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的魔力—— 時空節點上的斯文敗類2

那邊又停頓了幾秒鍾,然後一個女子用甜美的北京話說:“小家夥,進來吧!”

說話人肯定是北京紅衛兵代表大會第三司令部派駐此地的薛麗了。兩個人從那個狗洞似的小門擠出來,迎接小孩。小孩一下子癱在兩人身上,被兩人連拖帶拽地拉進小門,隨之一切歸於寂靜。賊王慢慢鬆開手,從農中那兒收回目光。教授低聲問:“是你?他就是你?”

“嗯,”賊王不大情願地承認,“這是文革中期,造反派剛勝利,又分成兩派武鬥。一派是二七,一派叫河造總。我那年13歲,是個鐵杆小二七。那天——也就是今天晚上,我在家裏聽老爹和哥哥商量著要來抓人,便連夜跑了20裏路趕來送信……後來河造總派的武鬥隊真的來了,我在農中也要了一支槍參戰。我的腿就是那一仗被打瘸的,誰知道是不是挨了我哥或我爹的子彈。我哥被打死了,誰知道是不是我打中的。從那時起我就沒再上學,我這輩子……我是個傻×,那時我們都是傻×!”他恨恨地說。

天邊有汽車燈光在晃動,夜風送來隱約的汽車轟鳴聲。不用說,是河造總的武鬥隊來了。很快這兒會變成槍彈橫飛的戰場,雙方的大喇叭會聲嘶力竭地喊著“誓死捍衛……”。樓上扔下來的手榴彈在人群中爆炸,激怒的進攻者用炸藥包炸毀了樓牆。大勢已去的農中學生和紅代會的薛麗(當然還有左腿受傷的小宗堯)擠在三樓,悲憤地唱著:“抬頭望見北鬥星,心中想念……”十幾分鍾後,他們滿身血跡地被拖了出去……賊王的臉色陰得能擰出水,教授也是麵色沉痛。年輕的黑豹體會不到兩人的心境,不耐煩地說:“快走吧,既然有武鬥,窩在這兒挨槍子呀。”

賊王仍猶豫著。也許他是想迎上去,勸說哥哥和爹爹退回去,以便挽救哥哥的性命。但是,雖然弄不懂時間旅行的機理,他也憑直覺知道,一個人絕對無法改變逝去的世界,即使握著一台神通廣大的時間機器也罷。於是他決絕地揮揮手:“好,走吧。”

照著羅盤的指引,他們向正北方向走了精確的349米,來到草木葳蕤的河邊。賊王已經從剛才的傷感中走出來,恢複了平素的陰狠果決。“往下進行吧,抓緊時間多往返幾次。不過,”他詢問教授,“返回金庫前,需要把已經帶出來的金條處理好,對吧。”

“那是當然,如果隨身帶著,下一次就無法帶新的了。”

賊王掏出懷裏的兩根金條,“那麽,把它們放到什麽地方?不,應該說,放到什麽年代?”

教授也掏出懷中的一根,遲疑地說:“回到1999年吧,如果回到1999年以前的時間,我恐怕……沒臉去花這些賊贓。”

賊王惱怒地看著他,真想對他說:“先生,既然你已經上了賊船,就不必這麽假撇清了。”但他隻是冷淡地說:“那樣太麻煩,咱們把黃金就埋在這個年代吧。等咱們攢下足夠的金條再來分。”

黑豹疑惑地問:“就埋在河邊,不怕人偷走?”

教授微笑道:“完全不用擔心。有了時間機器,你應當學會按新的思維方式去思考。想想吧,咱們可以——不管往返幾次——準確地在離開的瞬間就返回,甚至在離開之前返回,守在將要埋黃金的地方。有誰能在咱們眼前把黃金偷走呢。你甚至不用埋藏,擺在這兒也無妨。”

黑豹聽得糊裏糊塗。從直觀上說他根本不相信教授的話,但從邏輯上又無法駁倒。最後他氣哼哼地說:“行,就按你說的辦——不過你不要搗鬼,俺爺兒倆都不是吃素的!”

他有意強調與賊王的關係。隻是,在剛才的拔槍相向之後,這種強調不免帶著討好和虛偽的味道。教授冷淡地看看他,看看賊王,懶得為自己辯解。賊王對黑豹的套近乎也沒有反應,蹲下來扒開虛土,小心地埋好三根金條。想了想,又在那兒插了三根短葦梃作為標記。在這當兒,教授調好了時間。

“立即返回吧,仍返回到1992年9月11日晚上10點零5分,就是剛才離開金庫之後的時刻——其實也可以在離開前就返回的,但是,那就會與庫內的三個人劈麵相遇,事情就複雜化了。所以,咱們要盡量保持一個分岔較少的宇宙。喂,站好了嗎?”

兩人緊緊靠著教授站好。教授沒注意到黑豹目中的凶光,按下按鈕。就在他手指按下的瞬間,黑豹忽然出手,凶狠地把賊王推出了圈外!

空氣振**片刻後歸於平靜。聽見一聲悶響,那是賊王的腦袋撞上鐵架的聲音。不過,他並沒有被推出“時間”之外。因為在他的身體尚未被推出一米之外時,時間機器已經起作用了。黑豹唰地跳到貨架後,麵色慘白地盯著賊王。他沒有想到是這個局麵。他原想把賊王留在1967年的窪地裏,那樣一來,留下一個書呆子就好對付了,可以隨以所欲地逼他為自己做事。可惜,賊王仍躍遷到金庫,按他對師傅的了解,他決不會饒過自己的。

賊王慢慢轉過身,額角處的鮮血慢慢流淌下來。他的目光是那樣陰毒,讓黑豹的血液在一瞬間冰凍。教授驚呆了,呆呆地旁觀著即將到來的火並。賊王的右臂動了一下,分明是想拔槍,但他隻是聳動了右肩,右臂卻似陷在膠泥中,無法動彈。賊王最終明白了是咋回事——自己的一節右臂已經與一根鐵管交叉重疊在一起,無法分離了。他急忙抽出左手去掏槍,但在這當兒,機敏的黑豹早已看出眉目,他一步跨過來,按住師傅的左臂,從他懷中麻利地掏出槍,指著二人的腦袋。

驚魂稍定後,黑豹目不轉睛地盯著賊王的右臂。那隻胳膊與鐵架交叉著,焊成了一個斜十字。交叉處完全重合在一起,鐵管徑直穿過手臂,手臂徑直穿過鐵管。這個奇特的畫麵完全違反人的視覺常識,顯得十分怪異。被鐵架隔斷的那隻右手還在動著,做著抓握的動作,但無法從鐵管那兒拉回。黑豹驚懼地盯著那兒,同時警惕地遠離師傅,冷笑道:

“師傅,對不起,你老了。不過,剛才你想把我一個人撇在金庫時,似乎也沒怎麽念及師徒的情分。”

賊王已經知道自己處境的無望,便將生死置之度外了。他根本不理睬黑豹,向教授扭過頭,臉色蒼白地問:“教授,我的右臂是咋回事?”

教授顯然也被眼前的事變驚呆了,他走過來,摸摸賊王的右臂。它與鐵架交融在一起,天衣無縫。教授的臉色比賊王更慘白,語無倫次地說:“一定是恰恰在時間躍遷的那個瞬間,手臂與鐵架在空間上重合了……物質內有足夠的空間可以互相容納……不過我在多次實驗中從沒碰上這種情況……任何一篇理論文章都沒估計到這種可能……科幻小說家也沒預見過……”

黑豹不耐煩聽下去,從架上拿了三根金條揣在懷裏,對教授厲聲喝道:“少囉唆,快調整時間機器,咱倆離開這兒!”

教授呆呆地問:“那……賊王怎麽辦?你師傅怎麽辦?”

黑豹冷笑道:“他老人家……隻好留在這兒過年了。”

教授一愣,忽然憤怒地嚷道:“不行,不能把他一個人留在這兒!這樣幹太缺德。黑道上也要講義氣呀。”

“講義氣?那也得看時候。現在就不是講義氣的黃道吉日。快照我說的辦!”他惡狠狠地朝教授揚了揚手槍。教授幹脆地說:

“不,我決不幹這種昧良心的事。想開槍你就開吧。”

黑豹怒極反笑了:“怎麽,我不敢打死你?你的命比別人貴重?”

“那你盡管開槍好了。不過我事先警告你,這架機器有手紋識別係統,它隻聽從我一個人的命令。”

賊王看看教授,表情冷漠,但目光深處分明有感激之情。這會兒輪到黑豹發傻了。沒錯,教授說的並非大話,剛才明明看見他把手掌平放在機器上,機器才開始亮燈。也許,該把他的右手砍下來帶上,但誰知道機器會不會聽從一隻“死手”的命令?思前想後,他不敢造次,隻好在臉上堆出歉意的笑容:

“其實,我也不想和師傅翻臉,要不是他剛才……你說該咋辦,我和師傅都聽你的。”

怎麽辦?教授看看賊王,再看看黑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你先把手槍交給我!”他補充道,“你放心,我不會把槍交給你師傅的。”

黑豹當然不願意交出武器,他十分清楚師傅睚眥必報的性格。但是他沒有辦法。盡管他拿著槍,其實他和賊王的性命都掌握在教授的手裏。另外,教授的最後一句話讓他放了心,想了想,他痛快地把槍遞過去。

教授把手槍仔細揣好,走過去,沉痛地看著賊王:“沒辦法,胡先生,隻好把你的手臂鋸斷了。”

剛才賊王已經做好必死的準備,這時心情放鬆了,笑道:“不就是一隻胳膊嘛,砍掉吧——不過手邊沒有家夥。”

教授緊張地思索片刻,歉然道:“隻有我一個人先返回了,然後我帶著麻醉藥品和手術器械回來。”

賊王尚未答話,黑豹高聲叫道:“不行!不能讓他一個人回去!”他轉向賊王,“師傅,不能讓他一個人離開。離開後他還能回來?讓我跟著他!”

教授鄙夷地看著他,沒有辯白,靜靜地等著賊王的決定。賊王略微思考片刻——他當然不能對教授絕對放心,但他更不放心黑豹跟著去。最後他大度地揮揮手:“教授,你一個人去吧,我信得過你!”

黑豹還想爭辯,但賊王用陰狠的一瞥把他止住了。教授感激地看看賊王,低聲說:“謝謝你的信任,我會盡快趕回來。”他站到木箱上,低下頭把機器時間調整到1958年6月1日晚9點後,按下按鈕。

唰的一聲,金庫消失了,他獨自站在夜色中。眼前沒有他們挖的那個2.5米深的土坑,而是一個淺淺的水塘,他就立在水塘中央,兩隻腳陷進淤泥中。他不經意地從泥中拔出雙腳——忽然覺得雙腳比過去重多了。不,這並不是因為鞋上沾了泥,而是他的雙腳已與同樣形狀的兩團稀泥在空間上重合了,融在一起了。他拉開褲腿看看,腳踝處分明有一道界線,線下的顏色是黑與黃的混合。

那麽,他終生要帶著這兩團稀泥生活了。也許不是終生,很可能幾天後,這雙混有雜質的雙腳就會腐爛發臭。他苦笑著,不知道自己為何老是出差錯。時間機器是極為可靠的,他已經在上千次的實驗中驗證過。但為什麽第一次投入使用就差錯不斷?比如說,這會兒他就不該陷在泥裏,這兒應該有一個挖好的2.5米深的土坑呀……原因在這兒!他發覺,表盤上不是1958年6月1日,而是1978年6月1日。在緊張中他把時間調錯了,所以返回的時刻晚了20年。

那麽,眼前的情景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畢竟他隻毀壞了一雙腳,而不是把腦袋與什麽東西(比如一塊混凝土樓板)攪在一塊兒。

先不要考慮雙腳的事,他還要盡快趕回去救人呢。他不能容忍因自己的過失害死一條人命,即使他是惡貫滿盈的賊王也罷。眼前是一片沉沉的黑夜,隻有左邊亮著燈光,夜風送來琅琅的讀書聲。他用力提著沉重的雙腳向那邊走去。

這正是他在第二次返回時見過的農中,這會兒已經升格為農專了。看門的老大爺正在下棋,抬頭看看來人,問他找誰。教授說找醫務室。老大爺已經看到他的蒼白臉色,忙說醫務室在這排樓的後麵,你快去吧,要不讓老張(他指指棋伴)送你過去?

“不,謝謝。我能找到。”教授自己向後麵走去。讀書聲十分響亮,透過雪亮的窗戶,他看見一位老師正在領讀英語。教授想,這是1978年啊,是恢複高考的第二年。他正是這年考上了清華。那時,大學校園到處是朗朗的讀書聲,到處是飛揚的**、純潔的**。尤其是老三屆的學生都十分珍惜得之不易的學習機會,想追回已逝的青春……

其實,何止是大學校園。就連這個偏僻破敗的農專校舍裏,也可以摸到那個時代的強勁脈搏。教授駐足傾聽,心中湧出濃濃的悵惘。這種情調已經久違了。從什麽時候起,金錢開始腐臭學子們的熱血?連自己也反出精神的伊甸園。而且,他的醒悟太晚了,千千萬萬的投機者、巧取豪奪者已搶先一步,攫取了財富和成功。

他歎息一聲,敲響了醫務室的門。這是個十分簡陋的醫務室,顯然是和獸醫室合而為一的。桌上有兩隻碩大的注射針管,肯定是獸用的。牆上掛著獸醫教學掛圖。被喚醒的醫生或獸醫揉著眼睛,聽清來人的要求,吃驚地喊道:“截肢?在這兒截肢?你一定是瘋了!”

看來不能在短時間內說服他了,教授隻好掏出手槍晃動著。在槍口的威逼下,醫生順從地拿出麻醉藥品、止血藥品,還遵照來人的命令從牆上取下一把木工鋸。不過他仍忍不住好心地勸道:“聽我的話,莫要胡鬧,你會鬧出人命的!”

來人已消失在門外的夜色之中。

教授匆匆返回到原處,又躍遷到離開金庫的時刻。就在他現身於金庫的一刹那,他忽然覺得胸口一震——是非常奇怪的感覺,就像是一團紅熱的鐵砂射進牛油中,迅速冷卻、減速,並陷在那裏。沉重的衝力使他向後趔趄了一下,勉強站住腳步。眼前黑豹和賊王正怒目相向,而他正處於兩個人的中間。賊王的腦袋正作勢向一邊躲閃,黑豹右手揚著,顯然剛擲出一件東西。

教授馬上明白是怎麽回事了:一定是在他離去的時間裏兩人又火並起來,黑豹想用金條砸死師傅,而自己恰好在金條擲出的一刻返回,於是那條黃金便插入自己的胸口了。他趕回來的時間真是太巧了啊!也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報應?他淒然苦笑,低頭看看胸前。衣服外麵露出半根金條,另外半根已與自己的心髒融成一體。他甚至能“用心”感覺到黃金的堅硬、沉重與冰冷。

三人都僵在這個畫麵裏,呆呆地望著教授胸前的半根金條。賊王和黑豹想,教授馬上就要撲地而死了。既然金條插到心髒裏,他肯定活不成了。但時間一秒秒地過去,教授仍好好地站著。密室中跳**著他的心跳聲:咚,咚咚,咚,咚咚……

教授最先清醒過來,苦笑道:“不要緊,我死不了。我說過,物質間有足夠的空間可以互相容納,黃金並不影響心髒的功能。先不管它,先為賊王鋸斷胳膊。”他瞪著畏縮的黑豹,厲聲喝道:“快過來!從現在起,誰也不許再勾心鬥角!難道你們不想活著從這裏走出去?”

黑豹被他的正氣懾服了,低聲辯解道:“這次是師傅先動手……皇天在上,以後誰再起歹心,叫他遭天打雷劈!”

賊王也消去目光中的歹毒,沙聲說:“以後都聽先生的。開始鋸吧!”

教授為賊王注射了麻醉劑,又用酒精小心地把鋸片消了毒。黑豹咬咬牙,拎起鋸子哧哧地鋸起來。賊王臉上毫無血色,剛強地盯著鮮血淋淋的右臂。胳膊很快被鋸斷了,教授忙為他上了止血藥,包好。在他幹這些工作時,他胸前突起的半根金條一直怪異地晃動著,三個人都盡量把目光躲開它。

手術完成了,賊王眯上眼睛喘息片刻,睜開眼睛說:“我的事完了,教授,你的該咋辦?”

“出去再說吧。”

“也好,走,記著再帶上三根金條。”

三人互相攙扶著登上木箱,教授調好機器,忽然機器發出幹澀嘶啞的呻吟。“超重!”教授第一個想到原因,“我胸前已經有了一根,所以我們隻能帶兩根出去了。”

三人相對苦笑,都沒有說話。黑豹從懷裏抽出一根金條扔到一米開外,機器的呻吟聲馬上停止了。

“好,我們可以出發了。”

他們按照已經做熟的程序,先回到1958年,再轉移到河邊。走前栽下的葦梃仍在那裏,用手扒開虛土,原先埋下的三根金條完好無缺。黑豹的心情已轉為晴朗,興致勃勃地問:“師傅,這次帶出的兩根咋辦?也埋在這裏嗎?”

賊王沒有理他,扭頭看看教授胸前突出的金條:任先生,先把這個玩意兒去掉吧,也用鋸子?”

教授苦笑道:“隻有如此了,我總不能帶著它回到人群中。”

“那……埋入體內的那半截咋辦?”

“毫無辦法,隻有讓它留在那兒了。不要緊的,我感覺到它並不影響心髒的功能。”

賊王憐憫地看著他。在這兩天的交往中,他已對教授有了好印象,不忍心讓他落下終身殘疾。他忍著右臂的劇疼努力思索著,突然眼睛一亮:“有辦法了,你難道不能用時間機器返回到金條插入前的某個時刻,再避開它?”

教授苦笑著搖搖頭。他當然能回去,但那樣隻能多出另一個完好無損的任中堅,而這個分岔宇宙中的任中堅仍然不會變。但他懶得解釋,也知道無法對他們講清楚。隻是沉重地說:“不行,那條路走不通。動手吧!”

黑豹遲疑地拿起鋸子,貼著教授的上衣小心地鋸著。這次比剛才艱難多了,因為黃金畢竟比骨頭堅韌。不過,在木工鋸的鋸齒全部磨鈍之前,金條終於被鋸斷了。衣服被鋸齒刮破,胸口處鮮血淋漓,分明嵌著一個金光燦燦的長方形斷麵,與皮肉結合得天衣無縫。教授哧哧地撕下已經破爛不堪的上衣,賊王喝令黑豹脫下自己的上衣,為教授穿上,扣好衣扣,遮住那個奇特的傷口。

賊王鬆了口氣——忽然目光變冷了。他沉默片刻,突兀地問:“剛才鋸我的胳膊時,你為什麽不鋸斷鐵管,像你這樣?”

教授猛然一愣:“錯了!”他苦笑道,“你說得對,我們可以把胳膊與鐵管交叉處上下的鐵管鋸斷嘛,那樣胳膊就保住了。”

賊王惡狠狠地瞪著他。因為他的錯誤決定,讓自己永遠失去了寶貴的右手。但他馬上把目光緩和了:“算了,不說它了。當時太倉促,我自己也沒有想到嘛。下邊該咋辦?”

“還要回金庫!”黑豹搶著回答,“忙了幾天,損兵折將的,隻弄出這五根金條,不是太窩囊嘛。當然,我聽師傅的。”他朝賊王諂笑道,“看師傅能不能支持得住。”

賊王沒理他,望著教授說:“我聽先生的。這隻斷胳膊不要緊,死不了人。教授,你說咋辦?現在還返回嗎?”

教授沒有回答,他轉過身望著夜空,忽然陷入奇怪的沉默。他的背影似乎在慢慢變冷變硬。賊王和黑豹都清楚地感覺到了這種變化,疑惑地交換著目光。停了一會兒,賊王催促道:“教授?任先生?”

教授又沉默了很久,慢慢轉過身來,手裏……端著那把手槍!他目光陰毒,如地獄中的妖火。

自那根金條插入心髒後,教授時刻能感到黃金的堅硬、沉重和冰冷。但同時他也清楚知道,黃金和他的心髒雖然已經相融,其實是處在不同相的世界裏,互不幹涉。可是,在黑豹哧哧拉拉地鋸割金條時,插入心髒的那半根金條似乎被震散了。黃金的微粒抖動著,跳**著,擠破相空間的屏障,與他的心髒真正合為一體了。現在,他的心髒仍按原來的節奏跳動著,咚,咚咚,咚,咚咚。不過,如果側耳細聽,似乎能聽出這響聲帶著清亮的金屬尾音。這個變化不會有什麽危險,比如說,這絕不會影響自己的思維,古人說“心之官則思”,那是錯誤的。心髒隻負責向身體供應血液,和思維無關。

可是,奇怪的是,就在億萬黃金分子忙亂地擠破相空間的屏障時,一道黃金的亮光在刹那間掠過他的大腦,就如劃破沉沉夜色的金色閃電。他的思維在刹那間變得異常清晰明斷,冷靜殘忍。就如夢中乍醒,他忽然悟出,過去的許多想法是那樣幼稚可笑。比如說,身後這兩個家夥就是完全多餘的。為什麽自己一定要找他們合夥?為什麽一定要把到手的黃金分成三份?實在是太傻了,太可笑了。

正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現在改正錯誤還不算晚。不過,“夕死可矣”的人可不是自己,而是這兩個醜類,兩個早該吃槍子的慣盜。向他們開槍絕不會良心不安的。

教授手中緊握著賊王那把五四式手槍,機頭已經扳開。那兩人一時間驚呆了,尤其是賊王。他早知道,身在黑道,沒有一個人是可以信賴的。他幹了20年黑道生涯而沒有失手,就是因為他時刻這樣提醒自己。但這一次,在幾天的交往中,他竟然相信了這位讀書人!他是逐步信任的,但這種逐步建立起來的信任又非常堅固。如果不是這會兒親眼所見,他至死也不會相信任先生會突然翻臉,卑鄙地向他們下手。賊王慘笑道:“該死,是我該死,這回我真的看走眼了。任先生,我佩服你,真心佩服你,像你這樣臉厚心黑的人才能辦大事。我倆自歎不如。”

教授冷然不語。黑豹仇恨地盯著他的槍口,作勢要撲上去。賊王用眼色止住他,心平氣和地說:“不過,任先生,你不一定非要殺我們不可。我們退出,黃金完全歸你還不行嗎?多個朋友多一條路。”

教授冷笑道:“那麽,多一個仇人呢?我想你們隻要活著,一定不會忘了對我複仇吧。你看,這麽簡單的道理我到現在才想通——在黃金融入心髒之後才想通,這要感謝黃金的魔力。”

賊王慘笑道:“沒錯,你說得對。換了我也不會放仇人走的,要不一輩子睡不安穩。”他朝黑豹使個眼色,兩人暴喝一聲,同時向教授舍命撲過去。

不過,他們終究比不上槍彈更快。當當兩聲槍響,兩具身體從半空中跌落。教授警惕地走過去,踢踢兩人的身體。黑豹已經死了,一顆子彈正中心髒,死得幹淨利落。賊王的傷口在肺門處,他用左手捂住傷口,在臨死的抽搐中一口一口地吐著血沫。教授踢他時,他勉強睜開眼睛,哀憐無助地看著教授,鮮血淋漓的嘴唇嚅動著,似乎要對教授做臨別的囑托。

即使任中堅的心已被黃金淬硬,他仍然感到一波憐憫。幾天的交往中他對賊王的印象頗佳,甚至可以說,在黑道行當中,賊王算得上一條響當當的漢子。現在他一定是在哀求自己:我死了,請照顧我的妻兒。教授願意接過他的托付,以多少減輕良心上的內疚。

他把手槍緊貼在腰間,小心地彎下腰,把耳朵湊近他輕輕嚅動的嘴唇。忽然賊王的眼睛亮了,就像是汽車大燈唰地打開了。他瞪著教授,以猞猁般的敏捷伸出左手,從教授懷中掏出時間機器,用力向石頭上摔去。“去死吧!”他用最後的力氣仇恨地喊著。

缺少臨戰經驗的教授一時愣住了,眼睜睜看著他舉起寶貴的時間機器作勢欲擲……但臨死的亢奮耗盡了賊王殘餘的生命力,他的胳臂在最後一刻僵住了,沒能把時間機器拋出去。最後一波獰笑凝固在他窮凶極惡的麵容上。

教授怒衝衝地奪過時間機器,毫不猶豫地朝他胸膛補了一槍。

時間機器上鮮血淋淋,他掏出手絹匆匆擦拭一番。“現在我心靜了,可以一心一意去轉運黃金了。”他在暮色蒼茫的曠野中大聲自語著。

三聲槍響驚動了附近的住戶,遠處開始有人影晃動。不過,教授當然不必擔心,沒有哪個警察能追上他的時間機器,連上帝的報應也追不上。有了時間機器,作惡後根本不必擔心懲罰。這甚至使他微微感到不安——這和他心目中曾經有過的牢固信念太不一致了。

現在,他又回到了金庫,從容不迫地拿了三根金條塞到懷裏,準備做時間躍遷。時間機器又開始呻吟起來。他恍然想到,自己的胸口裏還保存有半根金條。也就是說,他每次隻能轉運出去兩根半——實際隻能是兩根。這未免令人掃興。

“隻能是兩根?太麻煩了!”他在寂靜的金庫中大聲自語。

實際並不麻煩。每次時間躍遷再加上空間移動,如果幹得熟練的話,隻用10分鍾就能完成一個來回。也就是說,一小時可以轉運出去12根,8個小時就是96根,足夠他家的一生花銷了。他又何必著急呢。

於是,他心境怡然地拋掉一根,把機器的返回時間調好,按下啟動鈕。

沒有動靜。似乎聽到機器內有微弱的劈啪聲。他立時跌進不祥的預感中,手指顫抖著再次按下,仍然沒有動靜,這次連那種微弱的劈啪聲也沒有了。

一聲深長的呻吟從胸腔深處泛出,冰冷的恐懼把他的每一個關節都凍結了。他已經猜出是怎麽回事:是賊王的鮮血緩慢地滲進機芯中,造成了短路。

也許,這是對“善惡有報”“以血還血”等準則的最恰如其分的表述。

機芯短路算不上大故障,他對這台自己設計、自己製造的機器了如指掌,隻要一把梅花起子和一台微焊機就能排除故障——可是,到哪兒去找這兩種極普通的工具呢?

滿屋的金條閃著**的妖光。黃金,黃金,到處是黃金,天底下最貴重的東西,凡人趨之若鶩不避生死的東西——偏偏沒有他需要的兩件普通工具。他苦笑著想起兒時看過的一則民間故事:洪水來了,財主揣著金條、窮人揣著糠窩窩爬上一棵大樹。幾天後財主終於知道,糠窩窩比黃金更貴重。他央求窮人,用金條換一個糠窩窩,窮人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七天後,洪水消退,窮人爬下樹時,撿走了死人的黃金。

那時,在他幼小的心靈中,就敏感地知道這不是一個好故事,這是以窮人的殘忍對付富人的貪財。也許,兩人相比,這個窮人更可惡一些。但他怎麽能想到,自己恰恰落到那個懷揣黃金而難逃一死的富人的下場呢。

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等到天明後,這兒的拾音係統就會被修複。自己即使藏起來一動不動,呼吸聲也會被外麵發現,然後幾十名警衛就會全副武裝地衝進來。而且——拾音係統正是自己修複的,可以說是自己送掉自己(7年後的自己)的性命。

也許“善惡有報”畢竟是真的,今天的情況就是一次絕好的證明——但是為什麽世界上會有那麽多不受懲罰的罪惡?老天一定是個貪睡的糊塗家夥,他隻是偶然睜開眼睛——偏偏看到自己作惡,教授冷笑著想。

不過還未到完全絕望的地步呢。他對那一天(也就是明天)的情形記得清清楚楚。有這一點優勢,他已經想出一個絕處逢生的辦法,雖然這個方法太殘忍了點兒。

確實太殘忍了——對他自己。

拿定主意後,他變得十分鎮靜。現在,他需要睡一覺,等待那個時刻(明天早上8點)的到來。他真的睡著了,睡得十分坦然,直到沉重的鐵門聲把他驚醒。他聽到門邊有人在交談,然後一個穿土黃色工作衣的人影在光柱中走進來,大門又在他身後呀呀地合上了。

任中堅躲在陰影裏,目不轉睛地盯著此人。這就是他,是1992年的任中堅,他是進金庫來查找拾音係統故障的。他進了金庫,似乎被滿屋的金光耀花了眼。但他僅僅停留兩秒鍾,揉揉眼,就開始細心地檢查起拾音係統。

陰影中的任中堅知道,“那個”任中堅將在半小時內找出故障所在,恢複拾音係統,到那時他就無法采取行動了。於是他迅速從角落裏走出來,對著那人的後背舉起槍。那人聽到動靜,驚訝地轉過身——現在他不是驚訝,而是驚呆了。因為那個憑空出現的、目光陰狠的、端著手槍的家夥,與自己長得酷似!隻是年齡稍大一些。

持槍的任中堅厲聲喝道:“脫下衣服,快!”

在手槍的威逼下,那個驚魂不定的人隻好開始脫衣服。他脫下上衣,露出扁平的沒有胸肌的胸脯。這是幾十年伏案工作、缺乏鍛煉留下的病態。他的麵容消瘦,略顯憔悴,皮膚和頭發明顯缺乏保養。這不奇怪,幾十年來他醉心工作,贍養老人,撫養孩子,已經是疲憊不堪了。持槍的任中堅十分了解這些情況,所以他拿槍的手免不了微微顫動。

上衣脫下了,那人猶豫地停下來,似是征求持槍者的意見。任中堅知道他為什麽猶豫:那人進金庫時脫去了全部衣服,所以,現在他羞於脫去這唯一的遮羞之物。任中堅既是憐憫又是鄙夷。看哪,這就是那種貨色,他們在生死關頭還要顧及自己的麵子,還舍不下廉恥之心。很難想象,這個幹癟的、迂腐的家夥就是7年前的自己。如果早幾年醒悟該多好啊!

他的鄙夷衝走了最後一絲憐憫,再次厲聲命令:“脫!”

那人隻好脫下了土黃色的工作褲,赤條條地立在強盜麵前。他已經猜到了這個劫金大盜的打算:強盜一定是想利用兩人麵貌的相似換裝逃走,而在金庫中留下一具屍體。雖然乍遇劇變不免驚慌,但正義的憤怒逐漸高漲,為他充入勇氣。他不能老老實實任人宰割,一定要盡力一搏。

他把脫下的褲褂扔到對方腳下,當對方短暫地垂下目光時,他極為敏捷地從旁邊貨架上拎起一塊金條做武器,大吼一聲,和身向強盜撲了過去。

一聲槍響,他捂住胸口慢慢倒下去,兩眼不甘心地圓睜著。

任中堅看看手中冒煙的手槍,隨手扔到一旁,又把死者拉到角落裏。他脫下全身衣服,換上那套土黃色的褲褂。走到拾音器旁,用3分鍾時間就排除了故障——他7年前已經幹過一次了。然後他對著拾音器從容地吩咐:

“故障排除了,打開鐵門吧!”

在鐵門打開前,他不帶感情地打量著屋角的那具屍體。這個傻瓜、蠢貨,他心甘情願用道德之網自我囚禁,他過了不惑之年還相信真理、正義、公正、誠實、勤勞這類東西。既然這樣,除了去死之外,他還有什麽事可做呢?

他活該被殺死,不必為此良心不安。

鐵門打開了,外麵的人驚喜地嚷著:“這麽快就修好了?任老師,你真行,真不愧是技術權威!”

即使在眼下的心境裏,聽到這些稱讚,仍能使他回憶起當年的自豪。警衛長迎過來,帶他到小房間去換裝。這是規定的程序。換裝時任中堅把後背對著警衛長,似乎是不願暴露自己的隱私,實則是盡力遮掩胸前的斑斑血痕和金條的斷麵。不過,警衛長仍敏銳地發現了異常,他低聲問:“你的臉色怎麽不對頭?胳膊肘上怎麽有血跡?”

任中堅腳步搖晃著,痛苦地呻吟道:“剛才我在金庫裏犯病了,跌了一跤。快把我送醫院!”

警衛長立即喚來一輛奧迪。三分鍾後,奧迪載著換裝後的任中堅風馳電掣般向醫院開去。

尾 聲

幾天後,銀行警衛長向公安機關提交了破案經過。這份報告曾在各家報刊和電台上廣為轉載,婦孺皆知。以下是報告的部分章節。

……凶手走出金庫時,我們全都誤認他是剛才進去的任教授。這並不是因為我們的心理慣性。據事後檢查門口的秘密錄像,凶手的確同任教授極為相像,隻是顯得老了幾歲。當時,我們曾覺得兩人的氣質略有不同,還發現他肘上有淡淡的血跡。但凶手詭辯說是在金庫中犯病了,跌了一跤,因此才顯得麵色不佳和沾有血跡。我當時被蒙騙住(我們確實想不到戒備森嚴的金庫中會有另一個人),在監視他換裝後,立即把他送到了醫院。

不過我從直覺上感到異常,便征得在場領導的同意,帶上兩名警衛進庫檢查。很快我們就發現庫內有大量血跡,地上扔著幾根金條,還有兩支手槍。順著血跡我們找到真正的任中堅教授,那時他浸在血泊之中,還沒有斷氣。我把他搖醒後,他艱難地說:

“劫金大盜……快……”

我立即安排人送任教授去醫院,又帶人去追凶手。追趕途中我想到奧迪車司機小馬身邊有手機,便給他電話,命令他就地停車。還告訴他,他的乘員是一名窮凶極惡的劫金大盜,千萬謹慎從事,好在他身邊不會有任何武器(他是在我的嚴密監視下換裝的)。兩分鍾後,我們趕上停在醫院門口的奧迪,透過加膜玻璃,看見凶手正用手絹死死勒住小馬的脖子。幸虧我們及時趕到,小馬才沒有送命。

我們包圍了汽車,喝令凶手下車。凶手很識時務,見大勢已去,便順從地停止勒殺,坦然下了車,讓我們銬上。他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歎息了一聲。

以下的經過就近乎神話了,但我可以發誓這是真的,因為這是在四個警衛和十四個路人的目光睽睽下發生的,絕對不是某一個人的錯覺。當凶手被銬住時,時間是上午8點52分——馬上我們就知道,這恰恰是任教授斷氣的時刻,因為載著任先生的救護車此時也響著警笛開到了醫院。護士們往下抬人時忽然驚慌地喊著教授的名字,他的心髒剛剛停止跳動。恰在此刻,凶手慘叫一聲,身體開始扭曲、開始委頓,身體的邊緣開始模糊。這一切發生得極快,幾秒鍾之內,他的身體竟然化為一團輕煙,完全消失了!在他站立過的地方,留下一堆衣服和一具手銬。

總之,凶手就這樣消失了,無法查出他的真實身份。我們把他在錄像上的留影發往全國進行查詢,至今也沒發現有哪個失蹤者與他的麵貌相似——除了英勇犧牲的任教授,兩人的容貌實在太相像了,甚至連聲音也十分相似。

經查實,庫內丟失五根金條(後來被群眾在不遠的河邊偶然發現),作案手法迄今未能查明。這個案子留下許多不解之謎。比如,凶手是怎麽潛入金庫的?他怎麽能預知任教授會進庫檢查拾音係統,從而預先按任的相貌作了整容?任先生犧牲時,為什麽凶手也恰恰在這一刻化為輕煙?這些謎至今沒人能回答。

庫房內還發現一台極為精致的機器,顯然是凶手留下的。我們詢問了不少專家,無人能說清它的功能。理論物理研究所的一位專家開玩笑說,如果一定要我說出它的用處,我寧可說它是一件極為巧妙的時間機器。當然,他的玩笑不能當真。

這台機器已經被封存,留待科學家設法為它驗明正身。

我們已鄭重建議政府追認英勇獻身的任中堅教授為烈士,以告慰死者的在天之靈。

一個月後頒布政府令,追認任中堅教授為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