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樂園

文/ 獨鬣

30秒,想象一下真正的夢中樂園是什麽樣子吧!

四麵環海的大陸上,萬物互不相克地生活著。精致如水晶的男孩女孩,漂亮如琥珀的動物植物在大陸的各個角落自由生存。傳說中的美麗生物應有盡有,童話中才會成真的情節不再虛幻,連造物主都願意在這樣的地方小憩片刻,閉目養神。

真美,不是麽?

我摸索著,把銀色的項鏈從她的胸前導到頸後,然後輕輕扣好。女郎的皮膚像絲綢一般嫩滑,如冰雪般潔白。

手上沾了點紅,但我不介意這些。

離煙花綻放還有9個小時,我一點也不著急。

一隻手撫弄她細如蠶絲的金發,一隻手搭上蔥蘢枝丫生長而成的窗口,撫摸那些由自然的魔力創作的藝術,然後一根一根地把它們折斷。

森林女巫的小屋此刻一年裏頭一次寂靜無聲,除了滴答滴答的輕鳴。

漸漸地,她的衣服從青綠變成深紅。

看了一眼時間,我啟動了鏈鋸的開關,開始最後一道工序,希望安寧的森林不要介意這一點點噪音。

多麽美麗的造物,被撕裂之後都會變成某種髒兮兮軟乎乎的東西。

紅色浸透了我的鋸刃與袖口,而我並不在意。在我工作的時候,女巫的頭顱一直透著水晶球看著我,湖藍色的眼睛全程一眨不眨。

那眼神讓我想起懵懂的阿雅,在我剛剛學會給她做菜的時候,傻傻地在一邊看著我,隻是笑。

“阿雅,你開心麽?”

“當然啦,爸爸做什麽都是最棒的。”

……

我喜歡那雙眼睛,因此我把它們剜出來帶走了。至於其餘的糟粕,我隻是簡單地扔在屋外的地上。

清掃者從地下伸出樹根狀的爪子,把碎塊拖入地下看不見的地方。

智能護腕上的第一個名字消失了。

當我走到森林邊緣時,一隻發綠光的森林精靈飛到我的頭頂,落在一個樹杈上,發出了悅耳如鈴鐺的聲音。當然,我知道,那聲音的本體隻是一個麥克後麵的半老頭子罷了。

“午安,蕪夢老弟。”

“喔,你好啊!”

“活還沒完?”

“隻剩一點了。”

“不錯,別忘了這些造物的更新需要趕在煙花前完成,要不然獎金可就沒有了。”

“我知道,別磨嘰。”剛才的殺意留下的感覺還縈繞在心中,令我想把上麵的這個小玩意捉下來撕個粉碎。

當然,我隻是想想而已。

目送那玩意飛遠,我又檢查了一下名單。跛腳侏儒與森林女巫都處理幹淨了,接下來還有狗頭魔法師、人魚三姐妹,還有沙堡中的女孩。我伸出手在最後一個名字上捏了捏,一不小心紅色就帶了上去。無論如何,這個女孩才是我最終的目的。

想到這裏,我不由得興奮不已。

下一個目的地——人魚港,出發。

大宇宙時代的孩子們還需要童話麽?

也許你會認為,既然我們的足跡已經遍布銀河兩岸,既然我們的城市已經在無數顆造物主的巨石上豎立,既然我們已經用我們的肉眼親眼一睹了宇宙的**,那麽童話什麽的也就沒有什麽必要了。

可真相是,我們不僅需要,而且比以前更加難以讓孩子們相信童話中那個美好的世界,因為我們越發達,文明的暗麵就越早地侵蝕我們的童年。

在我們的孩子們的心開始不得不麵對那些恐懼的現實之前,他們需要一個可以幻想的藍天。

因此,就有了樂園公司,就有了永恒樂園。

他們是這麽說的,當然我也沒什麽意見。

直到我的阿雅在新年前夕在這片大陸上死去,身體化成肉末,落到海洋一般的廢棄生物材料中,無處尋覓。

胸口一陣絞痛,眼前泛起白色,景物也變得奇怪扭曲。

一個身穿紅白相間衣裙的可愛女孩出現在我眼前,一邊跳舞一邊前進:

“爸爸,快追上我啊,哈哈。”

“阿雅?”

我伸出手向前抓去,那幻影一笑,然後消失了。心痛停止後,一切恢複正常。

阿雅,你還是這樣調皮呀!

我深吸一口氣,童話大陸的空氣即使到新年將至也是如春天一般溫和濕潤,又帶有些微的香氣,讓我不由沉溺了片刻。

回頭最後看了一眼女巫的森林,雖然在叢叢疊疊的樹葉外看不到小屋,但我知道小屋應該已經被清理幹淨了,一個小時後,又一個湖藍色眼睛的人造女郎將會坐在小屋裏,帶有相同而虛假的記憶,給新年參觀的孩子們做一些裝模作樣的占卜,而沒有人會發現什麽異樣。

在小孩子的眼中,這個地方是什麽樣子的呢?

我路過女巫森林的標識牌,路過寫在板子上的那可愛可笑的幼兒故事,沿著一條黃磚小道向東方的海灣前進。而在那海灣裏,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三個人魚公主生活在由不可擊敗的魚人守衛的龐大的珊瑚宮殿中,大姐喜歡天空中閃亮的星辰,二姐喜歡明亮的珍珠,小妹隻喜歡晶瑩的水滴。這三個女孩,誰會得到英俊海王的歡心呢?

詢問任何一個小孩子,他們都會給你一個可愛的答複。孩子們來到那片港灣,在豪華寬廣的珊瑚宮邊遊玩,公主們的日常印刻在他們的腦海中,化成夢的養料。

在夢中,三個公主偶爾會在被星辰裝點的夜晚,被霞光映照的黃昏,被日光包裹的白晝在海麵上玩耍,玩累了就趴在珊瑚宮凸出水麵的岩石圓頂上,悠閑地等待遠方隨時會出征歸來的海王陛下,安穩而幸福。

夢境之外,不存在的海王永遠不會回來,她們也隻有一年的壽命。

生物是不完美的,即使外表被捏得再精致,刨開後也是混沌不清;即使創生之初再美好,時間久了,也會被各種隨機的因素玷汙。唯一做到完美的隻有不斷用新代替舊,消除可能存在的謬誤。

這就是永恒樂園能保持完美的緣由,這也是我們這群人之所以存在的理由。

又是新的一年,樂園到了吐故納新的時刻,重新製作的相同的童話人物已經準備就緒,接下來,隻要把舊的“東西”都毀掉就好了。

“是的,都毀掉就好了。”

仿佛阿雅的軟音,在我耳邊低嚀。

聞到海洋的氣味,聽到潮水的聲音,我知道我到了。

人魚港灣由溫柔的藍和閃耀的金組成,人造的聖光下,沙灘的弧線非自然地完美,就像裝飾精妙的金杯,把藍寶石般的瓊漿裝載於內。走近了看,藍色變成了虛渺的透明色,隻有幾下調皮的波動告訴你它還是海洋的一部分。

我跨入海水,徑直向下走去,不必擔心窒息,因為連這裏的“水”都已經服從了童話的定律。

我沿著一條由不上浮的氣泡組成的氣泡之橋向更深的藍色進發,虛擬的浮力撩動我的衣服和頭發,虛擬的色彩在橋周圍湧動。很快,魚人守衛著的大門就出現在我眼前。

“走開,肮髒的成人,人魚的宮殿隻有純潔的少年才能進入。”魚人張開大嘴,露出圓鈍的大牙,同時把手中巨大的三叉戟提了提。

這個魚人不在我的名單上,不需要更新。

我毫不在意地繞過它,無視它的警告。

“我說停下!”

它伸出附滿鱗片的手抓住我的肩,造成了一點疼痛。

護腕變成了紅色,然後名單上多了一個名字。

我笑了,抽出了我的鏈鋸。

解決傳說中不可戰勝的守衛一點也不難,三叉戟隻有表麵的觸感是金屬質地的,以便熱愛冷兵器的男孩子去撫摸或者合影而不必擔心有危險。而魚人也不像它看起來的那麽強壯,殺死它就像宰一條草魚一樣。一旦被檢測為潛在的危險,被更新就是它和它的鄰居們唯一的命運。

踩著魚人的屍體,我站在海之門麵前。

它大概有十米多高,上麵裝飾著海洋的各色圖景,從大到小,連細節都十分清晰,就像阿喀琉斯之盾上的圖案一樣,而這也十分符合這座宏偉殿堂的整體風格。

推開大門,珊瑚小路穿過大廳一直通向人魚們的臥房,各色的魚群在大廳穹頂周圍遊來遊去,盡管這是在水下,但莫名來源的光總能把這裏照個通透。

光芒的末端,阿雅的幽靈站在那裏,身穿紅白相間的連衣裙,玲瓏剔透,呆呆地望著兩邊的魚群。

曾經,這裏是阿雅最喜歡的地方。

我接近她時,她消失了,不過消失之前,她回過頭露出了一個甜美的微笑,令我心神**漾。

在公主們的寢室前,我聽到了幾聲銀鈴般的笑聲,而隔著我與她們的僅有幾層水做的簾幕。我用手指向前一點,簾幕泛起漣漪,然後散為無形。

沒有生物發覺我的入侵。海底現出了兩個唯美的影子,在多重圓形的嵌花地板上飄來飄去。

閨房的空間不是密封的,由半自然的岩石和珊瑚圍繞著這塊水域,就像一個內徑巨大的天然水井。陽光順著水井口投射下來,產生了令人愉悅的丁達爾效應,逆著光柱,我看到了公主之中的兩位。

看樣子,她們在玩一個有趣的球類遊戲,由魚群組成球員和球門,甚至還有幾條魚負責組成比分。兩位公主快樂地競技著,身邊圍繞著躍動的氣泡組成的旋律。

要事在身,我可等不到比賽結束。我取出麻醉槍,給她們倆一人一發,她們周圍的“魚群”發覺了異樣,立刻散作無數看不見的粒子,溶解在這個虛擬與現實交織的水域中。

公主們落到海底,掙紮著想要抖動自己的尾鰭,卻白費力氣。我的子彈麻痹了她們的運動,而保留了近乎完整的感知,當然,這是為了讓她們完整地體驗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

我一隻手抓住她們的一隻尾巴,然後向前拖行,兩隻人魚的金色和銀色的長發包裹了她們的臉,黏附在海底,沾上了肮髒的沙泥,就像兩個拖布頭一樣可笑。

拖到她們平時休息的大扇貝邊,我抓起她們的頭發把她們扔進去,她們以一個完全癱軟的姿態倒在扇貝之內。大姐和二姐都已經被我擒獲,現在隻差黑發的小公主了。

當然那並不難找,第三隻扇貝此刻就在我的右側不遠處閉合著,氣孔周圍水流微微地有規律地搏動著。這樣看來,小公主已經在裏麵安詳地睡著了。

突然,有一個問題浮現在我的腦海中,這些人造生命也會做夢嗎?

然後我因為自己的一時愚蠢笑了。當然會,這些生物與冰冷的機器人完全不同,它們有思想,有靈魂,也自然會做夢。在人類所有的創造藝術中,會做夢的玩具恐怕僅此一家。

我的玩具有點太緊張了。

我用食指在金發公主的腰間劃動,感受細碎魚鱗與柔滑皮膚的分界。公主殿下的眼睛眯了一下,想必她感到有點癢。

我在她們耳邊吹氣,安慰說我不會傷害她們。她們晶亮的眸子裏散發出來的情緒從恐懼到疑慮再到困惑,被我的行為弄得無所適從。

這才是玩具的正確玩法,不是麽?

接下來,要嚐試什麽呢?

斷指?放血?剝皮?還是淩遲?

我在心裏計算了一下,也許我應該玩一個最近沒有玩過的。

我俯下身,漸漸靠近金發人魚的嘴唇。她睜大眼睛,看著漸漸逼近的我。我在它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吻了下去,香甜的感覺頓時附著在我的味蕾上。我伸出舌頭,慢慢地在公主的口腔中攪動搜刮,把每一絲甜味都攝取到我的口中。

整個過程給我的感覺就像吮吸一塊酒心巧克力一樣美妙,美中不足的是我無法讓人魚配合我,少了一半的感覺。不過相對於接下來的部分,上麵的這些都不算什麽了……

工作完成,愛星辰的公主已經進入了無夢的夢鄉。

我切下她的無名指放在包中,然後向她熱愛珍珠的妹妹走去。

銀發的小人魚感覺到了危險,她借著麻醉效力已經喪失的時機在貝殼底部摸索著什麽。當我伸出手想去按住她時,她猛然關上了巨大的扇貝殼,差點夾到我的手。

在整個海底城堡之中,外殼沉重的扇貝算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防護了。我無法把它掰開,最簡單的是從內部刺激大扇貝控製開合的肌肉,它就會自然打開。

我看了看所有的工具,又有了新的主意。

我取出幾支本用於穿行人造森林的激光刀,調整它們的光強和聚光程度,按下開關,它開始發光發熱。接下來,我把它們支在扇貝下方的縫隙處,然後坐在邊上,靜靜等待精彩到來的時刻。

這些刀被我更改成性能優秀的加熱器,可以把整個扇貝漸漸變成燜鍋,在這樣的高溫下,可愛的公主殿下,你又能堅持多久呢?

裏麵的哭泣變成嬌喘,嬌喘變成呻吟,然後變成疼痛難耐的哀號。

終於,貝殼打開了,人魚掙紮著蹦了出來,卻無力遊動,倒在我的腳邊。

銀發的公主此時眼淚汪汪,渾身都是紅黑色的灼傷,她趴在我的麵前仰頭看我,似乎在哀求。

我蹲下身,幫她擦去臉上的淚痕,即使在虛擬水環境中,人魚的眼淚也清澈至極,與周圍的顏色完全不同,令人心生憐惜。

我突然想搜集一些這可愛的**。

我抱起她的上身,讓她的頭部豎直。接下來,我又掏出了一把激光器,再一次調高了光強。

五分鍾後,熱愛珍珠的人魚妹妹也告別了這個世界,而我保留了一小瓶她的眼淚。

脫掉沾滿血汙的衣服,輕叩幾下,我敲開了小公主的貝殼。她剛剛被我喚醒,對外麵的事情一無所知,隻是茫然地看著我。

她長著一頭黑色的小卷發,下垂到肩部,搭在雪白的脖頸上,眼睛像陽光下飛濺的水滴一樣明亮動人。製作她的基因組的時候,她被設計成一個年幼清純的亞裔女孩,看上去,比阿雅走的時候還要小一些。她的相貌有一點像阿雅,但是遠不如這大陸上的另一個女孩神似。她的眼中多了一份天真無邪,卻不像阿雅那般活潑愛動。

這一次,由於某種莫名的衝動,我跨進了貝殼。

公主不知道我是誰,但是什麽都不懂的她並沒有反抗。我欣賞著小公主的身軀,上半身完全是一個剛剛進入青春期的女孩,下半身卻是完全的魚尾,渾然一體,除了下體的某些部位被特殊對待以外,沒有一點不對勁的地方。

然而她畢竟隻是一個人造生物而已。

這樣想著,我俯身親吻她,漸漸地把她按倒在貝殼中。然後,在小公主看不見的地方,我掏出了一把鋒利的小刀。

我迅速地在她的下體劃開了一個傷口,在她意欲尖叫之時,俯身壓了上去。

一下一下地,我模仿著人類異性之間表達摯愛的方式。虛假的快感開始充斥著我的神經,然後一波接著一波,同時,我也感覺到紅色的血脂粘在我的下半身。我用力地發泄著,似乎要把一切的憤怒都發泄出來,對阿雅的死,對自己的無能,對樂園的虛偽,對人造生物的鄙視,感覺夾雜著感情,憤怒夾雜著快意,藍色與紅色的布景,讓一切都變得無比瘋狂。

漸漸地,小公主因失血過多失去了反抗的能力,隻是徒勞地抓住我的肩膀,卻對我的暴行無可奈何。

這種玩法我是聽老管理者提及的,而我也是頭一次在人魚的身上嚐試。即便對於人魚這種特殊的造物,他們依然有聰明的辦法從中獲取多樣的樂趣。

因為生理的原因,我漸漸鬆下勁來,停止了施暴。小人魚還在死亡線上無謂地掙紮,而眼神已經變得光澤不在。

我用剛才的刀切下了熱愛水滴的公主的耳朵,然後休息片刻,離開了水下宮殿。

我站在堅實的大地上,此時黃昏已至。一群鳥兒從紅紫色的天空掠過,尾後留下一串氣流的顫音。

傳說中,泰坦巨人留下的一艘巨船至今還擱淺在人魚灣偏南幾十公裏的地方,幾千萬年的歲月讓它已經成了一座船型的山嶺,分辨不出原來的樣子。舵盤部分由心靈手巧的矮人清理出來改造成了巨大的水車,高大陡峭的船側也被侵蝕成了一個斜坡,桅杆的主體被巨大的藤蔓覆蓋,上麵又衍生了各種各樣的生態係統。

如果事實真的是這樣,該會有多麽理想啊!

從這裏已經看得到那高達數百米的水車的邊緣了,一個月前,它還在那裏轉動,現在已經停止,想必矮人的部落已經被處理幹淨,等到明年,那裏才會重新開動起來。

我繞過一具半人馬的屍體,意識到我即將抵達狗頭魔法師的領域。

傳說中,狗頭魔法師生活在依山而建的石頭城市之中,城市分為兩部分,山洞與山洞間錯綜複雜的聯係組成了山中的部分,表麵上旋梯狀通往最高峰的為山外部分。而整座狗頭城的所有居民,都是魔法師的分身。

穿過半人馬盆地,我抵達了狗頭魔法師的城市。

此刻,城市中一派寧靜。

這不是正常的現象,如果我不予以毀滅,這些造物就不會離開這裏,等待下一批觀覽的遊客。而如果它們不見了,那麽就隻有一種解釋。

第一攤血印證了我的猜測,然後是第二灘、第三灘,血跡越來越多,沿著城市蔓延向上。屠殺的證據到處都是,等待著清掃者的處理。

一隻精靈飛到我的眼前,綠色的,還閃著光,它轉了一圈,然後向山頂的方向徐徐飛行,不時回過頭瞄我一眼,像是為我引路。

當我抵達魔法師的城堡,有個苦瓜臉老頭已經在那裏等我了。

“蕪夢老弟,下午好。”

“下午好,約撒。”

他把腳下血淋淋的狗頭踢開,離開了魔法師的寶座。

“看,這裏已經清理幹淨了。”老頭說。

“是的呢。謝謝你幫我分擔了工作量。”

我看看四周,的確一切都很妥當,而護腕名單上隻剩下了一個名字。

“看來,隻要再清理一個我就可以放假了。如果沒有什麽事就拜拜咯?”

“為什麽不坐下來聊聊?離慶典還有好幾個小時。”

約撒伸出手,護腕變成紫色。屋子的實體成像規則被臨時改變了,我的麵前憑空出現了一把椅子。

想了想,我以一個最舒服的姿勢坐下了,半老頭子約撒也坐在了魔法師的寶座,綠色的精靈停在了他的肩膀上。

“工作累吧,吃了麽?”他問。

“剛吃過。”

他點點頭,扭頭對著窗外,似乎在望著紅色褪去後死灰色的天空:“看看,老弟,現在又是新年了。”

“是啊,願樂園能給孩子們帶去更多的歡樂。”我笑了一聲。

老頭嘴角微微上揚,手中不知何時多了兩杯紅紫色的**,他遞了一杯給我。

“這是什麽?”

“矮人的私藏。他們背著我們做的飲料。”

我嚐了嚐,味道不錯,有點像葡萄酒,隻是摻雜了一點土味。

“看來,你現在完全找到對付那些生物的心態了。”他突然說。

“什麽意思。”

“雖然不夠利落,但足夠幹淨。如果你不是那麽享受那種過程的話,你的活計能更利索點。”

“你偷看我?”

“監督,這才是正確的說法。我的替身精靈跟隨著你從叢林來到海灣,再跟你到這裏,整個過程我都在靜靜地旁觀。幾年前,你最開始加入這行的時候,我就是你的導師,那時候我教你怎麽狠下心來殺死他們,而如今,我倒很想催你快點了結他們。”

我看了他一眼,滿是皺紋的臉上總是一副苦相,也沒有什麽多餘的表現讓我理解他的意思。不過片刻之後,我有了一個假設。

“你老了。”我笑道。

“的確,的確。”他歎息一聲,垂下目光,周圍的血跡已經被清掃者清理幹淨,狗頭也被拖到地下。

“也不知道為什麽,最近我老是有這種不必要的感覺,讓我感覺像一個新手一樣多愁善感。”

我拍了拍他的肩:“沒事沒事,你可能隻是因為工作量太大累了。跟我說說,怎麽了?”

“你知道,我遠在幾光時外的家裏又添了一個孫子。”

“恩。”

“你應該知道,我有兩個孩子,一個很老實,在一個安寧的行星安了家娶妻生子,而另一個……太喜歡闖**,很早就離開了我。”

“進入正題吧,人老就是磨嘰。”

“呃……去年,我請了半年的假回家了一趟。跟親人朋友們敘舊談心,問問家鄉發生了哪些變化,而最主要的還是看看我的新孫子。我陪他看動畫,看自然紀錄片,看很多他那個年紀喜歡看的東西,然而突然有一天我們看到了樂園的廣告,看到了樂園的宣傳信息,我的小孫子立刻顯示出對這裏的興趣。

“而我卻突然泛起了惡心,在廁所吐了好大一陣,因為我知道那表麵的完美掩蓋了多少恐怖血腥的事實。當時我用了幾句謊言打發了小孫子,也沒有太注意這件事對我的後續影響。

“然而我錯了,回來之後,我發現我無法勝任這項工作了。

“在我孫子的眼中,這些都是有血有肉的生命,他們有自己的故事,有自己的感情。他們受了傷會流血,受了痛會流淚。他們跟我們毫無差別,也是有靈魂的值得尊重的存在。”

“你不是被小孩子感染了吧?”

“很遺憾,現在我就是這樣,我開始心軟了,我不能忍受我一直以來習慣的生活了,不知怎麽,我很難舉起屠刀了。”

我看了看已經恢複如常的大廳。

“你還是能狠下心的,不是麽。”

老頭搖搖頭:“我先殺死他們,是為了避免你虐待他們。”

他垂下頭,臉上的皺紋更深了,我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看了一眼時間,我決定再留下來待會兒。

“聽我說,老約撒。”我碰了一下他的杯,讓他聽我說,“大概放到兩百年前,你這番話似乎還有那麽一點道理。不過,你還記得地球麽?”

“地球?當然。”

“曾經那是一個物種齊全的星球,也是我們共同的故裏,我們的搖籃。我們從那裏發現了我們的宇宙,然後開始征服宇宙。曾經我們有一個叫作生物圈的機器,它是地球母親幾十億年心血的精妙係統,獲取陽光然後通過物種的能量傳遞鏈條哺育生物鏈頂端的我們。而後來,這個機器被毀掉了,你想過為什麽嗎?”

“我……”

“因為它太低效了。它哺育所有的物種,而我們也隻是分到一點奶水而已,所有的物種按需取用,而這卻是對我們的不利……”

“也許不能……”

“太陽的光芒,隻能由人類獨享。這是一位政治家提出的觀念,而提出的時間點恰恰在人類已經能夠取代這一機器,製作出能完全奪取陽光使用權的完美機器之時。”

“……”

“特別是殖民技術的極大提升,讓自然機器越來越有百害而無一利。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保留它呢。

“既然如此,那就毀掉吧。我們需要生物圈的時候,我們需要動物保護,需要環境保護,當它最後一點價值也被榨取幹淨,還有什麽留存的必要呢?

“那就毀掉吧,都毀掉——就好了。”

他臉上的表情更痛苦了,看來他的世界觀仍在痛苦地掙紮。

“我們殺掉了地球,我們殺掉了那些曾經是我們朋友的‘活’的東西,我們製造了臣服於我們的‘活’的東西。當他們有價值的時候,我們就保留,當他們有偏差的時候,我們就清除,這不是很清楚的邏輯麽?你為什麽還要還原到那種老舊的所謂保護生命的迂腐思想中去呢?什麽又叫尊重,心軟呢?我們又要保護什麽呢?”

我加重了語氣:“約撒,除了人,這個宇宙中,沒有什麽可以值得尊重的東西。”

約撒的臉色變得灰白:“不,不對,可他們是活著的啊!”

“不對?有什麽不對的呢?你是在批判這個社會的價值觀麽?約撒,從始至終,我們從未做過不對的事情啊。虐食是錯的,叫料理就對了;侵略是錯的,叫征服就對了;兔死狗烹是錯的,叫合理利用就對了;屠殺是錯的,叫維持完美就對了。哪裏有不對的事情呢?整個人間,就是一個巨大的樂園啊。我們把惡的包裝成善的,把醜的包裝成美的,樂園欺騙孩子們,而人間欺騙所有人。最終,這才是一個我們想要的完美的無錯的世界,不是麽?”

杯子掉到地上,化為粉末,約撒全身蜷曲,手捂著臉。

我拍拍他顫抖的肩,然後向外走去。

“也許……我應該離開這裏,然後把真相告訴世人。”蒼老的聲音在我身後緩緩地響起。

“冷靜下來吧,你不必那麽做。”

我頭都沒回,離開了大廳,離開了狗頭之城。

手中的忘記丟掉的杯子立刻失去了實體,化作空中飛舞的塵埃。

“阿雅,我來接你了。”

去往沙堡的海路要經過半個小時的旅程。我無聊地翻看護腕中的信息,突然發現有幾個相同的未接來電,來自一個我厭惡至極的人。想了想,我撥了回去。

“喂?”

“喂。你好啊,蕪夢。”一個鴨子般的嗓音在另一頭回答。

“你今天很急啊,淨找忙的時候找我麻煩。”

“也不是什麽麻煩。蕪夢,就像我幾天前就跟你說的那樣,我隻是希望給我們彼此都賺一點外快,隻要你……”

“不好意思,免談。”

我掛斷了。

就像我一直描述的那樣,樂園是一個用生物材料製作夢的機器,大量的生物被製造出來,然後在某一時刻被殺死。而樂園的管理者並不僅僅滿足於此,因為這一漏洞百出的過程,顯然有無數的油水可以撈取。從某種意義上說,樂園是黑市的工廠之一。而這一位,就是其中的一個投機者,由於他的聲音,我們叫他“鴨子”。

他通過金錢與人脈打通關係,開始隻是偷點完整的器官去黑市上賣掉,後來,他越來越渴望更大的利益,他成了一個樂園人販,大膽地售賣樂園生物給有興趣的富豪獲取巨額收入。

幾天前,他就向我提出了合作的請求。

“把那個女孩給我,我給你一大筆錢。”

嗬,怎麽可能呢?

沙堡中的女孩,這是一個樂園創立不久就產生的人物形象,源自一部早已過時的動畫作品。

一個惡魔養育了一個女孩,他偽裝成女孩的父親在海島上的聚居地過著貴族一般的生活。後來由於一個意外,他的身份暴露了,人類請來強大的巫師對付他,而較量的結局就是聚居地化作深不可測的深淵,其上的時間也不斷循環。為了保護女孩,惡魔把自己也嵌入了循環之中,變成了不停旋轉的流沙島嶼,懸浮在深淵之上,豪宅之下。而女孩也因為這詛咒永遠困在災難發生前的那一天,重複做著相同的事 。

突然下雪了。船隻在黑色無邊的黑色寶石上滑行,燈光下,無數白色晶瑩的飛雪飛落到寶石之內,霎時不見蹤影。

渡過虛無的深淵,深不可測的壕溝就在我的船下掠過,前麵就是仿佛亙古不變的沙中之堡。而後麵,來自樂園外域的燈光已經照亮了星空邊角,淺紅色均勻地撒在幾萬米外的慶典上空,很快,那裏將是一片歡騰景象,喜愛樂園的孩童來到廣場之上,帶著對理想世界的夢在繽紛的禮花中度過新年。

我依然來得及。

流沙在流轉,路的兩側是沙的河流,流動著,旋轉著。我推開巨大帶封印的石門,石門吱呀呀地滑開,露出向上延伸的旋梯。

女孩就在頂層,從未離開。

心痛的感覺又來了,這是阿雅在呼喚我。

樂園啊,你為何要奪走我的至愛?

那時候,我已經因為自己的愚蠢嚐到了苦頭,危急時刻,我逃離了法律的嚴懲,又一次離開了我生活的那個地方。之前一次是父母,那一次是妻子。一切向著利益看齊的我,嚐試過除了殺人以外無數非法的生財之路,也因此被正義之師攆得無處安家。而我的女兒阿雅,一直陪伴在我的左右。

阿雅漸漸改變了我,看到她,我就知道我要為這個女孩擔負起生活的重負,給她一個美好的童年。正是她的天真清澈打動了我那顆已經渾濁躁動的心靈,讓我開始渴求安寧。

我改名換姓,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像一個普通的父親一樣生活,照顧她等著她長大。為她做早餐,供她上學,每天晚上給她講那些古老的童話,看她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裏,我也不由得與她共同討論夢中的角色,夢中的故事。

有了穩定的職業和收入之後,我帶她去了樂園,傳聞中有著真實夢境的地方。

而這就是悲劇的起因。

阿雅愛上了那個理想的夢幻國度,一次一次地要求我帶她到那裏遊玩。我也溺愛地每次都滿足她的需求。

後來,我們聽說年關之時的慶典是樂園最不可錯過的時刻。在那個時刻,樂園將舉辦最隆重的典禮,歡迎銀河兩岸年輕的夢想家共同度過元旦之夜。而我不知道的是,此夜之前的樂園並不像我們看起來那麽安詳。

我們提前到達了樂園,當阿雅被樂園的夜色吸引,想要涉足那幽暗的童話之夜的時候,我帶著她越過了障礙,偷偷跑了進去。喜歡冒險,喜歡未知的她,真的很像年輕時的我。

我們在月光下的平原賽跑,眺望人魚港的夜景,在螢火蟲的叢林玩起了捉迷藏。

捉迷藏還沒有結束,阿雅就消失了,某塊草坪上留下了一片溫暖鮮紅的血。

我已經能看到頂層的光亮了。

樓梯為何如此漫長,阿雅,等著我。

阿雅失蹤後,我向樂園的管理層提出了質詢。而途中,我也看到了一個我不希望看到的人——約撒。我對約撒的反應也許透露了點什麽,他們查到了我的真實身份。

當我得知阿雅再也不能回到我身邊的時候,我也收到了他們對我的交涉要求。放棄法律途徑和複仇,我將收到一大筆賠償,我的身份也不會暴露,否則,我的過去將被公之於眾。

當我以為我不會善罷甘休的時候,麵對他們的步步緊逼,我還是懦弱了,接受了賠償。

之後呢?

我留在了這個令阿雅喪命的地方,了解了樂園的真實,了解了童話世界的背後。數年間,我的靈魂中充滿著對這個地方的恨,和對阿雅的思念,可我依然願意留在這裏。對於我來說,這是一種折磨,也是一種對自己的刑期。我把這痛苦轉嫁到比我更加懦弱不堪的生物上,以我的罪懲罰他們的罪。很卑鄙麽?也許是吧。

門開了。

粉紅色的房間,一切都簡單而清新,可愛的布偶堆滿了牆角、衣櫃、梳妝台、睡床,都是阿雅喜歡的顏色。

睡**的女孩,和阿雅睡熟的樣子簡直像得不能再像。

她們喜歡開著燈,然後對著光芒入眠。阿雅說,這樣就能讓自己變成一個光一般美麗的女孩。

她們都喜歡穿著粉紅色的睡衣。阿雅說,這樣就能做一個粉紅色的夢。

她們都喜歡把兩手擺放成祈禱的形狀。阿雅說,這樣就能讓天使看到,即使睡著了,她也能保持虔誠。

除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差異,她與阿雅沒有什麽不同。不,也許她就是阿雅,也許當她醒來的時候,就會告訴我她隻是玩得有點累,來到這裏休息片刻。

也許這幾年的痛苦,都隻是長得嚇人的夢魘罷了。

阿雅,是回家的時候了。

我輕輕地將女孩喚醒,她醒了,揉了揉眼睛坐起來,迷茫地看著我。

“爸爸?”她疑惑地問。

我點了點頭。

“你真的回來了?”

“是啊,前些天,不是有個精靈告訴你了麽?今天晚上,就是詛咒解除的日子。來,爸爸抱抱。”

我把女孩摟在懷裏,就像多年以前的感覺一樣。用替身精靈編造的謊言,取代捏造的故事的主角,欺騙隻有模糊的由計算機注入的人造記憶的小女孩,此刻一切都無關緊要了。

離開沙堡,我把女巫的眼睛、大公主的手指、二公主的眼淚、小公主的耳朵與冷藏室中許多我長久積累下來的珍藏一起扔入流沙。眼看著清掃者把它們吞噬,達到了基礎的生物回收指標。

沙堡女孩的名字在護腕上消失了。

從此,我要讓她習慣阿雅這個名字。

新的一年即將到來,而我與阿雅剛剛趕得上煙花盛放之時。

滿心欣喜地,我拉著阿雅向那光明奔去,向那希望所在奔去。

真正的時間回到我擁抱女孩的一刻,我睜開眼睛,很滿意這個設想中的劇情。

“阿雅,我們就要離開這裏了。”

“阿雅?”女孩一臉不解。

讓她穿好外出的衣服,我拉著她走下樓梯。

這時候,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預感很快就得到了驗證,三個身影出現在石頭門前,擋住了我們的去路。兩個攜帶武器的大個子,和一個猥瑣的胖子。

我們對視了一眼。

“喲,是你。”惡心的、鴨子一般的嗓音。

“沒想到是你。”

他看了看我藏在背後的女孩:“你果然還是想通了,蕪夢。來,把沙堡女孩交給我吧,錢馬上就到你賬上。”

“她不是你的。”

鴨子皺了皺眉:“什麽意思?”肥腫的臉在我手中的燈光下像是一個猙獰的怪物。

“你可能誤會了我的意思,鴨子。我從未想過與你做齷齪的人**易的可能,我的態度應該已經在往日的電話中表達得很明白了。”

“那你帶她出來,是為了什麽呢?”

我沉默了,但鴨子卻以為猜到了我的想法。他幹笑幾聲:“我貌似有點明白了,蕪夢,你想自己幹?”

“她是我的女兒。”

鴨子一愣,經過了半分鍾的沉默之後,他搖搖頭:“果然,你已經瘋了啊!你找到一個與你那個亡故的女兒很像的替代品,然後把你泛濫的父愛轉嫁到她的身上。這真是一個自我安慰的好方法。不過蕪夢,我要提醒你,她是沙堡女孩,隻是一個造物罷了,是我們一直以來屠殺、利用的‘物’,不是你那白日夢描述的‘人’。

“在這個地方,她甚至毫無價值,而當你試圖逃離這裏,把她當女兒看待的時候,你也會發現她與你女兒的差別。那時候你可怎麽辦呢?

“不如你接受我以前一直建議你的這一個選項。遠方有一位買主,幾個月之前就聯係上了我,這位買主對她情有獨鍾。我的買主有權力也有財力,能做到任何你無法想象的事情,也能滿足你那小小的玻璃心。

我把女孩藏到身後,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是戰戰兢兢地不敢亂動。

“為什麽是她?”

“我那個金主有這方麵的收藏癖好。恰逢此時,就像新聞上說的沙堡女孩即將退出樂園了,已經過時的沙堡將被另一個風景所取代。換句話說,你身後的那個小美人就是絕版。”

“無論如何,我不會開價的,也不會把她給你,對於你和你的金主來說,她隻是一個絕版的玩物,而對於我,這是我拯救我女兒的最後一次機會。”

“我不理解。”

“你當然不能理解,一個占據我內心的人就那樣死去,帶走了我心的一部分。而我卻因為懦弱,因為無能,沒有為她尋求公道。幾年內,我都在自我折磨,就像陷入泥潭,在黑暗黏稠的哀痛中無法自拔。終於,我看到了一個類似我尋求的希望的光芒,哪怕它不再是原來的那道光芒,哪怕我得到的救贖隻是虛偽的幻想,那又如何呢?隻要有一絲贖回罪孽的希望,我都沒有不去爭取的理由。”

“夠了,我不願意聽你那套瘋子的言論。我在這裏忍受你這麽久,隻是因為我願意給你提供一個有尊嚴的選項而已,既然你不願意接受這個選項,那我就要換一種方式了。”鴨子揮了揮手,兩個手下把槍舉起來,槍口對著我。

“把女孩給我。”

“不。”我突然把女孩擋在身前。

鴨子一驚:“拿她當擋箭牌?虧你想的到啊,蕪夢。”他對手下下了一個新命令,

“去,抓住他們。”

兩個大個子向我們靠近,我握住女孩因害怕而顫抖的手,湊近她的耳根:“別怕,把你的力量傳遞給我吧!”

護腕發出綠光,沙堡的虛擬實物係統完全由管理者接管。

他們撲了上來,卻撞到一堵無形的空氣牆上,沒有碰到我。趁此機會,我拉著女孩向背後的旋梯逃去。漫長的旋梯,此刻就是我們的求生之路。下麵傳來開槍的聲音,我一邊走一邊盡可能地弄壞樓梯,以延緩他們的速度。到了頂層,我們衝進了一個閣樓關上了門。

我走到閣樓中間的一個柱子前,手放上去,摸到了一個隱藏的開關,我啟動了它。同時,砸門聲也開始砰砰作響。

虛擬的月光此時不知為何突然穿過窗戶投射進來,照在已經精疲力竭正坐在地上休息的女孩的臉上,仿佛照著我女兒的麵龐。這月光,會是很久前那天我和阿雅看見的月光麽?

如果不是,那天的月光又在哪裏呢?

在一個看不見的世界麽?

我拉起她,向月光走去。

門快要撐不住了。

我打開了窗戶,拉著她,對阿雅說:“阿雅,我們回家吧!”

趁女孩還未明白我的意思,沒表現出反抗之前,我抱起她跳出窗外。

我們落到已經帶有雪的顏色的流沙中。盡管流沙很軟,我還是摔得不輕,頭暈暈乎乎。所幸我懷中的阿雅沒有什麽大礙,隻是迷茫地看著突然發生在麵前的一切。

而身後,沙堡開始崩塌。它的表麵出現了無數的裂痕,就像突然變成一塊巨大的石膏一樣,開始不斷掉落身上的碎片。半分鍾後,它就會徹底肢解,粉碎,連同其中的惡徒一起。

流沙停止了,很快,整個沙堡區的所有虛擬實物效果都會徹底消失。

我爬起來,發現自己腳崴了,腰間也生疼,我隻能慢慢帶著阿雅向深淵走去。在徹底崩塌之前,我必須離開這個地方。

突然,一股巨大的推力伴隨撕裂的疼痛把我推倒。我趴在地上,身後傳來一個鴨子般的嗓音:“幹得不錯,蕪夢。”那沒有跟自己的同伴衝進去而僥幸生還的惡徒站在我身後,手中的槍還冒著煙。他把槍口下指,準備給我最後一擊。

一聲槍響。

身後有重物落地的聲音。

而前方,一個蒼老的身影向我跑來,口中呼喚我最初的名字。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老約撒和阿雅的聲音喚醒。

我們坐在一輛樂園觀覽車裏,向著慶典的亮光駛去。

背後幾千米的地方還在隆隆作響,想必那裏一定已經徹底崩塌,我閉上眼睛,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麵。黑色的碩大寶石從中心的沙堡開始被虛空從中心撕裂,然後逐漸消失。海洋化作和蒼穹一般的深淵,紅色、灰色褐色的岩石**出來。雪也無法飄**,在虛空的邊緣驀然化成冰冷的幽靈,白色的結晶化成塵埃。

維持它們的“場”一旦被關閉,它們就無法繼續欺騙生物的感知,假象死亡之後,沙堡區真實的外表就會顯露出來。

我想要坐起,腰間又是撕裂的劇痛。

“別動,你中彈了,孩子。”約撒說。

“我成功了。”我說。

我躺下了,旁邊,阿雅在看著我,天真而迷茫。而從我這個視角,我發現了她脖頸偏上有一個小小的黑印。

我記得,那個惡魔父親第一次遇見他的摯愛之時,一不小心,留下過一個和這個一樣的傷痕。

“阿雅?”

女孩的眼神依舊迷惑不解。

我笑了,笑得難以自持,直到又一波痛苦,把它轉變成想要痛哭一場的感覺。

“別亂動,你現在失血過多,我已經做了初步的處理,但是這種槍傷……我得趕快把你帶出去。”

“帶出去?”

“恩,我們回家。”約撒說。

“不,我不能。”

“你不能?”約撒的背影一震,“什麽意思?”

“錯了,錯了。”我的腦海中,那個死鬼的遺言再次響起,“你會發現她和你女兒的差別,那時候你可怎麽辦呢?”

我不是把熟睡的她從沙堡中帶出來了麽?那麽她現在在哪裏呢?不,不是麵前的這個女孩,阿雅沒有那道傷疤,阿雅是完美的。

那麽如果我救出的不是阿雅,一切又有什麽意義呢?

我到底做了些什麽呢?

我閉上眼睛,感受那從無形到有形的痛。

也許是剛才落地的那一下驚醒了我,也許是崩塌的沙堡讓我內心的幻影也因此崩潰。總之,就在剛才的某一刻,有什麽東西變化了,我曾經深信不疑的東西,也隨著虛偽的沙堡崩塌碎裂。與此同時,我做出了一個小小的決定。

“我不能出去,約撒。”

“為什麽?你快要死了。”

“爸爸。聽我說。”

一切突然變得寂靜,隻有引擎的低鳴。從我幹澀的嘴唇間冒出的這個詞,自我離開這個老頭子起我就從來沒有再說過,現在突然說出口,不由得有一種僵硬感。

老頭子沉默了,我揣摩不出他臉上的表情。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句話麽?樂園……是一個謊言,人間也是一個謊言。我們用完美的謊言掩蓋其下的醜陋,讓一切看起來井然有序。這很不正常麽?也許是的,我們……用十幾年的時間告訴孩子們世界是美好的,然後讓他們用一生的時間去證實這是一個謊言。

“然而……我們又有什麽選擇呢?讓他們從一出生就開始防備身邊的一切,甚至攻擊周圍的一切麽?

“我恨樂園,它……奪走了我的至愛,但是我並不恨那些被欺騙的孩子們,他們很多……都是阿雅的同齡人,他們懷著夢的疑惑來到這裏,期盼一個夢一般的回答。

“那麽如果,一個血淋淋的人逃出樂園出現在他們的視線裏,他們會怎麽想呢?他們的夢當時就會被撕裂吧。

“我是一個有罪的人,我已經斷送了自己的女兒,違背了無數法律,剛才,我又殺了人……你要讓我就這樣去擊破他們的幻想麽?”

“你在說什麽啊!”蒼老的聲音有很明顯的顫抖。

“孩子,其實在我的眼中,你一直都在殺人啊。在我的眼中,你一直都在噩夢裏徘徊,我虛構了一個孫子的故事,隻是為了讓越來越瘋狂的你及時回頭。讓我的孩子你,能夠早日擺脫往日的悔恨。也許你犯下的罪行不能饒恕,但你依然是一個生命,一個值得尊重的與我骨肉相連的靈魂啊!”

“是……這樣麽?”

“你口口聲聲說人造生命與人有絕對的不同,人是人,而它們是物,然而麵對這個女孩,你不是也認錯了麽?那你又如何解釋呢?如果我們一直在鄙視我們周圍的生命,即使它們的結構與我們沒有什麽差別。

“如果我們隻是追求表麵上的理想,如果我們喪失了對生命的尊重,那麽我們辛辛苦苦維持的假象的意義又是什麽呢?”

痛苦使我難以開口,我隻能在心裏做出一個回答。

希望的光明越來越近了,然而我真的有資格接受它麽。

不,我不能走。

看了一眼旁邊的女孩,她好奇地看著周圍的景色,而我右側的遠方有點點熒光。

“爸爸,請你照顧好這個女孩。”

趁他們還沒有反應,我護住傷,跳出車外。翻滾幾下,我奮力爬起來,向那熒光奔去。車停了,但我故意在熟悉的叢林裏繞了幾個圈子,讓他們找不到我。傷口被拉開了,生命正在從我的體內流失,但我已經不介意這些了。一切悲劇都是誰造成的呢?是我?樂園?還是孩子們?夢已經徹底清醒,到了付出代價的時刻了。前麵是那縈繞在我的夢中無數遍的熒光,而我將終結於此。

螢火蟲叢林,傳說中,這是樂園大陸裏所有善良的靈魂都要到來的地方,靈魂們在這裏讓自己的思想記憶漸漸發酵,然後在某一天,他們變成美麗的樂園精靈,穿梭於樂園大陸,為樂園的居民們提供幫助。

找到我發現阿雅血跡的地方,我再也支持不住了,倒了下去。

故事就要進入尾聲了。遠方,樂園的鍾聲響了十二下,整個大陸都能聽見新年的聲音。

……

“如果將來他們能幫助生靈實現願望,那麽可以實現阿雅的願望麽?”

“當然了,你想要什麽呢?”

“恩……阿雅倒是不需要什麽,現在我已經很滿足了,如果有的話,那我就請求一個心願吧:讓樂園之外的人間,也同樂園一樣安寧幸福吧。”

……

禮花在空中盛放,樂園如同白晝一樣充滿光明。此刻的廣場上,一定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無數花朵般的小臉,像葵花田一樣,仰望著天空中的表演,眼中充滿了神往。

清掃者在拖拽我的衣襟,很快,我就要成為樂園的一部分了。

……

那麽就這樣離開吧,再見,阿雅!永別了,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