05:11

我從昏迷中醒來,T00485LL剛好數到第580秒,“先生!先生!你醒了!”它大聲嚷道,“若是十分鍾之後你還不醒來,我就必須聯係醫療衛生部門,並作為第一旁觀者接受警察部門的訊問了……你沒事吧,先生?需不需要藥品?我認識一個在附近賣藥的家夥,它的藥瓶上沒有條形碼,不過對治療頭痛非常有效……”

“我沒事。我要走了。”我用力一撐地麵站起來,忍受著眉心後麵一陣陣的刺痛,用手拍打身上的灰塵。

“您確定不是因為我提供的食物或者音樂而感到不適?”機器人可憐巴巴地問,屏幕上播放著綠色和藍色的波紋以表示情緒,“我已經有兩次不良信用記錄了,如果被那些官僚發現……”

“與你沒有關係。謝謝你,再見。”我將西裝外套搭在肩上,眺望四周景物確認一下方向,然後大踏步走去。

“謝謝!……你的箱子,先生!”T00485LL叫道,伸出軟管手臂拎起那隻行李箱,沿著軌道追來。但我前進的方向與圓形軌道垂直相切,鐵盒子機器人焦急地左右橫移,用最大音量播放《獻給愛麗絲》,希望能喚起我的注意。

我沒有回頭。

我想起了許多東西。模糊的陰影顯露出麵目,那是一張我無論如何也不應該遺忘的臉龐。我與琉璃坐在臥室的**開心微笑,是他用相機將這一刻定格;我第一次騎上父親的自行車,是他在旁邊幫我保持平衡;我惹怒提摩西夫人,是他陪我留堂罰站;我在霧氣濃稠的清晨迷路,是他用手電筒的光芒引導我走上正確的方向;我放學後的秘密基地是他一手建造的;我在草稿本上畫下機器人圖紙,是他用晾衣架、電動車馬達和易拉罐將潦草的藍圖化為實物;我們共同玩耍、長大,看著被丟棄的甲殼蟲汽車一天天被灌木叢吞噬,看著琉璃從鄰家女孩成長為窈窕淑女。

屬於我與她兩人的瞬間是虛假的,每一個畫麵都有他的存在,是他為我們講解“二人羽織”的表演要領,在上台前為我們鼓氣加油,也是他帶我們逃出熱鬧的中央展館,坐在“大衛”的大理石基座上望著燈火輝煌的城市,等待煙花升起。我們三個人討論著關於音樂的話題,我們都喜歡老歌,我愛邁克爾·傑克遜、芮阿娜和阿黛兒·摩根,琉璃喜歡皇後樂隊、蠍子樂隊、邦·喬維和夜願,而他的播放器裏裝滿鮑勃·迪倫、瓊·貝茲和朱迪·考林斯。

那是我在這個小小的群體中第一次被疏遠。或許,也是最後一次。

琉璃身上的甜蜜桃子香味還殘留在鼻腔裏,但她卻不再向我看一眼,隻用亮閃閃的眼神望著那個男孩,同他談論著音樂中的力量與反抗精神。我試圖插進對話,卻發現他們在用一種我不理解的語言交談。

“民謠與搖滾的精神核心是重合的,它們擁有同一個根源。”

“如果說根源的話,應該是‘日升之屋’(The house of the rising sun)吧?”

“啊,你一定要聽一聽‘動物’樂隊(The Animals)的版本,在那個年代的英國樂隊當中算是最棒的另類。我的播放器裏應該有的……就在這裏。”

他們分享同一副耳機,身體湊得那麽近,以至於我聽不清他們的竊竊私語。我無聊地望著天空,直到第一朵煙花在夜空綻放。“放煙火了!快看啊!”我大叫道,扭過頭,發現他們之間的最後一絲距離已經借由雙唇輕輕彌合。

喬。

他的名字叫作喬,我怎能忘記他?我最好的童年玩伴,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最敬佩的人。他是個心靈手巧的人,在秘密基地簡陋的環境中製造出那麽精致的雙足機器人,那早就超過了手工課的範疇,簡直可以拿到現代藝術品畫廊中去展覽。他學習成績極好,喜愛攝影,會彈吉他,擁有一頭濃密的褐色頭發和一雙明亮的灰綠色眼睛。在12歲那年,他就長到5英尺9英寸高,擁有強壯的肌肉和敏捷的身形。他是個值得信賴的人,具有領袖的天然氣質,身邊從不缺乏追隨者,我不知道他為什麽喜歡和我廝混在一起,隻知道與他一起玩耍的日子,我快樂得像國王身邊受寵的小醜。

有一次我問喬,為什麽那麽喜愛上世紀的古老民歌?他對我說,在遙遠的20世紀初,有一位詩人、作曲家、工會組織者為工人運動寫出無數振奮人心的民謠歌曲,最終被資本家以殺人罪處決。那個人的名字叫作喬·希爾。現在可能沒人記得這位民歌複興運動的精神領袖,但這個名字將永遠銘刻於反叛者的墓碑上,永不褪色。

“我和他名字相同。”喬笑著說,“有時候我覺得,這是上帝的安排。”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臉上帶著與年紀不相稱的成熟。

自從12歲那年世界機器人大會煙花飛舞的夏夜之後,喬與琉璃逐漸淡出我的生活。喬並不理解我的冷淡,下課後依舊來找我玩,但我心中已經築起高高的牆壁,將國王的邀約一次次拒絕。終於,3個人之間疏遠了,12歲男孩的自尊讓我不得不獨自品嚐被遺棄的苦果,躺在**想起他們出雙入對的影子,痛苦地屈起身體忍受深深的孤獨。

我恨他。恨國王將他的小醜遺棄(盡管那是我自己的選擇),恨他與琉璃在一起的每一秒時間。

日子過得很快,我們漸漸長大,琉璃在高中畢業之後進入汽車製造廠控股的維修公司實習,喬依照父親的意願進入職業技術學院學習機械電子工程,而我在社區大學攻讀現代工業設計學位,準備在取得學位之後考入著名大學的研究生院,徹底離開這座嘈雜而陰沉的城市。

那一年,白色的高塔用了短短一個月就出現在城市的正中心,羅斯巴特集團的盾形徽標高高懸在塔樓頂端,像一隻奇怪的眼睛在俯瞰整座城市。街道上開始出現各式各樣的機器人,起先,機器人做著一些機械性的簡單工作,隨著州議會政策的逐漸寬鬆,這些怪模怪樣的家夥開始走上正式工作崗位——說是機器人,其實沒有一個是人形的,隻是一些會移動、能舉起物體和發出聲音的機械而已,當然,據說還會思考。

也就是從那時起,蕭條的氣氛開始籠罩街道,工人們不安地議論著減薪和裁員。我的父親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曆史就是這樣,城市已經捱過了那麽多次經濟危機,不會被暫時的不景氣擊倒。

終於,裁員計劃被提前泄露,工業區即將整體關閉的消息,如同重磅炸彈爆炸,令一切都亂了套。工會立刻組織罷工——事後想想,資本家早已做好了割掉古老工業體係、建立新秩序的心理準備,罷工和遊行又能威脅到誰呢?

我就是在這樣一場遊行中聽到了喚醒記憶的那首歌曲,喬·希爾在1911年為工人運動創作的《牧師與奴隸》。對了,那天我穿過街道從社區大學回家,被遊行示威的人流席卷其中。“喔,老克勞福特的兒子!”有人認出了我,我的手中立刻就多出了標語牌、頭巾和啤酒。“為什麽沒有人發給你啤酒?喝光啤酒,舉起牌子,再走二十分鍾我們就吃午飯!”

我不想參與,但沒能說出拒絕的話。人群呐喊著口號走過國王大街、綠洲路和銅礦路,兜了個圈子到達紀念廣場,在這裏休息、午餐。吵吵鬧鬧的工人坐滿了圓形軌道基座,就像下雨時電線上密密麻麻擠滿的麻雀。有人往我手中塞熱狗與涼啤酒,廣場中心搭起臨時高台,四個巨大的馬紹爾牌音箱接通話筒,有人登上台向大家講解下午的遊行路線。接著,另一個人花了十分鍾宣講機器人末世論,說這些擁有了身份的鐵塊總有一天會反過來成為人類的主人。最後喬和琉璃雙雙出現在台上,喬抱著他的吉他,琉璃穿著白色棉質T恤衫和藍色背帶褲,短短的頭發用紅色頭巾紮起。

“喬!喬!”工人們舉起啤酒喊道。

“這首歌叫作《牧師與奴隸》。今天,資本家說用鈔票買斷我們未來的工作年限,將我們安置在新移民城市,讓我們可以在機器人的服務下舒舒服服過完一輩子,每日做著虛幻的工作,而明天,我們,我們的兒子,我們的女兒,我們的孫子、孫女和所有後代,就會成為被世界遺棄的垃圾!”喬已經成長為一個英雄般的高大男人,他握著話筒,整個廣場的光仿佛都集中在他身上,讓他吐出的每一個字眼都帶著來自天堂的雄渾力量。“這些資本家正在用無所不在的機器人搶走我們的工作、我們的土地、我們的生活和我們的城市!兩百年前,我們的祖先在戈壁灘中央建立了這座城市,如今城市的靈魂就要死去,高爐不再流出鐵水,水壓機不再鍛打金屬,石油不再流動,蒸汽不再噴發,一切將在我們的手中終結……全部終結。”

全場鴉雀無聲,音箱中傳來空洞的嘯音,空氣繃緊了,我望著喬和他身邊的女人,艱難地咽下口中的食物。

喬沒有多說一個字。他引燃了三千名工人的炙熱情緒,又任由它在等待中發酵、膨脹,演變為超過臨界力量的風暴。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繼續說下去,他卻退後一步,抱起懷中的吉他。琉璃輕輕握住話筒,閉上眼睛,輕啟朱唇。

纖弱而有力的女聲響起——

長發的牧師每晚出來布道告訴你善惡是非。

吉他掃弦聲響起,如遙遠天邊隱隱滾動的雷雨。

但每當你伸手祈求食物他們就會微笑著推諉……

喬開口了,充滿力量感的男聲接替了女聲。

你們終會吃到的,

在天國的榮耀所在。

工作、祈禱,簡樸維生

當你死後就可以吃到天上的派……

隨著簡單旋律的不斷重複,工人們開始加入疊複句的合唱。

工作、祈禱(工作、祈禱!),簡樸維生(簡樸維生!)

當你死後就可以吃到天上的派!

各國的工人弟兄團結起來(團結起來!)當我們奪回我們創造的財富那天

我們可以告訴那些寄生蟲(寄生蟲!)你得學會勞動才能吃飯!

紀念廣場沸騰了。音樂的力量讓這些卑微的、絕望的、疲倦的工人發出海嘯般的怒吼,我相信即使遠在那座白色高塔中,大人物們也聽得到這種震耳欲聾的呼喊。

在這一刻,我卻感覺到徹底的絕望。他與她站在高高的台上,唱著一百年前的歌,他是她的約翰·列儂,她是他的小野洋子,他是鮑勃·迪倫,她是瓊·貝茲,他們是一體,彼此契合,無法分割。

我恨自己打開了記憶的封印,讓這種痛苦再次置我的靈魂於嫉妒的煉獄。我沿著國王大街快步向前,走過肮髒的街道、破碎的路燈和飄滿紙屑的路口。我已經知道琉璃嚐試將我引向何方,最後一封信一定藏在那裏,我曾經忘卻、又終於想起來的開始與終結之地。

我們的秘密基地。

也是喬死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