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賊

詭術當道

舉辦過多屆的中、韓、日三國圍棋擂台賽又要開始了,這次三國各派五名最有實力的棋手上陣。人們普遍認為這是一場空前激烈的比賽,因為在棋壇上稱霸多年的韓國二李(李昌鎬、李世石)最近已經受到中國棋手羅冼河、常昊的強力衝擊,沉悶多年的日本棋壇也已經強力複蘇,像依田依基、山下敬吾和趙治勳等最近都有不俗的戰績。不過這些棋壇名人的大名,還有棋賽的具體進程,與本文的內容沒有什麽實質關係,盡可虛化。以下用中、韓、日的A、B、C、D、E代替。

此次擂台賽最大的亮點在於中國博彩業的強力參與。中國最負盛名的博彩公司誠信公司主辦,采用累進式計分,具體辦法是這樣的:每股彩注為200元,彩民一次性投注後可以在網上參加每次比賽的競猜,贏一次得一分。總的比賽場數是不定的,取決於各方的戰績,如果每方都戰到“老將對麵”,則共比賽14次。屆時,得14分(即每次競猜全對)、13分和12分的彩民將分別獲一、二、三等獎,其餘人被淘汰。按博彩業慣例,所得彩金的40%用於營運費用、稅金及慈善事業,其餘60%由中獎者分享,其中一等獎獲得者將分得其中的50%。

大致做一個估算,假如共投500萬注,彩金總額為10億,其中一等獎可得3億。又假如共有100個一等獎得主,則每人分得300萬。無疑這是個很有吸引力的數字。

該博彩活動的最大困難,是如何克服國人根深蒂固的“懷疑一切”心理。這也難怪,雖然西安寶馬博彩大弊案已是陳年舊事,但坑灰未冷,眾彩民心有餘悸。須知該弊案是一位最無畏的受害彩民以生命做賭注,激醒新聞界的注意,才最終得以水落石出。但一般彩民掂量掂量自己的勇氣,怕是不大能做到這一點,所以也就退避三舍了。誠信公司為了喚醒國人的勇氣,采取了不少措施,特別是聘請瑞士著名公證機構若曼遜公證處作監督。這個措施非常有效地恢複了國民對社會的信任,最終誠信公司賣出了1000萬注,大獲成功。

後來的事實證明,誠信公司在此次博彩中確實是清清白白,童叟無欺。此後仍有人在網上罵他們欺騙、做套子,說一等獎得主都是公司的關係人,等等,但這些指責並無根據。這些罵街者多半是那些猜對了11次或10次的彩民,即那些“隻差一兩步就能獲獎”的人,他們的心情可以理解的,罵幾句泄泄心火,不久也就風平浪靜了。

但既然本文的題目是“天下無賊”,讀者都不傻,自然會猜到文中必然涉及到騙子和受害者。這要從一個外國人的參與說起。

話說北京高華盛證券公司的美籍職員切尼姆斯也參加了投注,這主要是緣於他對中國圍棋的興趣。切尼姆斯是有名的中國通,北京話說得倍兒棒,熟讀《孫子兵法》、《三國演義》和《左傳》《史記》,也會下圍棋,水平不高,隻是業餘三段。他知道,自從1997年電腦“深藍”戰勝了國際象棋特級大師卡斯帕羅夫之後,電腦棋手已經在國際象棋、中國象棋、印度象棋、各類跳棋等所有棋類運動中橫掃人類棋手——除了圍棋。在這個領域裏,電腦與人相比隻相當於一個智障孩童!即使最優秀的電腦程序,在與最低段位的棋手比賽時,還要後者讓十子才能勉強戰平。偏偏圍棋規則又是各種棋類中最簡約的,基本上隻有一條:排除四麵被對方圍著而沒有空隙的狀態。最簡約的棋規卻成就了最深奧的棋理,可以說,至少在發明棋類博奕方麵,中國古人的智慧是世界第一,甚至多出了幾個數量級。所以,盡管中國目前的科學成就有限,他仍對中國人的智慧心存敬畏。

與中國彩民的心態不同,切尼姆斯在投注時根本沒有考慮過其中是否會有貓膩。原因很簡單,在美國,即使最無恥最膽大的賭業老板也不敢出老千。因為美國法律在這方麵有非常嚴格有效的條文,嚴格的法律造就了美國博彩業的絕對誠信。美國人隻把“老千”用到政治博奕上而且用得爐火純青,像羅斯福為了喚醒不願參戰的美國公民,明知日本將轟炸珍珠港而保持沉默(注一)、裏根以“星球大戰”為誘餌拖垮蘇聯經濟、克林頓以“誤炸”為由摧毀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美國軍方認為南軍把秘密通訊中心設到了中國大使館內)等,均是政治機謀的傑作,可以載之史冊的。

切尼姆斯參加投注有一個非常有利的條件。他因為自己的工作性質,可以很方便地收集到所有參賽棋手的詳細資料,諸如某兩位選手之間的曆史戰績、某人的心理素質、甚至未來某次比賽時雙方棋手的身體狀況,等等,他都能輕易弄到。把這些詳盡資料輸到電腦中,再用一個專用博奕軟件來預測勝負。當然預測結果不會絕對準確——宇宙中永遠沒有絕對準確的預測或占卜——但無疑可大大提高勝算。雖說這樣占用了一點工作資源,多少有點假公濟私的味道,但——300萬元人民幣,是一筆不小的業餘收入啊。

三國擂台賽的第一場比賽,按抽簽結果是中國的E對陣日本的E。這場比賽懸念不大,因為從曆次戰績看,中方棋手占有很大優勢。在切尼姆斯的個人電腦預測中,勝負比率達到9比1。所以他當然是對中方下注,而且贏了第一分。

不久他收到一封奇怪的電子郵件,故事就從這裏開始了。

先生/女士:

我們已經得知(當然是用了某種不大合法的技術手段啦,敬請原諒)您參與了三國圍棋擂台賽的第一次競猜,並贏了第一分。向你祝賀!謹通知你,下次比賽即中國E對陣韓國E時,比賽結果是韓方取勝。我們的預測鐵定準確,絕無失誤,建議你一定按我們的預測投注,以確保您的積分。

對不起,我們窺探了你的小小隱私,再次致歉!以後你就會知道,你在這件事上的所得必然大於所失。

兩個遊戲風塵之大蝦。某年某月某日。

接到這封郵件之前,切尼姆斯已經用自己的方法做了觀測,結果嘛倒是和信中說的一樣。盡管這樣,他對這封來信根本沒有重視,他不相信任何人的預測能比他的資料和軟件更準確。至於這封郵件的動機,可能是行騙,也可能是哪個網蟲的搗蛋,現在網上有很多這樣的好事之人。他沒有理睬它。

這次比賽果然韓方勝,切尼姆斯又贏了一分。然後,他又收到那兩個匿名者的郵件:

先生/女士:

我們得知你按我們的通知下了注,從而贏了第二分,謝謝你對我們的信任!謹通知你,下次比賽即韓國的E對日本的D時,比賽結果將是日本取勝。我們的預測鐵定準確,絕無失誤。相信你這一次仍會按我們的預測投注,以確保您的積分。

兩個遊戲風塵之大蝦。某年某月某日。

切尼姆斯看了這個預測結果,不免搖頭。日本的D先生是一位旅日華人,曾是日本的超一流選手,但今天已經廉頗老矣。圍棋其實也是吃青春飯的一種殘酷運動,這裏可不是老人的天堂。切尼姆斯用自己的資料和軟件做了預測:D的勝負比率僅為二比八。那兩個大俠這次肯定看走眼了,要不就是有意騙人。他打開誠信博彩公司的網站,就要為韓國選手下注——但他敲擊鍵盤時卻臨時改了主意。為什麽?他說不清,但直覺告訴他,也許這些郵件中有戲,值得循跡追蹤下去。而且,說到底,即使這次上了當,損失不過是200元人民幣嘛,不值一提。

事後他非常慶幸,他按直覺行事是做對了。第三場比賽結束,爆了一個大冷門,日本的D老人竟然中盤戰勝了韓國的小E!據說大部分彩民都痛失這一分,而切尼姆斯在慶幸之餘,不禁對那兩個大俠產生了興趣。他急切地盼著下一封郵件。

先生/女士:

非常感激你再一次信任我們!可以說我們已經是知音啦。謹通知你:下次比賽即日本的D對中國的D時,仍是日方取勝。

再透露一點小機密:我們兩人發明了一種算法,暫時命名為“鬼穀子算”。它可以基於不完備的資料,在進行多重可公度計算後,得出理論上準確的預測。坦率地說,我們的算法尚不完備,但用來對付圍棋擂台賽這樣簡單的兩參數博弈,絕對是小菜一碟。我們很想找一個陌生人來試一試這個算法的威力,就隨機地選中了你。所以請盡管放心地按我們的預測投注,你一定會奪得一等大獎。

哲學家們說,不可能絕對準確地預測未來,因為一個能準確預測的世界沒有“自由意誌”的存身之地,二者構成了哲學層麵上的悖論。但你會看到,我們將挑戰這個結論。前提是:你不要把我們的預測透露出去,也就是說,不要過於強烈地幹擾世界的本來進程。古代的算命先生說“天機不可泄露”,實際是同樣的道理。

我們相信你會保密的,畢竟你也不願意讓更多的人來分享你的大獎彩金,對不對?

郵件的署名也變了:“兩個小有才氣的年輕數學家。某年某月某日”。到這時,切尼姆斯已經對他們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雖然按他的電腦預測,第四場打擂中國選手勝麵較大,但他沒有猶豫,立即按信中的預測投了注。此時他關心的已經不是投注的收益,而是這兩個想“挑戰哲學家的年輕人”。他決定一直按他們預測投下去,看看最後會是什麽結果。

第四場比賽結束,那位已經是過氣明星的日本華裔老棋手又燦爛了一次,以一目半戰勝了中國的D選手。切尼姆斯的帳上也因此增加了寶貴的一分。

這麽著一直到了第十場比賽結束,切尼姆斯十次競猜全中。他的興趣越來越濃,並把有關情報向上級作了匯報。所以,他對“鬼穀子算法”的關注,已經從“副業創收”的層麵上升到職務研究,以後再占用工作資源也就理直氣壯了。等第十一次郵件發來時,切尼姆斯使用技術手段進入中國網通的資料庫,查出郵件發自這個國家H省省會Z市某家寬帶用戶,戶主叫張儀,住在某街某號。

因為他的工作性質,他在中國有相當廣泛的交往。第二天他約見了一個籍貫是H省Z市的中國朋友李士誠。切尼姆斯確實按那兩人的囑咐,未把預測結果向任何人擴散,但李士誠是例外。因為切尼姆斯知道,在今後的工作中需要李的參與。

約見是在北京飯店。聽了切尼姆斯的介紹,李士誠沒有絲毫遲疑,決然地說:

“一定是騙子!你盡管相信我的話,他們一定是騙子!”他甚至對切尼姆斯先生的幼稚輕信十分驚奇,“你——竟然相信他們?”

切尼姆斯笑道:“我並未相信他們,也沒有不相信他們。這取決於他們以後的預測是否準確。如果次次都準,那必定有什麽值得探究的原因。”他分析道,“如果這是個騙局,那隻有一種可能:比賽組織者已經事先設定了每一局的輸贏,這個結果又被那兩人竊得,想轉賣給我。但我相信,三個國家的15位圍棋名家絕不會通同作弊吧?”

“那當然不會。但給你發郵件的人肯定是騙子,這一點也不用懷疑。隻說一個反駁理由就夠了:如果他們能準確預測,為什麽不嚴守秘密而自己去投注?他們和鈔票有仇?幾個億的彩金啊。”

切尼姆斯點點頭:“你說的確實是一個非常有力的理由。但——凡事都有例外。”

李士誠對他的迂腐大搖其頭,覺得保護這個天真的外國友人不上當,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為了充分說服朋友,他坦率地說:

“這句話說出來很讓人臉紅的——我的家鄉可是盛產騙子的地方。這些騙子常常能進行超常思維,讓你防不勝防。舉一個我經曆過的例子吧。大約是30年前,我上小學。有一天放學回家,街口的人群中,一位氣功師正炫耀他能用指頭鑽穿磚頭,並請在場哪一位到附近隨便找一塊磚頭來,交他當場表演。我那年10歲,正是好奇兼好事的年齡,立即鑽出人群,跑了很遠,撿到一塊半截磚,跑回來交給那人。那人運運氣,用食指刷刷地鑽磚,頓時磚屑橫飛,磚頭很快就鑽透了。我佩服得了不得,心想今天碰上真正的武林高人了。以後再有人懷疑,我就會挺身而出加以反駁——怎麽可能是騙子呢,那塊磚頭可是我親自在路上撿到的!實際上呢,你猜是咋回事?”他停一下,問切尼姆斯,後者笑著搖頭。“這個騙局非常簡單:那位氣功師在每次紮場子之前,先把方圓200米之內的磚頭仔細清理走——他知道找磚的人不會走得太遠的。然後放上幾塊做過假的磚。這些磚都用鑽頭鑽了洞,把洞壁打磨光滑,再用漿糊摻磚屑仔細堵好,外表上看不出來。就這麽著,我心甘情願地為那騙子做了一回托兒,還是免費。”

切尼姆斯哈哈大笑。“有意思,真有意思。”

“那就再說一種我親身經曆過的騙局。喂,麻煩小姐給我找一根軟帶,一兩米長就行。”服務小姐聽他擺龍門陣也來了興趣,很快找到一根布帶,含笑送來了,李士誠把軟帶對折,再以對折點為中心把軟帶盤成圓,圓心處形成頗似太極圖的形狀,出現了兩個對折點。“這是中國民間非常普遍的騙局,俗稱‘紮圈’。可以說中國凡有井水處就有‘紮圈’,還發展成不同的變型。騙子是這樣幹的:先把繩子盤好,請參賭人判斷出真正的對折點,用筷子紮住那片空間,然後莊家捏著兩根繩尾向外拉。如果你紮對了,軟繩就會卡到筷子上,你就贏了。如果紮錯,軟繩就會沿著筷子滑走,你就輸了。但實際上呢,你永遠都不會贏。看出來這是如何搗鬼嗎?”

切尼姆斯認真揣摸一會兒,搖搖頭。他的智商頗高——幹他這一行,沒有高智商不行,但他一半會兒沒能破開這個“局”。李士誠笑了:

“其實也非常簡單。如果你紮錯了,莊家就按正常動作,捏著兩個繩尾向外抽繩,軟繩就會沿筷子滑走,你就輸了;如果你紮對了,莊家就在手掌的掩護下,把小指把最外圈的那段繩子撥走,再把第二圈和第三圈並起來一塊兒往外抽,這時軟繩仍會沿著筷子滑走。所以,除了騙子的托兒,外人永遠贏不了的。我第一次見這種騙局時,蹲在那兒研究了將近一個小時,總算弄明白了。”

切尼姆斯欽服地說:“不錯,你能勘破這樣的騙局,我想你的智商一定很高。”

李士誠自嘲說:“嘿,小聰明而已,中國人常常把太多的聰明用到不該用的地方。喂,聽了我說的故事,你還相信那兩位‘年輕數學家’嗎?”

切尼姆斯略略猶豫,他並沒有被說服。“你舉了很多超常思維的騙局,很有說服力。你還提出對那兩人動機的懷疑,這點懷疑也很有力度。但相反的證據更有力度:不管以什麽辦法,反正這倆人已經在連續11次賽局中,全部猜對了結果,並在比賽之前就通知了我。這是我親身經曆的事實。對這點,你如何解釋?”

李士誠搖搖頭:“我暫時找不到解釋。我說過,騙子們常常有超常思維,正常人很難勘破的。”

“那咱們拭目以待吧。如果餘下3次比賽他們仍能預先料定的話,那這個鬼穀子算法就肯定是真玩意兒。14次全部猜中的幾率隻有1/214,即16384分之一。如此準確的預測,靠你剛才說的那些小騙術,無論如何是達不到的。”

“那好,往下看吧。有什麽進展請及時告訴我。”他警告說,“估計他們很快就會要你掏錢了。凡是騙局,沒有不牽涉到金錢的,這是我集多年經驗而確立的騙術第一定律。”

兩人把這個話題拋開,扯了一會兒閑話。切尼姆斯問李,他的孩子是不是到高二了?李士誠早先說過,讓兒子上完高中就去美國上學,但美國目前對中國人的簽證把關相當嚴,切尼姆斯早就答應過幫他疏通。“孩子辦簽證有困難的話,及時通知我。朋友的承諾永遠有效。”

李士誠衷心地說:“謝謝。有困難我一定會去找你。”

切尼姆斯喚服務小姐過來,結了帳。當然不會是西方的AA製付費,切尼姆斯早就熟稔了中國人情交往的規矩。

兩個月後,即擂台賽的決賽之前,切尼姆斯給李士誠發了一封郵件,其中轉發了那兩人的第13封郵件:

先生/女士:

已經是最後一次競猜了,如果你再按我們的預報投注,就會把一等獎穩穩收入囊中。這會兒我們忍不住說兩句心裏話:我們也很想參加投注啊,自打有了鬼穀子算法,我們很難抵製發財的**。但是不行。武俠小說中有一條道德準則:絕頂高手都不會輕易使用武功。這個定律實際上是真正的自然之定律:凡是擁有某種超常的力量、能輕易獲得太大的利益時,擁有者都會嚴格自律,否則就會造成社會的劇烈失衡,最終反彈到這些高手本身。所以我們隻好懷揣寶器而安貧守窮了。

不過我們至少有權彌補操作中的費用。所以,請您對我們做一點小小的補償:向下邊的帳號中打入2000元(區區2000元!),隨後我們就會把第14次比賽的預測結果通知你。

實在不好意思!不過,相比我們奉送給你的大禮,這點補償你肯定會樂意付出的。

兩位腆顏的窮數學家某年某月某日

李士誠看了郵件後立即把電話打過來:“哈哈,我說對了吧,凡是設騙局,肯定會牽涉到金錢。他們的狐狸尾巴已經露出來了。”

切尼姆斯也有同感,這封郵件大大降低了那兩個“天才數學家”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對,你可能說對了。其實他們根本不用這麽小家子氣,一定要我先付2000元才能換來預測結果。假若他們真能幫我贏得數百萬元大獎,事後我會心甘情願地送他們一半。這種做法——太小家子氣了。”

“但你肯定會付這2000元的,對吧?”

“當然。不管怎樣,他們已經預測準了13次,我仍然相信,他們手裏確實有些真東西。”

李士誠思索一會兒:“你是否有手段查出,有多少人向那個帳號匯款?”

切尼姆斯立即說:“對,你的提醒很對!隻要是網上交易,我都可以查出的,我一個朋友年輕時是美國有名的黑客,搞定這些對他很容易,雖然他遠在美國。”

一個星期後,切尼姆斯在北京飯店再次約見了他的中國朋友。擂台賽已經塵埃落定,中國的A選手戰勝了韓國的常勝將軍A,算是又爆了一次冷門。但切尼姆斯又贏了。投注的結果已經公布,彩民中有602個一等獎(比切尼姆斯預測的多),平分了6.2億的一等獎彩金,每人得到103萬。這個數目比切尼姆斯的預期要低,但也相當可以了。

根據李士誠的提醒,切尼姆斯請他的上級(並不是黑客朋友,在這點上他沒對李士誠說實話)查出,在602個一等獎中有597名向那個帳號匯過款。也就是說,那兩位操守高潔的窮數學家並不僅僅對切尼姆斯通報了預測結果,還至少向另外的596人發過類似的郵件,並從中得到將近120萬的收益,比一等獎得主還多一點。所以,李士誠此前的斷言至此得到了驗證:這仍是一次基於金錢利益之上的騙局。但令切尼姆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們為什麽采用如此迂曲的辦法來得到120萬,而不是直接投注?那樣的話,他們得到的利益會遠遠多於這個數(因為一等獎得主的人數可能大大減少)。

另一點難解的疑點也仍然存在:盡管他們的目的是騙錢,但他們如何做出14次準確的預測?這可是硬碰硬的事,玩不得一點兒虛。602個一等獎中有597名是借那兩人的預測而成功的——這個事實更讓切尼姆斯相信,他們的鬼穀子算法確實是真玩意兒。

“李,我想請你幫忙做一件事。”酒席上切尼姆斯說,“這個謎底不解開我會寢食難安。我想到H省Z市麵見那兩人,探出真情。如果是一個巧妙的騙局,我會一笑了之;如果那個鬼穀子算法是真東西,我想經過合法的程序,出重金把它買下,相信它對高華盛公司的經濟預測大有裨益。辦這件事,一個外國人有諸多不便之處,也許中國國家安全部會懷疑我是在搞間諜活動呢。”他笑著說,“所以想請一位中國人陪我一塊兒去。我會付你足夠的傭金。”

李士誠笑著擺手:“朋友之間別說什麽傭金不傭金的,我正打算探家,順便幫你辦了這件事。但我得事先申明,我懷疑鬼穀子算法本身也是騙局。你如果上當,不要埋怨我。”

“當然不會。至於你的傭金數……”

李士誠搖搖手打斷他:“我說過不要傭金,你隻用承擔我的路費就得。”

切尼姆斯沒有勉強,笑著說:“好吧,就按你說的。噢,這樣吧,你兒子將來辦簽證的所有花銷全部由我承擔。你別推辭了,按中國的規矩,朋友有通財之義,對不?”

李士誠沒有再推辭,笑著說:“那我替兒子謝謝你啦。”

第二天他們就出發到Z市去。他們沒有乘飛機,而是坐火車,普通快車硬座。在這趟普快車上大都是口袋比較癟的乘客,入耳盡是H省的地方話。乘普快列車是李士誠的提議,他說讓切尼姆斯提前感受H省人的大眾社會,也許對他把握此後的交易有好處。果然他們很快就目睹了一次簡易的騙局。一個農村人模樣但穿著鐵路製服的乘客上車時帶著一個大麻袋,輕飄飄鼓囊囊的,好像裝著空瓶。火車一開,他就帶著麻袋鑽到廁所裏,半天不出來。等他終於出來時,空瓶已經裝滿了水,他用小籃挎著其中十幾瓶,開始在車廂裏叫賣“雪碧”,每瓶五元。李士誠和切尼姆斯的座位離廁所不遠,親眼看到了“雪碧”的生產過程,好奇加好笑,看他能否賣得出去。竟然真有人買!正是熱天,這種普快車中沒有空調,茶水也供應不足,熱壞了的乘客暢飲著雪碧,竟然沒人指責這是假貨。李士誠對著切尼姆斯笑:

“怎樣,不虛此行吧。”

切尼姆斯可勁兒點頭:“對,不虛此行。”

火車經過H省的某油田,田野裏的抽油機不緊不慢地上下俯仰。李士誠說,看見抽油機又想起一件事,雖說不牽涉騙局,但也能從中感受到下層民眾的超常思維,我對你講一講吧。是這樣的,凡油田都管不住農民偷電,這是中國一大特色。法律對那些無知無識的窮人不起作用。抽油機又都位於曠野之地,更難防範。油田為了禁絕偷電,各種辦法都用過了,無奈之中使出最後一招,把抽油機電壓提高到660伏。這樣高的電壓足以把民用電器燒壞。但農民經過幾次小挫折後,很快就想出最廉價的破解辦法。“切尼姆斯,你能想到是什麽辦法嗎?你絕對想不到的,任何思維正常的工程師都想不到。”

“不是用變壓器?”

“當然不是!要是花錢買變壓器,他們就犯不著偷電了。聽著,他們發明了‘大地降壓法’。把660伏電線插入地裏,這片區域就成了高壓帶電區,但電壓因土壤的降壓作用,從中心向外逐漸降低。然後偷電者把一隻220伏燈泡的兩個插腳通過電線與兩隻鐵棍相連,其中一隻鐵棍先插在帶電區之外,然後偷電者穿上膠鞋——這是為了絕緣——來到帶電區內,把另一根鐵棍從外向裏試插。如果燈不亮或燈光太弱,就再向中心移一點,一直到該燈泡能正常發光時,此處的電壓就大約是220伏,就能引回家裏用了。”

“但那片高壓區很危險啊,再者,大部分電流都白白流到土地中了。”

“所以你還是不行啊,擺不脫正常思維的桎梏。超常思維的偷電者不必考慮這些與他們無關的東西!”

切尼姆斯笑著搖頭:“嗯,一個絕妙的故事,這樣的超常思維——真不可思議。”

切尼姆斯對李士誠說,已經查出發信人叫張儀。聽到這個名字後,李士誠一愣,然後笑了。切尼姆斯問,你笑什麽?李士誠說沒什麽,不過這個名字恰好與中國戰國時期一個有名的騙子重名。

兩人到Z市後,在張家附近的金海飯店定下兩套房間。切尼姆斯先在飯店裏等候,李士誠帶上美國朋友的帶望遠鏡頭的數碼相機,當天就匆匆出去做調查。晚上他風塵仆仆地回來,一進門就笑著說:

“全都搞清了,非常順利。”

他把相機與電腦聯上,調出裏麵的照片和錄像。有遠照有近照,非常清晰。三個人,一個人是弟弟張誠,二十四五歲,身體單薄,長得白白淨淨,近視鏡片後是一雙聰慧的眼睛,不脫學生氣質;另一個是哥哥張儀,三十四五歲,身體粗壯,目光狡詐,一眼就看出不是良善之輩;第三個是他們的母親,白頭發,衣著簡樸,正在挎籃買菜。他們的家位於一條小巷,路邊擺滿小攤,房屋比較簡陋,是典型的城市貧民之家。李士誠說:

“我借口在附近租房,向鄰居從側麵打聽了這家的情況。鄰居說他們比較窮,老娘已經退休,當哥的上過中專,沒正式職業,平時給各報社打雜,寫個社會版的花邊新聞,賺幾個稿費。弟弟剛從某大學計算機係畢業,似乎還沒有找到正式職業,常常白天睡覺,晚上熬夜打電腦。不過他家最近好像得了什麽橫財,連著置買了很多家電,兩兄弟還帶老娘去雲南玩了一趟,前天才回來——不用說,他們花的錢中肯定有你那2000元。”他笑著,“喂,你看這三人中,哪位是你說的天才數學家?”

切尼姆斯仔細看著這些照片,認真地說:“不能以像貌論人。至少說這兩兄弟是通過黑客手法得到了投注的詳細情況,包括投注者的郵箱。這說明他們中有一個不錯的黑客——說不定他也是一個不錯的業餘數學家呢。”

“看來你是不撞南牆不回頭了。下邊怎麽進行?”

“我要見他們一麵。我想直接到他們家裏去,來一次不加預約的突然訪問,也許這樣比較容易看到他們真實的一麵。”

當晚他們就去了。果然是一個比較寒傖的家,但屋裏有嶄新的34寸彩電、全自動洗衣機、櫃式空調等,與屋子的基調很不協調。兩兄弟看到兩個陌生人來訪,其中一個還是老外,立時滿眼戒備之色,頻頻地互相交換眼色,待客的言語也顯得生硬。當媽的倒是十分熱情:

“稀客呀,還是老外客人呢。快請貴客坐,我去泡茶。”

客人們坐下,接過老人沏的熱茶。然後當媽的就走了,讓他們談正事。兩個客人事先已約定,在這兒切尼姆斯假裝不會中國話,由李士誠出麵。這會兒他用英語說了幾句,李士誠翻譯說:

“這是高華盛公司的切尼姆斯先生,是來向你們道謝的。多虧你們的幫助,他才贏得這次圍棋擂台賽的103萬彩金。”他笑著說,“不要奇怪我們能找到這兒,既然你們能用技術手段得到投注者的郵箱,我們也能反過來查到你家的地址。”

兩兄弟的神色稍微放鬆一些,也頗有點好奇——他們在向外發郵件時從來都是“一視同仁”的,一直不知道自己的“顧客”中竟然有一個老外!哥哥說:

“不必客氣,這位先生已經向我們做了小小的補償,對我們來說足夠了。我們兄弟倆研究鬼穀子算法本來就不是為了金錢。錢嘛,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們喜歡這個隻是為了滿足人類的探索天性。”

李士誠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表白:“2000元補償恐怕不夠買這些家電,外加到雲南的旅遊吧。我們已經知道,那個帳號上共寄去597個2000元,合計將近120萬。”

兩兄弟的臉色刷地變白了,驚懼地瞪著客人。哥哥似乎老練一些,很快鎮靜下來,向弟弟使了一個眼色,勉強笑著說:“看來俺倆今天是遇上真人了,真人麵前我也不用說假話。沒錯,是120萬。但俺們於心無愧,這些錢是真本事掙來的。我們隻向每人收了2000元,卻奉送每人103萬。對你們來說,這個交易太便宜了。”

切尼姆斯有意消除他們的緊張,笑著說了幾句,李士誠翻譯道:“切尼姆斯先生同意你的意見,所以今天他是來感謝而不是問罪的。雖然有一點小小的遺憾——如果你們少製造幾個一等獎,他的收益會成倍、成幾十倍地翻番。不過他已經知足了,能有596個人和他分享喜悅,這麽著也不錯。”

幾個人都笑起來,屋裏氣氛馬上緩和了。但兩兄弟隻是把戒備藏得更深一些——鬼才相信這個大鼻子用盡手段找到這兒來,隻是為了向他們道謝!不過——他總不會帶著公安來這兒吧,他是受益者而非受害者,沒有告密的動機啊。隨著談話的進行,兩兄弟慢慢放心了——甚至有了新的戰略構想,因為很明顯,兩個客人的話頭一直繞著一個圓心打轉:鬼穀子算法,看來這才是他們的興趣所在。張儀來了精神,先避開客人對弟弟使了一個眼色,然後對客人笑著說:

“說句透底的話吧,這個鬼穀子算法與我沒一點關係,都是我弟弟鼓搗出來的。我弟弟是個被埋沒的數學天才、奇才,現在雖然不出名,總有一天他會成為21世紀的歐拉或高斯。你們信不?不信你們等著,也就十年八年吧。”

張誠淡然一笑,說:“別聽我哥胡吹。這個鬼穀子算法還不成熟,隻能用於預測兩參數博奕,累進次數不大於20。”

張儀立即說:“對,暫時隻能用於這種場合,但在這類簡單博奕中它是百分百的管用。這點你們想來不會懷疑吧,你們已經親自體驗過它的威力啦。”

李士誠點點頭:“切尼姆斯先生說,他知道中國曆史上這位鬼穀子先生,是著名軍事家孫臏的老師。你們的‘鬼穀子算法’不愧於這個名字。相信它不僅能預測博彩的輸贏,對商戰博奕的預測也大有裨益。”

張儀說:“可不光是商戰,真刀實槍的戰爭也用得上。你知道,再複雜的戰爭也都可以分解成戰役,也就是兩參數博弈,累進次數不會大於十幾。”他哈哈一笑,“我是個痛快人,咱們就不用繞圈子啦。你們來這兒恐怕不光是為了感謝;俺兄弟倆呢,鼓搗出這個玩意兒也不想帶到墳裏去。要是你們——要是這個大鼻子先生感興趣,俺樂意讓他一次買斷。隻要價錢合適。”

李士誠同切尼姆斯用英語說了幾句,回頭說:“切尼姆斯先生很欣賞張先生的直爽,但首先要確認是真貨色。”

張儀真誠地驚愕:“還用得著確認?不是真貨色你們也不會來我家了。至少這個算法已經經過了一次成功的實戰檢驗。14次預測全中的幾率隻有16384分之一啊,這可玩不得一點假。”

“你說得不錯,但在掏出一大把美元前,我的老板肯定還需要更確鑿的證明。”

張儀勃然作色:“信不過俺?那就請你bye-bye。你信不過俺,俺還信不過你呢。我們把鬼穀子算法拿出來,讓他鑒定,他鬼精鬼精的美國人,看一眼就學會了,然後一拍屁股走人,俺倆找誰要錢去?”

李士誠平靜地說:“商業交易中有很多成熟的辦法,比如,請這次參與擂台賽的瑞士若曼遜公證處作中介。”

張儀決然說:“不行!一句話,信得過,你就隔布袋買貓,信不過就走人。”

李士誠回頭看看切尼姆斯。張儀如此決然的拒絕加重了李的懷疑,不知道是否切尼姆斯先生也開始懷疑了?切尼姆斯想了想,平靜地對李士誠說:

“請你直接詢問張誠先生。剛才哥哥說這個算法是弟弟研究出來的,也許他更有發言權。”

在兩人爭吵時,張誠一直麵色平靜地保持沉默。這會兒他顯然聽懂了切尼姆斯的英語,沒等李士誠問,就止住哥哥的爭吵,幹脆地說:

“可以。就按李先生所說,請若曼遜公證處作中介。”

哥哥顯然很吃驚,生氣地瞪著弟弟。但弟弟也瞪他一眼,說:“就這麽定了!談價錢吧。”他自信地加一句,“是我搞出來的鬼穀子算法,我相信它經得起驗證。”

哥哥對他的決定簡直是氣急敗壞,但強忍著不再說話,顯然,在兩兄弟中真正當家的是那位沉默寡言的弟弟。雙方開始談價,假裝不懂中國話的切尼姆斯隻是靜靜聽著,價錢的事他已經全權交給李士誠,因為昨晚李士誠曾問他:

“切尼姆斯先生,如果你信得過我的話,能否告訴我,你打算出的最高價是多少?”

“我的上級給我的標底是300萬美元。”

李士誠直搖頭:“太高了,太高了。據我今天調查的印象,這位張儀是個隻知道摟小錢的家夥。我想,100萬,最多150萬美元就能談下這筆生意。”

切尼姆斯當然知道李士誠的心意,立即說:“那我就把價格洽談全權委托給你。如果能以你說的價格談成,省下的金額中將有你15%的傭金。這個比例是商業上的慣例。但壓價要適可而止,能談成是最主要的。如果那是真東西,我的上級不在乎一二百萬。”

李士誠很爽快地答應了,這回沒有再說“朋友之間不要傭金”的話。如果他能砍下200萬,傭金就是30萬美元!按他的話說,誰和錢都沒仇,不會把到手的大把美元推出去。

這會兒李士誠向兩兄弟先開出100萬的價碼,張儀立即滿臉輕蔑之色,喊道:

“100萬?你這個老板是不是扣門的猶太人?100萬!俺們光這一次就賺了兩百四——不,120萬。”

李士誠不動聲色地說:“我說的是美金。”

張儀的臉色馬上緩和了,看看弟弟,弟弟眸子深處也露出一絲笑意。這邊的兩個客人都不是傻瓜,立即看出,他們對這個價格很滿意的。李士誠甚至後悔,開始叫價時應該再壓低一些。他笑著夯了一句:

“這可是我老板能出的最高價,但我一下子就給透了底。誰讓咱們都是中國人呢,咱們合著夥兒蒙他個聾子老外。不過我也把話說白了,這是一口價,你們要是嫌低,我們立馬去買回京機票。”

“售方聲明,鬼穀子算法並不符合正統的科學和數學理論,因此對於它的驗證隻能使用類比法,以此次三國圍棋擂台賽的實際預測結果為類比基準。買方對此表示認可。

售方承認鬼穀子算法尚不成熟,但鄭重承諾:在兩參數、累積次數不超過15次的博奕預測中,其預測準確度不低於此前三國圍棋擂台賽的實際預測結果。”

雙方在其它條款,如買方買斷後售方如何保證不泄密、不向第三方出售等,沒有一點爭論,僅在公證費上發生了爭執。據若曼遜公證處回電,由於這筆交易含有特殊條款,需要組織資深專家組對鬼穀子算法進行鑒定,中介費要按交易額的8%收取。李士誠說,按照慣例這筆費用應由售方負擔。但張儀強烈反對,他說100萬美元的價碼不包括這麽高的中介費,由售方負擔可以,請買方把價錢加上去。李士誠做了讓步,同意各負擔一半,張儀仍不鬆口。張誠顯然厚道一些,把哥哥拉到一邊,低聲勸說著。但這次弟弟的權威不管用了,聽見張儀罵他:

“你個傻B!4%也是30多萬人民幣,他們要是中途撕毀合同,你白出這30多萬?”

李士誠冷冷一笑,看看切尼姆斯。他沒說錯,張儀這號人,天生是隻會摟小錢的角色。他用英語同切尼姆斯低聲商量一會兒,大度地說:

“這樣吧,雙方各負擔一半,但你們那一半先由買方墊付。這樣,即使合同不能履行,你們也毫無損失,這樣總可以了吧。”他冷笑道,“對張先生的精明,我佩服得五體投地。生意做成後我打算送你一隻玉貔貅,就是咱中國傳說中那個沒有屁眼、隻吃不屙的聚財靈獸。”

張儀並不以為忤,嘿嘿笑著,同兩位客人大幅度握手,祝賀交易談成。

一個月後,若曼遜公證處給切尼姆斯寄來了那張光盤,並一封複函:

“我公證處聘請的資深專家組認定,所謂‘鬼穀子算法’隻是一個巧妙的騙局,但它完全滿足貴公司與張氏兄弟所簽合同中的有關條款。因此我們已將貴公司的100萬美元劃給售方。”

張儀兄弟的這次豪賭贏了。其實他們的豪賭並無風險。即使沒有這次豪賭,他們也不會再有借此賺錢的機會,因為鬼穀子算法的真相總歸會暴露出來,瞞不了多久的。所以贏了固然好,是一次大撤退前的意外勝仗;輸了也算不上損失。值得慶幸的是,張誠精心擬定的措辭巧妙的合同條款保證了這次的成功。瑞士人雖然明知道這是騙局,也沒法不付錢——不過瑞士人確實守信,不服也不行。

“李先生:

非常感謝你成全一年前那筆生意。可惜你在小事上不大守信。你答應過,生意做成後送我們一隻玉貔貅,就是咱中國傳說中那個沒有屁眼、隻吃不屙的聚財靈獸。一年過去了你也沒送。

希望你能按照承諾,把玉貔貅寄給我們。就按那個老地址就行。

張儀、張誠”

“什麽?美國間諜?中央情報局的?”李士誠臉色煞白,震驚地瞪著麵前的兩個人,中國國家安全部的張先生和王先生。張先生糾正道:

“應該說是美國國家安全局的。他的任務是搜集中國的軍事情報。”

“但我的工作和軍事科技一點都不搭界呀。”

“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想通過你,接近你的舅舅。”

李士誠的臉更白了,他的舅舅是解放軍一位正師級技術專家,研究方向是用於隱形飛機的雷達。“但我從沒有在他麵前提過我舅舅的工作,你們要相信我。”

張先生笑著說:“我們相信,也很讚賞你能自覺履行一個公民的義務。但切尼姆斯看來通過其它渠道,早就知道你有這樣一個親戚了。他曾試圖通過你邀請你舅舅赴宴,對吧。”

李士誠很吃驚。某次切尼姆斯邀他吃飯時,他說這兩天正招待來京的舅舅,不能前去。切尼姆斯說有比較緊要的事務想見他,要不這樣吧,把你舅舅一塊兒請來,也算為他老人家接風。舅舅當然不會去,委婉地謝絕了。這事過去就過去了,李士誠沒想到一次普通的邀請竟然內藏詭計。現在回想起來,那次邀請確實可疑,因為此後切尼姆斯並沒有什麽非要見麵的要緊事。李士誠越想越後怕,斷然說:

“謝謝你們的提醒,我以後不會再同他來往。”

“啊,不必這樣。他的公開身份是高華盛公司的職員,你同他是正常的商業和私人往來,何必要中斷呢。你隻要提高警覺,發現可疑跡象立即報告就行。”他笑著告誡,“記著啊,一定要保持正常往來,絕不能讓他看出什麽苗頭。也許以後我們會通過你,給他一些他感興趣的東西。”

“好的,我一定按你們的吩咐做。”

王先生說:這次來找你,主要是想了解一下,他上次Z市之行到底是為了什麽。公安機關已經查明,那對張氏兄弟隻是兩個普通的騙子,至多會一點黑客手法。切尼姆斯為什麽對他們如此感興趣?而且通過若曼遜公證處向他們匯了96萬美元,張氏兄弟提出這筆錢後,立即帶著老娘銷聲匿跡,公安部門到現在還沒有抓到他們。李士誠詳細敘述了這件事的全過程,從切尼姆斯開始投注,到收到13次預測通報,到中大獎,到他起意去購買那個“鬼穀子算法”,兩位先生聽得津津有味。最後李士誠苦笑著說:

王先生微嘲道:“你對那位切尼姆斯倒是盡心盡意呀。”

李士誠臉紅了,張先生忙解圍:“李先生你別在意,我的夥伴隻是開玩笑。你那時是做他的中介人,當然應該維護委托人的利益,這是應有的職業道德嘛。不過,”他忍俊不禁地說,“打心眼裏說,我也巴不得這個財大氣粗的家夥多花200萬給中國人,那怕花給騙子。”

三個人都大笑起來,不過李士誠的笑容免不了帶點兒尷尬。雖說那30萬美元是“正當”收入,但不管怎麽說,給予者是位美國間諜!還有他答應負擔的簽證費用!也許沒有這兩位安全部官員的警告,他會不知不覺被美國“朋友”拖入泥沼中。想想真是後怕啊,他曾經鄙視“摟小錢”、“耍小聰明”的人,現在看來,自己是五十步笑百步吧。

切尼姆斯給上級的報告:

“……這次我確實是上當了。所謂‘鬼穀子算法’隻是一個騙局,當然它很巧妙,但就其原理來說並無超出中學數學的東西。他們的行騙步驟是這樣的:

1 通過技術手段進入博彩公司的資料庫,得到投注人的郵箱。篩選出第一次投注贏了的人,這大約是1000萬彩民的一半,即489萬人。這一步也是這個騙局中唯一需要高科技手段的一步。

2 把489萬人隨機地平均分成A、B兩群,用群發手段發去對圍棋擂台賽的預測,郵件內容同我收到的第一封信一樣,但預測結果卻是相反的:對A群預測某棋手贏,而對B群則預測該棋手輸,這樣他們總有50%的贏麵。

由於網絡的便利,雖然他們在這次騙局中總共發了近千萬封郵件,但基本沒有花什麽成本。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低成本高收益的騙局。換句話說,互聯網的“無成本”通信是這次騙局得以實施的技術基礎,兩個騙子的高明之處就在於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

3 他們知道了第二次比賽結果後,把曾發去錯誤預測的那一半人棄之不管,再把曾發去正確預測的那一半人重新隨機分為A、B兩群,仍然發去預測完全相反的郵件。依此重複進行。

這裏應指出一點:在前邊幾次,有不少人並未按信中預測投注,不過這一點不影響騙局的推進。到了後來,隨著一次次“預測”全都“正確”,接信人大都開始按信中預測投注。

4 決賽之前尚剩下1195個幸運者。向他們都發去索要2000元付費的信件。這些投注人在連獲13分之後已經對他們的預測絕對信服,所以全都爽快地付了費。然後騙子照舊把他們隨機分成兩群,發去相反的預測。

這種行騙方法其實適用範圍很有限,即張誠一再強調的“兩參數博弈,累積次數不大於15”。因為騙子第一步必須撒一個大網,其發信人數與累進次數成指數關係。如果超出上述範圍,那網就太大了,或最後剩下的幸運者太少了(影響到騙子的收益),實際上不可操作。

這個騙局在真相大白後太簡單了,但在之前確實難以識破,它巧就巧在充分利用了人的潛意識。人人都有“以我為中心”的潛意識,隻是平時不易被察覺罷了。所以,在你接到一封封“特意為你做出的預測”時,肯定不會想到,自己隻不過是從幾百萬不幸者中被偶然篩選出來的。換句話說,即使沒有他們的預測,從正常幾率上說,仍有大約600個人能獲一等獎(即1000萬人的214分之一),他們所起的作用隻是把幸運者名單重新分配了一下——但重新分配的辦法同樣是隨機的,取決於投注人的運氣。從這個角度上說,所有大獎得主的幸運都是固有的,與他們的狗屁預測沒有任何關係。

知道了真相,也就解開了當時的難解之謎:為什麽那兩人自己不投注。當然啦,如果他們投注,隻能像普通彩民一樣,去企盼16384分之一的幸運。這次騙局之所以能成功還有一個前提,就是中國公眾對騙子的麻木。要知道,有數百萬彩民接到過錯誤的預測,其中還有598人白白多付了2000元!但眾多受騙人卻都沒有聲張,至少沒有在網絡上公開披露,可能是麵子問題吧。如果有人提前披露,騙子就不會得逞了。

但不管怎麽說,我的工作仍有粗疏之處。如果我能事先查一下,那個郵箱中一共向外發出過多少郵件(這是非常容易的),我就不會上當了。對於我的過失,我向上級自請處分。

值得一提的是我的臨時雇員李士誠,正是由於他,我們才少損失了170萬美元(扣除李的傭金)。而且他一直堅持對鬼穀子算法的懷疑。雖然他當時無法解釋那連續14次的準確預測,但他最強有力的反對理由是:如果它真有這個能力,那兩人肯定會自己投注,“誰和錢都沒仇”。事後證明,他的直覺非常銳敏,完全正確,這種直覺對間諜工作是十分可貴的。而且據我的觀察,李在金錢方麵並無潔癖。如有可能,我打算把他發展為我們的人。”

“你的報告已經轉給軍方,軍方高層對其評價甚高,認為該報告具有前瞻性,展示了中國人的超常思維,它們暗合《孫子兵法》的核心思想:‘以正合,以奇勝。’‘戰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軍方認為,在兩個大國未來的軍事博弈中,你的報告具有很高的參考價值。軍方和國家安全局隨後將對你做出嘉獎。

又,同意你對李的意見。”

注:關於珍珠港事件的政治檔案已經解密。一位中國密碼人員、《日帝陸軍密電研究組》的池步洲確實破譯了日本的LA密碼,提前得到了日本偷襲珍珠港的情報,並由蔣介石親自下令通知美方。

作者又注:文中所述的騙人方法,見於談祥柏先生發表的一篇科普文章中(可惜篇名忘了),我隻是把科普轉換成科幻小說。謹此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