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擲賭生死

上帝的骰子

飛船摩納哥號。女士們,先生們:

這裏是拉斯維加星。我們熱忱歡迎來自母星的移民。自從地球人定居在本星球後,你們是第一批來自故土的親人。拉斯維加星上已經準備了麵包、鹽、哈達和桂冠來歡迎尊貴的客人,也為你們準備好了房間和熱水,讓你們洗去一路的征塵。

以下介紹本星球的概況:拉斯維加星是地球第一個成功的太陽係外殖民地,距地球324光年。1200年前,巨型亞光速飛船軒轅三光號載著88473名富有冒險精神的勇士,開始了人類第一次無預案飛行(注:指沒有預定目的地的飛行)。飛船曆時989年(注:指飛船外靜止時間)後,幸運地遇到了與地球狀況極為相似的本星,並在此定居。經過211年的開發,這兒已經建成了先進的拉星文明,人口發展到1480萬。

拉星的公轉和自轉周期與地球極為接近,為避免時間換算上的不便,在拉星文明建立後,已經用人工方法把上述周期調整得與地球完全同步。所以,你們到達拉星後將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再次熱烈歡迎你們。拉星的100輛太空巴士已經出發,10分鍾後將與摩納哥號會合。順便播送一個通知:貴船摩納哥號已經被拉星政府征用,經過一月左右的維修和加注燃料,將立即開始新的飛行,它將是又一次生死未卜的無預案飛行。船員初定為80000人,將從拉星居民的259萬報名者中以抽簽方式選出這些幸運者。貴船乘客如果願意繼續旅行,也可報名參加抽簽。為了表示東道主的心意,對所有貴船乘客凡在著陸前報名者,抽簽時給予三倍的加權係數。拉星政府博彩登記人將乘第一輛太空巴士抵達貴船,受理登記事宜。

摩納哥號是軒轅三光號起程之後從地球出發的第28艘飛船,這28艘中有2艘已經確認為失事,其他26艘則杳無音信。有可能它們安全抵達了某個星球並在那兒紮根,但因種種原因未能與母星建立聯係,不過這種可能性幾乎為零。所以從這個角度上說,摩納哥號,還有1200年前的軒轅三光號,都是蒙幸運女神特別眷顧的。

摩納哥號是在軒轅三光號699年之後出發的,曆時501年(注:指飛船外靜止時間)到達拉星,速度比它的兄長快得多。盡管如此,501年仍是非常漫長的時間,所以途中乘客仍采用休眠方式。不過乘客們的思維並沒有休息,在休眠前,所有乘客的思維被導入飛船SWW(思維網)中,一直在學習、交往、娛樂,包括虛擬的戀愛、結婚、生子。

現在,摩納哥號已經泊在拉星近地軌道上。當來自拉星的問候在摩納哥號的船艙裏響起時,大部分乘客還沒完全醒過來呢!值班船長已經提前三天啟動了休眠複蘇程序,然後把SWW網中與各人有關的記憶分離,再分別回輸到各人腦中。不過,複蘇得有個生理上的滯後期,回輸的巨量信息也得有一個消化過程,所以,等拉星的幾位博彩登記人匆匆進入飛船、用帶著拉星口音的地球語言開始喊話時,飛船乘客的神經反應都趕不上他們的語速:

“拉斯維加星歡迎來自母星的客人!有參加本飛船後續飛行的請即刻報名!三倍的加權係數,相當於一個人可以參加三次抽簽!優惠期到太空巴士著陸後即截止!本登記人有國家頒發的正式資格證書!……”

摩納哥號上的80050名乘客每50人分為一組,被分散到拉星社會中。剛明軍所在的小組內有他的四個熟人:樸智遠、樸智英兄妹,他們的父母樸雲山夫婦。剛家和樸家在登上飛船前就是鄰居,旅途中三個年輕人在SWW網中又是須臾不離的玩友。不過,小剛的父母剛書野夫婦在旅途中已經去世了。

拉星政府的安排非常周到,每個小組內配了一位導師,在一年時間內與小組成員生活在一起,幫助他們盡快融入本地社會中。小剛所在小組的導師是謝米納契先生,今年150歲。拉星人平均壽命為210歲,所以150歲正好相當於古地球人的“知天命之年”。謝米納契先生非常盡職,而且友善寬厚,小組成員立刻就喜歡上他了。第一次見麵時,他先在組員中找到了剛明軍:

“首先向剛先生表示慰問。你的父母在旅途中不幸以身殉職,他們將英名永存。拉星政府已經將他們的名字載入探險英烈榜中。”

小剛看著窗外低聲說:“他們是自殺,不是殉職。”

謝米納契溫和地反駁:“我看不出兩者的區別。我知道當值班船長的艱難,長達100年的枯燥旅行,窗外是一成不變的宇宙背景,艙內是休眠如僵死的同伴,太孤單了,非常容易造成值班者的心理崩潰。所以,我認為他們二位就是殉職。”

剛書野夫婦是摩納哥號第一任值班船長及值班科學官,他們盡職地工作了100年,然後喚醒第二任值班船長,與他做了詳細的交班。但卸職後的兩人並沒有進入休眠,而是隨即自殺了。這是401年前的事,小剛在SWW網中早就知道了這個噩耗,他簡單地說:

“我已經是18歲的成人了——或者519歲,如果加上網絡年齡的話——我自己會處理這件事。謝謝你的慰問,不過請談其他事吧!”

謝米納契先生深深地看小剛一眼,把話題轉開了。

他用一天的時間詳細介紹了有關拉星社會的ABC。隨後他說:當然不可能光憑紙上談兵就完全了解拉星社會,得有一個實踐的過程。你們以後不論遇上什麽問題盡管找我,我會盡力相助。他發給每人一張銀行卡,此卡在一年內可以“無限透支”。一般來說,一年後新移民就會基本熟悉拉星社會,那時可以自由挑選一個職業,也就有穩定的收入了。

他的第一期輔導就要結束了,他停頓片刻,鄭重地說:

“下麵我要談的僅是我個人的意見。因為拉星社會保障信仰自由,政府不好對以下問題公開表達什麽意見,但我想以個人身份鄭重提醒大家。正如你們已經看到的,拉斯維加星上已經建立了非常先進的文明、非常強大的科技,但光明之中總會有陰影。這100年來,各屆拉星政府最頭疼的事情就是勢力強大的‘上帝之骰教’……”

幾個組員同時問:“什麽教?上帝什麽教?”

“上帝之骰教,即賭博中‘擲骰子’的‘骰’。”

智遠奇怪地說:“這可是個奇特的名字。”

“往下聽你就不奇怪了,這個名字和它的教義是密切相連的。該教派信徒數量達到拉星人口總數的百分之二十,即近300萬。他們每個周日舉行獻祭儀式,與會人數為20萬以上,以擲骰子的方式選中100個‘升天者’,被選中者當場獻出自己的生命。每周日都是如此啊,據政府統計,從這個教派興起至今,已經有522100人喪生。”

“五十萬!”樸雲山震驚地說,“在地球上它肯定會被定性為邪教,被政府取締。”

謝米納契搖搖頭:“我們不願稱它為邪教,因為這些信徒確實是為了實踐自己的信仰而不是出於邪惡的目的。這個教派沒有常任的領導人,每周用擲骰子的辦法選出一個領導者,稱為莊家,負責下一星期的宗教活動。該莊家的生命也就這七天了,因為,在下一星期的100個升天者中他是當然的一員。所以……他們的獻身狂熱十分可怕,確實可怕,5000多代莊家接踵赴死,從沒中斷。”

聽他輔導的50個組員都不寒而栗。

“它是一種極其危險的毒品,隻要接觸一次就有百分之二十的上癮率,並且上癮後基本不能擺脫,因為它的教義暗合了人類的冒險天性。”謝米納契歎了口氣,“你們應該知道,人類的賭徒性格是根深蒂固的。所以,要想避免陷進去,唯一的辦法是徹底躲開它,遠遠地躲開它,不要被好奇心所害。”他再次強調,“你們一定要記住我的話!”

他特意拍拍小剛的肩膀:“小剛你要記住我的話啊!”

其實他心裏清楚,盡管他苦口婆心,反複勸誡,仍然會有抑製不住好奇心的人。這是由天性和概率所決定的,非人力所能扭轉。比如這位小剛,如果他的性格和他自殺的父母相似,很可能就屬於那百分之二十的範圍。

謝米納契已經通過SWW網查到了他父母自殺的真正原因。

英子緊張地問:“謝米納契先生,你讓我們避開這些人,我們也願意按你說的去做。可是,怎樣從人群中辨認他們?”

“這倒是非常簡單的。首先,信徒們都比較瘦,即使胖人在入教後也會拚命減肥。因為據他們說,升天時要通過的‘天之眼’是相當狹窄的。”

“噢,那我們在交往中會首先警惕瘦子。”

“還有一個更容易的辨認辦法:信徒們在周日參加獻祭儀式時,一定會戴上這麽一個徽章,喏,就這樣的。”

他取出一個小小的徽章,圖案是一枚六麵體骰子,每個麵上有從1到6的不同點數,與地球上賭徒們用的骰子完全一樣。徽章是用高科技方法製成,圖案中那個骰子並不是死的,而是不停地跳動著,依次展示著不同的點數。在它背後是無限廣袤的、緩緩變化的背景。小剛從他手裏拈起這個徽章,好奇地觀察著。看著它,就像是透過飛船舷窗看深邃的宇宙——或者是有一隻獨眼正從宇宙深處看他,這要看你站在哪個角度上了。但無論是哪個角度,這個徽章確實令人入迷。他央求謝米納契先生:

“這個徽章真精巧。先生,讓我玩幾天吧,我要拿它去和教徒們的徽章做比較。”

謝米納契不忍拒絕這個孤兒,揮揮手,答應了他的央求。

小組成員們對謝米納契的警告印象深刻,大夥兒都答應一定牢記他的關照。小剛捏著口袋裏硬硬的徽章,心想,這麽一個每周殺死100人的邪教,它的活動方式竟是如此明目張膽啊!

每位移民都得到了自己的房子,彼此留下聯係電話,分散回家了。樸氏夫婦很同情失去父母的小剛,勸他住到樸家來,但小剛婉辭了,他想用自己的方法走出對父母的思念。隨後的一個月內,小剛和樸氏兄妹幾乎沒有正經在家裏待過。想想吧,一張可以無限透支的信用卡!無數地球上沒見過的新鮮玩法!三個年輕人絕不會放過這個天賜良機的,連樸家父母都在外邊玩得樂不思蜀了。

三個朋友最愛玩的新玩意兒,一個是空中滑板,形狀和地球上的陸地滑板相似,但能懸空滑行。它無疑也是磁懸浮作用,但能懸浮到膝蓋高度,又沒有明顯的動力來源,無疑拉星的科技水平要遠遠高於地球(至少是摩納哥號起程前的那個地球)。另一個玩意兒是“蛀洞旅行大變臉”,兩個透明球由彈性管相連,管徑很細,玩家要努力頂開彈性管鑽過去。人鑽到彈性管之後,它就開始發瘋般地扭動,把其中的人扭得像洗衣機裏的衣服。等好容易鑽到另一個球內,那個看似透明的圓球原來暗含機關,從外邊看,裏邊的人是原型經過拓撲變換後的形象,至於如何變換則是完全隨機的。小剛被變成一個打結的人,而樸智遠則更恐怖,把身體內腔翻到體外了(這是拓撲變換規則允許的),各種器官密密麻麻地懸掛著。外邊的小英嚇得捂住眼睛,而裏邊的哥哥還在急切地問:我變成什麽樣子了?變成什麽樣子了?

三個星期後,他們又發現一種新玩意兒:最高通感樂透透。攤主是一位十八九歲的年輕姑娘,年齡比小剛他們略大一些。她非常漂亮,細腰盈盈一握,彩色頭發紮成兩個衝天辮,吊帶小背心,超短裙,身上掛滿了小姑娘們喜歡的飾件。看見三人過來,她高聲吆喝:

“樂透透節日大酬賓!慶祝地球飛船勝利抵達拉斯維加星!一月內八折優惠!”

小剛走過去,笑著說:“那你得對我們更優惠一點兒,我們仨都是摩納哥號的乘員。”

“是嗎?你挺厲害的,不到一個月,拉星話已經說得很順溜啦!好吧,對你們七折優惠。”她把三位客人迎進來,又加了一句,“其實對你們不必優惠的,反正新移民們都拿著一張無限透支信用卡。”

不過她還是用七折優惠讓三個人玩了樂透透。是一個類似宇航頭盔的玩意兒,戴上它,經過十幾分鍾的調諧,玩家就能得到最高的快感,是一個人在一生中所能享受的快感的綜合:嬰兒吃母乳時的快感;嬰兒被媽媽輕撫臉蛋的快感;與戀人接吻的快感;極度饑渴時進食飲水的快感;大成功後的喜悅;享受藍天白雲、清風山泉時的喜悅,等等,當然也少不了性快感。它們綜合到一塊兒,成了“痛徹心脾”的快樂,同時又是很溫和的,不帶煙火氣。三個人都沉溺其中不願離開,但女攤主隻讓每人玩半個小時,說這是法律嚴格規定的,每天不能超過半個小時,否則它就變成最厲害的毒品了。臨走時小剛有點兒戀戀不舍,倒不是舍不得這種玩法,而是離開這個漂亮快樂的姑娘。他說: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和電話嗎?”

“當然可以。你叫我阿淩就行,我的電話在招牌上寫著呢!”

小剛介紹了這邊三個人的姓名和電話。“那,我能不能請你吃頓飯?”

“我當然樂意。”阿淩笑著說,“我知道你們有無限透支卡,一年內有效,所以在這一年內你盡可以多請我幾次,我絕不會嫌麻煩的。不過今天不行,哪天我有空的吧!”

智遠說,那我們下周來找你吧,我們仨輪流清你。三人離開了這個小店,小英撇著嘴說:

“小剛,剛先生,你對姑娘們的進攻非常果斷啊!”

小剛笑著說,這也屬於謝米納契先生所說的男人的冒險天性。小英反駁說,謝米納契隻說“人的冒險天性”,可沒專指男人。小剛笑著說:“這就對了,女人也有冒險天性的,那你幹嗎不對你中意的男孩子主動進攻?”

第二天,他們在街上邂逅了阿淩,她仍是那身時尚打扮,隻是外麵套了一件淡青色的風衣。看見三人她首先打招呼:

“喂,你們三位好。我還惦著你們的請呢!”

小剛高興地說,那咱們現在就去飯店吧!阿淩歉然搖頭:

“不行,我今天有重要的事情,抽不開身。以後吧,下周吧!”她嫣然一笑,“如果下周我們還能見麵的話。再見。”

最後這句話有點兒沒頭沒腦,未等三個朋友醒過來勁,她就匆匆離開了。小剛一直專注地望著她的苗條背影,小英有點兒惱火,用肘部推推他,說:

“小剛哥,你別看啦,你的心上人已經走遠啦!”

小剛扭回頭,嚴肅地說:“你們沒發現?她的風衣上戴著一枚‘上帝之骰’的徽章。”

“真的?我沒看見。”

智遠說他也沒注意到。小剛說:“我看見了,不會錯的,就在她風衣的翻領旁。今天是星期幾?對,是星期日,她一定是參加那個獻祭儀式去了。剛才她說什麽來著?她說‘如果我們下周還能見麵的話’——她已經做好赴死的準備了!”

樸氏兄妹相當吃驚,沒想到謝米納契的警告在不到一月中就應驗了。小英恍然大悟:

“噢,你看她很瘦的,符合信徒的特征。”

小剛沉思片刻,果斷地摸出那枚徽章,戴在胸前:“我要跟她去,看看那個教派到底在幹什麽。”

“不行的,不行的!”小英震驚地說,“謝米納契先生說得再清楚不過了,那沾不得的,一沾上就會上癮。”

智遠也竭力阻止他,但小剛不在意地說:“我總不至於沒有一點兒自控力吧?我一定要去,這麽一個燦爛快樂的年輕生命,我不能眼看著她送命。”

他拔步追上去,樸氏兄妹緊跟在後邊,努力勸他,小英急得要哭,但小剛一點兒不為所動。那件淡青色的風衣在人群中時隱時現,三人一直追到一家大遊樂園,密密的各種遊戲攤點中夾著一個不大起眼的電梯門。這會兒門前已經排起長隊,來這兒的人仍然絡繹不絕。三人注意觀察,來人果然都戴著那種徽章。電梯門開了,阿淩和眾人走進去,門又合上,門邊的紅箭頭開始閃亮。小剛攔住他的兩個朋友,不讓他們再跟著,因為兩人沒戴徽章,再走近可能引起懷疑的。然後他用力握握兩人的手,走近電梯門。

這是那種循環式的電梯,此刻方向隻能向下。門又打開了,小剛和前邊的十幾個人走進去。他心裏忐忑不安,生怕被人認出是冒牌貨,實際上根本沒人注意他。電梯裏的人都微笑著用眼神互相致意,但卻一言不發。電梯嗡嗡地飛速下沉,似乎已經來到很深的地下。它終於停住了,門打開,人們魚貫而出。

眼前的景象大出小剛的預料。他原以為這個獻祭之地一定陰暗詭秘,或者莊嚴肅穆令人敬畏,誰知他看到的仍是一個大遊樂場。這是一個大溶洞,空間極為廣闊,穹頂幾不可見。場內彩燈輝煌,笑語喧天,大分貝的音樂轟鳴著,幾萬個(或者是幾十萬個,小剛對這麽多人在數量上沒有概念)盛裝的男人女人在盡情地玩鬧,跳街舞、恰恰、倫巴、芭蕾;抖空竹翻筋鬥,打醉拳舞太極;反正一句話,是把地球上的全球狂歡節挪到這兒了。阿淩早就消失在人群中,就像溶入大海的一滴水,根本甭想找出來。

小剛在密密的人群中困難地穿行,觀察著四周。他原來擔心這裏戒備森嚴,其實即使不戴徽章也不會有人注意的。他擠到了廣場中間,驚奇地發現這兒有一個魔幻般的玩意兒:一個黑色的球狀物,靜靜地懸空飄浮著,黑球黑得非常深,似乎有無形的黑浪在裏邊不停地翻滾。小剛想,這就是謝米納契先生說的“天之眼”吧?信徒們要通過它來升天。小剛在科學世家中長大,從不相信世界上有什麽超自然的靈物,便想挨近去仔細看。但在距離黑球相當遠的地方,他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阻住了。屏障是半球狀的,把那個懸空的黑球嚴密地包在裏麵。這當然不是上帝的法術,無疑是某種高科技的東西。

小剛入迷地看著這個懸空的黑球,撫摸那道無形的屏障。他想,眼前的這一切絕非兒戲。

音樂聲突然停止,世界就像在這一瞬間突然停住了。狂歡的人們停止了動作,氣喘籲籲地看著上方。從幾不可見的穹頂上打來一束耀眼的光柱,打到廣場中央的一座高台上。高台邊有一支樂隊,已經準備就緒。一個男人走到光柱中,向眾人舉起雙手,大聲宣布:

“我,上帝之骰教第5222任莊家,現在主持本次升天儀式。請大家就位!”

地燈亮了,把場地分成無數個棋盤格。下邊一陣**,每人都做了輕微的移動,站到一個格子裏,小剛也學大家占到一格中。

莊家再次揚起手:“孩子們,向萬能的上帝祈禱吧!”

下邊響起一片吟哦聲。小剛趕緊學起東郭先生,哼哼噥噥地應付著。他很快就聽清了大家念的祈禱詞,原來翻來覆去隻是一句話:

“我向萬能的上帝祈禱,望上帝之骰能完成你老人家無力完成的事情。”

小剛懷疑地咂摸著:這句祈禱詞怎麽不是味兒。信徒們不像是在膜拜上帝,倒像在調侃他老人家!沒錯,小剛注意地看看四周,吟哦的信徒們遠遠說不上肅穆虔誠,他們眼裏都閃著頑皮的光芒。祈禱結束,莊家莊嚴地發問:

“孩子們,你們都做好升天的準備了嗎?沒有做好準備的請退出圈外!”

下邊像小學生一樣整齊地回答:“我——們——做——好——準——備——了——”

這會兒小剛真想退出圈外——他可不想參加什麽“升天”,把自己的命搭在裏麵。但他不想引起懷疑,咬咬牙,站在原地沒有動。

莊家開始擲骰子了。在他腳下的高台上放著一個精致的金屬盤,銀光閃亮。投光設備把它投影到天幕上,顯示出其上密密麻麻的棋盤格,這些格子和眾人所處的格子是一一對應的。莊家拿出一個黑色的骰子,上麵有1到6各個數字,不過小剛隨後知道,在這種擲骰方法中,點數實際是無用的。

第一次投擲開始。莊家把骰子投進金屬盤裏。骰子跳動著。它的彈性極好,跳了很長時間才停下來,靜止在某個格子上。立時,與此格對應的廣場中的那個格子唰地亮了,耀眼的光柱由地上射向穹頂,光度之強,似乎把格中那個人熔化了。樂隊立即奏樂,鼓聲鈸聲響成一片。樂聲停歇後莊家宣布:

“向第一個幸運者祝賀!”

那是個30歲左右的男人,他興高采烈地向大家揮手,離開原位走到高台上。下麵是如濤般的歡呼聲。

擲骰依次進行,幾十個幸運者陸續聚到高台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過以20歲左右的年輕人居多。下一次擲骰子出了點兒麻煩,骰子停住後,鼓聲鈸聲響起來,但廣場上有兩個棋盤格同時亮起又同時熄滅。下邊響起一片“咦”聲。莊家低頭在金屬盤裏查看一番,笑著宣布:

“噢,是一次巧合。骰子完全均等地壓到兩個格的中間線上,其均分的精度超過了儀器所能分辨的限度,無法四舍五入。現在怎麽辦?如果宣布此次擲骰無效,對這二位無疑是不公平的,我想應在二人中選一個。但是該如何選,是由大夥兒投票決定,還是讓他們二位單獨對決?”

下邊響起一片聲浪:“由大家投票決定!投票決定!”

莊家同意了,請那兩人上台發表競選演說,但隻能說一句。兩人中那個男的先走上台,向大家行了禮,簡短地說:

“當然應該選我,請大家回憶一下地球上有史以來所有探險家的性別!”

下邊轟然響起叫好聲,當然主要是男聲。演講者得意地向四周鞠躬致謝。那位女的隨即上台,說:

“那麽我也請大家回憶一下地球紳士的高貴傳統:女士優先!”

又是轟然的叫好聲,這回男聲女聲都有。莊家說:

“下邊開始投票。凡是讚成這位女士的就請拍拍手,凡是讚成這位男士的就請跺跺腳!”

眾人興高采烈地拍手跺腳,天幕上的投票數字飛速上升。不過,顯然有些搗蛋鬼暗地裏達成了某種共識。這會兒天幕上的數字變換放緩了速度,一邊數字蹦上去幾個,緊跟著另一邊的數字就蹦上去幾個。投票終於結束了:134293對134293,一票棄權。人群中轟然笑起來。在鼓鈸聲中,莊家為難地說:

“又是一個平局!隻好讓他們二位單獨對決了。當然不是用劍,仍然用骰子。我宣布規則如下:一擲定勝負,大點為勝。二位請吧。”

兩人走近金屬盤,女的從莊家手裏接過骰子,撒到盤裏。骰子蹦了一會兒,定住了,6點!鼓鈸聲響成一片,姑娘激動地跳起來說:

“上帝偏愛我!”

小夥子看來要輸,但他仍氣度從容地擲出骰子。骰子跳動著,似乎要停到3點上,但它在最後一刻又彈了一下,把6個黑點停到上麵。小夥子大聲笑道:

“上帝對我也不差!”

不過畢竟上帝對那姑娘更偏愛一些,在第二次擲骰中,姑娘贏了。她興奮地走到高台上幸運者的隊伍裏,小夥子則懊喪地回到台下的原位。

在熱熱鬧鬧的儀式中,小剛幾乎忘了自己也是參與者。所以,等到第99次擲骰,他腳下的方格忽然亮起時,他沒有一點兒心理準備。在眾人的歡呼聲中,他幾乎是無意識地走上高台,排在隊的末尾,並沒決定一會兒自己是否跟別人一塊兒“升天”。

第一百次擲骰子不再是選升天者,而是選下一屆的莊家,這次選中一位須眉皆白的老人。本屆莊家擁抱了下屆莊家,做了簡單的交接,然後向大家揮手告別:

“永別了,願幸運與我同在!”

他走到幸運者隊伍的第一個位置,開始脫衣服。後來小剛知道,每人成功通過天眼的概率與其信息總量(粗略地講就是體重)的指數成反比,所以升天者除了盡量減肥,還要去掉所有身外之物。**的卸任莊家已經站到那堵無形的屏障前,剛才它曾經阻止小剛往前走,現在它暫時打開了,莊家一閃身走進去。下麵的場景讓小剛目瞪口呆,因為那具身體一越過那道無形的界線後,就立即懸浮起來,朝上方的黑球飛過去,或者說是被黑球吸過去。他的速度越來越快,眨眼間已經被黑球吞沒。在吞沒前的瞬間,可以看出他的身體已經被黑洞潮汐力拉得相當細長。

小小的黑球吞沒了這個人,照舊不露聲色地懸浮在場地中央。

到這時小剛才意識到,他所目睹的並不是鬧劇或魔術。不管剛才的擲骰子程序是否有貓膩,反正信徒們的死亡是貨真價實的。頭頂飄浮的這個黑球無疑是個貨真價實的黑洞,而拉星的科技水平已經能激發並控製這樣的黑洞了。

排在隊伍第二位的升天者也脫光了衣服,安詳地向台下人群揮手,然後跨過那道死亡之線。大廳中的人群跟隨升天者的告別辭,平靜地吟哦著:

“永別了,願幸運與我同在!”

“永別了,願幸運與我同在!”

……

不過小剛覺得,這刻意的平靜下湧動著悲涼的暗潮。

黑洞吞吃了幾十個人,仍然無喜無怒,用它的黑色獨目冷眼看人。

小剛飛速地思索著。他不知道眼前看到的東西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至少他對一點有所懷疑,自己第一次走進這座大廳就被選中,“運氣”未免太好了吧?要知道這是268586人中選100個,隻有2685分之一的概率啊!也許——有人發現他是窺探者,故意在骰子上搗了鬼?對於拉星的高科技來說,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事……身後的老莊家輕輕推推他,原來,前邊的99個人都已經“升天”完畢,輪到他了。他可不想糊裏糊塗把性命送到這個黑洞中,倉促中他脫口喊道:

“我不願升天!我不願死!”

全廳愕然!20多萬雙目光匯到他身上,快把他點燃了。他想憤怒的信徒們馬上會怒吼著撲上來,把自己撕碎,不過這一幕並沒有發生。人們隻是盯著他,目光中充滿輕蔑不屑。他身後的下任莊家,那個老人,更是真誠地不解。他走過來輕聲問:

“你既然不願升天,剛才莊家在做‘最後詢問’時,你為什麽不退到圈外?”

小剛麵紅耳赤,沒法兒回答。好在有人及時打破了他的尷尬——是阿淩,她一直隱在人海中,這會兒露麵了。她匆匆跑上台,對大夥兒說:

“我認識他,他是從摩納哥號來的新移民,不知道咱們的規矩。其實他根本不能參加升天的,他肯定沒通過提升呢!”

小剛不知道什麽叫“提升”,但阿淩的救場顯然緩和了大家的情緒。老莊家懷疑地看看小剛身上佩戴的“上帝之骰”徽章,不過沒有再難為他,隻是溫和地讓他退到台下。小剛狼狽地退下來,雖然他沒脫衣服,但這會兒覺得自己是赤身**,無數目光烙在他的後背上。

老莊家回頭麵向大廳:“這可是5222次升天中頭一次碰見的意外,我隻好提前進入莊家的角色了。現在咱們怎麽辦?我想應該再擲骰子選一個,我們不能留下一次不完美的升天。”

下麵立即有人喊:“不用再選了!不用了!”那人快步走上來,原來是剛才二選一被淘汰的小夥子,他對大夥兒說:

“你們一定沒忘記剛才那個不幸的落選者吧?他曾與對手戰成三次平局,在最後一關不幸被淘汰。仁慈的教友們哪,為什麽不把這次機會賜予他呢?”

下麵轟然同意,老莊家也慈愛地點了點頭。於是,這個落選者脫去衣服,跨過生死之線,高興地喊道:

“永別了,願幸運與我同在!”

老莊家宣布這次祭禮結束,26萬人如水瀉般井然有序地散去,隻剩下小剛一人,孤零零地站在空曠的大廳內。本來他很憐憫這群愚昧的教徒,但這會兒他覺得該憐憫的倒是自己。沒說的,在大家眼裏,他是個臨陣脫逃的怕死鬼,被萬夫所指萬人所罵。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大廳裏的燈光忽然熄滅,這兒變成絕對的黑暗,黑得連他自己的肢體似乎都不存在了。隻能看見那個黑洞仍在原地懸浮著翻滾著——之所以能看見它,不是因為它會發光,而是因為它比四周的黑暗更黑。小剛慌了,一步也不敢邁。他焦急地喊:有人嗎?有人嗎?但聲音被無邊的黑暗吞沒了。

忽然燈亮了,電梯門隨即打開,阿淩匆匆跑出來,笑著說:

“電腦統計顯示少上來一個人,我心想肯定是你了。來,跟我走。”

她拉著小剛走進電梯。電梯平穩地上升,耳邊是輕微的嗡嗡聲。在電梯上升的途中,小剛非常尷尬,他想向阿淩做一番解釋,但試了幾次都張不開口——他根本沒辦法為自己的行為辯解。倒是阿淩體會到他的心情,平淡地說:

“沒關係的,我知道你並不是信徒,隻是溜進來玩的,誤打誤撞被選上了。你不想升天是可以理解的,沒人說你是膽小鬼。”

小剛隻有苦笑。

電梯停了,門打開,智遠和智英焦灼地守在那兒,一看見小剛就驚喜地大叫起來,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拉著小剛又是捏又是摸的。在他們看來,小剛身入“魔窟”竟然能全身而退,簡直不可思議。阿淩立在旁邊,笑眯眯地看著三人,等他們的情感發泄告一段落,她過來說:

“我要走了,再見。以後去找我玩——還有,別忘了請我吃飯。”臨走她補充一句,“小剛,你以後不要戴那枚徽章了,我是說,在你沒成信徒前不要帶它。這在拉星社會中是犯忌的。”

小剛一下子麵紅耳赤。

阿淩走了,小剛向兩個朋友詳細講了進洞後的經曆,講了那個神秘的黑球,講了100個人奇詭的死亡方式,也講了自己臨“升天”前的退縮。英子是個懷疑派,認為小剛被骰子選中肯定是有人搗鬼,是想除掉他這個“間諜”。小剛搖搖頭,說:

“我曾經這樣想過,現在不這樣想了。如果真是這樣,恐怕他們不會輕易就放我一馬。”

而小遠的懷疑集中在另一個點上:“這些信徒們為什麽甘願赴死?即使是邪教,也得有個說得過去的提法吧?小剛,咱們去問問謝米納契先生。”

小剛不想問,他知道謝米納契會生氣的,不過最終他還是把電話打了過去。果然,得知小剛去參加了升天儀式,謝米納契先生非常惱火:

“你這個孩子,為什麽不聽我的囑咐?”他歎了口氣,“也好,也好,也許這是好事。既然你能在升天前決然退出,也許以後你就有免疫力了。”

小剛一個勁兒賠笑:“是的,是的,以後我肯定有免疫力了,再不會受它的蠱惑了。所以,你可以把‘上帝之骰教’的真相全部告訴我了,沒關係的。”

謝米納契沒有上當,冷冷地說:“這次你沒有送命,該感謝上帝的恩典了。聽我的話,再不要和他們有任何接觸,更不要打聽它的教義。”

他掛了電話。小剛無奈地說:隻好找阿淩問了,想來她不會隱瞞的。電話打過去,阿淩打趣地說:

“是小剛?是不是請我吃飯?感謝你經曆了生死之劫後還記得對我的承諾。不過今天我還是沒時間,明天摩納哥號就要出發了,我父母都是它的乘員,我要和他們共度最後的一天。”她補充道,“他倆是飛船第一任值班船長和值班科學官,和你的父母一樣。”

三個朋友十分吃驚。這種無預案飛行生死難料,而且即使摩納哥號能順利找到一個可移民的星球,反正阿淩和她的父母是不可能再見麵了,此次生離即為死別。所以,移民者一般都是以家庭為單位的,她的父母為什麽不帶女兒一塊兒去呢?不過他們沒有談這件事,不想攪亂阿淩的心情。小剛隻是說:那我們就不打擾了,明天我們也去發射場去送行。

第二天他們趕到發射場,100架太空巴士已經準備完畢,齊齊地排在那兒。電磁加速軌道像一把長劍,斜斜地伸到天外。阿淩及其父母在第一輛巴士附近,阿淩向父母介紹了三個新朋友,父母擁抱了三個人,同他們道別。從他們臉上看不出生離死別的悲戚,阿淩爸反倒安慰小剛,問他是否已經走出父母去世的陰影。又說,在飛船離開後,希望三個朋友多到阿淩那兒陪陪她。英子一直在為阿淩難過,忍不住問:

“伯伯,阿姨,你們為什麽拋下阿淩?你們至少應該帶她一塊兒走的。”

這句問話不能說很得體,有點兒“專往痛處捅刀子”的味道。小剛和智遠都有點兒尷尬,拿眼色製止英子。阿淩媽笑著說:

“孩子,阿淩不願同我們一道去的。我們寧願早走一步離開她,也不願見到她先離開我們啊!”

她說的阿淩“先離開”無疑是指“上帝之骰教”信徒的升天。這句話裏多少透露了夫婦兩個的悲戚。

出發時間到了,他們最後一次擁別,阿淩父母走進第一號太空巴士,穿上抗荷服。指揮台一聲令下,太空巴士在電磁力的加速下,嗖嗖地射出去,消失在藍天中。不久,空巴士返回,從屏幕上看到軌道中的巨型飛船開始加速,離開拉星,飛向無垠的宇宙。

一切都是1200年前第一批太空移民離開地球那個場景的重演。

小剛父母自殺前在SWW網中同兒子(當然是虛擬的電子小剛)有過一次長談,坦率地講述了他們決定自殺的心路曆程。他們說,人類對未知的探索,或者說是人類的冒險天性,從另一個角度看實際上是逃離,是對某種囚籠的逃離。猿人學會直立,從樹上走下來,是對森林囚籠的逃離;學會用火和工具,是對蒙昧囚籠的逃離;學會說話,是對無聲囚籠的逃離;發展了醫學,是對疾病囚籠的逃離;從非洲向其他地方遷徙,直到走出地球,是對地理囚籠的逃離……整個人類文明史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成功的逃離。但科學家最終發現,有一個囚籠是絕對無法逃離的,那就是宇宙本身。宇宙必然滅亡,人類所有的文明之花都會在那時枯萎,即使在我們的宇宙之外或之後仍有新宇宙,也不可能把人類文明的種子播撒到那裏。人類在成功逃離一個個囚籠、自信心空前膨脹之後,卻發現她仍處在一個最大的籠子裏,一個和宇宙一樣大的籠子,絕對不可逾越……

“軍兒,爹媽對不起你!我們走了,留下你一個人去麵對陌生的世界。希望你不要做爹媽這樣的懦夫,而要成為一個勇士,勇敢地活下去!”

“很可惜,你爸媽如果活到飛船抵達拉星就好了,在這兒他們會知道,那個宇宙之籠並不是絕對不可逃離的。”阿淩興致勃勃地說。這是摩納哥號起程之後,她和三個朋友坐在一家飯店裏。“相信到那時候,你爸媽一定會成為‘上帝之骰教’最虔誠的信徒。”

“你是說,宇宙之籠也可以逃離?”

“對。當然老宇宙會滅亡,這是毫無疑問的,再先進的科技也無法改變。但科學能在母宇宙中激發出一個嬰兒宇宙,就像是在橡膠薄膜上吹起一個小泡泡。小泡泡逐漸長大,最終與母宇宙脫離,形成一個封閉的新宇宙。告訴你們吧,拉星人在100年前已經激發出一個嬰兒宇宙,而且能讓它與母宇宙之間保持一個始終相連的蛀洞。這種蛀洞的進口是黑洞,出口是白洞,小剛那天在地下溶洞中看到的那個空中懸浮的黑球,實際就是蛀洞的進口。”“你們……‘上帝之骰教’的升天……是在逃離這個宇宙,向另一宇宙遷徙?”三個朋友都十分震驚,七嘴八舌地問。

阿淩笑了:“別性急,你們得聽我慢慢講,這裏邊的事兒非常複雜哩!雖然拉星人已經能讓兩個宇宙通過蛀洞相連,但不幸的是,我們也同時確認了‘宇宙不可通’的金科玉律。它是什麽意思呢?淺顯地說是這樣的:兩個宇宙之間如果能有任何信息的傳遞,那兩者之間仍然是一體,有同樣的命運,會在同樣的時刻滅亡;真正獨立的嬰兒宇宙則完全關閉了與母宇宙的信息通道,不可能有任何的信息傳遞過去。你們知道,任何生命,任何文明,其實質就是信息。所以,這個‘宇宙不可通’定律,其實也關死了人類逃離母宇宙的任何可能的通路。事實確實如此,凡想通過蛀洞到達新宇宙的任何有機體,都會在蛀洞中被徹底打碎,回到最原始的物質狀態,再從白洞中噴出去。所以,組成你的物質雖然到了新宇宙,但和原來的你已經沒有任何聯係了。”

小剛非常失望,拉長聲音說:“噢,說了半天,還是不可能啊。”

“你又著急了不是?你再打岔,我就不給你講了。”三個朋友連忙保證再不打岔,阿淩才繼續說下去,“但這時萬能的量子力學來救駕了。量子力學說,宇宙中任何不可能的事都是可能的,隻是概率的高低而已。所以一個有機體也可能通過蛀洞,帶著完整的信息到達新宇宙,隻是機會非常非常小。這個概率與通過蛀洞的信息總量有關,粗略地說與該有機體的質量有關。經過計算得知,如果人來進行蛀洞旅行,存活的概率是一萬億分之一。”她看見小剛張張嘴想說什麽,忙說:“你一定說這違犯了‘宇宙不可通’的定律,不,並沒有違犯。雖然一個人連同他腦中的科學知識(這同樣是信息)可以到達新宇宙,但這隻是理論上的可能。實際上,他究竟能否活著抵達,抵達後會變成什麽樣子,能否在新宇宙繁衍生息,等等,在母宇宙中是永遠不可知的。於是,量子力學與‘宇宙不可通’定律以這種奇怪的方式保持了統一。”

智遠尷尬地搖頭:“聽懂了一點兒,但不全懂。”

“小剛,你呢?”

小剛聽懂了,但聽懂的同時也不寒而栗。他喃喃地說:“一萬億分之一的概率。每星期有100人升天,大致是兩億年之後能湊夠一萬億人。那時才可能有一個人活著抵達新宇宙。”

“你算得沒錯。當然這隻是概率數,實際上可能今天已經有一個人活著抵達了,甚至可能第一個人就活著抵達了,但也可能200億年後還沒有一個成功者。”

小剛敏銳地說:“而且這邊永遠不會知道!正如你說的,可能今天已經有了一個成功者,也可能200億年內都沒有成功者,但老宇宙這邊永遠不會知道的。所以,不管這種升天的成效如何,你們隻能暈著頭繼續升天,讓概率數的分母一天天增大,盡量加大成功的可能。”

阿淩微笑著說:“這正是‘上帝之骰教’信徒們的信念。我們有勇氣來實踐自己的信仰。”

樸氏兄妹終於聽懂了,也像小剛一樣不寒而栗。一萬億分之一的概率!“上帝之骰教”的信徒們前赴後繼地“升天”,隻是為了這一萬億分之一的成功率,而且這是個永遠無法驗證的概率。這些賭徒們的膽量未免太大了。阿淩知道三個朋友的心思,笑著說:

“這有什麽嘛。這不過像地球人買彩票,中頭彩的概率是幾十萬甚至幾百萬分之一,絕大多數人買一輩子也不會贏一次的,但這些失敗者們仍然會前赴後繼。”

“那是幾百萬分之一,你的概率可是萬億分之一啊。”

“這是上帝在擲骰子,想賭贏當然會更難一些。小剛,就拿你父母說吧,他們肯定樂意成為‘上帝之骰教’的信徒的。他們死都不怕,還怕跟上帝打一個賭?”

三個朋友無話可說了。智遠不好意思地問:“我想問一個問題,可能是個傻問題。既然通過蛀洞的概率與質量的指數成反比,為什麽不拿低等生物先做實驗呢,像病毒啦、細菌啦、昆蟲啦、青蛙啦,它們肯定容易通過蛀洞。”

“誰說我們沒做?正像上帝造萬物的日程一樣,一星期中有六天是在造其他生物——向蛀洞的入口中大量傾倒各種低等生物,隻有最後一天才是‘造人’。你說得對,低等生物成功通過蛀洞的概率比人大得多,所以,等哪天終於有一個人成功抵達那兒時,他可能發現那兒已經是個熱熱鬧鬧的生物世界了。當然,人類絕不會隻讓低等生物占領新宇宙而讓自己缺位。你可以回憶一下,人類在剛剛邁出宇宙航行的第一步時,就急於讓人類登月。那和今天是一樣的道理。”

第二天謝米納契先生找上門來了,是樸氏夫婦把他喊來的,他們從兒女那兒知道了三個人同阿淩的交往,非常擔心。而且——不知道為什麽,他們最擔心的是小剛。他們認為,如果三個年輕人被“上帝之骰教”所蠱惑,肯定小剛首當其衝。

小剛尷尬地說:“對不起,謝米納契先生。不過我們已經知道了,‘上帝之骰教’並不是邪教,相反,他們都是最虔誠的科學信徒,是最勇敢的探險家。”

幾天前謝米納契曾說“上帝之骰教”是邪教,但這會兒他說:“他們不是邪教,也與邪教相差無幾了。你們已經知道,成功通過蛀洞的概率隻有一萬億分之一。這個概率是通過理論推算的,咱們可以相信。但即使一個人能夠到達新宇宙,他在那兒活下去的概率又是多少?他可能在通過蛀洞時變成一個傻瓜或失去四肢五官;他可能落到恒星的核火焰中而灰飛煙滅;或掉到一個氯化氫的氣態星球上,找不到可食用的食物和可呼吸的空氣;更別說找到配偶來繁衍生息;等等。總的來說,他即使能成功到達,活下來的可能也隻有一萬億分之一。兩個萬億分之一相乘,結果又是多少呢。”他歎息著,“我不懷疑量子力學對那個概率的計算,我知道那是經過多少科學家驗證過的,非常嚴格。但——嚴格的科學最終卻演化到這一步,不得不讓成功的希望建立在擲骰子上,豈不是莫大的諷刺。科學發展到這時已經不是科學了,是走火入魔。”

小剛辯解道:“阿淩說了,凡是參加升天的人,事前一定要經過嚴格的提升,也就是學會在一個新宇宙中生存的技能,比如,用克隆方法繁衍,或者從無機物中製造食物。”

謝米納契哼了一聲:“那隻是畫餅充饑罷了。對於一個根本不了解也永遠不能了解的世界,你所做的訓練有什麽用?說好聽一些,那隻是一種心理安慰。”他搖搖頭,加重語氣說,“小剛,雖然可能為時已晚,我還要再勸你們一句:趕緊中斷與阿淩的來往,否則你們很難逃過‘上帝之骰教’的蠱惑。”

小剛說:“謝米納契先生,我想勸阿淩退出那個組織,我不忍心看著她送命。”

“你能辦到嗎?你對她的影響能超過她的父母嗎?如果她父母能夠勸轉她,也就不會報名參加這次無預案宇宙航行了。無預案宇航也是冒險,但畢竟是可以預測的冒險。”

小剛猶豫著沒有回答,英子著急地說:“小剛,咱們應該聽謝米納契先生的話。先生,伯伯,我們一定聽你的話,不再與阿淩來往了。”

謝米納契長歎一聲:“但願如此吧!”其實他已經不抱什麽希望了,像小剛這樣的人,一旦陷進去,很難再脫身而出。因為——公平地說,在“上帝之骰教”中洋溢的那種**,非常純潔的殉道者的**,對熱血青年們是很有**力的。

……鼓聲和鈸聲再一次響起,阿淩站的那個格子裏的燈光忽然亮了起來。她從耀眼的光柱中走出來,笑著向大家招手,走向高台,回過身大聲說:

“永別了,願幸運與我同在!”

然後脫去衣服,就要越過那道無形屏障。她忽然停住,向四周尋找,喃喃地說:“小剛呢,智遠和英子呢,我想在死前再見見我的朋友。這是我唯一的心願了。”

小剛這時在岩洞之外遠遠地看著她。小剛知道她其實不想死,她很留戀這個世界的。他想回應她的呼喚,想跑過去把阿淩拉回來,但不知道為什麽,他被魘住了,一動也不能動,隻能眼睜睜看著阿淩,看著她失望地回過身,越過了那道屏障,立即被黑洞的引力撕碎……

小剛猛然驚醒,冷汗涔涔。

他想自己再也不能躲避了,明天一定要去找阿淩。至於找到阿淩做什麽,他心中還沒數。第二天,他硬拉著智遠兄妹去找阿淩,智遠和英子努力勸阻他。正在這時阿淩的電話先來了,她說她不上班了,不再管那個“最高通感樂透透”的攤點了,想和三個朋友痛痛快快地玩一個星期。英子還在猶豫,但小剛立即答應了。

四個朋友在遊樂場見麵。一見麵,阿淩就喜氣洋洋地說:

“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昨天的升天儀式上,我已經被選為這一周的莊家了!”

小剛的臉唰地白了,英子和智遠則愣了片刻才悟出阿淩的話意——她已經被選為“上帝之骰教”的莊家了,下個周日她就要主持本周的升天儀式,然後第一個投身到那個吃人不眨眼的黑洞中。怪不得她要“痛痛快快地玩一星期”,這也是她待在這個世界的全部時間了。三個朋友都一言不發,錐骨剜心一樣地難過。英子忍不住,大顆的淚珠子滾出來。阿淩喊起來:

“幹嗎呀?幹嗎呀?你們該為我慶祝的,怎麽哭起來了?”

英子抽噎著說:“阿淩姐……你真的……不害怕?你……不留戀……這個世界?”

阿淩想想,老實說:“我當然留戀,要不我幹嗎約你們痛痛快快玩一星期呢?不過,從加入‘上帝之骰教’那天起我就做好了準備,那是我應負的責任。”她笑著說,“也許我去的那個世界比這兒更好玩呢!”

智遠忍不住說:“我們昨天見了謝米納契先生,他說……”

阿淩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我知道,他說的一切我都知道。但我,和所有的信徒們都相信一點:你如果不去做,連那萬億分之一的機會也不會有;如果去做,畢竟還有非常小的成功機會。在我們看來,‘非常小’和‘零’是有天壤之別的。”

“那以後呢?這對兄妹長大以後可以結婚,因為他們實際是沒有親緣關係的。但他們的後代去和誰結婚?”

阿淩放聲大笑,說,英子,你考慮得真長遠啊,不過這件事實際根本不必擔心的,地球上已經有先例——想想亞當和夏娃的後代和誰結婚就行了。

英子和智遠無話可說,都看著小剛。這一陣小剛一直沒有說話,獨自在愣神。這時他開口了:

“阿淩,我已經考慮好了,我要和你一塊兒升天,一塊兒去新宇宙——你別打斷我的話,我知道你們的升天是由擲骰子決定的,但無論地球或是拉星上,都允許夫妻,或家庭,作為一個單位去參加抽簽,你父母就是這樣嘛。我們可以在這一星期內結婚,然後共同出發。如果能夠到達新宇宙,兩人的力量畢竟比一個人大,彼此也是個照應。”

智遠兄妹沒料到小剛能做出這個決定,一時愣了。阿淩也愣了片刻,再次放聲大笑,走過來,結結實實地吻了小剛:

“謝謝你的情意,太讓我感動啦。這說明,古典的騎士精神是長留天地間的。”她收起笑謔,認真地說,“小剛,真的感謝你,但你說的事情是行不通的。首先‘上帝之骰教’並沒有這樣的規定,即使有也不行。咱倆如果作為一體去升天,成功的概率會大大降低——你知道的,成功概率與通過蛀洞的信息總量的指數成反比;還有,你還沒有經過提升,沒有能力去麵對那個全新的世界。”

小剛平靜地說:“你說的這些道理我全都知道,不過——你剛才說過的:如果不去做,連那萬億分之一的機會也不會有;如果去做,畢竟還有非常小的成功機會。在我看來,‘非常小’和‘零’是有天壤之別的。”

阿淩搔搔腦袋:“原來你在這兒等著我哩!”不過她仍堅決地拒絕了,“不行,我決不會同意你的想法。”

“我不光是為你,也是為了我的父母,是替他們行這件事——‘逃離母宇宙之籠’。他們如果知道有這個‘萬億分之一的機會’,也一定會來賭一賭的。”

“很高興你能這樣想。那麽,作為本屆的莊家,我歡迎你參加‘上帝之骰教’。但你必須經過正式的提升——大概需要一年的時間,然後參加升天儀式中的正式遴選,靠那枚‘上帝之骰’決定你的命運。”

“一擲賭生死?”

“對。”

小剛想了想:“好吧。喂,阿遠,英子,咱們不說這個話題了,好好陪阿淩玩吧!”

一星期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這些天他們玩得很痛快,誰也沒有提及與“升天”有關的話題。周日,阿淩要走了,三個朋友陪著她一塊兒到了那個溶洞裏。智遠兄妹是第一次來,對這個奇大無比的溶洞,對那個在空中懸浮的鬼魅似的黑球,還有20多萬快快活活的人們(要知道他們都是來這兒一賭生死的),都充滿了好奇。

“孩子們,你們都做好升天的準備了嗎?沒有做好準備的請退出圈外!”

智遠兄妹乖乖地退出圈外。雖然由阿淩這個小姑娘稱呼信徒為“孩子們”,讓他們感到好笑,但在肅穆的氣氛中,他們笑不出來。英子焦急地問:小剛呢,他怎麽沒退出圈子?他們在人群中找到了小剛,他已經把那枚徽章戴到衣服上,像大夥兒一樣,靜靜地站在一個方格裏,等著那2600分之一的幸運降到他頭上,這樣他就可以同阿淩一塊兒出發了。在台上主持儀式的阿淩發現圈外隻有兩個人,稍稍猶豫,在慣常的主持詞中加了一句:

“孩子們,你們都經過提升訓練了嗎?沒有經過提升的請退出圈外!”

她掃視著下麵的人群。雖然她沒有看見小剛(在20多萬人無法找到他的),但站在下邊的小剛感受到她鋒利的目光,隻好乖乖地退出來了。阿淩高興地笑了,開始向金屬盤中擲骰子。

隨著骰子的一次次擲出,99個幸運者陸續來到高台上,最後一擲選中了下周的莊家,阿淩同新莊家做了交接,向大家揮手:

“永別了,願幸運與我同在!”

她開始脫衣服,忽然發現一個人匆匆走上高台,是小剛,胸前戴著那枚“上帝之骰”的徽章。小剛走過來同她擁抱,大聲說:

“等著我,一年之後!”

阿淩笑了:“我會等著你,一年之後!”

當然他們不可能再見麵了。一個人成功抵達新宇宙的概率隻有萬億分之一,兩人同時抵達的概率又會有多少呢?再說還有一年的遲滯,它也許意味著在新宇宙裏100億光年的空間距離或100億年的時間距離。何況,一年隻是對小剛進行提升所需的時間,提升後他可以參加遴選了,但那枚“上帝之骰”不知道何時才能垂青他呢!總之一句話,兩人重逢的機會雖然不是絕對的零,也是非常小、非常小的。不過兩人都說得很隨意、很篤定,就像一對去海濱度假但沒有同時出發的夫妻,約定若幹天後在某家飯店會麵。

小剛長久地抱著她,舍不得放手。鼓聲鈸聲響起來,台下人群中也泛起一波波聲浪,大家都在為這對戀人祝福。後來阿淩吻吻小剛,從他懷裏掙出來,脫去衣服,邁過那道無形的屏障,然後飛快地投身到那個黑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