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向何處去

當家園沉入海底

就在爸爸要去被淹沒的圖瓦盧接我爺爺的頭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爺爺已經死了。

夢中我可不是在澳大利亞的西部高原。這兒遠離海邊,傍著荒涼的維多利亞大沙漠,按說不該是波利尼西亞人生活的地方。可是28年前一萬多圖瓦盧人被迫撤離那個八島之國時(波利尼西亞語言中,圖瓦盧就是八島之群的意思。實際上應再加上一個無人島,共為九島),隻有這兒肯收留這些喪家之人,圖瓦盧人無可選擇。聽爸爸說,那時圖瓦盧雖然還沒被完全淹沒,但已經不能居住了,海潮常常撲到我家院子裏,鹹水從地下汨汨冒出來,毀壞了白薯、西胡蘆和椰子樹。政府發表聲明,承認“圖瓦盧人與海水的鬥爭已經失敗,隻能舉國遷往他鄉。”

後來我們就遷到澳洲內陸。我今年12歲,從來沒有見過大海。但在夢中上我非常真切地夢見了大海。我站在海麵上,極目朝遠處望,海平線上是一排排大浪,浪尖上頂著白色的水花,在貿易風的推擁下向我腳下撲來。看不見故鄉的環礁,它們藏在海麵之下。不過我知道它們肯定在那裏,因為軍艦島和鰹鳥在海麵下飛起,盤旋一陣後又落入海麵下,而爸爸說過,這兩種鳥不像小海燕,是不能離開陸地的。當波利尼西亞的祖先,一個不知名字的黃皮膚種族,從南亞駕獨木舟跨越浩翰的太平洋時,就是這些鳥充當了陸地的第一個信使。然後我又看見遠處有一團靜止的白雲,爸爸說,那也是海島的象征,島上土地受太陽曝曬,空氣受熱升到空中,變成不動的白雲,這種“島嶼雲”對航海者也是吉兆,是土地神朗戈送給移民們的頭一份禮物。最後我看到白雲下邊反射著綠色的光芒,淡淡的綠色像綠寶石一樣漂亮,那是島上的植物把陽光變綠了。爸爸說,當船上那些瀕死的男人女人(他們一定在海上顛簸幾個月了)看到這一抹綠光後,他們才能最終確認自己得救了,馬上就能找到淡水和新鮮食物了。

然後我看到了夢中的八島之群。最先從海平線下露頭的是青翠的椰子樹,它們靜靜地站立在明亮的陽光下;然後露出樹下的土地,由碎珊瑚堆成的海灘非常平坦,白得耀眼。九個珊瑚島地麵都很低,幾乎緊貼著海水。島上散布著很多由馬蹄形珊瑚礁圍成的瀉湖,平靜的湖麵像一麵麵鏡子,倒映著椰子樹妖嬈的身姿,湖水極為清徹,湖底鮮豔的珊瑚和彩斑魚就像浮在水麵之上。這兒最大的島是富納富提,也是圖瓦盧的首都,穿短褲的警察光著腳在街上行走,孩子們在瀉湖中逗弄漲潮時被困在裏麵的小鯊魚,悠閑的老人們在椰子樹下吸煙和喝酸椰汁,豬崽和小個子狗(波利尼西亞人特有的肉用狗)在椰子林裏打鬧。

這就是圖瓦盧,我的故鄉。我從來沒有見過它的,但它在我的夢中十分清晰——是因為爸爸經常講它,還是它天生就紮根在一個圖瓦盧人的夢裏?但夢中我也在懷疑,它不是被海水完全淹沒了嗎?圖瓦盧最高海拔隻有4.5米,當南極北極的冰原融化導致海平麵上漲時,圖瓦盧是第一個被淹沒的國家,然後是附近的基裏巴斯和印度洋上的馬爾代夫。溫室效應是工業化國家造的孽,卻要我們波利尼西亞人來承受,白人的上帝太不公平了。

我是來找爺爺的,他在哪兒?我在幾個環礁島上尋找著,轉眼間爺爺出現在我麵前。雖然我從沒見過他,但我一眼就認出來了。他又黑又瘦,須發茂密,皮膚鬆弛,全身**,隻有腰間圍了一塊布,就像是十字架上的耶穌。他驚喜地說:普阿普阿,我的好孫子,我正要回家找你呢。我說爺爺你找我幹嘛,你不是在這兒看守馬納嗎?爸爸說圖瓦盧人撤離後你一個人守在這裏,已經守了28年了。

爺爺先問我:普阿普阿,你知道什麽是馬納嗎?

我說我知道,爸爸常對我講。馬納(與聖經中上帝給沙漠裏的摩西吃的神糧不是一回事)是波利尼西亞人信奉的一種神力,可以護佑族人,帶來幸福。不過它也很容易被傷害——就像我們的地球也很容易受傷害一樣。如果不尊敬它,它就會減弱;馬納與土地聯在一起,如果某個部族失去了土地,它就會全部失去。所以爺爺你一直守在這裏,守著圖瓦盧人的馬納。

爺爺說:是的,我把它守得牢牢的,一點兒都沒有受傷害。可是我老了,馬上就要死了,我要你來接替我守著它。

爺爺,我願意聽你的話。可是——爸爸說我們的土地已經全部失去了呀。明天是十月一日,是圖瓦盧建國80周年。科學家們說,這80年來海平麵正好上升了4.5米,把我們最後一塊土地也淹沒了。爺爺你說過的,失去土地的部族不會再有馬納了。

就在我念頭一轉的時候,爺爺身後的景色倏然間變了。島上的一切在眨眼之間全部消失,海麵漫過了九個島,隻剩下最高處的十幾株椰子樹還浮在水麵之上。我驚慌地看著那邊的劇變,爺爺順著我的目光疑惑地回頭,立即像雷劈一樣驚呆了。他想起了什麽,急急從腰間解下那塊布仔細查看,不,那不是普通的布,是澳大利亞國旗。不不,不是澳大利亞國旗。雖然它的左上角也有象征英聯邦的“米”字,但旗的底色是淺藍而不是紫藍,右下角的星星不是六顆而是九顆——這是圖瓦盧國旗啊,九顆星星代表圖瓦盧的九個環礁島。爺爺緊張地盯著這九顆星,它們像冰晶一樣的晶瑩,閃閃發光,璀燦奪目。然而它們也像冰晶一樣慢慢溶化,從國旗上流下來。

當最後一顆星星從國旗上消失後,爺爺的身體忽然搖晃起來,像炊煙一樣的輕輕晃動著,也像炊煙一樣慢慢飄散。我大聲喊著爺爺!爺爺!向他撲過去,但我什麽也沒有抓到。爺爺就這樣消失了,隻餘下我獨自一人在海麵上大聲哭喊:

爺爺!爺爺你不要死!

爸爸笑著說:普阿普阿,你是在說夢話。你爺爺活得好好的。今天我們就要去接他。

爸爸自言自語道:他還沒見過自己的孫子呢。你12歲,而他在島上已經守了28年了,那時他說過,等海水完全淹沒九個環礁島之後,他就回來。

爸爸歎息著:回來就好了,他不再受罪,我也不再作難了。

爺爺決定留在島上時說不要任何人管他。他說海洋是波利尼西亞人的母親,一個波利尼西亞人完全能在海洋中活下去。食物不用愁,有捉不完的魚;淡水也沒問題,可以接雨水,或者用祖先的辦法——榨魚汁解渴;用火也沒問題,他還沒有忘記祖先留下的鋸木取火法,島上被淹死的樹木足夠他燒了。說是這樣說,爸媽不可能不管他。不過爸媽也很難,初建新家,一無所有,雖然圖瓦盧解散時每家都領到少量遣散費,那也無濟於事。族人們都願意為爺爺出一點力,但大部分圖瓦盧人都分散了,失去聯係了。爸爸隻能每年去看望一次,給爺爺送一些生活必需品,像藥品、打火機、白薯、淡水等。雖然每年隻一次,所需的旅費(我家已經沒有船了,那兒又沒有輪渡,爸爸隻能租船)也把我家的餘錢榨幹了,弄得28年來我家沒法脫離貧窮。媽媽為此一直不能原諒爺爺,說他的怪念頭害了全家人。她這樣嘮叨時爸爸沒辦法反駁,隻能歎氣。

今天是2058年10月1日,早飯後不久,一架直升機轟鳴著落到我家門前空地上,三個記者走下飛機。他們是接我們去圖瓦盧接爺爺回家的——也許說讓他“離家”更確切一點。他們是美國CNN記者霍普曼先生,新華社記者李雯小姐,法新社記者屈瓦勒先生。這三家新聞社促成了世界範圍內對這件事的重磅宣傳,因為——據報紙上說,爺爺提卡羅阿是個大英雄,以獨自一人之力,把一個國家的滅亡推遲了28年。那時國際社會達成默契,盡管圖瓦盧作為國家已經不存在,但隻要島上的圖瓦盧國旗一天不降下,聯合國大廈的圖瓦盧國旗也就仍在旗杆上飄揚。但爺爺終究沒有回天之力,今天圖瓦盧國旗將最後一次降下,永遠不會再升起了。所以,他的失敗就更具有悲壯蒼涼的韻味兒。

三個記者同爸爸和我擁抱。他們匆匆參觀了我家的小農莊,看了我們的白薯地、防野狗的籬笆、圈裏的綿羊和鴯鶓。屈瓦勒先生歎息道:

“我無法想象波利尼西亞人,一個在大洋上馳騁的海洋民族,最終被困在陸地上。”

媽媽聽見了,28年的貧窮讓她變得牢騷不平,逮著誰都想發泄一番。她尖刻地說:“能有這個窩,我們已經很感謝上帝了。我知道法國還有一些海外屬地,那些地方很適合我們的,不知道你們能不能為圖瓦盧人騰出一小塊地方?”

忠厚的屈瓦勒先生臉紅了,沒有回答,弄得爸爸也很尷尬。

這時李雯小姐在我家的牆上發現了一個刻有海圖的葫蘆,非常高興,問:“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波利尼西亞人的海圖?”

爸爸很高興能把話題扯開,自豪地說,沒錯,這是一種海圖。另一種海圖是在海豹皮上綴著小樹枝和石子,以標明島嶼位置、海流和風向,我家也有過,現在已經腐爛了。他說,在科技時代之前,波利尼西亞人是世界上最善於航海的民族,浩翰的東太平洋都是波利尼西亞人的領地,雖然各個島相距幾千海裏,但都使用波利尼西亞語,變化不大,互相可以聽懂。各島嶼還保持著來往,比如塔希提島上的毛利人就定期拜訪2000海裏之外的夏威夷島,他們沒有蒸汽輪船,沒有六分儀,隻憑著星星和極簡陋的海圖,就能在茫茫大海中準確地找到夏威夷的位置。那時,波利尼西亞民族中的航海方法是由貴族(稱阿裏克)掌握著,我的祖先就是一支有名的阿裏克。

李小姐興高采烈地對著葫蘆照了很多相,霍普曼先生催她說:咱們該出發了,那邊的人還在等著我們呢。

我們上了直升機,媽媽堅決不去,說要留在家裏照顧牲畜。當然這隻是托辭,她一直對爺爺心存芥蒂。爸爸歎息一聲,沒有勉強她。

聽說今天有幾千人參加降旗儀式,有各大通訊社,有環保人士,當然也有不少圖瓦盧人,他們想最後看一眼故土和國旗。所有這些人將乘“彩虹勇士”號輪船到達那兒。

直升機迅速飛出澳洲內陸,把所有陸地都拋到海平線下。現在視野中隻有海水,機下是一片圓形的的海域,中央凸起,圓周處沉下去,與凹下的天空相連。我們在直升機的噪聲中聊著,霍普曼先生說,在世界各民族中,波利尼西亞人最早認識到地球是球形,因為,對於終日在遼闊海麵上馳騁的民族來說,“球形地球”才是最直觀的印象。如果哥白尼能早一點來到波利尼西亞諸島,他的太陽中心說一定能更早提出。

直升機一直朝東北方向飛,但機下的景色始終不變,這給人一個錯覺,似乎直升機是懸在不動的水麵上,動的隻有天上的雲。法國人屈瓦勒先生把一個紙卷塞給我,說:

“普阿普阿,我送你一件小禮物。”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保羅·高更的這幅名畫。高更是法國著名畫家,晚年住在法屬塔希提島上,在大洋的懷抱中,在波利尼西亞人的土著社會中——他認為這樣的環境更接近上帝——重新思考人生,畫出了他的這幅絕世之作。畫的名稱是:

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向何處去?

一個12歲男孩還不能理解這三個問題的深義,但我那時也多少感悟到了畫的意境:畫上有一種濃豔而夢幻的色彩,無論是人、狗、羊、貓以及那個不知名的神像,都像是在夢遊中。他們好像都忘了自己是誰,正在苦苦的思索著。我大聲說出自己對這幅畫的看法:

“這幅畫——還不如我畫的好呢。你們看,畫上的人啦狗啦貓啦神像啦,都像是沒睡醒的樣子!”

三個記者都笑了,屈瓦勒先生笑著說:你能看出畫中的夢幻色彩,也算是保羅·高更的知音了。霍普曼先生冷峭地說:

“恐怕全體人類都沒有睡醒呢。一旦睡醒,就得麵對那三個問題中最後一個、也是最現實的一個——當我們親手毀了自己的諾亞方舟後,我們能向何處去?上帝不會為人類再造一個新方舟了。”

圖瓦盧到了。

完全不是我夢中見到的那個滿目青翠、妖嬈多姿的島群。它已經完全被淹沒了,基本成了暗礁,不過在空中還能看到它,因為大海均勻的條狀波紋在那裏變得紊亂,飛濺著白色的水花和泡沫,這些白色的紊流基本描出了九個環礁島的形狀。海麵之上還能看見十幾株已經枯死的椰樹,波峰拍來時椰樹幾乎全部淹沒,波峰逝去時露出椰樹和一部分土地。再往近飛,看到椰樹上搭著木板平台,一個簡陋的棚子在波濤中隱現,不用說那就是爺爺居住了28年的地方。最高的一棵椰樹上綁著旗杆,頂部掛著一麵圖瓦盧國旗,因為濕重而不會隨風飄揚,隻有當最高的浪尖舔到它時,它才隨波浪的方向展平。國旗已經相當破舊褪色,但——我看見了右下角的九顆星星,它並沒有像夢中那樣變成融化的冰晶。

爺爺一動不動地立在木板上迎接我們,就像是複活節島上的石頭雕像。

彩虹勇士號遊船已經提前到了,它怕觸礁,隻能在遠處下錨。船上放下兩隻小劃子,把乘客分批運到島上。我們的直升機懸停在木板平台上方,大家從艙門跳下去,爸爸拉著我走向爺爺。很奇怪的,雖然眼前景色與我夢中所見全然不同,但爺爺的樣子卻和夢境中非常相象:全身**,隻在腰間圍著一塊布,皮膚曬成很深的古銅色,瘦骨嶙峋,亂蓬蓬的發須蓋住了臉部,身上的線條像刀劈斧削一樣堅硬。

爸爸說:普阿普阿,這是你爺爺,喊爺爺。

我喊了一聲爺爺。爺爺把我拉過去,攬到他懷裏,沒有說話。我仰起頭悄悄端詳他,也打量著他的草棚。棚裏東西很少,隻有一根魚叉,一個裝淡水的塑料壺,一籃已經出芽的白薯,它們都用棕繩綁在樹上,顯然是防止浪濤把它們卷走;地上有一隻吃了一半的金槍魚,用匕首紮在地板上,看來是他的早飯。現在是落潮時刻,但浪頭大時仍能撲到木平台上,把我們還有幾位記者一下子澆得全身透濕,等浪頭越過去,海水迅速在木板縫隙中流走。我想,在這樣的浪花飛雨下爺爺肯定不能生火了,那麽至少近幾年來他一直是吃生食吧。這兒也沒有床,他隻能在濕漉漉的木排上睡覺。看著這些,我不禁有些心酸,爺爺一個人在這兒整整熬了28年啊。

爺爺攬著我,攬得很緊,我能感覺到他對我的疼愛,但他一直不說話,也許28年的獨居生活之後,他已經不會同親人們交流了。這時記者們已經等不及,李雯小姐搶過來,把話筒舉到爺爺麵前問:

“提卡羅阿先生,今天圖瓦盧國旗將最後一次降下。在這個悲涼的時刻,請問你對世人想說點什麽嗎?”

她說這是個“悲涼的時刻”,但她的表情可一點兒也不悲涼。看著她興致飛揚的樣子,爸爸不滿地哼了一聲。連我都知道這個問題不合適,有點往人心中捅刀子的味道,但你甭指望這個衣著華麗的漂亮姑娘能體會圖瓦盧人的心境。爺爺一聲不吭,連眼珠都沒動一下。李小姐大概認為他沒有聽懂,就放慢語速重複一遍。爺爺仍頑固地沉默著,場麵頓時變得比較尷尬。大概是為了打破這種尷尬,霍普曼先生搶過話頭,對爺爺說:

“提卡羅阿先生,你好。你還記得我嗎?28年前,你任圖瓦盧環境部長時,我曾到此地采訪過你,那時你還指著自己的院子說,海平麵已經顯著升高,潮水把你儲存的椰幹都衝走了。”

原來他是爺爺的老相識了,爺爺總該同他敘敘舊吧,但令人尷尬的是,爺爺仍然一言不發,臉上也沒有表情。這麽一來,把霍普曼先生也給窘住了。這時爸爸看出了蹊蹺,忙俯過身,用圖瓦盧語同爺爺低聲交談了一會兒,然後回過頭,苦笑著對大家說:

“他已經把英語忘了!”

凡是圖瓦盧人都能說英語的,尤其是爺爺,當年作為環境部長,英語比圖瓦盧語還要熟練。但他在這兒獨自呆了28年後,竟然把英語全忘了!爸爸搖著頭,感慨不已。這些年他來探望爺爺時,因為沒有外人,兩人都是說圖瓦盧語,所以沒想到爺爺把英語忘了,隻記著自己的母語。這個發現太突然,我們都有點發愣。不知為什麽,這句話使霍普曼先生忽然淚流滿麵,連聲說:

“我能理解,我能理解。在這28年獨居生活中,他肯定一直生活在曆史中,和波利尼西亞人的祖先們在一起,他已經徹底跳出今天這個令人失望的世界了。”他轉向其他記者,“我建議咱們不要采訪他了,不要打擾這個老人的平靜。”

他的眼淚,還有他的這番話,一下子拉近了他和我的距離,我覺得他已經是我的親人了。

其他記者當然不甘心,尤其是那位漂亮的李小姐,他們好不容易組織起這個活動,怎麽能讓主角一言不發呢,怎麽向通訊社交待?不過他們沒有機會了,從遊船上下來一群人,歡笑著擁了過來,把爺爺圍在中間而把記者們隔在外邊。他們都是50歲以上的圖瓦盧男女,是爺爺的熟人。今天他們都恢複了波利尼西亞人的打扮:頭上戴著花環,上身**,臀部圍著沙沙作響的椰葉裙。他們圍住爺爺,聲音嘈雜地問好,爺爺這時才露出第一絲笑容。

不知道他們和爺爺說了些什麽,很快他們就圍著爺爺,跳起歡快的草裙舞。舞會持續了很長時間,大浪不時把他們淹沒,但一點兒沒有影響大家的興致。鼓手起勁地敲著木鼓(一塊挖空的幹木),節奏歡快熱烈。男男女女圍成圓圈,用手拍打著地麵。女人們的赤腳踩著音樂節拍,曲下雙膝,雙臂曲攏在頭頂,臀部劇烈地扭擺著。大家的節奏越來越快,人群中笑聲、喊聲、木鼓聲和六弦琴聲響成一片,連記者們也被感染,不再專注采訪任務了,都加入到舞陣中來。

爺爺沒有跳。他顯然被風濕病折磨,連行走都很困難。他坐在人群中間,吃著麵包果、木瓜、新鮮龍蝦,喝著酸椰汁,這都是族人為他帶來的。他至少28年沒有見過本民族的土風舞了,所以看得很高興,亂蓬蓬的胡須中露出明朗的、孩子一樣的笑容。有時他用手指著哪個舞娘誇獎幾句,那人就大笑,跳得格外賣力。

後來人群開始唱歌,是用圖瓦盧的舊歌曲調填的新詞,一個人領唱,然後像波濤轟鳴般突然加上其他人的合唱。歌詞隻有一段,可惜我聽不大懂,我的圖瓦盧語僅限日常生活的幾句會話。我隻覺得歌聲盡管熱烈,其中似乎暗含著淒涼。這一點從大夥兒的表情上也能看出來,他們跳舞跳得滿麵紅光,這時笑容尚未消散,但眼眶中已經有了淚水。爸爸這時跳累了,坐在我身邊休息,用英語為我翻譯了歌詞的大意:

我們的祖先來自太陽落下的地方,

駕著獨木舟來到這片海域。

塔涅、圖、朗戈和坦加羅亞四位大神護佑著我們,

讓波利尼西亞的子孫像金槍魚一樣繁盛。

可是我們懶惰、貪婪,

失去了大神的寵愛。

大神收回了我們的土地和馬納,

我們如今是誰?我們該往何處去?

他們一遍一遍地重複著,剛才跳舞時的歡快此刻已經消散,人人淚流滿麵。爸爸哭了,我聽完翻譯也哭了。隻有爺爺沒有哭,但他的眼中也分明有淚光。

太陽慢慢落下來,已經貼近西邊的海麵,天空中是血紅色的晚霞。該降旗了。人人都知道,這一次降旗後,圖瓦盧的國旗,包括聯合國大廈前的圖瓦盧國旗,將從此消失,再也不會升起。悲傷伴著晚潮把我們淹沒。我們都不說話,靜靜地看著血色背景下的那麵國旗。最後爸爸說:

“降旗吧。普阿普阿你去,爺爺去年就說過,讓我這次一定把你帶來,由你來幹這件事。”

一個12歲男孩完全體會到爺爺這個決定的深義,就像我夢見過的,爺爺想讓波利尼西亞人的後代接替他,繼續守住圖瓦盧人的馬納。我鄭重地走過去,大夥兒幫我爬上椰子樹,記者們架好相機和攝像機,對準那麵國旗,準備錄下這曆史的一刻。就在這時,一直不說話的爺爺突然說話了,聲音很冷:

“不要讓普阿普阿降旗。他連圖瓦盧話都忘了,已經不是波利尼西亞人了。”

我一下子愣了,爸爸和周圍的族人也都愣了。我想也許我聽錯了爺爺的話?但顯然不是,這幾句簡單的圖瓦盧語我還是能聽懂的。而且我立即回想起來,自從爺爺看見爸爸為我翻譯圖瓦盧語歌詞之後,他看我的眼光中就含著冷意,也不再摟我了。我呆呆地抱著椰子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羞得滿臉通紅。爸爸低聲和爺爺講著什麽,講得很快,我聽不懂,身旁一位族人替我翻譯。爸爸是在乞求爺爺不要生氣,他說,我一直在教普阿普阿說圖瓦盧話,但圖瓦盧人如今已經分散了,我們都生活在英語社會裏,兒子上的是英語學校,他真的很難把圖瓦盧話學好。

爺爺怒聲說:,咱們已經失去了土地,又要失去語言,你們這樣不爭氣,還想保住圖瓦盧人的馬納?你們走吧,我不走了,我要死在這裏。

爸爸和族人努力勸說他,勸了很久,但爺爺執意不聽。這也難怪,一個獨居了28年的老人,脾氣難免古怪乖戾。眼看夕陽越來越低,爸爸和族人都很為難,急得團團轉,不知道該怎麽辦。幾位記者關切地盯著我們,想為我們解難,但他們對執拗的老人同樣毫無辦法。這時我逐漸拿定了主意,擠到爺爺身邊,拉著他的手,努力搜索著大腦中的圖瓦盧話,結結巴巴地說:

“爺爺——回去——”爺爺看看我,冷淡地搖頭拒絕,但我沒有氣餒,繼續說下去,“教普阿普阿——祖先的話。守住——馬納。”想了想,我又補充說,“我一定——學好——爺爺?”

爺爺冷著臉沉默了很久,爸爸和大夥兒都緊張地盯著他。我也緊張,但仍拉著他,勇敢地笑著。我想,盡管他生氣,但他不可能不疼愛自己的孫子。果然,過了很久,爺爺石板一樣的臉上終於綻出一絲笑意,伸手把我攬到他懷裏。大夥兒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

最後仍是由我降下了國旗。我、爺爺、爸爸上了直升機,其他人則乘遊船離開。太陽已經落到海裏,黑漆漆的夜幕中,燈火通明的遊船走遠了。直升機在富納富提的正上空懸停,海島、椰子樹和爺爺的棚屋都淹沒在夜色中,海麵上浮遊生物的磷光和星光交相輝映。登機前爺爺說,把椰子樹和木棚燒掉,算是把這塊土地還給朗戈大神吧。離開前我們在它上麵澆上了柴油,最後的點火程序,爺爺仍然交給我來完成。爸爸箍著我的腰,我把火把舉到機艙外(怕引起艙內失火),然後照準海麵上隱隱綽綽的木棚輪廓扔下去。一團明亮的大火立即從夜空中爆起,穿透水霧,裹著黑煙盤旋上升。直升機迅速拉高,繞著大火飛了兩圈,我們在心裏默默地同故土告別。爺爺把我拉進去,關上機艙門,我感覺到他堅硬的胳臂緊緊摟著我。然後直升機離開火柱,向澳大利亞方向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