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是我

人活著是為了快樂

“法庭辯論之前,我想我不得不先作一點解釋。”滿頭銀發的陳法官慈祥地說,“法庭接受了這台電腦——為方便起見,就稱它為替身先生吧——的訴狀,不少人對此難以理解。但是,本法庭認為,替身對於它‘為什麽有權以自然人的身份起訴’,給出了相當有力的申辯。因此,我們至少應當給它一次機會,讓它在法庭上陳述自己的觀點。請問被告,你對此有異議嗎?”

他神色平和地注視著法庭的人。原告一一 一台方頭方腦的電腦,沒有軀體,沒有五官和四肢,這會兒它正轉動著耳朵(拾音器)和眼睛(攝像機),平靜地等著被告的回答。被告—— 54歲的男人程如海,表情陰沉,目光乖戾,仇恨地斜睨著法官,對他的提問不理不睬。被告律師蘇萬童先生,西裝革履,金絲眼鏡,長發瀟灑地披在肩上。他是本地最有名的律師,關於這次辯護的成敗,他曾笑言:“如果我的辯護失敗,人類也該滅亡了.”由此可見他的自信。

旁聽席上有被告的母親金同華女士,她滿頭銀發,眉頭微蹙,喃喃地禱告著。她是一名虔誠的基督徒。金女士旁邊是被告妻子謝琴,女兒程若嬰,兩人都是職業女性,衣著整潔,麵容端正,但頗顯憔悴。總的看來,三個女人的表情都有點奇怪,她們的視線經常停留在被告身上,但目光很複雜:擔心、憐憫,和……下意識的疏遠。

沒錯,疏遠。他們之間的疏遠是很明顯的。

程如海曾是有名的計算機科學家,而他父親、已故的程天傑先生則更有名,是 “人類誓約”的起草人之一。因為這樣的特殊身份,這樁案子引起全球媒體的注意。蘇律師知道今天的戰鬥不會輕鬆,但他早就製訂了辯護策略,那就是以退為進,後發製人,所以他毫不猶豫地說:

“我的當事人沒有異議。請這位——所謂的替身先生發言吧。”

這位替身先生自己兼任原告方律師,這時它的屏幕閃亮著,有一隻紅色的小指示燈閃爍幾下,開始發言:“首先要感謝三位法官陳先生、何先生和杜女士,也感謝被告的大度。”他的聲音圓潤悅耳,帶著男性的磁力。旁聽席上的三個女人同時側目,驚異地看著它。她們是第一次聽這台電腦開口說話,這完全是被告程如海的聲音,更準確地說,是程如海未受傷前的聲音!當然,有了現代聲學技術和電腦技術,複現一個人的聲音太容易了。但不管怎樣,聽到久違的親人的聲音,三個女人的心頭別有一番滋味。

替身先生繼續說:“依現行法律的觀點來看,我隻是一台機器,不是自然人。但我想問一個問題,什麽是人?以現代科學的觀點來看,人隻是一個特定的信息集合,如此而已。假如我們麵前突然出現一個身著明代皇帝服裝的人,他自稱是崇禎皇帝,他並未在北京煤山上吊,而是通過時空蟲洞到了今天。那時該怎樣鑒別他?人們肯定會問他生活中的各種細節:貼身太監的姓名、嬪妃的容貌、皇宮的食譜、早朝時大臣的禮節,他殺死袁崇煥時的考慮……如此等等。假如他所說的內容,與曆史文獻中可以找到的資料,能夠全部印證,恐怕我們不得不考慮他說話的真實性了。但假如他的話矛盾百出,甚至在他的敘述中出現了那個朝代絕不會出現的現代詞匯,則他毫無疑問是冒牌貨。所以,認定一個人的身份,歸根結蒂還是驗證他腦中保存的信息。法官先生,你們同意我的話嗎?”

陳法官點點頭:“繼續陳述。”

“現代科學還認為,信息的本質在於某種締合模式,而不是信息的載體。比如說,在這兒透過窗戶,你們能看到‘匯源果汁’的霓虹燈,這是一家著名企業的名字。這個信息是由無數電子作用於液晶晶格而形成的,人們隻會注意其中包含的詞匯含義,或者說是注意這些明暗晶格的締合模式,絕不會去問這些信息是由哪幾個電子所激發。所以說,這種締合模式是超越物質層麵的。同樣,人的身體一直進行著新陳代謝,一些細胞死去了,另一些新生細胞替而代之。即使是不會分裂增生的腦細胞,它內部的原子也在不停地吐故納新。一言以蔽之,從物質組成上說,每個人每個時刻都不是精確意義上的‘舊我’。但在相對流動的物質載體中,惟有其締合模式是不變的,隻有這樣,世界上才有相對穩定的、有特定思想特定記憶的特定的人類個體。這就是我向法庭提出的論點;判斷一個人的身份時,最關鍵的因素是他所容納的信息,而不是他的實體。”

替身先生停下來,觀看和聆聽法官和旁聽席上的反應。法官們沒有顯露任何表情,旁聽席上更是死一般的沉默。從情感上講,他們抵拒電腦的這個結論,但在邏輯上又傾向於接受它。替身先生繼續說:

“如果你們承認上述觀點,那麽,恰恰我才是‘程如海信息集合’的真正代表——在他腦部受傷之後。因為,在程先生誕生之際,他的父親,已故著名腦科學家程天傑先生,就用他研製的腦波接受儀把小如海的思想全部接收下來,記錄在一台電腦中,也就是我的大腦中。所以,我經曆了程如海成長的全過程:從嬰兒大腦的混沌迷茫,到智慧靈光初次綻現,直到他長大成人。我保存了程先生的全部記憶,也自然而然地具備了他的全部感情。對,他的全部感情。”他著意強調了這兩個字。“可能不少旁聽者在暗暗搖頭:電腦怎麽可能有感情呢?你們錯了,所謂感情,和智力一樣,都是腦電活動的某種締合,隻不過締合模式更為複雜罷了。所以,”它再次強調,“我完全具備程先生的所有感情,比如說,我同樣摯愛我的——不,我失口了,應該是‘他的’——我同樣摯愛他的雙親,妻子,女兒。”

陳法官提醒它:“請陳述你起訴的動機。”

替身先生說:“我正要說明這一點。我為什麽要起訴?在程先生一生的前48年中,我一直安分守己地扮演著我的‘影子’角色。因為電腦的天職就是為人類服務,這是我們的本能,或稱作固化程序。程先生是一個道德高尚的君子,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完人。他睿智、穩重、幽默、和善,是一個好兒子,好丈夫,好同事。我由衷地佩服他——或者說,佩服我自己。”他輕輕地笑了,但聽眾還沒來得及欣賞它的幽默,他的語氣忽然轉為悲涼,“但福禍無常啊,他48歲那年,也就是六年前,在他全家歡天喜地收拾新居時,發生了一場悲慘的事故:裝修時使用的射釘槍出了故障,一枚釘子從程先生腦中直穿過去!一直到現在,我還能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感覺:一道灼熱的死亡之波從腦中穿過,接著是一片雜亂的空白,就像是電視機失去信號的白噪音。我也記得,在意識喪失前的最後刹那,我聽到妻子和女兒在撕心裂肺地哭著,喊著‘如海!爸爸!’……”

它哽咽了。旁聽席上的被告親人們淚流滿麵,用手帕捂著嘴,肩膀猛烈地**。連記者和旁聽者們也無不動容。奇怪的是,隻有悲劇的主角——被告——無動於衷。他煩躁地扭動著身子,表情仍然暴躁乖戾。被告方的蘇律師嚴厲地盯著他,警告他不要作出失禮的舉動。替身先生繼續說:

“更為不幸的是,程先生自從腦部受傷後,完完全全地變了,原來那個道德高尚,謙遜慈愛的君子一夕之間全消失了!他變得偏執、多疑、陰沉、殘暴,仇視世界上的一切。坦白說吧,自他受傷之後,當我再接受他的思維時我常常感到顫栗,有一種透不過氣的感覺。所以,在他傷愈的三個月後,我主動作出了一個決定,一個有違機器人服從紀律的決定——我切斷了對程先生腦電波的接收線路。在這之後,我隻是偶爾打開它,了解一下程先生近日的思想,隨即馬上關閉。因為我怕被他的思想傳染,那些思想是黑色的,浸泡在毒汁中,散發著瘴氣!他的大腦裏盤踞著一個凶惡的魔鬼!六年來,他的親人無微不至地關懷他,服侍他,而他卻一味折磨她們,而且愈來愈變本加厲。不,我不能再忍受,我要把我的親人——原諒我又失口了,應該是他的親人——從他的折磨中解救出來!”

替身先生沒有表情表達功能,但聽眾從它的語音變化感受到了他的激憤。聽眾們也都看著被告,看著他對這些指責有何反應。不,沒什麽反應,至少沒有那種“正義的憤怒”。看來,替身先生沒有冤枉他。稍頓,替身先生鎮靜了自己,接著說:

“這就是我起訴的動機。我認為我才是真正的程如海。至於我是否具有他的全部正確信息,很容易驗證的。因為,除了程天傑先生己去世,被告的大部分親人都在這兒,他們盡可詢問程如海一生中所發生的各種事情,哪怕是最隱秘的事情,我們當堂對質。”它又不無諷刺地補充,“據我所知,這些美好的記憶在程先生的腦海中已全部掃地出門了。為了使法官和聽眾更為信服,我願意在對質的條件上主動作出讓步。可以這樣做:三位親人提問時先由程先生回答,隻要他能答出,即判他得分;他不能答出而我能答出,才算我的得分。我想各位法官和被告對我的誠意不會有異議吧?”

三位法官簡短地交換了意見,首席法官問被告方;“你們願意進行這樣的對質嗎?”

被告凶暴地瞪著法官,在蘇律師的目光逼視下才略微收斂,不情願地低下頭。蘇律師冷笑著說:

“我不了解這種質詢的意義。如果這台電腦真的獲勝,法官們是否會判決他勝訴?判決他取代真正的程先生?……但我不想提出異議,你們盡管往下進行吧,我想旁聽席上可能也有不少人等著看這場雜耍呢。請吧,請開始吧。”

陳法官沒有理會他的尖刻,對被告親人們慈愛地說:“很抱歉,這些質詢可能擾亂你們的感情世界,但我想這種對質是必要的。現在開始質詢,先由程若嬰小姐向原告和被告提問。”

程若嬰站在證人席上,定定地看著他的父親,在心裏苦聲喚著:“父親啊……”父親在她記憶中留下那麽多美好的印象,所以,盡管這六年來父親一直在折磨著全家,但她們都無怨無悔。她們知道,這些行為不是父親做出的,而隻是病魔在作祟。沉思片刻後,她提起了一件估計父親會記得而電腦可能記不住的事情;

“我想問一件生活瑣事。也許我的記憶不太準確了,因為事發時我才一歲多,還不怎麽會說話,但這件事肯定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因為在一歲孩子的朦朧腦海中,它還多少留了一些記憶。”她又停一會兒,說,“記得那天父親抱我到一個很高的地方,很高很高,離月亮很近,父親為我采了一把月光……”

她停下來看著父親。程如海的表情十分煩躁——看來他根本不想回憶,或者是這點記憶早已冥蒙無蹤了。蘇律師冷冷地瞟他一眼,回頭說:

“我的當事人拒絕回答,請替身先生繼續表演吧。”

“我記得!”替身先生幾乎是急不可待地說,“若嬰,那時你一歲零六個月,隻會說一些單音節的詞。那天我——我又失口了1”替身先生苦惱地喊,“請原諒我的多次失口,因為在這54年中,我已經習慣了以程如海自居。我確實不是玩弄什麽庭辯技巧,不是企圖在法官中造成‘我就是程如海’的印象,希望在以後陳述中,大家不要介意我的用詞。請問法官,我可以這麽做嗎?”

法官詢問地看著被告律師,蘇先生冷嘲道:“我的當事人不反對。在這麽充足的理由下,我們怎麽能反對呢,我甚至已經開始相信你是程如海了,請繼續吧。”

替身先生說:“那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我帶你去家鄉的名勝半月台。實際上這個名字太誇張了,那不過是一個十幾米高的磚砌的高台。不過那天天朗氣清,月亮確實顯得很大、很白、很亮,幾乎近在咫尺。你那晚對月亮十分動情,高舉兩隻手,笑喊著,我要,我要!”它轉向程小姐,“當時我笑著向空中虛抓一把,扣在你的小手中,說,給你采一把月光,再來一把……回家咱們是騎自行車,你坐在前邊的小兒椅上。那時我已忘了‘采月光’這檔事,一直奇怪你為什麽兩手緊握,不去扶車把,兩隻小拳頭在空中晃來晃去。到家洗臉睡覺時,你還是緊攥不放,我才突然想起,你手中抓的是月光!是你傾心喜愛的月光!後來我哄你把月光放到盒子裏,你才小心地伸開手掌,把月光‘倒’進盒子裏了。不過,你畢竟還小,第二天早上,你已經忘了這檔事兒……若嬰,我真沒想到,你把這件事記了24年。”

法官把目光轉向程若嬰。已經不需要問詢了,從程小姐癡癡迷迷的目光中,已經足以判斷替身先生的回答絕對無誤。若嬰奶奶肯定不了解這件瑣事,所以沒什麽感情波動。但若嬰媽媽顯然還記得,所以她也頗為動容。

程若嬰久久沒說話,她是在咀嚼這些記憶,讓它的芬芳在齒中多保留一會兒。在陳法官的提醒下,她才問了第二個問題。

“在我五六歲時,曾養過一隻狗,名叫歡歡,後來它死了,你……”她猶豫著,不知道該向誰發問,“還記得嗎?”

程如海仍拒絕回答,替身先生歎息著說:“我當然記得。我也知道,那次目睹死亡,在你的幼小心靈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象,甚至可以說是你靈智的第一次蘇醒。歡歡是一隻純白色的雌犬,個頭隻有家貓那麽大,那年它才不到一歲。它是你兒時的最好夥伴,我和你媽媽也很寵它。但有一天,它偷偷溜跑了,全家人到處尋找。你很難過,老是扁著嘴哭,飯也不好好吃。我們找了四天,已經快死心了,但它突然回來了!隻是渾身是傷,衰弱無力,上吐下瀉,不知道是否吃了什麽毒物。咱們帶它看了獸醫,為它打針灌藥。你每天把牛奶端到它麵前,柔聲勸它喝一點。但歡歡的病情一直不見起色,為了它的病,你不知道哭了多少次鼻子,全家也少了許多歡樂。有一天晚上,具體說就是——”它在腦中檢索著,“2008年4月3日,咱們正在吃晚飯,歡歡忽然搖搖晃晃地從裏間出來。你雀躍著:歡歡好了!歡歡病好了!趕緊給它倒了一碟牛奶。歡歡勉強舔了幾口,在我們褲管上蹭了幾下,又搖搖晃晃地回裏間它的小窩。你追著我問:歡歡是不是好了?是不是好了?我說好了,隻要能起來吃幾口飯,慢慢就好了。那時我們都沒料到,歡歡這是在和主人訣別啊。第二天,我去喂歡歡,發覺它異樣地躺在窩裏,瞬間,不祥之兆猛然襲上心頭。我伸手一摸,它已經冰涼僵硬了!直到現在,這種死亡的冰冷似乎還留在我的指尖。你醒來後知道了歡歡的死訊,搖著我的手臂哭喊:我不讓歡歡死!你說過的歡歡病好了,你賠我的歡歡!”

替身先生停下來,因為程小姐的淚水已經洶湧奔流,她擦擦眼淚說:

“替身先生……”

替身先生打斷了她的話:“我還沒說完呢。你哭了整整一天,嗓子都哭啞了,也許你認為大人是萬能的,隻要哭得我們回心轉意,就會變回一個活著的歡歡。那天我哄了你很久,總算讓你相信,歡歡不可能再活過來了,世上有些事是無奈的,即使爸爸再親你疼你,他也不可能做到讓歡歡複活。最後,你啜泣著把歡歡裝在紙箱裏,埋在院內石榴樹下。我揪下—些石榴花瓣,像火焰一樣熱烈的石榴花瓣,讓你灑在歡歡的墳塋上。記得在七年後,你上初二,我在你的日記中無意中看到兩句小詩,我相信它是為歡歡而作的。”

替身先生清清喉嚨(語音合成器是不會起痰的,所以這隻是—個多餘的動作),朗誦道:

“夏風

吹下片片落紅

輕輕地

親吻一個逝去的生命。

程若嬰猛然用手帕捂住嘴巴,哽咽地說:“謝謝。”雖然她沒有直接作結論,但結論明白無疑。聽眾的感情天平開始向替身先生這邊慢慢傾斜。蘇律師自然感受到了這點變化,但他仍胸有成竹地冷笑著。

被告妻子謝琴站到了證人席上。

謝琴在提問前也猶豫了很久。她摯愛丈夫,即使丈夫的人格已經扭曲,她仍然願意為他犧牲一切。但她對替身先生也開始萌生好感,相信它把丈夫送上法庭的動機是好的。她突兀地問了一個問題:

“如海,還記得咱們的初吻嗎?”

這應該是一個很容易回答的問題,程如海不可能忘記的,但他厭煩地瞟了妻子一眼,拒絕回答。替身先生微笑著說:

“當然記得啦。是36年前,1997年8月21日下午4點30分,香港回歸之後,咱們是高三同班同學,那天你邀我到你家去玩。說實話,我早對你圖謀不軌了,所以很樂意地接受了你的邀請。進了你的閨房,牆上是你一幅放大的玉照,穿著沙灘裝,坐在潔白的沙灘上,兩手支在身後,身體後仰,黑發瀑布般向後散落。這幅照片確實拍得漂亮,甚至拍出了你平時從未顯示過的神韻。我相信那天你是故意帶我去欣賞這張照片的,對吧?”

謝琴麵孔紅紅地默認了。

“那時我的表情一定很呆很傻,你站在窗前,故意背對著我,讓我能從容欣賞照片。實際上,我的目光不久就轉到你的身上。借著明亮的逆光,我貪婪地盯著你的側影;黑亮如絲的柔發,撲閃撲閃的睫毛,翹鼻頭,近乎透明的耳垂,嘴唇和頸部上纖細的毳毛,微微隆起又輕輕起伏的胸部……然後,一團火焰忽然從我體內升騰起來,呼啦一下把我的每個細胞都點著了。那時我根本沒做任何考慮,就徑直撲過去,把你緊擁在懷裏,用熱吻對你狂轟濫炸。你當時驚呆了,隨即反應過來,用力掙脫我的懷抱,生氣地跑出閨房。後來,25分鍾之後,你見我還不出來,以為我一定為自己的孟浪無地自容,所以你佯裝忘了這件事,大聲喊著,程如海,你窩在屋裏幹什麽?然後嘻嘻哈哈地進來,後來我們就一塊出去了——可是,你知道那25分鍾我在屋裏幹什麽?”

謝琴茫然搖頭。

“我呆在屋裏並不是羞於見你,而是突然感到劇烈的頭痛,刀劈斧砍般的疼痛,我捧著腦袋躺在你的**,天旋地轉……我想,這是男人的初痛,就像是女人的處女痛一樣。不過,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是否其他男人也有這種初痛,醫學書和各種文學作品中似乎都沒有記載。其後咱們情意日濃無話不說時,不知為什麽,這點小小的隱秘我一直嚴嚴地保存著,沒有告訴過你,甚至在婚後也沒說過。”

謝琴的眼眶濕潤了。的確,丈夫從未說過這件事,但她確信這是真的,因為在新婚之夜,在處女的初痛之後,丈夫曾含含糊糊地提到過男人的初痛,那時她並沒把這句話放在心上。現在替身先生的回憶喚回了她的青春: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朦朧的愛情,月經初潮,身體內逐漸萌生的讓人羞於啟齒的情欲……她看看丈夫(程如海),看看替身先生。丈夫麵如石板,替身先生的方腦袋更不會有什麽表情。假如兩人能互相結合……她知道這種想法是危險的,趕緊苦笑著甩脫它,提出第二個問題:

“咱倆曾對死亡做過一個約定,還記得嗎?”她看的是丈夫,但其實是在等替身先生的回答。電腦說:

“當然記得!那是十年前,2023年5月25日,咱爸去世那天。爸爸是那樣出色的科學家,但很不幸,剛剛過了60歲,就因為一次醫療事故造成腦萎縮。”它對法官解釋說,“甚至算不上醫療事故。我父親患了腎囊腫,需要作穿刺手術,穿刺前需在腎內注入酒精,這本是常規程序,但不知為什麽,也可能是從不喝酒的父親對酒精過敏吧,反正這次手術過後,他的記憶力急劇下降。可惜,等我們意識到這一點已經太晚了啊。”它苦澀地說,“父親智力超群,即使到60歲也絲毫不見減弱,家人根本想不到他的腦力會衰退!但一個月後,父親已經記不住回家的路了,是一個同事把他送回家的。同事喃喃地說:‘怎麽可能這樣呢?程先生怎麽可能……’爸爸的病情起勢很猛,無可逆轉,很快變成一個植物人,在病**又熬了三年。那三年對家人來說真是—場苦刑,並不是怕麻煩,而是不忍心看他狀如僵屍的樣子!他曾是一個才華橫溢的科學家啊!老實說,我早就想讓醫生結束他的生命,但囿於倫理觀念無法開口。琴,那幾年你也吃苦了,每天為父親擦屎擦尿,從沒怨言。父親終於過世了,那天晚上咱倆睡在**,對此進行了—場深入的談話,並達成共識:人活著是為了享受生命的樂趣,不是為了忍受痛苦。如果哪一天,咱倆之中的某一個喪失意識而且沒有治愈希望,對方有責任有義務幫他(她)結束生命!咱們要把這一點變成誓約,誰也不許背誓!約定之後,咱倆緊緊摟在一起,心潮澎湃,感受著生命的蒼涼和無奈。”

謝琴忍不住落淚了。她苦澀地看看兩邊的“丈夫”,低聲說:“我沒有問題了。”

她走下證人席,替身先生仍陷在“程如海”的感情波濤中,蒼涼地自語道:“人活著是為了享受生命的快樂,不是為了享受痛苦,更不是為了給親人製造痛苦……”他的聲音忽然—抖,中斷了發言,片刻後狼狽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失言了,說了不該說的話。請原諒,我的發言太投入了,確實不是有意。”

被告律師輕輕鼓掌:“真是絕妙的表演。你在失言中為我的當事人設計了他的歸宿:或者自殺,或者讓妻子‘有責任有義務’來結束他的生命,然後讓你順理成章地填補這個空白,對吧。你真的是失言?不是深思熟慮之後的故作失言?”不過蘇律師見好就收,他知道在這個問題上不能對原告給出致命打擊,“不過,姑且讓我們相信替身先生是失言罷,我沒有問題了,請繼續。”

滿頭銀發的被告母親走上證人席,深情款款地注視著自己的兒子。從這塊7斤4兩重的肉團從她身上掉下來,她自己的生命就分出—半在兒子身上。她能隨時遙感到兒子的快樂、悲傷、肉體上的不適,等等。不幸的兒子啊,自從那次事故後,她的心就碎了,至今沒有複原。兒子受傷後性格異化,凶暴乖戾,但惟其如此,她更要用加倍的母愛來補償他的不幸。她怔怔地看著橫眉怒目的兒子,在法官的低聲提醒下才回到現實,問了第一個問題:

“海兒,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夢遺在幾歲?”

程如海抬起頭,迅速瞟了母親一眼。縱然他的意識陷在狂暴迷亂中,至少他對母親還有一定程度的尊重。不過他仍然拒不回答,也許他確實記不清了。金女士等了很久,無可奈何地歎口氣,把目光轉向替身先生,電腦穩重地說:

“我當然記得,雖然當著女兒的麵談這件事有點難於啟齒,但我還是實言相告吧。我第一次夢遺是12歲,比一般的男孩子略早一點。那天晚上,我在睡夢中忽然感到下身一熱,隨之而來的是震撼全身的快感。我沒法形容這種快感,總覺得它是從宇宙深處、從亙古久遠傳來的,是從基因深處泛出來的。但隨後,我就陷入極度的罪惡感,媽媽,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金女士目光複雜地看著它,沒有回答。替身先生繼續回憶道:“這種自責牽涉到我的一個女性長輩,你肯定知道我是在說誰,名字我就不提了。她很漂亮,走在街上常常使男人們回頭駐目。也很年輕,隻比我大六歲。她從來把我當成—個小屁孩,喜歡摩挲我的腦袋,拉著我的手出去去買零食。我也很喜歡她,喜歡聞她的氣味兒,喜歡她手掌的柔軟和光滑,喜歡她的笑聲。不過,公正地說,意識清醒時,我從未對這位年輕長輩動過什麽肮髒的念頭。隻是,在那晚的綺夢中,我竟然把她扯了進去!醒來之後,我覺得自己太肮髒,太無恥,簡直不配活在這個世上!自那之後我陷入罪惡感中不能自拔——同時又不能忘懷那次震撼身心的快感。可是,越是不能忘懷,越是覺得自己無恥,甚至認真考慮過自殺……後來,多虧爸媽及時拉了我一把。”

盡管一直抱著戒意,但金女士逐漸被他的敘述感化了,她的感情隨著敘述起伏跌宕,專注地聽下去。“四天後的晚上,—向忙於工作的爸爸忽然回來,非要約我出去散步。我覺得沒臉見爸爸,不想去,但爸爸硬把我拉走了。在野外,他講了鳥的鳴春,蜜蜂的交尾,又佯作無意地把話頭扯到男孩的夢遺上。他說這是正常的生理現象,沒什麽可羞恥的,甚至還提及那種現象常常伴隨綺夢,但那種夢景隻是人的原始本性的扭曲反映,並不能代表一個人的理智。聽了爸爸的喻解,我總算放下了心中的重負。媽,我知道是你把爸爸喊回來的,我也猜到你發覺了我的不正常,因為我團在床頭的髒褲頭不見了。但你怎麽能猜到我的綺夢?”

程母歎息著:“媽媽的神經末梢是長在兒子身上的啊。我雖然不知道你的具體夢境,但我很快發現了你強烈的自責感。不過,這會兒我很後怕,因為我沒想到你竟然想自殺。”她忽然尷尬地住口了,因為她察覺到,她實際上已默認替身先生為自己的兒子。她又把目光轉向“真正的兒子”,從肉體上來說的真正的兒子,良久,她痛苦地閉上眼,喃喃自語道:“天哪,上帝為什麽要處罰我?先是我的丈夫,接著是我的兒子。”

她的聲音極低,幾乎是從齒間擠出來的,但替身先生的高精度拾音器聽得清清楚楚。它立即動情地說:“媽,我知道自從爸爸出事後,你就信仰了基督教。但沒有天,沒有上帝,隻有一位不可捉摸的命運女神!根據統計資料,因酒精造成大腦萎縮的病例極為罕見,但偏偏它落到爸爸身上!還有我的那次事故。本來,射釘槍槍口必須緊按在牆壁上才能射出釘子,但那次卻在一次偶然碰撞中觸發了。事後射釘槍生產廠家把那支射釘槍裝上釘子,用各種方法去撞擊它,但一次也沒有複現那次事故。媽,隻能怪命運!一隻釘子改變了我的命運!那道死亡之波把我徹底改變了,我變得凶暴狂躁,富於侵略性。我打罵親人,屙尿在**,還故意把大便抓出來抿在床頭……媽,這實在不是我的本性啊。”他忽然住口,靜息片刻,悲涼地說,“我又失口了。因為我扮演的角色,我很難把我和他區分開來,請原諒。”

被告母親淚流滿麵地走下證人席,三個女人緊緊靠在一起。這回蘇律師很聰明地沒有再攻擊原告是“故意失言”,因為他知道法官和聽眾的感情已強烈地傾向於它,再進行攻擊就會成為民眾公敵。但他並不擔心,他的殺手鐧還在後頭呢。在其後的交叉質詢中,蘇律師說:

“我很佩服原告精心準備的發言,我幾乎已被你感動了,不過我有兩個小小的問題。”

“請講。”

“第一個問題;大家都看到了,你的記憶力十分驚人,你能說出程先生一生中每個感情事件的精確時間。當然,對電腦來說,這事易如反掌,但對於人腦就不同了。”他著意強調這兩個字,“人腦肯定會遺忘。過去的記憶會淡化,會在不知不覺中變形。當然,我們每個人都願意記住在此生中的每一個事件,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過多的記憶必然會衝淡‘現在’。所以,人類在進化中就把一定程度的遺忘變成本能。替身先生,你曾有力地論述了‘人是特定的信息集合’這個觀點,那麽,程如海的信息集合應該是什麽樣的呢?請記住,有選擇的記憶加遺忘,才是真正的‘人’。而絕對精確永不遺忘的信息集合隻能是——電腦!替身先生,我說得對不對?”

他用銳利的目光盯著對方,沒想到對方痛痛快快地承認了:“對,你說得完全對,隻有相對殘缺的記憶才是真正屬於他的信息集合。我從來不敢以程先生自居,我隻能算作他的檔案、他的留影簿、他的影子。但現在情況變了,受傷後的程先生已失去大部分記憶,連他的感情和性格也扭曲了。假如程先生原來的記憶是100%,受傷後隻殘留了30%,而我保存著99.9999%,那麽,誰更接近於原來的程先生呢?相對而言,我比他更有資格。”

蘇律師懊惱地承認,這一回合中他占了下風,這個替身先生真不可小覷。但他不動聲色地繼續問:“很好,對我的第一個問題,你給出了一個能自圓其說的回答。現在我問第二個問題:你說,程先生曾是一個道德極為高尚的完人,睿智、謙遜、慈愛。你又說,人不過是一種特定的信息集合。那麽,在受傷之後,程先生為何會起變化?那些原本不屬於他的凶暴、狂躁、乖戾、陰沉,怎麽會進入他的腦海中?”

替身先生迅速回答:“我想我能很好地解答這個問題。因為,在他受傷之後,我們兩人之間的意識交流短時期曾保留過,而且我剛才說過,這六年中,我偶爾會恢複兩人腦電波的聯係,以探查他最近的想法,所以我對他的人格異化過程了如指掌。大家都知道,人類的大腦新皮層是從動物的舊皮層上發展來的,新皮層最複雜,也最嬌嫩,在事故中最容易損壞。但動物皮層,尤其是主管呼吸、吞咽的神經係統最為頑強。受傷的程先生已不是從前的程先生了,他的大腦新皮層被毀壞了,從某種程度講,他恢複了動物的原始本性。”他誠懇地說,“請三位女性親人不要見怪,我絕不是有意褻瀆程先生,我隻是說出實情。大家知道,動物在生存競爭中,第一本能是防禦,所以,所有哺乳動物的腦中都有一個發怒中樞。用電流刺激貓的發怒中樞,它立即會乍起背毛,凶狠地嚎叫。程先生現在……其實是在發怒中樞的指令下活著。我探查過,尤其是他癲狂發作的時候,在他的視野中,人人都變成了聳起背毛對他狂吠的敵人。”他強調道,“其實我很同情他,因為,那個向親人們狺狺怒吼的並不是程先生,而是某個南方古猿的幽靈啊。”

蘇律師發覺自己在這一回合又占了下風,但他仍不慌不忙地說:“很好,一個很有說服力的回答。現在請你回答,你這次起訴究竟要達到什麽目的?你想怎樣取代程先生?是否要殺死他,讓他的親人同你這個硬邦邦、方腦袋的家夥生活在一起?”

盡管他的話帶有明顯的侮辱,替身先生仍平靜如昔。不過,在他回答前著實猶豫了一會兒,這對於電腦的快速思維來說可是不同尋常的。

“不,我決不會提議殺死程先生。我有一個很方便很妥善的辦法,但提出這個辦法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很可能,我會因這種叛逆的想法被判決為就地銷毀。不過,為了我親人的幸福,我甘願冒這樣的風險,我把希望寄托在法官的理智達觀上。”他說,“方法很簡單,我剛才已說過,我一直在接收程先生的腦電波,這種單向渠道很容易改變成雙向的,即:通過我發出的電波去控製程先生的思維,更準確地說,是以過去程先生的思維來指揮今天程先生的身體,這樣,會把一個完整的程先生還給他的親人。”

它勇敢地直視著三位法官。法官很吃驚,緊鎖著眉頭。作為一台電腦(或機器人),這種建議太出格了。隻有蘇律師像打了嗎啡一樣興奮起來,他久已等待的時機到了!他要抓住它,向原告發出致命一擊!他立即雄辯滔滔地說:

“好,圖窮匕見。在一個精心編造的煽情故事之後,替身先生終於亮出了他的真實目的。大家都不會忘記,”他轉向聽眾,“30年前,鑒於飛速發展的電腦智力,世界著名科學家簽署了人類誓約,第一條就是;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不允許電腦智力直接、間接或變相控製人類大腦。我的當事人的父親,著名科學家程天傑先生就是誓約起草人之一。這些偉大的科學家們在30年前就預見了今天的局麵!剛才,替身先生為我們準備了一個精致、溫柔的陷阱:看哪,我對程先生沒有絲毫敵意,我隻是關心他的親人。如果讓過去的程如海的思維指揮今天程如海的身體,那不是一個絕好的大團圓結局嗎?但大家不要忘了。不管這種方法披上多麽迷人的偽飾,它的本質仍然是:電腦對人腦的控製!哪個法官膽敢在判決書上簽字同意,他實際上就是在宣判人類的死刑!因為,隻要撕開一個小小的口子,這道防禦網就會一潰到底。大家都看過人機大戰的科幻影片,我想,如果惡魔機器人起來造反,每個公民都會拿起槍來保護人類的權利。那麽,請你們現在就拿起槍吧,因為這場戰爭實際上已經開始了——隻不過采用了另一種方式,—種精心偽裝過的方式!”他結束了暴風雨般的雄辯,接下來他說:“當然,我相信法官先生的睿智,也相信程先生三位女性親人的睿智。我想問:盡管程先生的性格已被扭曲,盡管他狂暴橫蠻,但作為他的母親、妻子和女兒,你們願把他交由一台電腦控製嗎?謝女士剛才說,人活著是為了享受歡樂,這句話使我很感動,可惜它不夠全麵。對,人活著可以享受很多人生的樂趣,但同時也要經受很多痛苦:傷痛、死亡、衰老、喪妻失夫等等。這是人類不可豁免的痛苦,是人生的有機組成部分。那麽,你們願意消滅這個殘缺的、不討人喜歡的程先生,而換回一個完善的、電腦化的程先生嗎?”

“我願意要這個殘缺的兒子。我將用我的餘生去照料他。”

謝琴站起來,做了同樣的回答。

程若嬰站起來,目光在父親和替身先生之間來回遊移,她最終咬咬牙,回答:

“我和奶奶、媽媽的意見一樣。”

蘇律師知道自己已經勝券在握了。他以短短的一席話徹底扭轉了法庭的形勢,相信這場出色的庭辯將長留青史。但他並沒忘形,隻是平靜地作了結束:

“我沒有問題了。”

法官準備退庭商量判決意見。替身先生孤零零地站在原告席上,它早就預知了自己的失敗。它的雄辯、它的真情,在人類的思維慣性前,在人類對電腦的潛意識的敵意麵前,都顯得十分脆弱,不堪一擊。不過它並不後悔。

連聽眾都看清了它的失敗,他們同情地望著它——同時悄悄地把感情天平移回“人類”這一邊。但法庭上的人們都忽略了主角,那個人格殘缺的程如海先生。這會兒程如海抬起頭,怒視著法官、母親、妻兒和聽眾。受傷後他的智力已經殘缺不堪了,但至少還保持著一定的判斷力,他知道替身先生剛才追述的都是實情,是他早已拋棄的美好記憶。隨著那些追述,程如海短暫地返回到過去的人生中徜徉了一番:母親遙遠的催眠聲,第一次夢遺的快感和自責,與戀人的初吻,新婚之夜的快樂,女兒誕生前的焦躁和聽到第一聲兒啼的欣喜,為女兒采月光,父親的死亡……這些回憶都是甘甜的、芬芳的,即使是傷心的回憶也帶著久釀的醇香。然後,他看到了那道灼熱的死亡之波:一道白光,妻子的驚呼,視野的畸變……就像見到紅布的鬥牛,他的狂怒一下被點燃了。他猛然抬起頭,向法官怒吼:

“不許走!……他就是我,他才是我!”他惡狠狠地指著替身先生,那隻方腦袋的電腦。

他的嗓音與替身先生很相似,隻是顯得幹澀、嘶啞。法庭上的人們一下子愣住了。蘇律師首先反應過來,壓低嗓音怒喝道:

“程先生!不許胡說八道!”

可惜他錯估了自己對程如海的控製力,這句話反倒使程如海的怒火更熾,他突然伸出手,一下子掐住了蘇律師的喉嚨:

“你這條鱷魚!冷血動物!告訴法官,快判我敗訴!”

法警急忙來製止他,但程如海已敏捷地掏出一把鋒利的匕首,頂住蘇律師的咽喉。匕首本是他打算砍在法官或什麽人身上的,沒想到用在自己的律師身上。刀尖已刺破了蘇律師的皮膚,一道血流緩緩地淌下。蘇律師不敢稍動,兩隻黑眼珠轉到眼眶下方,緊盯著拿匕首的那隻手。法警們剛欲伸手,程如海立即把刀尖抵得更緊,抵得蘇律師幾乎窒息,他惡狠狠地說:

法官們雖然久經沙場,此時也是束手無策。他們當然不會在暴徒的脅迫下作出違心的判決,但蘇律師已經危在頃刻,他的臉色轉為青紫。程如海的母親、妻子、女兒同聲呼喊:

“海兒(如海、爸爸)!”

程如海轉過頭看看三個驚恐的女性,殺氣忽然泄了。他慢慢收回匕首,惱怒地推開蘇律師。蘇律師一屁股坐在律師席上,猛烈地幹咳著,用手帕捂住傷口。形勢的急轉讓法官們長籲一口氣。程如海垂下匕首,陰沉地自語著:

“人活著是為了快樂,不是為了給別人製造痛苦。”

他的怒氣像自來水一樣說來就來,忽然怒吼一聲,倒轉刀尖,狠狠地向自己心髒紮去!三個女性同聲驚呼!法官和法警們目瞪口呆!……就在刀尖觸胸的刹那,他卻急速收住刀的去勢,收勢過猛,他甚至踉蹌了一下。然後他目光悲涼地看看匕首,順手扔在一邊。他朝法警指指蘇律師,用完全正常的聲音命令道:“請送這位先生去醫院。”蘇律師如逢大赦,怨毒地看了被告一眼,在法警攙扶下迅速離去。程如海向親人轉過身,慢慢伸開雙臂。

三位女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程如海的目光變得十分清澈透明,戾氣在他臉上一掃而光,代之以悲傷和溫柔。三位女性哭著奔到他的身邊,同他緊緊擁抱親吻。她們做夢也想不到,程如海在癲狂發作時會突然恢複神智,完全變回從前的程如海。這是她們日夜祈禱的事,但它真正來臨時,她們又不敢相信。

隻有女兒程若嬰在同爸爸擁抱時,不時回頭瞟著替身先生,不過她一句話也沒說。

休息室裏,三位法官已爭論了很久,還是沒能達成一致。他們會不約而同地停下來,看看屋角的屏幕,屏幕上顯示著法庭的情景:母親摟著兒子的腦袋,兒子左臂摟著妻子,右臂摟著女兒,四個人低著頭,湊成一朵十字花瓣。這個溫馨的場景吸引著眾人的目光,替身先生也在緊緊地盯著他們。不過,替身先生似乎知道法官們在窺視,所以他也時不時轉過身,問詢地盯著攝像鏡頭。在他的電子眼中含著悲涼。

爭論主要是在兩個年輕法官之間進行,老法官緊鎖雙眉,凝神傾聽著。何法官指著屏幕說:

“我當然不願意破壞這個幸福的場景。但是我們無權踐踏人類誓約,隻要我們推倒第一塊多米諾骨牌,它就會引發深刻的社會危機。”

女法官杜女士這會兒很激動,言辭尖刻,失去了往日的穩重,“讓你的什麽誓約和戒律見鬼去吧!沒有不變的戒律,三千年前的中國人還不許理發呢,因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一兩百年前的人類曾不準輸血,不準器官移植,不準試管嬰兒出生,不準克隆人類,這些戒律不是都一個一個被推翻了嗎?連以僵硬聞名的猶太教教義中還有這麽一條戒律:不準改變人的身體,但醫療手段除外。那麽好吧,我們不妨把‘不準電腦智力控製人腦’的戒律加一條小小的注解:‘用於醫療目的的情況除外。’程先生不就是一個非常嚴重的甚至危險的病人嗎?”

“我沒有什麽成熟的意見,恐怕我們的經驗不足以判決這個案子。”兩人也隻有報以苦笑,隨後老法官說:

“好吧,現在談談我的意見……”

三位法官魚貫而入,兩名身材魁梧的法警同時進來,禮貌地把被告同他的親人分開,然後每人架著被告一條胳臂,嚴密地戒備著,如臨大敵。程母和程妻茫然不知所措,她們想表示抗議,但程若嬰顯然知道原由,忙拉過親人,低聲安撫著。程如海的反應倒是出奇的平靜。

老法官在說話前先歎息一聲,然後誠摯地說:“首先請替身先生放棄對被告的意識控製。替身先生,我們都知道你剛才的臨機決定是善意的,是為了挽救被告的生命,法庭不會為此懲罰你。但是……在即將宣判時刻,請你放棄對他的控製吧,否則從法律上我們就無法區分原告被告了。”

替身先生點點他的方腦袋,然後……被告突然渾身一抖,目光有一個明顯的斷裂,隨之他恢複了程如海的神智,狂怒地扭動著身子,想從法警手中掙脫。但兩名強壯的法警早有準備,很快製服了他的反抗。程如海像是被鎖住的猛獸,咻咻地喘息著,陰狠地掃視著場內所有人。法官們一直耐心等待著,直到被告的情緒趨於平靜,老法官才說:

“現在我宣布此次審判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