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證

重生之痛

我在車禍後至蘇醒前的那段記憶是一片粘稠的黑暗,粘稠得令人窒息,黑暗得讓人發瘋——這後一句話其實不合邏輯,因為黑暗中並沒有一個可以被稱為“人”的意識主體,隻有七零八碎的意識殘片,它們在黑暗中時隱時現,偶爾發出一絲閃光,隨之就被無邊的黑暗所吞噬。

但那個“人”畢竟還是存在的,也許它是遊**於黑暗之上,飄浮於冥冥之外。有某種潛意識頑強地拚攏著“我的”意識殘片,激發出某一殘片的閃光,再去喚醒其它殘片。這個過程不知道延續了多麽漫長的時間,也許,有猿人走出蒙昧期那樣漫長吧,然後,一個整體的“成猛”總算大致拚攏了,並從粘稠的黑暗中艱難地,一點兒一點兒,掙脫出來。

我的眼瞼顫動著,微微睜開眼睛,周圍立即響起興奮的低語聲:他醒了!施教授你看他醒了!不過我僵硬的思維並不能理解這些話的含義,我閉上眼睛,重又沉入黑暗中。

等我再次睜開眼睛,視野中是一個慈祥的老人,滿頭白發,目光睿智。老人高興地說:

“孩子你總算醒過來了。你已經昏迷一個月了。”

我的思維仍然處於冰凍之中,努力追趕著老人的話意,喃喃地說:“昏——迷?”

“對,車禍後你一直昏迷著。”

“車——禍?”

“是的,一個月前你遭遇了一場車禍。你能回憶起車禍的細節嗎?”

我蹙起眉頭,努力翻撿腦中殘存的記憶:“車禍……失控的卡車……駕車蜜月旅行……新婚妻子……”我的身體忽然一陣顫抖,努力撐起身體,焦灼地問,“肖曼——怎麽樣了?她在哪兒?”

對麵的老人忽然喜極欲涕!聲音也沙啞了:“年輕人,不要激動不要激動……你能憶起肖曼我真高興,我太高興了。這說明,你的意識真正蘇醒了。”

“曼兒在哪兒?帶我去見她!”

“你不要急,肖曼很好,她也剛剛從昏迷中醒來。現在,你們倆的身體狀況都不能激動,等稍稍恢複幾天,也許還都需要做一個小小的整容手術,然後就會讓你們見麵,好嗎?畢竟,”他笑著說,“你們肯定想讓對方看到一個健康漂亮的愛人。”

我慢慢舉起僵直的手臂,摸摸自己的臉,摸到一些傷痕。再看看身體,胸前和胳臂上也有傷疤。我低聲問:

“我破相了嗎?是不是很嚴重?肖曼呢?”

“不,你沒有破相,基本是原來的容貌,有幾條傷痕,不嚴重。至於肖曼……”施教授含糊地說,“你也不用擔心,等我慢慢告訴你吧。”

施教授走後,護士告訴我,這兒是“哪吒醫療中心”,而施教授是中心的首席心理學家。我過去好像聽說過這個怪名字的醫療中心,但具體情況回憶不起來了。在施教授卓有成效的勸慰下,我按捺住心中的焦灼,配合著做整容手術,努力恢複身體,爭取能早一天去見肖曼。曼兒活著!知道這一點我已經非常放心了。至於她是否破了相(聽施教授的話音似乎是這樣),倒是次要的,即使她變得再醜,我也會照樣愛她。經曆了這場大難,我對世上的一切都更加珍惜,更不用說我的曼兒了。

這段時間裏聽說我的父母來探望,被醫院擋駕了。熬過兩個星期,施教授再次檢查了我的身體,滿意地說:

“孩子,你已經基本恢複了。來,坐下,咱們今天可以正式談談肖曼的事了。”

我從他的鄭重中突然悟出不祥之兆,臉色變白了:“肖曼她……”

老人避開我的目光,沉重地說:“孩子,你剛蘇醒那天身體很虛弱,我沒敢告訴你真實情況。非常不幸,肖曼的傷勢過重,沒能搶救過來——不過你別著急!”他握住我冰涼顫抖的雙手,懇切地說,“孩子你別急,聽我說下去。雖然沒能把她搶救過來,但哪吒中心總算趕在她去世之前做了活體三維掃描。你大概已經聽說過,目前‘人的再造術’已經相當成熟,可以按照這些信息複製一個完全真實的肖曼。”

幾天來在我心中勃勃跳動的美好盼望一下子被粉碎了。一條猙獰的章魚緩緩遊來,用八隻腕足把我箍住,讓我再度窒息,一如我蘇醒前的陰暗感覺,施教授的聲音好像遠在千裏之外。他解釋道:

“這可不是克隆。克隆術隻能產生一個基因相同的嬰兒,這個嬰兒在生長過程中會建樹起一個新的自我,與原件其實沒什麽關係的。但人的再造術是對原件完全不失真的複製,包括複製出原件在那一瞬間的所有記憶和感情。幹脆這麽說吧,中國神話中,哪吒被李靖逼死後,紫陽真人用藕節複製了一個身體,又把他的靈魂吹入其中。同樣的,我們也會還你一個真正的、車禍之前的肖曼,你盡可放心。”

我慘然說:“一個真正的肖曼?但它再逼真,也隻是一件複製品。是用新材料砌出來的一個新工件。”

施教授溫和地說:“原諒我說話坦率,你還秉持著一種相當陳腐的看法。其實,生命體取決於原子的締結模式,而不是原子本身。生物體都要新陳代謝的,我們每具身體的磚石——原子——都在不停地更換,平均說來,每十幾年就會徹底更換一輪。但誰會認為自己不是十幾年前的自己呢。隻要這個新肖曼保留著原件的所有信息,那她就是真正的肖曼。”

我陰鬱地沉默著,從道理上我知道老人的話是對的,但從感情上難以接受。我想起自己蘇醒前那種粘稠的黑暗,想起自己從黑暗中掙脫時的艱難——但那時再艱難,畢竟還有一個事先存在的“我”,它隻是被車禍暫時中斷了。而現在呢,曼兒將由一堆沒有生命的磚石按某種締合模式砌出來,誰能保證,這樣的堆砌就一定能產生曼兒的意識?

我忽然想到另一個問題,疑惑地問:

“施教授,你說過,肖曼傷勢過重沒能搶救過來;你又說,新的肖曼將依那個瞬間——肖曼瀕死的那個瞬間——的信息來複製。那麽,怎麽保證複製後的肖曼就能被救活呢?”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掃描的樣本當然是傷勢嚴重的肖曼,但在複製之前,可以事先對信息做出修複。比如,那時肖曼脾髒嚴重破裂,無法挽救。但有關脾髒的信息可以輕易地在電腦中修改,使其恢複到健康狀態。換句話說,我們是用軟件上的修改來代替實際的外科手術。”他看看我,補充道,“但你不要擔心,這種修改隻是恢複肖曼的本來麵目,而不是改變她。要說,修複後這個完整健康的肖曼,才是你真正的新婚妻子呢。”他又說,“按照法律,對某人的複製必須征得所有直係親屬的同意。肖曼的父母都已經簽字同意,現在就等著你的意見了。成猛,你同意對她進行複製嗎?”

我又沉默了,實在難以做出決斷。如果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我寧可選擇一個哪怕是殘缺的“原件”,而不要完全逼真的複製品。但現在肖曼已經死了,我怎麽能拒絕給她重生的機會?可是,我難以克服心中的劇痛,甚至還有懼意。我想起五年來與肖曼的相處,想起兩人的初吻,想起初次**後甘美無比的快感。那個肖曼還鮮活地活在我心中,嬌小可愛,又溫柔又爽朗,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但今後我麵對的將是一個陌生人,甚至是一個非人!一個工件!我能把自己對肖曼的感情移植到重生者身上嗎?

對麵的施教授耐心地等待著,沒有催促我。作為哪吒再造中心的首席心理學家,他當然能讀懂我的心理活動,也能理解我此刻的艱難心路。很久以後我問:

“肖曼——我是指重生後的肖曼——會不會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

“當然不會。這正是咱們要小心保守的最大秘密。醫院為什麽一直婉拒兩家父母的探訪?就是怕有人失口。”

我苦笑道:“那為什麽不幹脆連我也瞞住?如果我一直把她當成真肖曼,也許我和她都會活得容易一些。”

施教授沉重地說:“孩子,我們原來確實打算瞞著你的,但反複斟酌,最終決定還是如實告訴你。知道為什麽嗎?你耐心聽我講下去。”

施教授用一個小時的時間,講述了有關的背景知識。他說,你不必擔心,科學理論和實踐已經做出雙重證明:對一個人的精確掃描和逐個原子的精確複製,確實能夠再現這個人,既包括此人的硬件(身體),也包括軟件(記憶和感情)。但畢竟人是上帝最複雜的造物,複製過程難以保證絕對準確,也許會有一些小瑕疵。比如,也許某個“原件”在刷牙時愛幹嘔,但新的身體卻丟失了這個習慣;或者某個原件是油質頭發,但新身體的頭發卻很幹燥。

施教授說,單就這些小瑕疵本身而言,其實微不足道,但關鍵是重生者的記憶一般都準確完整,因而能發現新身體的細微變化,這就糟了!此時小瑕疵也會演變成大裂縫,影響重生者對自我的認同,或者說“我識”的重建。一般人都不了解“我識”的重要意義,實際上,具有“我識”,即認識到“我”相對於自然界和社會的獨立存在,正是人類走出蒙昧的最重要的標誌。某些原始民族的語言中,始終沒有發展出第一人稱,他們不會說“我餓了”這類話,而隻會說“阿朗餓了”。他們的“我識”隻相當於今天的一歲孩童。因此,重生者對“我識”的心理重建,是手術後最關鍵的過程。

施教授沉重地說,這些年的再造手術中,確實有不少重生者沒能走過這個坎兒,最終因心理崩潰而自殺!所以一定要防止悲劇在肖曼身上重現。最有效的疏導辦法,就是由肖曼最信賴的一個人,當然就是你,守在她旁邊,隨時發現類似苗頭,及時校正她心理進程的偏斜。但這要求你全盤掌握真實情況,我們無法瞞著你。

“當然,做一個清醒的引路人,時刻觀察新肖曼與原件有什麽不同,也是很難的,因為這意味著……”施教授謹慎地斟酌著用辭,“這相當於在你的心靈傷口上一遍一遍地抹鹽。你得把苦處咽到肚裏,扮演一個樂觀的丈夫。但是,成猛我們信任你,我們對你的性格做過深入了解,知道你有堅強的意誌力,能夠勝任這件事。所以,我們才決定把所有真相告訴你。成猛,你願意配合我們,引領肖曼走出這個危險期嗎?”

我久久沒有回答。我想遠離這個“清醒的引路人”,但逃避不了做丈夫的責任。我苦楚地說:

“肖曼的遺體在哪兒?我想先看看她。”

“千萬不要!”施教授可能意識到自己太衝動,緩和了語氣,“我建議你,不,強烈地建議你,暫時不要去看。對類似情況,此前我們有教訓的,一旦家屬看過遺體,就會在潛意識中拒絕認同重生者,這個心理定勢很難糾正,因而對重生者的治療不利。我想,等你與新肖曼相處一段,從感情上確實接受新肖曼之後,再去同遺體告別,好不好?”

我想他說得有道理。如果我與肖曼的遺體告別,也許會就此關閉一扇感情之窗,它就再也打不開了。我點點頭,簡短地說:“好的。”

施教授感動地說:“謝謝你,孩子。一諾重千金啊,你是個勇敢的丈夫,我欽佩你。”

我在手術同意書上簽了字。施教授說,再造手術馬上就可以開始,手術時間不長,明天朝陽升起時,你會到新生的肖曼。

那晚我倆一直守在哪吒中心。第二天,朝霞滿天的時刻,巨大的機器出口緩緩送出一具嬌小的、**的女性胴體,首先入眼的是她身上幾道明顯的傷痕。施教授解釋道,這些傷痕在做電腦修複時其實可以消除的,但有意保留了一些,以便重生的肖曼不致對自身產生懷疑,畢竟她經曆過一次嚴重的車禍啊。除了這些傷痕,可以說她複製得非常完美,確實是我熟悉的那具胴體。眼瞼緊閉,一頭青絲散落在枕邊,臉龐微側,表情平靜恬淡,乳峰高聳,身體曲線玲瓏,修長的雙腿微屈著。我緊緊盯著她,心中酸苦,喉頭哽咽。如果我不知道真情——真正的肖曼長眠在冷櫃中——此刻我將是何等幸福啊。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趁“肖曼”沒有醒來,急忙托起她的左乳來觀察。我熟知那兒有個小紅點,雖然不顯眼,卻常是夫妻愛撫中的小話題。我怕複製中把它忽略了。不,沒有忽略,它仍在那兒,與我記憶中一模一樣。我暗暗籲一口氣。

我的輕鬆並不是為我。既然已經知道這個肖曼是複製的,有沒有一個小紅點其實無所謂的。我是為重生的肖曼輕鬆,至少在這兒她不會發現什麽瑕疵了。施教授肯定看出了我的心思,心照不宣地微微點頭。我忽然有些難為情:我撫摸的這個女性究竟是不是我妻子呢。我趕忙縮回手,默默地退到施教授身後。

在我們的盯視中,肖曼的睫毛輕輕顫動,緩緩睜開眼瞼,用無焦點的目光茫然四顧。她先把視線慢慢聚焦在施教授身上。老人高興地說:

“孩子你總算醒過來了。你已經昏迷一個月了。”

肖曼的思維顯然仍處於冰凍之中,她努力追趕著老人的話意,喃喃地說:“昏——迷?”

“對,車禍後你一直昏迷著。”

“車——禍?”

“是的,你曾遭遇一場車禍。你能回憶起車禍的細節嗎?”

肖曼蹙起眉頭,她一定在努力翻撿腦中殘存的記憶。忽然她的身體一陣顫抖,努力撐起身體,焦灼地問,“猛子——咋樣了?猛子——在哪兒?”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她能回憶起我,說明肖曼的記憶被逼真複製了;她能在第一波意識中就想到我,說明肖曼的感情也被逼真複製了。施教授顯然也很激動,聲音沙啞地說:

“孩子,不要急不要急……你能憶起成猛我真高興,這說明,你的意識真正蘇醒了。”

“猛子——活著?我要——去見他!”

施教授笑著拉過身後的我,自己悄悄退出房間。我倆四目相對,淚水洶湧。她作勢要撲過來,不過動作顯得僵硬遲緩,我跨步上前,把她攬入懷中。肖曼和著淚水吻遍了我的臉龐。我感動地回應著她的熱吻——但心中卻難以排除那個場景:真正的肖曼孤獨地僵臥在冰冷的鐵櫃中。現實場景和心中場景互相切割衝撞,形成陡峭的斷茬和尖銳的痛苦。

好在狂喜中的肖曼注意不到我的心事。她心疼地、輕輕地摸我臉上的傷痕,斷斷續續地說:

“還好——還好,你受傷——不算重。我呢?我——有沒有——破相?”她摸摸自己的臉,又低頭打量自己的身體,直到這時才發現是**,便羞怯地低聲喊,“呀,我——光著身子!快——找衣裳,快點嘛。”

一位護士笑著進來,遞給我一件潔白的睡衣。我為妻子披上衣服,再次把她摟到懷裏。想起冰櫃中的肖曼,我忍不住又一次落淚。但我掩飾著,沒讓新肖曼發現我目光的悸動。

肖曼重生的第一天,行動僵硬滯澀,說話偶爾打頓,有時會怔忡失神。第二天她就完全複原了,精力充沛,笑語連珠,對重新獲得的生命充滿喜悅。施教授沒有讓我們在醫院多停,驅車送我倆到一幢獨立的山間別墅,然後笑眯眯地與我們告別。他昨天已經私下對我說了醫療中心的安排:今後數月內,除了定期的醫生巡檢外,我倆將在這裏過著絕對的二人世界,為的是徹底排除外界幹擾,直到肖曼在心理上完全康複。所有來訪者,哪怕是兩家的父母都會被擋駕,以免來客失口說出“肖曼已死“的真相。

施教授還說,他會透過秘密監控係統觀察肖曼的心理恢複。如果我發現什麽不好的兆頭,有什麽難以解決的問題,請盡快(當然要躲開肖曼)與他聯係。

這座別墅是農家風格,竹籬茅舍,院裏滿是野花,鳥雀在枝頭嘰喳,一道山泉從院中流過,匯成一個小小的池塘,長著滿池碧綠的秋荷。重生的肖曼對生活充滿好奇,常常為荷葉上的水珠、荷尖的蜻蜓而大聲驚歎。她同往昔一樣活潑、溫柔、愛意綿綿。我感慨地想:哪吒中心的技術真是巧奪天工啊,比紫陽真人的法術還要神奇。不光是身體的逼真複製,更關鍵的是,她確實保留了真肖曼的完整記憶。這些天我們有說不完的話,溫馨的往日記憶汨汨流淌出來:初次見麵的情景啦,兩人的初吻啦,閨房中的隱語啦,甚至她**上的小紅點啦……兩人的記憶互相比照,都能完美地吻合;兩人也互相啟發,讓一些模糊記憶變得清晰。隻有車禍後的一個月是記憶上的空白,對肖曼和我都是這樣,那段時間,世界在我們腦中是不存在的。

當然,除了這一個月,其它時間段中免不了有個別空白點。肖曼有時會苦惱地蹙著眉頭,喃喃地說:

“你第一次給我送花是什麽花,我咋會忘啦?我應該記得的,咋會忘了呢?”

逢到這種情況,我就趕緊安慰她:“我也忘啦。沒關係的,車禍時咱倆都得過腦震**,忘掉一些東西很正常嘛。”

然後想辦法把話頭岔過去。

幾個星期過去了,我倆越來越如膠似漆——除了晚上。晚上我們一直沒有同床。我對她說,施教授有嚴令,在她的身體完全康複之前不許有**。其實施教授沒有說過這話,是我個人的決定。我對**(與新肖曼的**)有深深的懼意,想把這一天盡量往後推。男女**是靈與肉的碰撞,是最個性化的體驗,至純至真,玩不得一點兒假。比如說,真正的曼兒有一個癖好,在性**之後的放鬆中,常常下意識地摸我的耳垂。新肖曼還保留著這個癖好嗎?我真怕在**中出現什麽紕漏,讓我發現**是個陌生女人;更怕肖曼發現什麽異常,而對自我產生懷疑。

我曾擔心她對分房而睡有疑忌,但她很順當地同意了,每晚與我吻別,雖然戀戀不舍,也總是聽話地回到自己的臥室。

也許,她和我一樣,也在潛意識地躲避著這一刻?

每隔幾天,等另一間房中的肖曼睡熟後,我會偷偷同施教授通電話。總的說情況很好,迄今為止,肖曼並未顯出自我懷疑的跡象,心理重建過程相當穩定。倒是我一直受著雙重情感的折磨——對“這一個肖曼”越來越濃的喜愛和熟稔,和對“那一個肖曼”的懷念與愧疚。我已經離不開這個肖曼了,但每當想起在冰櫃中僵臥的那具身體,就會覺得我們的歡娛是犯罪,是背叛,是冷酷,是薄情。施教授聽了我的訴說,歎息著安慰我,說我對舊人的懷念無可非議,希望我不必自責,早日走出感情上的兩難之地。

兩家父母雖然不能來探望,倒是常來電話。不過,肯定是受過施教授的嚴重警告,他們的言談都很謹慎,絕不會失口提及肖曼的死亡。肖曼多次邀請他們來這兒小住,他們總是支支吾吾地找原因推托,弄得肖曼很不高興。這時我隻好搶過話筒,把話題扯開。

最後一隊大雁消失在南方的天空,天氣轉涼了。我們打開了別墅裏的電暖氣——我沒有想到,這件生活上的小事激發了一波漣漪,凸顯了一件施教授曾經說過的 “小瑕疵”。那天,我們倆像往常一樣執手而坐,指尖還未接觸時,兩指尖間忽然閃過一道細細的紫色電光,兩人都被擊得生疼,啊了一聲,趕忙縮回手,同時喊道:

“靜電!”

沒錯,是靜電。這事沒什麽可奇怪的,開電暖氣後屋裏比較幹燥,再加上地上鋪有厚厚的地毯,電荷容易蓄積。兩人笑過一陣,就把這件事撂腦後了。不過此後幾天,類似的電擊越來頻繁,強度也越來越高,弄得兩人握手時心裏發怵。慢慢地,我心中浮出一片疑雲----婚前同居時,我們的小家裏同樣開電暖氣,同樣鋪有長毛地毯,但從來沒有如此頻繁強烈的放電啊。也許,重生的肖曼畢竟與原來有所不同,她體內累積靜電的能力變強了。

我把這點想法牢牢埋藏起來,隻怕肖曼也想到這上麵。施教授說過的,一道不起眼的小裂縫也能造成千裏潰堤。但肖曼可能也意識到了,老是悄悄打量我,有一天忽然神態怔忡地問:

“猛子,過去咱家也開電暖氣,也有長毛地毯,但從來沒有這樣的電擊啊。是不是我在車禍後,身體裏哪一點發生了變化?”

我暗暗吃驚,想用玩笑搪塞過去:“幹嘛是你變了,沒準是我變了呢。”

肖曼低聲說:“不,一定是我變了,一定是的。”

“你幹嘛這樣篤定?”

她執拗地說:“反正我知道。我有直覺。”

她的固執是一種不祥之兆,可以說是自我懷疑的先兆。我非常擔心,絞盡腦汁想著如何撫平她的疑慮。沒想到這件事輕易就解決了,是以一種意外的方式。有一次我去開臥室門,指尖與銅把手快要接觸時,突然爆出一條紫芒,比兩人指尖間的紫芒更強烈。我心有所動,找時間又試了幾次,都有紫芒;我拉肖曼來試,不,她開門時沒有放電。我大笑道:

“你看你看,我沒說錯吧,確實是我的原因,是我身上有靜電!不是因為你!”

肖曼看看我,放心地笑了,目光晴朗如秋水。她從此完全撂開了這個話題。

仍有一道尷尬之牆橫亙在兩人的心裏,而且越來越沉重。肖曼的身體顯然已經完全康複,但我們仍然分床睡覺,作為熱戀的新婚夫妻,這絕不能說是正常的。這段時間裏,肖曼一直順從地接受我的安排,一次也沒有主動找我“親熱”。按她往日的豁達性格,顯然也屬不正常,她從前並不介意主動求歡的。那麽,現在她為什麽要悄悄約束自己?自卑?可為什麽會自卑,是因為對自我的懷疑?我暗暗做著心理分析,心中隱有不安,這種感覺,怎麽說呢,就像在妻子**中摸到一個似有似無的硬結。這也許隻是我的錯覺,也許是良性的乳腺增生,但也可能是——危險的癌變。

現在,我倆幾乎害怕晚上那一刻的到來。因為,每當經曆了一天的親熱,晚上互相吻別,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各自回房,這一刻實在太尷尬了,而且越來越尷尬。這天晚上,估計肖曼睡熟後,我悄悄要通施教授,敘述了自己的矛盾心情。我說,從一個月的情況看,我對你們的再造術已經很信服了,它確實巧奪天工。但即使如此,我對它能否精確複製**的個性化體驗,也不敢絕對相信,那更像是上帝才有的能力。施教授沒有多加解釋,簡短地說:

“不必過分多疑。這種冷淡狀況再拖下去,副作用更大。別猶豫了,今晚就去吧。”

“今晚?”

“嗯,去吧,我相信會一切順利。”

掛斷電話,我又到涼台上獨自待了一會兒,仰望星空,在冰冷的星光中把決心淬硬,然後輕輕推開肖曼的房門。肖曼似乎在熟睡,我輕輕走到床邊,像有心靈感應似的,肖曼馬上睜開眼睛,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我不大敢正視那雙明亮的眼睛,囁嚅著:

“是我……我想……”肖曼猛地摟住我,滾滾熱淚在我肩頭滴落。“曼兒,你怎麽……”

肖曼帶淚笑了:“我剛剛夢到你……早就盼著你來……早就盼著了。”

我感動地摟住她,吻幹她的淚水。

這晚的**還算酣暢,但我內心的恐懼也一直在琮琮作響。我提心吊膽地等著,這個肖曼會不會記著那個習慣動作。它能否出現,對我來說意義重大,就像在夫妻契約中加蓋最後一個圖章。**之後,曼兒緊緊偎著我,摟著我,右手下意識地向上移動。我幾乎喘不過氣地等著——它來了,真的來了。像過去那樣,曼兒下意識地、輕輕撫摸我的耳垂。這一刻,我心中緊繃的弦忽然放鬆了。

那晚我倆太乏,第二天醒得很晚。看著懷中慵懶而幸福的妻子,我覺得自己十幾天的擔心真是杞人憂天,是無事生非。我簡直奇怪,怎麽會有那種不靠譜的擔心?純粹是神經病。這次夫妻生活讓兩人的關係發生了質變,現在,我已經完全接受這個肖曼了,雖然想起那具在冰櫃中的軀體,心中仍忍不住剌痛。

從這天起,我們當然不再分房睡覺了。這給我增加了一點不便——不方便單獨向施教授匯報。這天,肖曼在洗澡時,我偷偷要通了施教授。我欣喜地說,我和肖曼已經開始了**,非常和諧,過去的擔心實在是庸人自擾。我說,從肖曼的心理狀況看,也許我們該返回社會了吧,老這麽隱居下去,我倆都會被公司炒魷魚的。施教授為我們高興,但說:

“工作的事不用擔心,我已經替你們處理了。我想你們恐怕還得在那兒住一段日子,也許得十個月。”

“為什麽?”

“為了百分之百的保險吧。我知道你們——我是說肖曼——對自我的認同已經有了一定基礎,但最好再有一個更有力的證據,那時她的認同才會是銅牆鐵壁,今後遇上再大的風浪也不會再反複。”

“什麽證據——噢,我知道了,是一個孩子。”

“對。如果她能正常懷孕,正常分娩,孩子健康正常,那——什麽懷疑都不會有了。”

我沉默了,不祥的烏雲開始在心頭堆積,這些天來一直折磨我的內心恐懼又回來了,就像一條打不死的九條命的毒蛇。我低聲問:

“教授,你是說——你是在暗示,肖曼仍有‘不正常’的可能?”

“你別擔心,那種可能性非常小,非常非常小。我隻是想為你們的今後加上三重,不,五重保險。”他笑著說。

他說得很篤定,可惜我不是輕信的孩子。畢竟,正常人都有生育怪胎的可能,何況是重生者?女人的懷孕分娩是個非常複雜精細的生化過程,再造手術中一個碳原子氫原子的錯誤,都可能導致大崩盤的。但這些我隻能咽到肚裏,繼續扮演一個快樂的丈夫。肖曼在衛生間的嘩嘩水聲中大聲問:猛子,你在同誰通話?我趕緊掛斷電話,說是施教授,例行問候而已,沒什麽要緊事,肖曼也沒追問。

一個半月後,肖曼欣喜地告訴我,她懷孕了。我同樣欣喜地摟緊她,說了一大堆準爸爸的傻話——可我不知道自己的欣喜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

三個月以後,醫院來人,為肖曼作了非常仔細的孕檢。是一對雙胞胎,胎兒完全正常。我對這個結果更為欣喜,這時的喜悅已經大半是真實的了。

現在肖曼大腹便便,我盡心照顧她。我對肖曼開玩笑,說等她分娩後,我就可以到社會上掛牌營業了——專業孕婦護理員。兩人的父母都知道了肖曼懷孕的消息,常來電話詢問,但卻回避了來這兒照護她的事——不用說,施教授肯定已經告訴他們:等孩子被證實不是一個怪胎或異類時,你們再來吧。我和施教授對此心照不宣。反常的是肖曼,她對父母不來探望從不埋怨,一直快樂地克服著懷孕的生理反應。肖曼的快樂讓我心中疑懼,莫非她已經猜到了父母不來的真實原因,猜到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這些疑懼當然隻能咽到肚裏。

十個月後,在哪吒中心的產房裏,一對兒女呱呱墜地。盡管此前的B超、羊膜穿剌和心電圖等所有檢查都說胎兒完全正常,但隻有在目睹兩個醜醜的小家夥平安降生後,我,還有肖曼,才從胸腔深處長長籲出一口氣。肖曼看了一眼孩子,馬上呼呼入睡,這些天她被分娩陣痛,也許主要是內心的恐懼,折騰慘了,實在是乏透了。我到嬰兒室看了孩子,聽著兩個小家夥不慌不忙的哭聲,然後一個人躲到無人處,讓淚水痛痛快快地流下來,渾身像抽了骨頭似的癱軟。施教授來了,看著我的感情宣泄,沒有說話,隻是輕輕的撫著我的肩膀。

我難為情地說:“施伯伯(我不知不覺改了稱呼),現在回憶起這一年來的種種擔心,真覺得可笑,庸人自擾。現在,我已經從心底接受這個肖曼了。”

施教授說:“聽你這樣說,我太高興了,太高興了。”

我說:“該和真正的肖曼告別了吧,我想徹底關閉那道感情閘門,從此心無旁鶩地和新肖曼過日子。”

施教授拍拍我的肩膀:“我也認為是時候了。你們一年來的經曆,已經足以構建重生者的自我了。”

我問:“肖曼這邊怎麽辦,還瞞著她嗎?我想用不著了。她已經有了足夠的自信,而且一直瞞下去也不是辦法,她早晚會知道的,說不定現在就已經有懷疑。”

施教授用複雜的眼光盯著我,蒼涼地說:“好的,等她能下地,咱們就一塊兒去同遺體告別吧。我相信——她,還有你,都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

肖曼產後身體恢複得很快,奶水很快下來了,如泉水般充沛。兩個饕餮之徒一左一右趴在**上,國國嘟嘟地咽個不停,那真是天下最溫馨的畫麵。我揶揄地想,看來肖曼是要用乳汁的充足,來對她的身份做最後一次證明吧。

我對肖曼說,明天咱們去殯儀館,同一個“最親近的人”告別。肖曼的反應很平靜,甚至沒打問是誰,這讓我暗暗奇怪,我想隻有一個可能:她已經猜到了真情,隻是不說破而已。我原想讓兩個孩子也去,同“另一個母親”告別,後來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第二天,曼兒把孩子交給護士,一行三人來到哪吒中心的太平間。水晶棺推出來之前,我一直緊緊摟著肖曼,以男人的臂膀為她提供心理上的安慰。肖曼同樣緊緊的傍著我,用複雜的目光看我。

水晶棺推出來,我一下子愣了——安臥棺中的不是真肖曼,而是一個男人,是另一個我,是真正的成猛。雖然遺體事先做了美容,但傷勢之慘讓我立即產生肉體上的痛苦。最大的痛苦不是肉體上,而是在意識最深處。這會兒,我蘇醒前那種粘稠的黑暗又鋪天蓋地地湧來了,想把我再次吞沒。我看見那些散落一地的意識殘片,也憶起那些頑強拚攏意識的艱苦努力。原來,那並不是成猛的蘇醒,而是新成猛的重建啊。

忽然想起《三言》中一則鬼故事:某人死後其亡魂惦記著家人,千裏迢迢趕回家。家人害怕地告訴他,你已經死啦,靈柩還在屋裏停著呢。聽了這個消息,他神色慘然,身體匍然潰散。我想,當我從黑暗中向外掙脫的時候,如果有人告訴我真情(你並不是真正的成猛),我也會匍然潰散吧。

肖曼箍緊我的腰,臉貼著我的臉。施教授也過來,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沉默很久,苦笑著說:

“原來死者是我,我才是一個複製的人。”

施教授平靜地重複了他昨天的話:“我相信,這一年來的經曆已經給你足夠的自信。”

肖曼用濕潤的目光看我,又踮起腳尖吻吻我,一切盡在不言中。

我說:“那你們為什麽……我知道了。施教授你擔心我走不出心理重建期,就采用聲東擊西的辦法,把我的注意力轉移到肖曼身上。又激發我做丈夫的責任感,這樣我就會時刻盯著肖曼而忽略了自身的瑕疵。”

肖曼柔聲說:“我想你繼承了成猛的品德和感情,你是一個負責任的、勇敢無私的好丈夫,好父親。你就是成猛。”

我苦笑道:“其實這一年中我也曾發現過一些自身的小瑕疵,像身體內的靜電較強等。但肖曼很聰明地把焦點拉到自己身上,把我的注意力轉移走了。”

肖曼嫣然一笑:“施伯伯教我的辦法很有效。”

我又想起一年前,機器出口送出肖曼的那一刻,當時她渾身**,從僵死中慢慢蘇醒——原來這是一場戲,很逼真的戲。這個過程其實是有的,隻不過發生在我身上。我歎息一聲:

“曼兒,你把我蒙得好苦啊。”

施教授笑著說:“孩子,這會兒我才敢告訴你一個數據,哪吒中心迄今共進行了13例手術,你是完全成功的第一個,是第一個啊。現在,中心的所有技術專家們都在痛飲香檳呢,你幫他們確立了自信,從此這項技術可以正式投入實用了。你是他們心目中的英雄,是第一個走出心理迷宮的希臘英雄提修斯。他們一直鼓噪著要來見你,我費了好大勁兒,才說服他們暫時不來打擾。”

我低下頭,看著嬌小的肖曼,心如刀割。我想起一年來的心路曆程,想起那些砍不絕的內心恐懼:那時我無法忘掉“真正的”肖曼,怯於和新肖曼生活,我擔心她的新身體上有小瑕疵,擔心她有“非人性”,擔心她沒有正常的性欲,擔心她不會懷孕,擔心她生出一個異類,如此等等。其實,所有這些內心折磨都是真的,隻不過應該是在——肖曼心中,是這個弱女子擔起了引路人的角色,往心靈傷口上一遍一遍抹鹽。她才是我的保護人啊。

以我的真實體驗,我能雙倍地體會肖曼所承受的磨難。我哽咽著說:

“曼兒,你受苦了,這一年來你太難了。”

我的話正擊中她內心的脆弱之處,她的淚水也奪眶而出,哽咽著說:

“猛子,謝謝你的理解。好在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要正式同遺體告別了,不過,主角換成了肖曼,而不是我。水晶棺打開,她用手輕輕撫摸著那個成猛的臉,嘴裏喃喃地說著什麽,淚珠不停地滾落。這個過程延續了很久,最後,她俯下身,吻吻死者的額頭。

棺蓋蓋上了,殯儀工緩緩推著水晶棺進到火化室,關上門。從此,那個男人,那個真正的成猛被關在另一個世界,與我們永別了。門那邊傳來火焰燃燒的聲音,肖曼含淚凝視著那扇門,如石像般凝立不動。此刻她的心完全在那個成猛身上,而我被她從感情世界裏完全剔除。盡管對她的悲傷和愛戀完全理解,但我心中仍湧起一陣陣剌痛。

“猛子,我已經把那扇窗戶完全關閉了。從此後,你就是真正的猛子了。”

我聲音沙啞地說:“我知道,我理解。曼兒,這正是我原打算要對你說的話啊。”

我們取出骨灰盒,把它安放在公墓。肖曼忽然呀了一聲,低頭看看胸前,不好意思地說:我驚奶了,快點回家吧,兩個小家夥肯定餓了。我們向成猛的靈位三鞠躬,驅車急急回家,一路上肖曼老嘀咕著孩子肯定餓了,肯定餓了。我欣喜地想,從現在起,我們的新生活才算真正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