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花號2

戴維斯的臉色完全和緩了,微微一笑:“黃小姐是中國人,無神論的中國人不大習慣這種感恩祈禱吧。”

我不知道他的話中有沒有暗藏的骨頭,不管怎樣,我很幹脆地說:“你不必擔心,我們能學會。”

到這會兒,屋裏的氣氛顯然變輕鬆了。戴維斯說:

“謝謝黃小姐的諍言,更感謝你的建議。我一定和同事們認真討論。”

五月花號經過改造,加裝了隔熱層和致冷係統;新配置了一隻飛艇,仍命名為蜜蜂一號;四隻飛艇在進液口前都加了濾網。五月花公司董事會任命我為新船長。一年後,五月花號再次飛抵木星。

我照例讓母船停在木星30萬公裏之外,坐上陳哥開的蜜蜂一號,向木星降落。飛艇接近液氫海麵時,我打開排液口,把從地球運回的“鐵結核”撒到海裏。離開地球前我還向公眾征集了所有用鐵結核製成的首飾,包括馬特贈給我們的胸牌或戒指。它們經過熔煉,當然不可能恢複生命力了,但我也全部投入海裏,以表達我們的誠意。然後,我和陳哥,還有母船上的船員,還有七八億公裏之外的60億地球人,同步開始了我們的感恩祈禱:

“高貴的木星生命:

謹把你們尊貴的同伴送還。地球人曾因無知而誤傷了木星生命的一些個體,我們誠惶誠恐地乞求你們的饒恕。以後我們永不會重蹈昔日的錯誤。

我們曾從木星上運走了十船液氫,那已經成為地球人類的生命線。如能蒙木星主人的恩準,讓我們以後每年取走半船液氫,我們將感恩不盡。地球上也許有你們需要的東西,如果你們提出索取,我們會把它看作無尚的榮幸。

如果恩準我們繼續采集液氫,我們會小心避免誤傷或帶走你們的個體。

如果你們拒絕,我們會欣然照辦並空船返回。

願我們永遠是和睦的鄰居。”

蜜蜂一號在液氫海麵上靜靜滑行,我不語不動,盡力進入冥思狀態,聆聽木星生命的回答。我的大腦中一直沒有回音,也沒有白噪音。我睜眼看看陳哥,從表情看,似乎也沒有得到明確的回答。但是很奇怪的,我分明感到了欣喜的情緒,那是數以億計的曾被中斷生命的木星蟻返回故園後的欣喜,它在液氫海洋上彌漫回旋,組成了無聲的欣喜之歌,也漫到我的大腦裏;我也感受到一種博大的靜謐,這種靜謐是木星生命與生俱來的本性,曾被人類的入侵所短暫中斷,現在又迅速恢複了,並讓我受到同化。雖然我們一直沒有接到“準許采氫”的回答,但我對陳哥說:

“打開進液口吧。”

陳哥稍帶疑問地看看我,我微笑著點點頭。進液口打開了,飛艇腹部響起熟悉的嘶嘶聲。因為在進液口加裝了細目濾網,所以液氫充入的時間要長一些。采氫過程中,陳哥一直擔心地看著後方,看那兒是否出現警告閃光。我也在向後看,但實際上我(沒什麽理由地)已經知道:不會有警告和攻擊的。他們已經回歸了寧靜祥和的本性。

蜜蜂一號順利地采足了氫,回到母船,沒有受到任何驚擾。我在起飛前聯係上了母船,對正待命的三個船員說:

“沒問題了,你們都可以開始采蜜了。”

之後的幾個星期裏一直非常平靜。陳哥心中總有些不踏實,吃工作餐時對我嘟囔著:

“他們同意咱們采氫,總該說一聲同意吧。”

我笑著說:“你放心吧,他們本質上是非常安靜懶散的種族,每天隻願意躺在綠茵地上曬太陽。如果有強盜闖進屋裏殺人,他們當然會奮起抵抗的;如果是鄰家小孩進來拾幾顆杏子,哪怕每年都要來,他們會認為是不值得關注的小事,連起身招呼一聲都懶得做,更不會向對方提出什麽補償要求。”

18天後,兩個貨艙裏已經充入八萬噸液氫,我說停止吧。瓦杜說,空著大半個貨艙回去太浪費了,要不咱們裝夠16萬噸,明年就不用來了。我立時沉下臉,冷厲地斜他一眼,我少見的嚴厲讓他打了一個寒顫,連忙賠笑說:

“我的小藝妹妹船長,別生氣嘛,我隻是開玩笑。”

我冷冷地說:“有些玩笑是不能開的。”

瓦杜嘻笑著:“妹妹船長別生氣。拍拍你的馬屁吧。你在談笑之間讓人類度過了一次大危機,聯合國應該頒予你‘人類英雄’的稱號。”

我歎息一聲:“從長遠看,恐怕危機並沒過去。”

艾哈邁德幾位都奇怪地問:“為什麽?你說木星蟻以後會反悔?”

“危機不會出在這兒,是在人類社會。已經奢侈慣了的人們恐怕不會滿足於每年八萬噸液氫。也許有一天,我,甚至加上戴維斯主席,都會遭千夫所指,被罵為‘喪權辱球’的罪人。”

夥伴們沉默了。陳哥安慰我:“哪能呢,不會有這麽操蛋的人。”

我不想說下去,疲倦地說:“但願吧。”

采氫完成後,我讓陳哥在母船上值班,其餘人駕著飛艇再次去木星,做最後一次感恩告別。我的駕駛技術已經過關,自己也駕著一艘。四隻飛艇排成一排,整齊地在海麵上滑行。我讓所有人都在心裏默默祈禱,感謝木星主人賜予我們的寶貴禮物。我想他們肯定聽到了我們的心聲,但仍然保持著緘默。飛艇就要升空了,通話器中忽然傳來德米特裏震驚的聲音:

“船長你往前看,一大團黑影!”

我,還有其他兩位都看見了,就在飛艇前方聚著一大團黑影,比我第一次采氫時所看到的還大得多。那次,黑影變成了一團強烈的閃光,那是木星生命所做的一次“實彈射擊”式的警告。德米特裏說:

“船長,是陷阱?最後的清算?”

他是說木星蟻在最後一刻為我們準備了毀滅,我從直覺上不相信。飛艇離那團黑影越來越近,忽然我失聲喊:

“是馬特!”

的確是馬特。當然不是他本人,不是他的實體。這個馬特是億萬隻木星蟻聚成的,呈半透明狀,很像激光立體全息像。我們能毫無困難地辨認出他的形貌,但也能透過他的身體看到後麵的波濤。馬特隨著飛艇旋轉著身體,始終保持麵向我,平靜地凝視著,無悲也無喜。我不知道木星蟻如何做到這一點--在用氫爆把飛艇一號化為烏有時,卻完整保存了馬特的信息。但我知道,木星蟻是以此來撫平我的傷痛,他們——通過某種我們未知的途徑,知道了新船長與死者的特殊關係。

我喃喃地說:“謝謝你們,木星主人。永別了,我的馬特,但願你在這個伊甸園裏得到永生。”

我們圍著馬特轉了幾圈,馬特的身體逐漸變淡,最後如輕煙般飛散。我朝那兒看了最後一眼,開始加速離開液麵,三隻飛艇依次跟在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