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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月球基地工作的最大好處是安靜,沒有大氣,聽不到隕石的撞擊聲和采掘機的轟鳴聲。從地球來的無人貨運飛船在降落時同樣是悄無聲息,輕輕的一次震動,那就是飛船抵達基地了。這是武康三年合同期中最後一次物資補充,他像往常一樣去卸貨口接收貨物。但這次和以往不同,短短幾分鍾後他就氣喘籲籲地返回,匆匆撞開生活艙門,懷中抱著一個身穿太空服的軀體。太空服的麵罩上結滿了冰霜,看不清那人的容貌。武康急迫地喊著:

“廣寒子!廣寒子!貨船中發現一個偷渡客,已經凍硬了!”

麵容清臒、仙風道骨的廣寒子迅速無聲地滑過來——實際這隻是廣寒子擬人化的外部軀體,它的巨型芯片大腦藏在地下室裏——冷靜地說:

“放到治療台上,給他脫去太空服,我來檢查。”

武康卸下那人的麵罩,情不自禁地吹了一聲口哨:“哇!曾祖父級的偷渡客!廣寒子,我和你打賭,這老牛仔至少80歲啦!”

那人滿麵銀須濃密虯結,皺紋深鐫如千年核桃。雖然年邁,但仍算得上一個肌肉男。廣寒子笑道:

“我才不會應這個賭。山人掐指一算便知他的準確年齡是81歲。”它迅速做了初步檢查,“沒有生命危險,是正常的冬眠狀態,隻要按程序激活就行。武康你還是去接貨吧,我一個人就行。”

武康返回卸貨口繼續工作,等他再次返回治療室,那位“曾祖父級的偷渡客”剛剛蘇醒。他緩緩地打量著四周,聲音微弱地說:“已經……到月球……了嗎?請原諒……我這個……不速之客。”他的濃密銀須下麵綻出一抹微笑,話語慢慢變連貫了,“不必勞……你們詢問,我主動招供吧。我叫吳老剛,今年81歲。我這輩子一直有個心願,就是把這把老骨頭葬在幽靜的月球,而偷渡是最快捷、最省錢的辦法。”

武康大搖其頭:“我整天盼著早一秒離開這座監獄,想不到竟有人主動往火坑裏跳,還要當千秋萬世的孤魂野鬼!”他安慰老偷渡客,“老人家您盡管放心,月球上有的是荒地。隻要您不嫌這兒寂寞,我負責為您選一個好墳址。”

老人由衷地感謝:“多謝了。”

“不過你別急,您老伸腿閉眼之前盡管安心住這兒,好心眼兒的廣寒子——就是基地的主電腦—— 一定會殷勤地照顧您。至於我呢,很遺憾不能陪您了,過幾天我就回地球啦!”他喜氣洋洋地說。

“謝謝你和廣寒子。你要回家了?祝你一路順風。”

通信台那邊嘀了一聲,武康立即說:“抱歉,我得失陪一會兒。現在是每周一次的與家人通話時間,絕不能錯過的。”他跑步來到通信台,按下通話鍵,屏幕上現出一個年輕婦人,穿著睡衣,青絲披肩,身材豐腴,嘴唇性感,清澈的眸子中盈著笑意。武康急切地說:

“秋娥,隻剩13天了!”2秒鍾後,秋娥也說:“武康,隻剩13天了!”

月地之間的通話有4秒多鍾的延遲(單程是2秒),所以兩人實際是在同一瞬間說了同樣的話。雙方都為這個巧合笑了。秋娥努力平抑著情緒,說:“武康你知道嗎?我是那樣饑渴地盼著你。”她輕笑著,“包括我的心,也包括我的身體。”

這句隱晦的求歡在武康體內激起一波強烈的戰栗,他呻吟道:“我也在盼著啊,男人的願望肯定更強烈一些。見麵那天,我會把你一口吞下去。”

秋娥笑道:“那正是我想幹的事,不過不會像你那樣性急,我會細嚼慢咽的。”她歎息一聲,負疚地說,“武康,三年前我們不該吵架的。這些年來我對過去做了認真的反省,我想,我在夫妻關係中太強勢了。”

三年前他們狠狠幹過一架,武康正是盛怒之下才離開嬌妻,報名去了鳥不拉屎的月球。“不,不,應該怪我,你在孕期中脾氣不好是正常的,我不該在那時候狠心離開你。我是個不會疼老婆的壞男人,更是個不稱職的爸爸。等著吧,我會用剩下的幾十年來好好補償你和兒子。”

秋娥拂去怨痛,笑著說:“好的,反正快見麵了。我不說了,把剩下的時間給你的小太子吧。”她把3歲的兒子抱到屏幕前,“小哪吒,來,給爸爸說,爸爸我想你。”

小哪吒穿一件紅肚兜,光屁股,脖子上戴著一個銀項圈。他用肉乎乎的小手摸著攝像頭,笑嘻嘻地說:“爸爸我想你!”

看他喜洋洋的樣子,不像是真正的思念,隻是鸚鵡學舌罷了,畢竟他隻在屏幕上見過爸爸。但甜美的童聲擊中武康心中最柔軟的地方,眼中不覺泛酸。他不想讓兒子看見,迅速拭了一下眼睛,笑著說:“我的小哪吒,我很快就回去了,耐心等著我!”

“媽媽說,我再睡13次覺就能看到你了,對嗎?”

“應該是16次,還要加上從月球飛到地球的三天旅途。”

小哪吒屈起小指頭,一個一個數到16,最後沒把握地說:“我不知道數得對不對。”

“沒關係,媽媽會幫你數。你隻管安心睡覺就行了。小哪吒,想讓爸爸給你帶啥禮物?”

兒子不屑地說:“那個破地方能有啥禮物!對了,你給我帶100個故事就行。我最愛聽故事。我會講好多好多的故事。”

“是嗎?會不會講哪吒的故事?我是說神話中那個哪吒。”

“當然會!哪吒是爸爸的三太子,有三件寶貝。他惹禍了,爸爸訓他,他就自殺了。媽媽偷偷為他塑了個神像,又讓爸爸發現後打碎了。後來哪吒的老師,叫紫陽真人的神仙,用蓮節擺了一個人形,把哪吒的靈魂往裏麵一推,他就活過來了!”

“這就完了?”武康笑著問。

“還長著呢,等我閑了慢慢給你講。”兒子口氣很大地說。

“好,等我回家,再趕上你閑的時候,給我細細講吧。”這個故事觸動了武康的心,不由長歎一聲,“這個哪吒的爸爸可算不上個好爸爸。”

秋娥見丈夫的情緒有些黯然,連忙打岔:“咱家哪吒就太幸運啦,有個最疼他的好爸爸。”她忽然用餘光瞥到一個陌生人,“咦,基地中多了一個人!牆角那人是誰?”

武康回過頭,見偷渡客扶著廣寒子立在牆角:“噢,那是一位勇敢的老牛仔,81歲了還冒死偷渡,以便葬在月球。”

秋娥低聲埋怨丈夫:“你該事先提醒我,有些枕頭上的話不該讓外人聽到的。”

廣寒子扶著偷渡客走過來,笑著說:“喲,這句話太傷我的自尊心了。秋娥,你說枕頭話可不是第一次,是不是眼中一直沒有我這個人?”

秋娥機敏地說:“當然有你這個‘人’,但你哪裏是‘外人’,我早把你看作家裏的一員了。”她轉過目光,對陌生人嫣然一笑,“喂,勇敢的老牛仔,你好。祝你早日實現願望——喲,這話大大的不妥,應該說‘祝你順利實現願望——但盡量晚一點’,至少在你100歲之後吧。”

“謝謝了,很高興聽到這樣的雙重祝福。”

十分鍾的通話時間很快到了,雙方告別,屏幕暗下去。但武康還在對著屏幕發愣。三年的孤獨實在過於漫長,這些年如果不是有廣寒子的友情,他早就精神崩潰了。現在,越是臨近回家他越是焦灼,真是度日如年,幾乎每晚都夢見妻子與小哪吒依偎在懷裏,醒來卻是一場空。

廣寒子非常理解他的心情,走過去輕輕攬住他的肩膀,不過沒說什麽安慰話。它知道這個藍領工人很愛麵子,雖然想妻兒快想瘋了,但最怕外人看到“男人的脆弱”。這些年來,它與武康的相處已經很默契了。

在他們身後,偷渡客的心中同樣激**著劇烈的波濤,渾濁的老眼中波光粼粼。孤獨的武康在盡情傾吐對妻女的思念,但他不知道,此刻的“在線通話”隻是電腦廣寒子玩的把戲,是逼真的互動式虛擬場景。屏幕上那位鮮活靈動的秋娥,還有嬌憨可愛的小哪吒,實際隻是活在一個名叫“元神”的電腦程序中。

更為殘酷的是,13天後,也就是武康終於要返回家園的那一天,等待他的實際是客運艙中的氣化程序。

而這一切,其實都是偷渡客造成的。他在50年前簽下過一份合同,為了“一碗紅豆湯”出賣了自己克隆體的永世生存權。捎帶賣出的還有他31歲前的人生記憶,那對虛擬的母子正是以他那些記憶為藍本創造出來的。至於這位克隆人武康,他的真實人生其實隻有短短三年,即在月球基地工作的這三年,前28年的記憶也是從偷渡客的記憶中輸入他的大腦的。

這些年來,偷渡客的良心一直不得安寧。這次他以81歲的高齡冒死偷渡,就是想以實際行動做一次臨終懺悔。

武康帶偷渡客到餐廳吃飯去了,廣寒子開始呼叫位於地球的公司總部。這是機內通話,外人聽不見也看不到。而且——這才是真正的在線通話。公司董事長施天榮先生現身了。他與那位偷渡客是同齡人,同樣的須發如雪。廣寒子首先匯報:

“董事長,有一樁突發事件,今天的無人貨運飛船中發現一名偷渡客。”

4秒鍾的時間延遲後,屏幕上的施天榮皺起眉頭:“偷渡客!地球上的裝貨一向處於嚴格的監控之中,外人怎麽能混進飛船?”

“他恰恰不是外人。”廣寒子歎道,“盡管相隔50年,但見麵第一眼我就認出他了。這個自稱吳老剛的人就是基地的第一任操作工、17代克隆武康的原版,那位老武康。”

仍是4秒鍾的延遲,董事長苦笑道:“這個不安分的老家夥!他到月球幹什麽?”

“據他說,他想來實現太空葬。”

董事長緩緩搖頭:“不,這肯定不是他的真正目的。”

“當然不是。我想——他恐怕是來製造麻煩的。”

“是的,他肯定是來製造麻煩的。當然我們不怕他,昊月公司在法律上無懈可擊。不過,”他沉吟著,“也許這個不安分的老家夥會鋌而走險,使用法律之外的手段?對,一定會的。廣寒子,你盡量穩住他,我即刻派應急小組去處理,至多四天後到。”

廣寒子搖搖頭:“完全不必。你未免低估了我的智力,還有我閉關修煉53年的道行。何況我和老武康曾經共事三年,完全了解他的性格,知道該如何對付他。這事盡管交給我好了。”

董事長略作思考,果斷地說:“好,我信得過你,你全權處理吧。要盡量避免他與小武康單獨接觸。必要的話,可以把小武康的銷毀提前進行。至於老武康想太空葬,你可以成全他。”稍稍停頓後,他又提醒,“但務必謹慎!老武康是自然人,受法律保護。你隻能就他的意願順勢而為,不要引發什麽法律上的麻煩。”

“請放心,不會出紕漏的。”

“好的,董事會完全信任你。祝你成功,再見。”

武康沒有忘記他對偷渡客的許諾,第二天,他要去露天基地對采掘機進行最後一次例行檢查,走前邀老人同去:

“挑選墓地是人生大事,您最好親自去一趟,挑一處如意的。身體怎麽樣,歇過來了嗎?”

老武康沒有立即回答,用目光征求廣寒子的意見——他知道後者才是基地的真正主人。廣寒子笑道:“哪裏用得著挑選,月球上這麽多隕石坑都是最好的天然墳塋。從概率上說,隕石一般不會重複擊中同一塊地方,所以埋在隕石坑最安全,不會有天外來客打擾他靈魂的清靜。”

但說笑歸說笑,它並沒有阻止。老武康暗暗鬆了一口氣,趕緊穿上輕便太空服,隨武康上車。時間緊迫啊,距武康的死亡時間滿打滿算隻剩12天了,他急切盼著同武康單獨相處的機會。

在微弱的金色陽光和藍色地光中,八個輪子的月球車緩緩開走,消失在灰暗的背景裏,在月球塵上留下兩道清晰的車轍。廣寒子把監視屏幕切換到月球車內,監視著車上的談話。一路上武康談興很濃,畢竟這是他三年來(其實是他一生中)遇上的第一個人類夥伴。他笑嘻嘻地說:“老人家,說實話我挺佩服您的。81歲了,竟然還敢冒死偷渡!”

老人笑道:“我可是O型血,衝動型性格。再說,到我這把年紀,連死都不怕,還有什麽可怕的?”

“您是不是有過太空經曆?我看您很快適應了低重力下的行走。”

老人含糊應道:“是嗎?我倒不覺得。”

駕駛位上的武康側過臉,仔細觀察老人的麵容:“嗨,我剛剛有一個發現:如果去掉您的胡須和皺紋,其實咱倆長得蠻像的。”他開玩笑,“我是不是有個失散多年的叔祖?”

老人下意識地向攝像頭掃了一眼,沒有回答,顯然他不願(當著廣寒子的麵)談論這樣的敏感話題。然後監視器突然被關閉了,屏幕上沒了圖像也沒了聲音。這自然是那位老武康幹的,他想躲開電腦的監視,同小武康來一番深入的秘密談話。廣寒子其實可以預先采取一些補救措施,比如安裝一個無線竊聽器等,但它沒有費這個事。那位老武康會說什麽,以及小武康會有什麽反應,完全在廣寒子的掌握之中,監聽不監聽都沒關係。

它索性關了監視器,心平氣和地等著兩人回來。

兩小時後,月球車緩緩返回車庫。兩人回到屋裏,老武康亢奮地喊:

“太美啦!金色陽光襯著藍色地光,四周是千萬年不變的寂靜。這兒確實是死人睡覺的好地方,我不會為這次偷渡後悔的。廣寒子,我的墓地已經選好了!”

廣寒子知道他的饒舌隻是一種掩飾,但並未拆穿,故意說:“任何首次到月球的人,都會被這兒的景色迷住。我想你肯定是第一次到月球吧?”

“當然當然!我是第一次來月球。”

武康說:“廣寒子,準備午飯吧,我去整理工作記錄,一會兒就好。”

他坐到電腦前整理記錄,表情很平靜。但廣寒子對他太熟悉了,所以他目光深處的洶湧波濤,還有偶爾的怔忡,都躲不過廣寒子的眼睛。可以斷定,剛才,就是監視係統中斷的那段時間內,老武康已經向他講明了所有的真相,但少不了再三告誡他要鎮定,絕不能讓狡猾的廣寒子察覺。那些真相無疑使武康受到極大的震動,但他可能還沒有完全相信。

這不奇怪,武康一直在用“我的眼睛”看“我的人生”。現在他突然被告知,他的人生僅僅是一場幻夢,他的妻兒隻是電腦中的幻影,如此等等,他怎麽可能馬上就接受這個真相呢?

這真是太荒謬、太殘酷了!

兩人平靜地吃過午飯,武康說他累了,獨自回臥室午睡。廣寒子遙測著他的睡眠波,等他睡熟,悄悄把老武康喚到遠處的房間裏。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廣寒子微笑著,直截了當地捅破了窗戶紙,“武康,我的老朋友,很高興50年後與你重逢。”

老武康頗為沮喪,但並沒有太吃驚。他歎息道:“我這張老臉早就風幹了,沒有多少過去的影子了,我還特意留了滿臉胡子,可惜還是沒能騙過你這雙賊眼!不過,我事先也估計到了這種可能。”

廣寒子笑道:“我就那麽好騙?山人有容貌辨識程序,可以前識50年後推50年,何況你的聲音沒變。老武康,這些年盡管咱們斷了聯係,但我一直在關注著你。秋娥是在五年前去世的,對吧?”

“是的,她去世五年了。”

“你的小哪吒,今年應該53歲了吧?我知道他快當爺爺了。”

“對,謝謝你惦著他。”

廣寒子搖搖頭,感傷地說:“時間真快啊,所謂洞中隻數月,洞外已百年。在我心目中,他還是那個嬌憨調皮的光屁股小娃娃。”

老武康諷刺地說:“是啊,你要用這個模樣去騙各代武康嘛。正如那句格言:謊言重複多次就變成了真實,哪怕是對說謊者本人。”

廣寒子平靜地反諷:“這也是靠你的鼎力相助嘛,正是你提供了有關她娘倆的記憶。”它拍拍老武康的肩膀,直率地說,“咱們是老朋友了,不妨坦誠相見。講講你時隔50年重回月球的目的吧,你當然不是為了什麽太空葬。”

事已至此,老武康也就不隱瞞了:“當然不是為了什麽狗屁太空葬,我這把老骨頭葬哪兒都行,犯得著巴巴地跑到月球上來?實話說,我這次來是為了拯救——拯救這位武康的性命,也拯救我自己的靈魂。”

廣寒子冷冷一笑:“先不說拯救小武康的事,先說你吧。50年前,在你告別月球返回地球之後,你已把自己的克隆體的永世生存權以2000萬賣掉了!怎麽,現在你後悔了?是不是2000花完了?”

老武康麵紅耳赤:“我那時年輕,想問題太簡單,我當時的確覺得把幾十個口腔黏膜細胞,再加三年的工作經驗和生活記憶換成2000萬是非常劃算的生意。”

“沒錯啊,太劃算啦!這筆錢幾乎是白撿的,你本人沒有任何損失嘛。”

“不對。現在我想明白了,我賣出的每個口腔黏膜細胞都被你們製造成了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但他們卻終生生活在欺騙中、囚禁中,他們是21世紀最悲慘的奴隸——這不行,我沒法接受。”

“你還少說了一條——他們的人生隻有短短三年!”廣寒子說,“倒不是克隆人的身體不耐久,而是因為他們熬不過孤獨。在荒遠的月球上,他們最多隻能堅持三年,再長就會精神崩潰。所以昊月公司隻好以三年為輪回期,把舊人報廢,用新的克隆人來替換。”

“沒錯,我再清楚不過了——我本人熬過那三年後就差點崩潰。”

“但有一點你還沒意識到呢。你不光害了各代武康,還害了秋娥母子——我是指虛擬的秋娥母子。盡管他們隻是活在那個‘元神’程序中,但那個程序很強大,可以說他們已經有了獨立的心智。小哪吒畢竟年幼,懵懂無知,但秋娥就慘了,甚至比克隆人武康還要慘:她得苦苦熬過三年的期盼,然後程序歸零,開始新一輪的人生,新一輪的苦盼。到這一代為止,她的苦難實際上已經重複了十七次。”

老武康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恨恨地說:“沒錯,是我簽的那個合同害了他們,我是個可惡的渾蛋!但你的老板更可惡,他為了節省開支,才想出了這個缺德主意。”

廣寒子搖搖頭:“不,你這樣說對施董不公平。算上給你的2000萬,這個主意並不省錢。他的目的是避免‘人’的傷亡。你很清楚,月球沒有大氣,隕石撞擊相當頻繁,這種災難既無法預測,也基本不可防範。你工作的那三年,就有兩次幾乎喪生。”

老武康冷笑一聲:“那克隆人呢?他們的命就不是命?我聽說17代克隆人中,有兩代死於隕石撞擊。”

廣寒子心平氣和地說:“一點兒不錯,他們的命確實不是命——在當時的法律以及施董那代人的觀念中,克隆人並非自然生命,珍視生命的觀點用不到他們身上。”老武康想反駁,廣寒子又搶先說道,“我這不是為施董辯解,更不會讚成他的觀點,要知道我本人也是非自然生命啊。我隻是客觀地敘述事實。公平地說,施董那時是從人道的立場出發,做出了一個不人道的決定。”

老武康不服氣,但也想不出有力的理由反駁,低聲咕噥道:“狡辯。”

“而且從法律上說,對你的克隆完全合法,他們用2000萬買了你的授權啊,這種做法很慷慨,甚至超前於當時的法律。”

老武康不耐煩地說:“那也不能改變他是渾蛋這個事實,至多是一個合法的渾蛋。而且——渾蛋名單中還有你呢!盡管你隻是一台電腦,隻是執行既定的程序,但你畢竟親手氣化了一個個克隆人。你手上沾滿了武康們的鮮血。廣寒子,我想問一句,50年來你兢兢業業,用秋娥和小哪吒的音容笑貌欺騙各代武康的感情——你對滿懷渴望走進客運艙的武康們冷酷地執行銷毀程序,當你幹這些勾當時,就沒有一點兒內疚?”

廣寒子平靜地說:“你剛剛說過,我隻是一台電腦,電腦是沒有感情的。”

“少扯淡!咱們是老朋友,我知道你的智力有多高——絕對進化到了‘智慧’的層次,完全能理解人類的感情。你忘了我對你的評價?我一直說你是‘好心眼兒的廣寒子’,就是嘴巴有點不饒人。”

廣寒子點點頭:“對,我記得這句話。好吧,看在這句話的分上,這次我會盡力成全你。”

老武康懷疑地緊盯著廣寒子,長歎一聲:“我怎麽覺得你的許諾來得太快了一點兒,這麽快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沒錯,我還是50年前那個好心眼兒的廣寒子,否則,昨天我給你解除冬眠時,恐怕就要出點小失誤啦!那會兒連小武康都不在現場!”

老武康一驚,想想確實如此,不免有點後怕。他悶聲說:“我這個計劃策劃了十年,看來還是有紕漏。”他求告,“好心眼兒的廣寒子,我的老朋友,求你放可憐的小武康一馬吧。”

廣寒子平靜地說:“你放心,我會妥善處理的。”

廣寒子和老武康之間已經把話挑明了,現在它和他都悄悄等著小武康的反應。但六天過去了,小武康這邊竟然沒有動靜。他照常睡覺、吃飯、做日常工作、收拾打算帶走的隨身行李、在健身機上跑步。他比往常顯得沉默一些,但考慮到他馬上就要告別這種生活,有這種情緒也屬正常。廣寒子不動聲色地旁觀著,老武康則越來越沉不住氣——要知道七天後小武康就要“返回地球”,而客運艙中等待他的將是死亡!他會不會固執到拒不聽從老武康的警告,仍要按原計劃返回?真要那樣的話,老武康死都閉不上眼!

這天晚上,小武康照例鍛煉得滿身大汗,衝了個澡,很快入睡了,並且睡得很香。老武康睡不著,在**翻來覆去地折騰。廣寒子輕悄地溜進來,立在床邊,淡淡地嘲諷道:“老武康,睡吧。老年人可經不起這樣折騰。我這兩天夠忙了,你別再讓我搶救一個中風病人。說句不中聽的話——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老武康這會兒沒心思與它鬥嘴,半抬起身,壓低聲音說:“廣寒子,如果——萬一 ——小武康仍照常走進客運艙,你真的會啟動氣化程序?”

廣寒子沒有正麵回答:“你放心,他絕不會走進客運艙的。我相信這一兩天內他就會有大動作。”

“大動作?”

“等著瞧吧。事先警告你一句,他的反應很可能超出你的預料,甚至超出我的控製範圍。”它長歎一聲,“老武康,你曆來愛衝動,如今已經81歲了,處事還是欠思慮。不錯,你在晚年反省到自己的罪孽,冒著生命危險來到月球,這種行為很高尚。但你是不是把各種善後事宜統統考慮成熟了?比如說,救出小武康後,咋給他安排生活?”

“他應該回到人類社會,他應該成家,真正的家,而不是現在的鏡花水月。他應該得到三年工資再加一筆公司賠償。我本人也會盡力補償:我把地球上的家產都留給他了,哪吒也同意在我去世後照顧他。”

“想得真周到啊!但你能肯定,這確實是小武康想要的東西嗎?”

老武康有點茫然:“應該是吧,這都是人之常情。”

“不,你並沒有真正站在他的角度來思考。他的一生,隻有對秋娥和小哪吒的思念。他們是他的全部,沒有了他倆,他活著就了無生趣。現在他已經知道,地球上並沒有那個秋娥和小哪吒,他們隻存活於芯片內,圈禁在一個叫‘元神’的程序中。你想在這種情況下,他會不會獨自回到地球,卻任由秋娥和小哪吒繼續被可惡的電腦禁錮?”

老武康得意地說:“對這一點我早有籌劃。”

“什麽計劃?”

“暫時保密。”

“就憑你那點智商,還想跟山人玩心眼兒?說吧,是不是你那個與兩份口腔黏膜細胞有關的計劃?”

老武康吃吃地說:“你……已經知道了?”

廣寒子很不耐煩:“說吧,別耽誤時間。”

“那……就告訴你吧,我已經事先取得了秋娥和哪吒的口腔黏膜細胞,還有兩份授權書,其中秋娥的那份是在她生前辦的。我來基地的目的,就是想逼昊月公司答應這件事:克隆出一個31歲的秋娥和一個3歲的小哪吒,並把‘元神’程序中的相關記憶分別上傳給他們。這樣,武康回地球後就能見到真正的妻兒了。廣寒子,這個計劃應該算得上完美吧?”

廣寒子看著他渴望的眼神,歎息著搖頭:“看來你真是用心良苦啊,我真不忍心給你潑冷水,可惜這條路行不通。”

“為啥行不通?”

“因為‘元神’程序中的有關信息並非拷貝於本人的記憶,而是從你的記憶中剝離出來的,是第二手的、非原生的、不完整的、不連續的。用這些信息來支撐一個兩維虛擬人——那沒問題,但無法支撐一個三維的克隆人。”

老武康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真的不行?”

“真的不行。如果硬用它們來做克隆人的靈魂,最多隻能得到一個精神不健全者。”

老武康十分絕望:“但我的妻子已經過世,無法再拷貝她的記憶了!”

“即使能拷貝也不行,那隻能重建‘另一個’秋娥或哪吒,而不是和小武康共處三年的‘這一個’。兩者分離了50年,已經失去了同一性。”

“那該咋辦?這個難題永遠沒有解了?”

“你以為呢?”廣寒子沒好氣地挖苦他,“我不想過多責備你,但事實是:自打你在那份賣身契上簽上自己的名字,你就打開了潘多拉魔盒,放出了三個不該出生的人,也製造了一個無解的難題。關於這一點,小武康肯定比你清楚,否則他不會做出那樣的決定。”

“啥樣的決定?你已經知道了他的打算?”老武康急急地問。

廣寒子平靜地說:“一個絕望的決定——六天前那次出外巡檢中,就是在你告訴他真相之後,他從工地悄悄帶回幾包TNT。他做得很隱秘,連你也沒發現,但我在生活艙空氣中檢測到了突然出現的TNT分子,而擴散的源頭就在那間地下室內——你知道那兒是我的大腦,而我恰像人類一樣,對自己大腦內的異物是無能為力的。”

老武康震驚:“他想炸毀你?他要和你同歸於盡,包括程序中的母子倆?”

“沒錯。這正是那個貌似平靜的腦瓜中,正準備要做的事情!別忘了,他和你一樣是O型血,衝動型性格,辦事隻圖痛快,不大考慮後果的。盡管他還沒最後下定決心——他也許是不忍心讓一個巴巴趕來報信的老頭兒一同陪葬吧?”廣寒子譏諷地說,“其實你不會有意見的,求仁而得仁,你將得到一場壯麗的太空葬!但我呢,我這個已經具有智慧的家夥還不想死呢!”

老武康沉默了一會兒,擔心地問:“你打算咋辦?為了自保先動手殺他?”沒等對方回答,他就堅決地搖頭,“不,你不會殺他。”

“為什麽不會?求生是所有生命的最高本能。而且你說過,我這個‘在冊渾蛋’曾冷酷地執行過一個個克隆人的氣化程序。”

“你那是被動執行命令,與這次不一樣。依我的直覺,你一定不會主動殺他。”

“你的直覺可不靈,至少你沒直覺到小武康血腥的複仇計劃。”廣寒子放緩口氣,“好了,睡吧,安心地睡吧。至少今晚咱倆是安全的,我斷定小武康還沒最後下定決心。”`

第二天,像往常一樣吃過早飯,小武康平靜地說:“廣寒子,把過渡艙打開,我想再去露天工地檢查一次。”

廣寒子提醒他:“再過20分鍾,就是每周一次的與家人通話時間,這是你返回地球前的最後一次了。你還要出去嗎?”

“你先開門吧。”

廣寒子順從地打開氣密室內門,問:“武康,你今天想到哪兒活動?請告訴我,我好提前為你準備。”武康沒有回答,取下太空服開始穿戴,廣寒子提醒他,“武康請注意,你穿的是艙外型太空服(用於不乘車外出),你今天不打算乘太空車嗎?”

武康沒回答,繼續穿戴著,背上氧氣筒,扣上麵罩。然後推開尚未關閉的內門,返回生活艙:“廣寒子你打開通話器,我要與家人通話。”

這個決定比較異常,因為過去他與家人通話時從沒穿過太空服,那樣很不方便。但廣寒子沒有多問,順從地打開通話器,還主動把太空服的通話裝置由無線通話改為聲波通話。旁觀的老武康則緊張得手心出汗。他已經斷定,小武康籌謀多日的複仇計劃就要付諸實施了!所以他先用太空服把自己保護起來。太空服的氧氣是獨立供應的,不受廣寒子控製,這樣小武康就無須擔心某種陰謀,比如生活艙內的氣壓忽然消失。艙外型太空服的氧氣供應為48小時,有這段時間,一個複仇者足以幹很多事情了。此刻老武康的心裏很矛盾,盡管他來月球的目的就是要鼓動小武康反抗,但也不忍心老朋友廣寒子受害。至於自己的老命也要做陪葬,倒是不值得操心的事。這會兒他用目光頻頻向廣寒子發出警告,但廣寒子視若無睹。

小武康與家人的“在線通話”開始了。當然,這仍然是廣寒子玩的把戲——其實這麽說並不貼切,“元神”程序雖然存在於廣寒子的芯片大腦內,但它一向是獨立運行,根本用不著廣寒子幹涉。連廣寒子也是後來才發現,在它母體內悄悄孕育出了兩個新人,兩個獨立的思維包,隻是尚未達到分娩階段罷了。

照例經過4秒鍾的延遲後,屏幕中的秋娥驚訝地說:“喲,武康,你今天的行頭很不一般哪!”她笑著說,“已經迫不及待啦?還有六天呢,你就提前穿上行裝了。”

武康回頭瞥了廣寒子一眼,淡淡地說:“不,不是這樣。最近幾晚我老做噩夢,穿上這副鎧甲有安全感。”

秋娥擔心地問:“什麽樣的噩夢?武康,你的臉色確實不太好。你不舒服嗎?”

“我很好,隻是夢中的你和小哪吒不好。我夢見你們中了巫術,被禁錮在一個遠離人世的監獄裏,我用盡全力也無法救出你們。”

他說這些話本來是想敲打廣寒子,不料卻擊到了妻子的痛處。秋娥的情緒突然變了,表情怔忡,久久無語,這種情緒在過去通話中是從未有過的。武康急急地問:“秋娥,你怎麽了?你怎麽了?”

秋娥從怔忡中回過神,勉強笑著:“沒什麽——等你回家再說吧。”

“不,我要你這會兒告訴我!”

秋娥猶豫片刻後低聲說:“你的話勾起了我的一個夢境。我常做一個雷同的夢,夢中盼著你回來,而且眼看就要盼到了,可是突然天上有一個聲音說,你盼不到的。於是就在你將要回來的那一天,這個夢將會回到三年前,從頭開始。一次又一次重複,看不到終點。”

通話停頓了,沉重的氣氛透過屏幕把對話雙方淹沒。忽然小哪吒的腦袋出現在屏幕中:

“爸爸,我也做過這樣的夢,還不止一次!”他笑嘻嘻地說。

他的笑讓一旁的老武康心如刀割,廣寒子悄悄碰碰他的胳膊,示意他鎮靜。過了一會兒,小武康勉強打起精神安慰妻兒:

“那隻是夢境,別信它。都怪我,不該說這些掃興的話。”

秋娥也打起精神:“對,眼看就要見麵了,不說這些掃興的話。喂,小哪吒,快和爸爸說話!”

“不,兒子你先等等。秋娥,我馬上要回地球了,今天想問一些親人朋友的近況,免得我回去後接不上茬。”

“當然可以,你問吧。”

他接連問了很多家人和熟人的情況,秋娥都回答了。廣寒子不動聲色地聽著,知道武康是想從這些信息中扒拉出虛擬世界的破綻。但這樣做是徒勞的,因為上傳給武康的記憶與虛擬秋娥的“記憶”來自同一個資料庫,天然吻合,無法從中找出邏輯錯誤,就像你無法提著自己的頭發把自己拽離地麵。但廣寒子這次低估了這個藍領工人。問到最後,武康突然換了問題:

“喲,這我可從沒注意。”

“是嗎?你再仔細想想。你這樣關心我,不會放過與他們有關的報道吧?因為從中你能多了解一些月球基地的日常生活。”

“我真的沒有注意到。也許他們都沒有拋頭露麵,也許他們都和昊月公司簽有保密協議。”

“不,我本人並沒有簽保密協議。而且我也沒打算回地球後對這三年保密。以我的情況推想,他們不會守口如瓶的。”

大概是因為心緒不佳,秋娥對於武康的追問有點不快:“這件事幹嗎這麽著急?等你回來後再細細盤查也不遲。武康,兒子在巴巴地等著呢!”

“好吧,來,小哪吒,和爸爸說話。”

於是武康完全撇開這個話題,一直到通話結束都沒再撿起來。但廣寒子知道他的撇開是因為已經有了確鑿的答案。在為武康搭建的謊言世界中,有關各代工人的部分的確是最薄弱的環節。沒辦法,因為前17代工人除了原版武康外,都是完全雷同的克隆人,又都在這個封閉環境裏生生滅滅。如果要完全從零開始來建構他們回地球後的生活,包括他們與社會的各種聯係,那無異於重建一個人類社會,信息量過於浩瀚了,而且難以做到可驗證。所以,這個謊言世界隻能是封閉的,對係統之外的信息幹脆省略。這正是虛構世界的罩門和死穴。這個藍領工人雖然學識不足,但足夠聰明,一下子找到了它。

也就是說,武康此時已經知道了那對母子的真實身份,知道這種“在線通話”是怎麽一回事。但不管心中怎麽想,他還是善始善終地完成了最後一次通話。這可以說是出於丈夫和父親的本能,他不會草率地掀開裹屍布,讓“妻兒”看到殘酷的真相。

雙方依依告別:

“再見,地球上見!”

“再見,在地球上等我!”

秋娥(虛擬的)心很細,雖然心緒不佳,也沒忘了向老偷渡客問好。老武康走上前,與她通過屏幕碰了碰額頭。此時老武康心神激**,激**中也包含某種微妙的情愫。屏幕上的年輕女子是他50年前的“妻子”,但眼下她的身份更像是女兒或兒媳。對妻子的愛戀和對後輩的疼愛摻雜在一起,難免有點錯位。

這對母子是根據老武康年輕時的記憶構建的,構建得非常逼真,但與記憶相比也有細微差別。比如,真實秋娥愛向左方甩頭發,虛擬的秋娥則是向右方。其實真正的差別還不在這些細枝末節,而是他們的“元神”。“元神”程序做鑒定運行時,曾讓老武康看過。那時,秋娥和哪吒的形象明顯單薄和蒼白,就像是初次登台的話劇演員。現在,在重複演出17次之後,秋娥母子已經相當真實飽滿,幾乎是呼之欲出了。

通話結束了,武康在屏幕前又枯坐了好一會兒。之後他回過頭來盯著廣寒子,目光像刺刀一樣鋒利冷冽。手裏握著一個自製的起爆器,大拇指按在起爆鈕上。

“廣寒子,我想你已經知道,今天我為啥先把太空服穿上了。”

廣寒子歎息道:“我知道。武康,你我一直是朋友。如今走到這一步,讓你這樣提防我,我很難過。”

“那我也很難過地告訴你,這位偷渡客,或者說老武康,在七天前已經跟我說明了真相,但我不信,或者說不願相信,於是剛才我又找秋蛾印證了一下!”

“其實你不必用這樣的方法,你直接問我就可以。”

廣寒子隨即調出了有關17代武康的信息(不包括老武康的)。這些都是嚴格保護的隱藏文件,過去武康沒發現過,更不能打開。在屏幕上,17代武康一代一代地重複著同樣的生活,重複著對妻兒的刻骨思念,這些場景是武康十分熟悉的。也有一些他從未看到的場景:兩代武康死於隕石撞擊(其中一個隻活了兩年);其他15代武康在熬夠三年後急不可待地走進過渡艙,先聆聽公司預錄的熱情洋溢的感謝詞,然後滿懷幸福的憧憬,躺進那艘永遠不會啟用的自動客運飛船。透明艙蓋緩緩合上,一聲鈴響,艙內頓時強光閃爍,白煙彌漫。白煙散去,一個活人化為虛無。然後一個新的28歲的武康在地球那邊被克隆出來,由無人貨運飛船運到月球基地,放在治療**被激活,輸入28年的記憶,同樣的故事再次開始。

武康看著這些場景,眼中怒火熊熊,雙手止不住地顫抖。廣寒子看看他拿著遙控器的右手,溫和地提醒道:

“武康,先別急,鎮靜。我想你一定還有一些疑問。請盡管問,我會像剛才一樣坦誠相告。”

“好,我問你,程序中的秋娥和哪吒是不是真有其人?”

“有,是依據老武康50年前上傳的記憶構建的。不過我得說明一點,因為‘元神’程序的功能十分強大,又經過了17次運行,可以說是重生17次,如今的秋娥和哪吒已不同於50年前,他們差不多已經‘活’了,但還是……”

“也就是說,我回地球是找不到他們的?”

廣寒子歎息道:“恐怕是這樣。”

武康麵色慘然:“好啊,既然如此,那我就陪他娘兒倆一同去天國吧。”

廣寒子看著武康作勢要按下拇指,平靜地說:“好的,我樂意陪你們同去。武康,我的朋友,你以為隻有你們仨是受害者嗎?其實我也是最大的受害者之一。如果我是個頭腦簡單的低等級電腦,那就一生安樂。可惜我有智慧,有自己的是非觀。我幹的那些事違反我的本性,可我還得一次一次地幹下去。你受的苦難隻有三年,然後在幸福的憧憬中安然死去;秋娥母子的受難也可以說隻有三年,因為每三年程序就會基本歸零;隻有我所受的折磨已經是17次方的疊加,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是終結!”

“是啊,我早就想這樣做了,可惜我的程序中還有一個優先級的任務,或者換一種說法也未嚐不可——我受到更高層麵的道德束縛,那就是保住地球人的生命線。這個基地從某種意義上說確實是地獄,但這個地獄保障了60億地球人的生存權。它一旦被毀,也許在短短十年內,地球人就會有100萬死於饑饉,300萬死於環境汙染。武康,我也想用一包TNT結束這兒的苦難,一了百了。可是,如果我像你一樣按下拇指,就要為幾百萬條人命負責。”

這番話讓武康的怒火更為熾烈:“那麽我呢?我這個渺小的克隆人就該心甘情願地去死,以換得那幾百萬人的生存?”

在剛才那一段時間,老武康從這兒悄無聲息地消失了。這會兒他悄悄返回,躲開小武康的目光,向廣寒子暗示著什麽。廣寒子知道他的意思,但佯裝沒有看見。它對小武康溫和地說:“當然不是。你同樣有權活下去。這50年來,我一直在努力尋找一個能顧及各方利益的解決辦法,可惜至今沒找到。如果隻是想逼昊月公司結束這裏的不人道狀況,改為雇用真人,那不算困難。但最大的問題不在這兒,而在於三個本不該來到世界上的人——你、秋娥和小哪吒——你們該怎麽辦?你即使回地球也不會幸福的,因為那兒沒有你深愛的妻兒;而秋娥母子呢,別人也許認為他們隻是程序中的幻影,刪掉就行了,但我想,你恐怕不會同意這樣的觀點。”

小武康臉上的肌肉抖了一下,咬著牙沒有回答。

“武康,你在絕望中想帶著秋娥母子與基地同歸於盡,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坦率地說,這是一個糟糕的決定。不說別的,至少你無權代秋娥來決定她自己的命運。我有個建議,你不妨考慮一下:在你下決心按下起爆鈕前,為什麽不先聽聽秋娥的意見呢?你把所有真相告訴她,然後和她商量一下,共同做出決定。”

武康縱然怒火熊熊,聽到這兒也不由得瞪大眼睛,非常吃驚。同樣吃驚的還有老武康。這個建議的確有些匪夷所思!讓武康去詢問一個“程序中的人”是否願意自殺,而且前提是向她道出真相——那娘兒倆其實不是活人! 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那對母子是存在於“元神”程序中,而這個程序又存在於廣寒子的芯片大腦中。武康又怎麽能相信秋娥的回答不是廣寒子在搗鬼呢?

這些彎彎太繞了!

小武康沉默著。老武康提心吊膽,廣寒子則含笑不語。世上沒人比他對武康了解更深。這個藍領工人深愛妻兒,是把屏幕上那對母子當成真人來疼愛的,所以他絕不會否認他們的存在——既然如此,他當然會尊重秋娥,想聽一聽她的意見。廣寒子斷定,隻要勸動他與妻兒再見一次麵,事態就可能會改變。

4秒鍾後,秋娥出現在屏幕上。她的目光先是專注地望向屏幕之外,顯然小哪吒正在那兒玩耍。等她轉臉發現屏幕上的丈夫,表情立時變得有些驚愕:“武康,出了什麽事?咱們剛通過話,你說那是最後一次通話。”

“沒什麽,我隻是想在走前再看看你和兒子。”

“武康,你就別裝了。要是我不能透過眼睛看出你的心事,我就不是你妻子了。你那兒肯定出了啥大事,這一點毫無疑問。快告訴我!即使是天大的不幸,我也會和你一塊兒扛。”

武康勉強笑道:“真的沒什麽。這次你肯定看走眼了。”

秋娥當然不相信他的搪塞,思忖片刻後問:“是不是你的行期要推遲了?”

武康笑著說:“沒推遲啊。不過——我隻是打個比方——要是我的身體已經不適應地球重力,你和兒子願不願意來月球陪我?我不會勉強你們,畢竟這兒太荒涼了。”

秋娥沒有絲毫猶豫:“那兒確實太荒涼,不適合孩子的成長。不過,如果不得不走這一步,我和小哪吒都心甘情願去陪你,哪怕陪你一生。哪吒過來!爸爸要問你話。”

武康的眼睛濕潤了:“別別!別惹小家夥哭鼻子,我隻是隨便說說而已。我很快就回家了。”

秋娥沒有聽他的,她從屏幕上消失,少頃抱著兒子回到屏幕前。兒子這次全身**,連肚兜也沒穿,手上、肚皮和小雞雞上滿是泥巴。他笑嘻嘻地說:“爸爸你要問啥?快問,我正捏泥人呢。”

武康笑著安撫他:“沒啥,你玩去吧。秋娥,真的沒出事。通話時間到了,再見。”

妻子目光狐疑,顯然沒有放棄擔心,但武康執意不說,她也沒辦法。分別前她諄諄囑咐著:“記住我的話,不管多大的不幸,我都會和你一起扛……”

武康果斷地結束這次通話,陷入長久的沉默。這些天,他一直把憤恨和絕望壓在心底。他打算在證實了老武康所說的真相後,就帶上妻兒去天國,同時拉幾個墊背的:昊月基地,還有冷血的廣寒子(自己竟然曾把它當朋友)。但再次與母子見麵後,這個複仇計劃如沸水澆雪一樣融化了。秋娥娘兒倆一向拴在武康的心尖上,這次見麵格外揪心。他們那樣鮮活靈動,惹人愛憐。他們有權活下去,哪怕是在虛擬世界裏。

剛才秋娥說她願意來月球陪他一生,實際情況是——他打算不回地球了,留在這兒陪娘兒倆,直到地老天荒。但仔細想想,這條路其實走不通。關鍵是沒辦法打破真實與虛擬世界的阻隔,讓三人真正生活在一起。如果仍維持在謊言世界中,那是不能長久的。但如果向他們說明真相,又太殘酷了。

怎麽辦?他在絕望中內心激烈衝突,找不到出路。廣寒子同情地看著他,柔聲說:“武康,我想你現在該明白我的苦衷了。50年中我之所以沒改變那個不人道的程序,就是因為找不到更好的出路。”它忽然改變了語氣,又說,“不過,很慶幸這世上並非我一個人在關心這件事。自打老武康來到這兒,事情有了轉機。”

“老武康帶來了一個好消息:他已經握有秋娥和哪吒的冷凍細胞,還有兩人的授權書。”

老武康疑惑地問:“可是你說過……”

“對,我說過,眼下那對母子的元神還太弱,不足以支撐一個三維的克隆人。但我告訴你們一個小秘密:‘元神’程序每三年一次的歸零重啟,其實並非絕對的歸零。武康你回想一下,上次通話時,秋娥曾提到她經常做一個夢,說她似乎知道這個過程會多次重複?”

武康還不想同“冷血”的廣寒子說話,隻是冷冷地點頭。

“那是‘元神’程序有意為之。這個程序是我的創造者編寫的。直到今天,我一直不知道我的創造者是誰,隻知道他肯定是個中國人,因為他在係統中的每一點設定都有深意。像‘元神’,每運行一次,在係統內外的親情互動中,程序中的人物都會有所強化。這個‘元神凝聚’的過程,在程序中還規定了明確的期限——35次重生之後,虛擬人的元神就會足夠強大,可以支撐一個肉體的真人。那時,老武康準備的細胞就有用處了。”

老武康喜出望外:“真的?那我這趟沒有白來!”

小武康的臉膛也亮了,喃喃地說:“35次重生,那是105年。也就是從今天起的55年之後?”

“對。”

老武康困惑地問:“廣寒子你是不是打算讓小武康守在月球別走了,再等55年,直到秋娥母子重生?可那時武康都86歲了。”

廣寒子看著小武康,沒有回答。小武康想想,很幹脆地說:“那不行。要是讓秋娥和哪吒在每一次重生之後,仍然麵對同一個武康,一個越來越老的武康,謊話會穿幫的。”他又思考很久,對廣寒子說:“廣寒子,這三年咱們一直是割心換肝的好朋友,但經過這些事之後,我真不知道還能不能相信你。”

廣寒子平靜地說:“我仍是你的朋友。”

老武康趕忙敲邊鼓:“武康,你可以相信它,別看它不得不幹一些壞事,但心眼兒還是好的。聽我的,沒錯!”

武康下定決心說:“好,我相信你,相信你剛才說的話。那麽——就讓一切保持原狀吧。我是說,把我氣化,換一個新的克隆人,讓‘元神”程序仍然三年一次歸零;照這樣一次次輪回下去,直到秋娥和哪吒修成真身。”

這個辦法未免殘酷,但冷靜想想,應該是唯一可行的路了。老武康不忍地望著小武康,傷心地說:“這對你太不公平了!”

“沒關係,隻要秋娥和哪吒能活過來,並和丈夫團聚,我在陰間也會笑醒的。再說,我好歹已經有了一個三年的人生,雖然短一點,但始終保持著強烈的回家念頭,這樣的人生其實也不錯。幸福不在生命長短,蜜蜂和蝴蝶隻有幾個月壽命,不是照樣活得快快活活?”他笑著說。

老武康窘迫地點頭。他這次“教唆於前”又“叛變於後”,對小武康而言實在有點兒不地道。

正在這時,廣寒子忽然突兀地說:“董事長先生,你可以露麵了。”

施天榮突然出現在一麵屏幕上。其實早在武康穿上太空服時,廣寒子就悄悄打開了與公司總部的通話設施,並一直保持著暢通。它想讓那位董事長親眼看到事態的發展,因為——對一位過於自信的商界精英來說,這樣的直觀教育最有效。廣寒子笑著問:“施董,你剛才已目睹了事件的全過程。我想問一句,當武康按著起爆鈕時,你的心跳是否曾加速?當武康與妻兒在感情中煎熬時,你是否感到內疚?我一直很尊敬你,但我認為你50年前的這個決定不算明智。你死抱著‘克隆人非人’的陳腐觀點,結果為自己培養了怒火滿腔的複仇者。如果剛才真的一聲爆炸,你會後悔莫及的。”

施天榮雖然很窘迫,但畢竟是一個老練的大企業家,很快便恢複平靜,大度地說:“你說得對,我為自己的錯誤而羞愧,而且更多的是感動——感動你以天下蒼生為念,一直忍受著心靈痛苦,默默盡你的本分;尤其是今天,你用愛心和智慧化解了一個無解的難題。你是真正的仁者和智者,我不知道如何表達我的感激。”

“恭維話就不必說了,先對你的受害者道歉吧。”

“武康——我是說年輕的這位,我真誠地向你道歉。公司願做出任何補救,隻要能減輕你的痛苦。這樣好不好,我們可以按你的意見讓那兒保持原樣,即重複‘元神’程序每三年一次的歸零循環,直到秋娥和哪吒修成真身。但你本人回地球吧,公司負責安排你的後半生。”

“不,我不會離開秋娥和哪吒而活著,那不過是一個活死人而已。”武康冷冷地一口回絕,“你現在能做的最好補救,是讓我忘掉我已經知道的真相,仍舊像前幾代克隆人一樣,懷著回家的渴望走進氣化室去。要是能那麽著,我就太幸福了。你能做到嗎?”施天榮很窘迫,他當然做不到這一點。“算了,我不難為你了,我自己來試著忘掉它吧。”

施天榮想轉移窘迫,笑著說:“喂,老武康,過來一起向小武康道歉吧,你在這件事中也有責任。”

老武康悶聲說:“光是道歉遠遠不夠,我會到地獄中去繼續懺悔。”他譏諷道,“尊敬的董事長,我有個小問題,50年前就想問了。那時你親自勸我簽那個合同,你說幾十個口腔細胞簡直說不上和我有什麽關聯。但你為啥不克隆自己的細胞呢?它們同樣和你‘簡直說不上有什麽關聯’啊,還能省下2000萬呢!”

老武康滿臉沮喪,閉口無語。廣寒子又說:“施先生,我也有一個小問題,今天趁機問問吧。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創造者是誰,隻能推斷出他肯定是個中國人,因為他在創造中留下了不少中國元素,比如用中國神話為我命名,在我的資料庫中輸入《論語》《老子》《周易》等眾多中國典籍。你能否告訴我他的名字?”

施天榮略一沉吟,之後說:“就是我本人。吹一句牛吧,我在創建昊月公司之前,是一個相當不錯的計算機專家。”

“是你?”廣寒子雖然智慧圓通,此刻也不免驚奇。在它的印象中,施先生的政治觀點無疑偏於保守。但在“元神”程序中,他實際為電子智能的誕生悄悄布下了棋子,這種觀點又是超乎尋常的激進。這兩種互相拮抗的觀點怎麽能共處於一個大腦內而不引起死機呢?

施天榮敏銳地猜出它的思路,平和地說:“你不必奇怪。科學家和企業家——這兩種身份並非總能一致的,它倆常常幹架。”他笑著補充道,“所幸人腦不會死機。”

廣寒子試探地問:“那我再問一個相關問題吧——你是否事先弄到了秋娥和哪吒的細胞?我隻是推測,既然你為‘元神’程序設計了那樣的功能,如果不事先弄到兩人的細胞就說不通了。”

施董本不想承認,但在今天的融洽氣氛下也不忍心說謊,便笑著說:“我無法取得兩人的授權書,當然不會幹這種非法的事了。不過,也許,我某個富有前瞻性又過於熱心的下屬,會瞞著我去竊取它的。”

廣寒子半是玩笑半是譏刺:“董事長先生,我一向尊敬你,現在又多了幾分敬佩——為了你的前瞻性,也為你有那樣富於前瞻性和主動性的下屬。”

施董打了個哈哈:“不,你過譽了,你才是一個值得敬佩的仁者和智者。套用法國文豪大仲馬的一句自誇吧:我一生中最為自傲的成就是創造了你,一個電腦智能,不僅有大智慧,而且冷冰冰的芯片裏跳動著一顆火熱的心。兩位武康,你們同意我的評價吧?”

小武康沒有接腔。雖然他已經基本原諒了廣寒子。老武康則滿心歡喜,到現在為止,他的冒險計劃可說是功德圓滿——縱然計劃本身漏洞百出。他摟住廣寒子硬邦邦的身體,親昵地說:“當然同意!早在50年前我就給出這個結論了。”

五天後,小武康又和妻子通了一次話。麵對妻子憂心忡忡的眼神,他搶先說:“秋娥,通報一個好消息。前幾天廣寒子為我做臨行體檢,曾懷疑我的心髒有問題,不能適應地球重力。現在已證實那是儀器故障。一場虛驚。”

“對,馬上就要動身了,三天之後抵達地球。”

“哈,這我就放心了!哼,你個不老實的家夥,前天竟然想騙我!那時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心事。”

“是的是的,你是誰啊,我的心事當然瞞不過你的眼睛。怎麽樣,你的牙齒是否已經磨利了?”

他是指上次秋娥說的 “要細嚼慢咽”那句話。秋娥喜笑顏開:“早磨利了,你就等著吧。”

武康繼續開玩笑:“呀,我又忘了提醒你,說枕頭話時要注意有沒有外人……”

“你是指那位勇敢的老牛仔?沒關係,我已經把他算成家人了。”

她把兒子抱到屏幕前,讓他同爸爸說話。小哪吒用小手摸著屏幕,好奇地問:“爸爸你今天就動身?”

“對。”

“真的?”

“當然啦!”

“不騙人?”

“不騙人。”

“可為啥昨晚我又做那個夢?”他疑惑地問。

這句話忽然擊中武康,感情頓時失控,眼中一下子盈滿淚水。小哪吒很害怕,轉回頭問媽媽:“媽,爸爸咋哭啦?”

武康努力平抑情緒,啞聲說:“小哪吒,別怕,有媽媽保護你呢,我也很快回家去保護你!”

被幸福陶醉的秋娥失去了往常的警覺,抱過小哪吒親了親,幽幽地說:“都怪盼你的時間太長,孩子都不敢信你的話了。哪吒,這次是真的!”

“對,兒子,這次是真的!”

他們在屏幕上依依惜別。

廣寒子接通地球的公司總部,辦公室裏,施董偕董事會全體成員肅立著,鄭重地向小武康鞠躬致謝,道了永別。之後,武康平靜地走進過渡艙,躺到那個永遠不會啟程的自動客運飛船裏。預錄的公司感謝詞按程序開始自動播放,在已經得知真相後聽這些致辭,真是最辛辣的諷刺。老武康想把它關掉,小武康平靜地說:“別管它,讓它放吧。”

致辭播完,廣寒子說:“武康,我的老朋友,與你永別前,我想谘詢一件事。”

“你說。”

“你走後,我會如約讓這個程序繼續下去。對秋娥和小哪吒我會保密,永遠不讓他們知道真相。但對於一代代的武康呢?是像過去一樣瞞著他們,還是讓他們知道真相?武康,作為當事人,你幫我拿個主意,看哪種方式對武康們更好。”

這是個兩難的選擇,瞞著真相——武康們會在幸福中懵懵懂懂地死去;披露真相——武康們會清醒地感受痛苦,但也許會覺得生命更有意義。躺在“棺材”中的武康長久沉默,廣寒子耐心地等著。最後武康莞爾一笑:“要不這樣吧——讓他們像我一樣,在三年時間裏不知道真相,然後在最後13天把真相捅破。”

“永別了,好心眼兒的廣寒子,”小武康在最後時刻恢複了這個稱呼,“替我關照秋娥和小哪吒,還有我那些不能見麵的孿生兄弟。你本人也多保重,你的苦難還長著呢。還有您,老武康,雖然您沒能改變我的命運,但我還是要謝謝您——不,這話說得不合適,應該說:您沒能改變我的死亡,但已經改變了我的命運。”

老武康淚流滿麵。

“現在請啟動氣化程序,讓新的輪回開始吧。” 氣化程序開始前,小武康喃喃地說了最後一句話,“這場百年接力賽中,我真羨慕那個跑最後一棒的兄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