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過世界

文/鹹菜

阿倫進來的時候一切如同往常。

數據的洪流在昏暗空間裏穿行,電機的聲音好像來自遠方的呢喃。好幾年過去了,他還是時不時地感到不可思議,最簡單的0和1,卻構建了地球誕生以來最複雜的網絡,也很可能是宇宙誕生以來最複雜的。人類完全有理由為這項成就自豪,自豪到藐視上帝。想想看,狂風和暴雨都臣服在這群強大的算機之下,我們還有什麽可害怕的呢?

傑利收拾完東西,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頭也不回地離開,通往外部世界的那扇小門砰然關閉,帶起一股微風拂過幾個綠熒熒的數據,而後,阿倫便被隔絕在這方空間內。

阿倫走向座椅。腳邊,數據像潮水一樣“撲打”過來,撞擊在“岸”上,來勢洶洶。他從來沒有感覺到過自豪,即使他曾認為應該感覺到。取得維護和監視這群歎為觀止的算機的資格的人屈指可數,這項工作本身就是一種榮譽。可來了以後呢?一種敬畏,一種歎服,一種純粹的心折。六維顯示技術使龐大的數據流得以以可視化的形態展現在空間中,麵對著浩瀚的數據,阿倫深切體會到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廣袤星河裏的塵埃大概就是如此,宇宙中可曾有另外的生物具有同樣感受?

他也認識到這項工作的無趣。從某種意義上講,算機比人聰明,自動運行的更正係統和防護措施多到令人咋舌。為什麽還要安排人來看守?看來即使是人類終極的造物,也不如人類自己可靠。阿倫自嘲地想,他其實隻是一名隨時準備告發算機的“眼線”,受命潛伏在這裏等待那或許永不會來臨的“罪行”。

數據永不停歇地演繹著世界,有時它們像翻卷的雲霧相互糅合,有時會鼓起巨大的泡沫又慢慢消失,還有時平靜得像一片光滑的湖水。一切如同往常。

阿倫陷進座椅的靠背,拿起工具包,從裏麵提出個籠子。見到光亮,籠子裏的小倉鼠吱吱地叫起來,阿倫知道它即害怕又緊張,他感到有些抱歉。女兒早就想要這樣一件禮物,來上班的路上他正好碰見個小販,順手買了。這兒有規定不許閑雜人等入內,可沒說閑雜“鼠”等。還不讓抽煙呢!但他經常發現傑利落在桌子上的煙灰,也可能是洛基或者菲爾德的。阿倫想象著女兒見到小倉鼠時興奮的表情,不禁抿嘴笑了。

他把籠子放回工具包,包的拉鏈拉上一半,好讓些許微光透進包裏,又拿起他那旅行專用的大背包,把午飯和晚飯一股腦拿出來擺到麵前的六維顯示櫃上。一大保溫杯番茄湯,一袋牛奶,三個三明治,兩個熱狗,兩個蘋果,三個熟雞蛋。他現在並不想吃,他把旅行包往腦後一枕,準備繼續早上未完成的美夢。在閉上眼睛之前,他又扭頭做了一次掃視。

右邊,大概百米開外,數據的海洋潮湧潮落,那是正常的。運算逐漸複雜,占用資源呈漸進式的疊加,就會有潮湧一般的表象,暫停時,資源釋放,便會潮落。阿倫猜測那大概是算機在計算南方高空的風向,或許它正要把一片烏雲引向最需要雨的地方。左邊很近的位置憑空出現一個數據瘤,幾縷數據的細條糾纏在一起,又慢慢解開—一場交通堵塞。三點鍾方向,數潮中出現一個巨大的缺口,零星的0、1閃爍其中,但在不到一分鍾的工夫裏,空缺中心又生枝散葉,數據重新填補。竟會出現那麽大的停電事故,線路老化還是人為短路?好在有算機,快速恢複如常。估計有電工將要被辭退。阿倫把目光收回。數據的熒光照在食物上,迷迷蒙蒙愈加讓人昏昏欲睡。他將腿往麵前的六維顯示櫃上一搭,閉上眼睛。

今天阿倫的夢算不上美,他夢見自己躺在一塊玻璃板上輾轉反側,玻璃下麵有什麽東西在抓撓,嗤嗤、嗤嗤……他在煩躁中醒來。

六維顯示櫃的指示燈亮著,並無異常。海量的數據靜靜地起伏,仿佛虛空中的發光藻。空間被綠熒熒的光亮充斥,不十分明亮,也不十分黑暗。阿倫慢慢把腿放下來,他感到一絲不安,這是一種直覺。好幾年了,麵前數據的汪洋阿倫早就熟知它的秉性,就像麵對一位老友,哪怕是難以察覺的極細微的改變,也會在潛意識裏播下不和諧的種子。

他回頭看看門,似乎想尋求幫助,但這是近千米的地底—世界的樞紐被安置在重重保護之下—他要一直等到明天早晨8點才會見到來接班的洛基。

阿倫站起來仔細觀察。0、1的大海生機勃勃,在穿行,在湧動。天空和大地在裏麵,國家和社會在裏麵,生和死也在裏麵。這裏是地球的中心。仿佛一切如常。

錯覺嗎?不,肯定有什麽東西不對。到底是什麽?嗤嗤,嗤嗤……在電機溫存的細語聲中,他捕捉到一絲異響。異響稍縱即逝,但在這永遠不會改變的環境裏顯得異常明顯,就像一根突兀的魚刺。

阿倫頭皮一緊,迅速提起工具包,拿出籠子—裏麵空空如也。

巨大的恐慌像陰霾一樣壓上心頭。由於他的失誤,世界是否會遭受重擊?海嘯,山崩,颶風,還是暴雪。他來不及多想,一步跨上旁邊的平衡車,衝下岸去。

數據的大洋刹那間把他淹沒,他沒來由地感到一瞬的窒息。0和1撞上他的身體,隱沒,又在身後出現,他像一隻在海中孤獨遊弋的魚兒。

五分鍾後阿倫來到第一台分機。這台分機是由長寬各一米、高兩米的五台更小的分機連接而成,呈五角形。他戴上過濾鏡,飄浮的數據倏而不見,分機的每個細節都一覽無餘。他先仔細檢查了露在外麵的電纜,畢竟這是最重要的動力來源。沒發現啃噬跡象。接下來他依次檢查了數據線和散熱孔板,確信沒有問題。在起身去往下一台分機前他再次側耳傾聽。電機的響聲經過降噪已經可以用溫存形容。除此之外還有一種聲響難以言明—虛空本身的聲響—噝噝,咚咚,嘩嘩,都不是,又都是,不可形容,不可捉摸,但確實存在。人的情緒說變就變,早上的時候他還滿心歡喜地給女兒買禮物,這會兒恐怖卻悄然降臨,阿倫想起了死亡。死亡就是那樣空洞、神秘,卻又實在。他首次在頭腦中清晰了以下概念 :這裏是一片死物的空間。

嗤嗤……嗤嗤……異樣的聲音在腦中回響,阿倫幾乎是驚恐地起步,不時回頭看看身後。透過過濾鏡,他看到活潑靈動的數據澌滅了蹤跡,有的隻是死寂的廣場和硬邦邦的巨大機箱。人類就這樣把世界的命運交給毫無生氣的算機是不是有些草率?驚恐變成恐懼。世界是脆弱的,哪怕是一隻小倉鼠都會對其構成巨大的威脅。

他橫向右,到達另一台分機。這台分機比剛才看到的先進數年,是最新一批安裝到位的。據說更加新穎的機型即將調試完畢,舊機型又會被淘汰一批。還有傳聞說,在更加遙遠的未來這些算計會整合為一,變成真正的“世界大腦”。但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倉鼠。在恒溫二十二攝氏度的環境裏,阿倫已是滿頭大汗。

這一台分機是一個四四方方的、黑漆漆的大櫃子,幾盞綠色的小燈在櫃麵上閃爍。它是天氣控製係統中的一個節點,掌管著方圓一百萬平方公裏的平流層。任何故障都可能威脅臭氧的存在,從而導致難以估量的後果。他小心翼翼地將分機的側蓋卸下來。在他這些年的職業生涯中,這是第二次拆卸機箱蓋,前一次是跟傑利、洛基和菲爾德清理灰塵。在極深的地下,灰塵照樣堆積—雖然極其緩慢—那是地麵、機箱、電纜、穹頂,甚至是阿倫自己等等一切實在物體掉落的碎屑,它們同數據一塊浮空起舞,隨遇而安。

沒有發現齧齒動物的痕跡,薄薄的那層灰塵未曾碰過。

他上好機蓋,開始在心裏咒罵,咒罵那夥兒把世界完全交給算機的人。地表的人們能時常意識到生活是被一堆矽片和電路指揮著嗎?他們知道現在他們正處於危險之中嗎?阿倫腦子裏閃現出飛機墜落、火車出軌、輪船上岸等無數災難,而這些都將是他剛買的寵物造成的。

巨大的壓力讓阿倫喘不上氣來,他張大嘴巴,使勁鼓著胸廓。

嗤嗤……嗤嗤……想象中動靜好像越來越大,令人毛骨悚然。“誰!是誰!”阿倫喊,回聲嘲弄地重複著他驚惶的口氣,隨後沉寂,沒有掀起絲毫波瀾。接著他意識到自己的愚蠢。這兒沒有算機的允許,生人勿進。

他踮起腳尖。數萬計的機箱分布在廣闊的地底廣場,它們的輪廓越遠越模糊,直至消失在那道說不清道不明的晦澀光亮的邊界之外。

逐個檢查是項冗繁到讓人頭皮發麻的工作,況且小倉鼠是會跑的,誰知道它會不會又返轉。算機中的某些部位不用啃噬,單單是接觸就可能造成嚴重結果。阿倫如芒在背。必須第一時間得知硬件故障的方位,而那往往會從數據上有所預兆,一般來說,數據維度動作的錯誤就是了。

阿倫摘下過濾鏡,頃刻間浩繁的數據再次吞沒了他。他朝六維顯示櫃的方向望望,在浩如煙海的數據流後,顯示櫃若隱若現。它的“臂膀”嵌進岸崖環繞著整個廣場,可以在空間中將數據顯示在六個自由度上,這對專業人士來說既簡便又直觀,是應時而生的科技。

阿倫拿出了檢測鏡,戴上,打開,在數據海洋中穿行。檢測鏡會把不同類型的數據錯誤用不同的顏色呈現。

沒過一分鍾,他頭上兩米的地方,一段數據在檢測鏡裏被用橙色和紫色交替標識,就像一條變色的帶魚跟隨著永不停息的洋流翻滾。橙色表明錯誤出現在循環組令當中,而紫色說明數據的轉義出現了問題。從檢測鏡標出的分機的位置來看,極可能是某個工廠自動線上出現了一次零件的誤替換。不必仔細追究,那不是他要找的。那種錯誤算機很容易就能糾正,無須操心。

接下來阿倫陸續看到藍色、黃色、橙藍交替和棕藍靛交替的數據錯誤,但它們都不是他要找的,那些隻是算機監視下的世界的偏差。算機本身的物理故障隻以高亮的紅色表示,並會出現大量黃色的亂碼,紅黃交織的數據鏈可能會長達上千米,貫通0、1的大洋,將格外醒目。

他在數據的世界裏漫無目的地穿梭,希望紅色情況能盡快出現。無窮盡的0、1運動不休,它們永無息日,浸泡在裏麵容易產生虛浮的錯覺。當阿倫有所察覺,回頭看到那條數據之瀑時,腦後豎起的毫毛還未倒下,如此大規模的數據異動少之又少。“瀑布”傾瀉而下,涉及範圍大到清理出一片廣闊的區域,目力所及的地域內的數據迅速消失,隻有遠處那蔚為壯觀的“如瀑幕牆”。

阿倫確信自己的心跳停止了半拍,若果是因為他的麻痹大意而讓世界出現那樣大的混亂,他將永無寧日。

還好。不是故障,也不是錯誤,是正常的運算,隻是調動的資源無比龐大才產生那樣洶湧的數據累疊。是戰爭。

阿倫從來沒親身經曆過戰爭,僅知道一旦開始便是災難。此刻,這災難就在他的眼前以數字的形式靜靜地演繹,無風無波,隻有快速閃爍變換的0、1輕輕地、‘悄悄地記錄著它的殘酷和悲慘。鮮血以玄奧複雜的數字方式流淌。阿倫認為這不是個好兆頭。在剛剛過去的一小段時間裏有多少生命遭遇不幸?

他的雙腿有點無力了。這群算機對世界的重要程度不亞於心髒對人體的,即使他能第一時間處理好出現的故障,焉知地表世界是不是已經掀起滔天大禍?就像心髒的差池攸關性命。

一道電光劃過大腦,阿倫急急掉頭向岸上衝去。

他拿起一個三明治。

數據的洋流旋轉、流瀉、翻卷,變幻無常,世界前一刻和顏悅色,後一刻又變得疾言厲色。身處在這包羅萬象的數據當中,像是在另一個維度對世界進行觀察。

不過阿倫絕沒有觀摩世界的心情,他匆匆把三明治掰成盡量碎的渣子撒在地上,廣場那麽大,得盡可能地讓間隔遠些。他再次回去拿了一個三明治。剛下“岸”又返回,把剩下的一個三明治,還有熱狗、蘋果、雞蛋一股腦兒地都拿上。

數據的海洋深廣淵闊,此時它施加了一種壓力在阿倫身上,他很納悶這些0、1的光影怎麽會突然有了重量。他腦海裏閃現出彎腰佝背辛苦勞作的人,但辛勞一番也不一定就能得到好結果。阿倫意識到一種可能,世界的怒火將會把他吊在十字架上。不,這不怪我,他在心裏喊道,身上沁出了冷汗。

最後一個雞蛋也掉在地上,細碎的渣子在晦暗的光線下幾乎看不清楚,可是還遠遠不夠覆蓋廣場,連一小半也沒有。小倉鼠能不能像阿倫所期望的那樣被吸引至他的跟前。平生第一次,他擔心起齧齒動物鼻子的靈敏度。數據在身周盤旋飛舞,似乎在戲謔地逗引他。阿倫遷怒地揮了揮拳頭,我在努力拯救你,你知道嗎,世界。

對了,還有番茄湯。他快速返回岸上,打開保溫杯的蓋子,準備撈出裏麵的番茄如法炮製。這時,他感到口幹舌燥,一屁股坐在椅子裏,灌了一口,直勾勾地盯著前方的數字海洋,產生出一種不真實的幻覺。雨水灑落大地,樹木爭相生長;動物悠閑地在草地上散步,人類匆忙地來往;山巒靜靜地矗立,山路上車輛飛馳呼嘯;夜空的月亮羞赧得紅了臉頰,而颶風卻在肆無忌憚地呼號;電離層默默抵禦著暴虐的太陽風。世界在安逸和喧囂的雙重演奏中度過了億萬年的時光,數不盡的角色粉墨登場,而後黯然離去。地球就這樣在宇宙一隅自導自演,不知天幕裏的星辰上可有觀眾?刹那間,山崩海嘯,大樓傾圮,生靈草芥般消失,一隻碩大老鼠的嘴臉在數據的“水麵”下浮現,阿倫後背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他看向椅子腿旁,那裏,小倉鼠籠子的門大敞著,食物的碎屑從籠子裏一路延伸到數據之海的深處。在略顯無助的沉默中,他想起了人類呼喚動物的慣用伎倆,便噘起嘴來輕輕吹口哨,就像召喚小狗那樣。忽然,“嗤嗤”聲響大作,令阿倫不知所措,在失措一兩分鍾後,他找到了聲音的來源。

原來小倉鼠並沒有跑遠,麵前六位顯示櫃的主體活像一台大冰櫃,小倉鼠躲在櫃底睡著了,睡夢中它仰過身來,爪子抓撓櫃底,於是發出“嗤嗤”聲。阿倫趕緊把它從櫃底捧出。小倉鼠驚醒,懼怕地吱吱亂叫。

這一刻,阿倫心裏五味雜陳。數據依舊不苟地演繹著寒來暑往、生死去留。一切如同往常。

“謝謝你,放過世界。”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