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2

“二人羽織”這種表演的意義到底是什麽?是笨拙的喜劇、和諧的正劇,還是滑稽的悲劇?這種源自東方的奇異文化我最終都沒能理解。第十四屆“世界機器人大會”在涼爽夏夜開幕,中央展館大舞台的幕布緩緩拉開,六盞聚光燈穿透厚厚的棉被射來粉紅色的輝光,喧嘩聲漸漸平息,奇異的靜謐統治了會場,即使躲在她的背後,我也能感覺到五千名觀眾視線的灼熱。

“別怕,”名叫琉璃的女孩對我說,“有我在。”

我什麽都看不見。在這個棉被製造的小小空間裏,我擁著讓我神魂顛倒的女孩的柔軟軀體,卻緊張地弓起後背,保持著尷尬而禮貌的距離。我垂在琉璃身前的雙手能感覺到空氣的溫度,幸好一萬隻窺探的眼睛被棉被關在外麵的世界。我的鼻尖埋在她的發中,嗅著讓人迷醉的甜蜜桃子味道,整張臉都因緊張和幸福而充血、發熱。我能感覺她的身體也在微微顫抖,那是12歲少女麵對五千名旁觀者的天然恐懼,也是從小聽著古老搖滾樂長大的靈魂麵對五千名觀眾的天然亢奮。忽然間,顫抖停止了,她自言自語道:“突然肚子餓了……那麽就吃一碗麵吧。”

這是表演開始的信號。我輕輕活動一下僵硬的手指,開始摸索裝滿麵條的大碗。奇怪的是,那時我卻完全沒有想著表演本身,腦中莫名其妙地蹦出一個念頭:如果她身上能夠散發成熟桃子的味道,那是不是說明所有女孩都是水果口味的?隔壁班的凱茜·布雷迪是不是草莓味道的?班主任提摩西夫人應該聞起來像堅果吧?我自己又是什麽味道的?如果我與琉璃結婚,會不會生下一大堆桃子味道的可愛女孩?

許多年以後,我擁有了一個聞起來像香奈兒5號香水的妻子,養了一條酸奶油味道的大狗。我決心不再回憶這座霧氣籠罩的鋼鐵之城,卻在偶爾聞到桃子味道的時候心中一**,胸腔中的某個部位傳來針刺般的疼痛感——比如現在。

如果心電圖和冠脈造影解釋不了心髒的疼痛,那麽隻能相信那是靈魂借宿的地方吧。

我踏上紀念廣場的黑白兩色地磚。整座紀念廣場由第十四屆機器人大會的幾棟主體建築改建而成,棋盤狀地磚應該是對“深藍”電腦的致敬,而環繞整座廣場的單軌軌道,不用說是地球環日軌道的拙劣模仿。在我12歲那年,這條軌道上有著騎單車的人形機器人不停穿梭往返,向世人展示其高妙的平衡感;如今鐵軌早已鏽跡斑斑,在那個髒兮兮的移動物體高速駛來時,鬆動的螺栓發出不祥的嗒嗒震動,鐵鏽簌簌掉落,整條軌道都在上下起伏,看起來像泡在咖啡裏的早餐麥圈一樣隨時可能粉碎墜落。但懸浮在永磁場之上的軌道不可能原地墜落,就算那些七零八落的碳納米係帶全部斷裂,它也隻會被高高彈起來,扭成麻花形散落到鬼知道什麽地方去。

我停下腳步,放下行李箱,幹脆把領帶扯掉揉成一團塞進衣兜,鬆開了襯衣上的三顆紐扣。一個嗡嗡作響的家夥沿著軌道馳來,吱地停在我麵前。這個軌道機器人形狀像個飯盒,一停下來就開始叮叮咚咚地播放《獻給愛麗絲》,將盒中售賣的物品展示給我看。左邊一半是平凡無奇的旅遊紀念品,右邊一半是冷凍的速食品,包括飲料和水果。我望向哪種食品,機器人就殷勤地放出一絲含有食品味道的香氛噴霧。當視線掠過水蜜桃,化學合成的桃子味道令我悚然一驚。

“僅售3元,先生,保證新鮮的南方農場水蜜桃,從采摘到冷凍保存隻用了五分鍾,就連南方農場充滿陽光味道的美味空氣都被一起凍了起來呢,先生!”機器人用不知藏在哪裏的攝像頭捕捉到我的神態,隨後用不知藏在哪裏的揚聲器發出歡快的合成音。

“好吧。”我猶豫了一瞬間,掏出皮夾數出三張零鈔遞過去。

“感謝光臨!T00485LL發自CPU地感謝您,先生!”刷的一聲,鈔票被不知藏在哪裏的觸手奪走了,一顆速凍的大桃子彈出機器,在空中漾出一團水蒸氣的雲霧,接著輕輕跌落在托盤上,零下十八度急凍的水果被定向微波快速解凍,休眠與喚醒都隻用了短短一秒鍾。“這是您買下的南方農場水蜜桃,先生,如果願意的話我可以介紹一下這些可愛的紀念品,比如可以自動下樓梯的勢能轉換器、能夠看護嬰兒的恐龍玩偶、印有‘大衛’圖案的夜光紀念章……”托盤升起在我麵前,桃子同屏幕上顯示的樣品一樣飽滿可愛,新鮮得像剛從樹上摘下來。

“不必了。”我拿起那顆水蜜桃。

沒有味道。看似美味多汁的桃子沒有任何味道,水蜜桃底部有個小小的標簽,上麵的日期顯示這顆桃子已經在機器人的冷庫中沉睡了四年零十一個月,但距離保質期限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按照食品安全法規定,桃子的營養成分流失最多隻能在百分之五,它本質上還是一顆營養豐富、汁水充盈、健康純粹的桃子——這就是文明的力量。

我隨手將隻咬了一口的水果丟進垃圾箱,走向紀念廣場北側的巨大人形機器人。飯盒模樣的售貨機器人乖乖閉嘴不語,但鬼鬼祟祟地沿著軌道跟在我身後,滑輪摩擦鐵軌發出難聽的刮擦聲。無論它還是軌道本身都需要一次從頭到腳的保養,否則在不遠的某一天就會徹底淪為廢鐵。

“不要跟著我。”我沒有回頭,衝身後揮揮手。優先級更高的服從邏輯戰勝了求生欲望,售貨機器人的身形靜止了,孤零零地凝在鐵軌上,像冬季瑟縮在電線上忘記南飛的孤鳥。

整座廣場沒有其他遊客。離得越近,傷痕累累的機器人雕像就顯得越發醜陋,我皺起眉頭,掏出照片細細觀看。一件事突然浮現於腦海,卻遠遠飄在意識的捕捉範圍之外摸不到輪廓。照片上是12歲的我和12歲的她,在12歲的夏日與12歲那年的臥室房間,12歲的年紀裏,應該還有一個若有若無的陰影存在。

而那個影子,也是我遠離這座都市的原因。但現在,我絞盡腦汁也看不清那個影子的麵目。一旦意識到這個死角存在,大腦就開始用盡力氣破解回憶的謎團,像水蜜桃一樣被凍結的往事堅冰慢慢融解,一個接一個畫麵浮出水麵。我和她。我和爸爸。我和提摩西夫人。我和巨大機器人雕像。在濃霧中迷失而被嚇壞的孩子。放學後的秘密基地。草稿本上的機器人圖紙。用晾衣架、電動車馬達和易拉罐製造的機器人。被丟棄的甲殼蟲汽車。每個畫麵裏都有那個影子存在,如同無形的手在按下快門將回憶定格的時候,總是將一道徘徊於身邊的幽影記錄於其中。

越是努力捕捉,神秘的影子就越輕飄飄地溜走,我不禁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懷疑自己的大腦,懷疑內側顳葉的每一個神經元和神經突觸在聯合起來欺騙這具身體的主人——童年的記憶如果這麽不可靠,為何琉璃肌膚的溫熱觸感和身上散發的甜蜜味道顯得如此鮮明?

頭痛開始襲來。“見鬼……”我從褲兜裏摸出尼古丁咀嚼片丟進嘴巴,用咬嚼肌的運動緩解疼痛。膠質中的尼古丁滲透進血管,這種禁煙運動中奇跡般存活下來的安慰劑讓我精神立刻振奮起來,但這無助於思考,我隻能暫時將打結的記憶丟在一邊。

巨大的機器人塑像遮住朦朧的陽光,龐大的雙腳逐漸與我的視線齊平。經過修葺的大理石基座用四種語言刻著拍馬屁的美術評論家的華麗辭藻,他們居然認為這一團焦黑扭曲的金屬是現代文明史上妙手偶得的極佳創作。作為設計師的一員,我對此實在難以苟同,甚至不大敢直視那醜陋的金屬骨架。

機器人塑像凝視著500米外的機器人大會主場館,我和琉璃曾在那棟蛋殼形的乳白色建築中登台表演,收獲了5000名觀眾的熱烈掌聲。當時我們其實演砸好幾個地方,卻意外地贏得了哄堂大笑,或許這正是這種表演形式的高明之處吧。燈光亮起,大會正式開幕,每一個小舞台都有吸引人的各式機器人登場,我們兩個趁沒人注意偷偷溜了出去,爬上機器人塑像的基座,望著遠處流光溢彩的場館和亮著燈帶的長長軌道,等待煙花升起。

那時我們都說了些什麽?12歲的我們,或許正試圖表現自己成熟的一麵,談論著音樂、電影、書籍,也許聊起學校中發生的事情,更可能談著關於機器人的話題,想象著我們的未來將會是什麽樣子。

到如今,我已經知道我的未來是什麽樣子,而她的未來呢?

我在我們曾經並肩坐著、懸空搖晃雙腿的地方找到了一枚白色的信封。當年我們花了很大力氣才爬上高高的基座,如今看來,那不過是齊胸高的台階罷了。我的心境非常複雜,但走到這一步,除了打開信封之外沒有其他選擇。

撕開信封,薄薄的信紙上隻寫著一個名字: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