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物

在崇高與卑微之間

燕壘生

她就是我的所有,安妮·洛麗,為了她我願將一切放棄。

—蘇格蘭民歌《安妮·洛麗》

“媽媽,我還可以再看一會兒卡通片嗎?”

聽到安妮的聲音,斯坦芬妮的手抖了一下,那隻杯子差點摔在地上。她連忙把杯子握得緊了些,回過頭。安妮穿著睡衣,正站在臥室門口看著她。她說:“不可以,馬上就要到燈火管製的時間了,快睡覺吧。”

“可是爸爸還沒回來。”安妮顯然有點不高興。

斯坦芬妮把杯子放到櫃子裏,盡量用平靜的語調說道:“爸爸馬上就要回來。如果他回來時你還沒有睡覺,他會很生氣的。”

聽到爸爸會生氣,安妮不再堅持了,低著頭道:“是。”

斯坦芬妮走過去抱起她,柔聲道:“小乖乖,早點睡吧。”

安妮在斯坦芬妮的臉上親了一下,被媽媽抱上了床。當斯坦芬妮給她蓋好被子要出去時,她突然小聲道:“媽媽,明天爸爸會給我禮物嗎?”

“會的。”斯坦芬妮沒有回頭,拉滅了燈走了出去。掩上門時,她突然覺得渾身都失去了力量,隻能靠在門框上才讓自己不坐倒在地。

應該不是人造器官老化的緣故,斯坦芬妮想著。雖然她全身有百分之六十二都是人造的,但人造肺和人造腎的技術十分完善,完全可以使用3年以上;左腿的腿骨和右臂的腕骨雖然換上的不是鈦合金之類的高級材料,但製造商也一再保證高強度塑料骨骼可以無障使用5年以上,而且這一年來自己也沒有什麽超負荷的體力活動,那段人造骨骼起碼總還有4年壽命。然而斯坦芬妮還是覺得身上發冷,身體就像一隻破了的袋子一樣,力量在一點一滴地流走。她看了看櫃子裏的杯子,又喘息了兩下,這才過去要把電視機關掉。

“國事委員會提醒全國公民:根據狄奧皮魯將軍第三號指令,最後申報期限為2132年12月31日。請無機成分超過百分之五十的公民於2133年1月1日前在就近登記點登記立案……”

電視裏的懷舊卡通片突然被切換成一個端莊而俏麗的黑人女播音員,她正麵帶微笑地播送著這條通知。這條通知每到整點就會播出一次,幾乎無處不在,超市、加油站、停車場,凡是有人的地方都會有,她已經聽了不下幾百遍,完全可以不差一個單詞地背出來,可是現在這幾句話卻像一股熔化的鉛水一樣灌入她的耳朵,沉重而灼熱。她張了張口,喃喃地跟著黑人女播音員念著:“……否則將納入失蹤人口,您的社會福利卡號也將被刪除,並將受到法律製裁。”

刪除社會福利卡號的後果就是無法領取救濟麵包,以後隻能在黑市上去購買糧食了。更可怕的是,安妮會因為自己的緣故,得不到義務教育,無法享受醫療保險,直到她成年後也無法找到一份體麵的工作。斯坦芬妮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不敢再去想象這樣可怕的場景。至於自己要受法律製裁,她倒沒有想過。這個多災多難的南半球國家,原本是個富裕而安寧的地方。十幾年前,由於當時的總統在大選中涉嫌作弊,結果鬧得全國動**不安。開始是在野黨組織示威遊行,很快,情緒激動的遊行者與前來彈壓的軍警發生了激烈衝突,造成流血事件後引起了更大的騷亂……事情越鬧越大,沒出幾個月,打著各種旗號的地方武裝相繼出現,內戰愈演愈烈。

這一場內戰一打就是十年……斯坦芬妮歎了口氣,關掉了電視,站到窗前看著外麵的街。已經到了燈火管製的時間,街燈正一盞盞熄滅,空****的長街上也見不到幾個行人。用不了半小時,這裏就會變得死寂一片,一如沙漠。

她歎了口氣。湯姆說過他會很快回來的,看來又成了一句空話。隻是她也習慣了,在這個時代還能相信誰?能信的也隻有小安妮了吧。可即使是安妮,她也不知道能相信她多久。等安妮漸漸長大,胸脯像花苞一樣膨脹起來時,一樣也不能相信了吧。其實不要說某個個人,就是現在這個政府,可信度還剩下多少?當狄奧西魯將軍還是上校的時候,他提出的口號就是“一切權力歸於廣大百姓”,“造福人民”這幾個字喊得比誰都響。可是當他奪取了政權後僅僅幾年,那些話就如同雨中的布告一樣,已經漸漸消失了,沒有了痕跡。

斯坦芬妮不禁苦笑起來。她拉上窗簾,從抽屜裏摸出一支蠟燭點燃了。燭火跳動著,屋子裏卻顯然越發陰冷。再過兩個多月,自己連“人民”這個稱號都要失去了吧……

持續了10年的戰爭使得這個國家千瘡百孔,但人造器官的發明卻又使死亡率一直維持在一個相對較低的水平線上。不過,即使是體現了現代醫療最高水平的人造器官,仍然不能與真正的人體器官相提並論,所以器官買賣在黑市中一直屢禁不止,而人造器官的應用更加泛濫。三號令的頒布,據說是專家鑒於國內領取救濟金的人員過多—因為身體中有超過百分之二十的人造器官後,就基本上失去了勞動能力。按照舊時法律,這些人可以獲得救濟金。狄奧西魯將軍的政府成立以來,一直為這筆越來越龐大的開支而苦惱,專家不失時機地進言說正是這條法律助長了器官黑市交易,使得出賣器官成了一樁有利可圖的生意,所以必須對全國人口進行一次徹底清查,杜絕此項弊端。除了因功獲得榮譽芯片者,其餘身體組成部分超過百分之六十者都將被取消公民權,這樣一來,那些刁民就不會再鑽法律的空子—一方麵出賣器官以助長非法黑市交易,另一方麵又不勞而獲,享受救濟補貼了。這條建議立刻得到了苦於國家開支過大的狄奧西魯將軍的讚同,並以極高的效率付諸實施。

看著燭火,斯坦芬妮的嘴角爬上一絲苦澀的笑意。

門鈴突然響了。斯坦芬妮走到門邊,可視門鏡裏映出的是一個披著大衣的男人身影。

是湯姆回來了。她一直都在等著,可是真的看到湯姆的身影時,她又不禁猶豫了一下。

“快開門啊,”湯姆在樓下跺著腳,“外麵好冷。”

她打開了門。樓道上響起“砰砰”的腳步聲,湯姆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他還沒進門,就從懷裏摸出一個大大的紙盒,向斯坦芬妮揚了揚,笑著說:“斯坦芬妮,看我帶了什麽回來?這是給安妮的生日禮物。”

那是個很大的芭比娃娃,包裝得十分精美。可是斯坦芬妮一下子停住了呼吸,這個昂貴的玩具幾乎抵得上她一家幾周的家用!一想到這,便又激起了她的怒火,斯坦芬妮幾乎要控製不住自己。她深深吸了口氣,讓自己盡量平靜下來,不至於失態。

“這個娃娃可真是貴,小安妮一定喜歡。”他掩上門,把大衣脫下,小心地掛在椅背上,翻來覆去地看著手中這個玩具。盒子裏,芭比正帶著甜美的笑容,隔著一層玻璃紙看著他。斯坦芬妮定定神,從櫥櫃裏拿出那個杯子,平靜地說:“是的,她一定會很喜歡的。”

“怎麽了?你好像不太高興。”

她哼了一聲:“你這樣花錢,明天該怎麽辦?”

他仍然笑眯眯地看著那個娃娃:“你和小安妮兩個人的生日一年也就這一次嘛,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

他還記得自己的生日!斯坦芬妮正拿出酒瓶,這句話讓她不由怔了怔。她倒了大半杯酒,道:“是啊,明天就沒事了。”

湯姆看到她手裏的酒瓶,把那個芭比娃娃放在一邊,樂嗬嗬地說道:“哈,你還準備了威士忌,那種番薯酒可真難喝得夠嗆。斯坦芬妮,別想那麽多,你也喝一杯吧。”

她像被針刺了一下,道:“不,我不喝,你喝吧。”

他把那杯威士忌一飲而盡,在椅子上抻長了身體,說道:“斯坦芬妮,別怪我,為了給你們準備禮物,我都好幾個月沒喝酒了。不過你也不用急,存款撐過這個月還有得多,怕什麽。”

還有得多?她想要苦笑。存款已經沒有了,不過這件事當然不能告訴他,否則自己一定又要挨一頓揍。

也許是喝到了好酒後心情也好了許多,湯姆將身體靠在椅背上,輕輕哼唱起來:“在馬克設威爾頓的山坡上……”

他的聲音並不怎麽動聽,有些沙啞。但斯坦芬妮像被毒蛇咬了一樣,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厲聲道:“別唱了!”

湯姆停住了哼唱,驚愕地看著她:“怎麽了?”

斯坦芬妮這才省悟到自己的失態。她掩飾地說:“沒什麽。來,再喝一杯吧。”

他想了想,伸出杯子道:“好吧,再來一杯。這酒勁頭可真不小,我都有點暈了,嘿嘿。那支歌,《安妮·洛麗》,你忘了嗎?”

在麥斯威爾頓的山坡上,

清晨的露水流淌。

那裏住著安妮·洛麗,

她給我真誠的諾言。

她給我真誠的諾言,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她就是我的所有,安妮·洛麗,為了她我願將一切放棄。

怎麽會忘?這支蘇格蘭民歌是當初她最喜愛的歌。那是她十七歲生日的那天,在樹林裏,湯姆羞怯地拿出一個非常精美的八音盒,八音盒裏發出的就是這支歌,也正是在歌聲裏,她給了湯姆自己的初吻。

想到那個八音盒,斯坦芬妮覺得自己的眼眶又有些濕潤,許久沒有的淚水仿佛又會流出來。為了掩飾,她低下頭,又在湯姆麵前的杯子裏倒滿了酒,道:“早忘了。”

湯姆沒再說什麽。他把酒放到嘴邊,剛要喝時突然又放下了,道:“斯坦芬妮,其實我給你也準備了一個禮物。”他頓了頓,歎道:“我也沒什麽送給你……”

大概是一瓶酒吧。她有些厭惡地想著,打斷他的話道:“明天再給我吧,明天才是我的生日。”

“對,對,”他又把酒一飲而盡。放下杯子,打了個酒嗝,他有點迷糊地說道:“斯坦芬妮,我想過了,這些年我對你也真不太好。”

這個暴躁的男人難得的溫情仿佛觸動了她心裏最柔軟的一塊,斯坦芬妮差點要落下淚來。她長長地吸了口氣,道:“還要說這些幹什麽,也沒幾年了。”

“是啊,”他的眼睛已經快要睜不開了,“其實……”

還沒來得及說出其實什麽,他一下趴在了桌上,杯子也被震得“砰”地跳了一下。

“湯姆。”

斯坦芬妮試探著叫了他一下,他趴在桌上紋絲不動。她試了試湯姆的鼻息,這才舒了口氣,站起身來走到門邊拿起了電話。

在將要撥號時,她又猶豫了一下,回頭看了看睡死過去的湯姆。這個男人看上去雖然塊頭不大,其實渾身上下有百分之八十三的機械部分,而且全部是那些笨重然而質量優異的軍用人造器官,除了大腦、膽囊和皮膚,他就和一個機器人沒什麽兩樣。本來她還有點擔心塗在杯子裏的麻醉藥不足以讓湯姆失去知覺,但顯然自己是過慮了,當麻醉藥隨著酒精進入他的血液後,對腦神經的影響卻和擁有百分之百肉體的人完全一樣。她不再多想,伸手撥通了那個號碼。

電話很快就有人接了。老化的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穿著過於講究的矮個子禿頂男人,他坐在辦公桌前,兩腳擱在桌麵上懶洋洋地說著:“哈嘍。”

那是桑德斯,一個黑市醫生。斯坦芬妮又深吸一口氣,道:“桑德斯醫生嗎?我是跟您預約過的斯坦芬妮。”

桑德斯一下來了精神,坐端正了說道:“在下正是桑德斯。您就是預約九點的那位尊貴的斯坦芬妮·泰勒女士嗎?”

這個稱呼幾乎從來沒有聽到過。斯坦芬妮定了定神,道:“是我。現在您可以過來嗎?”

桑德斯取出一個記事本翻了翻,道:“佛朗門哥大街7幢903,是吧?我立刻過來。”

斯坦芬妮看了看伏在桌上的湯姆,放低了聲音道:“已經晚了,你能夠盡快趕來嗎?”

“OK,當然可以,10分鍾之內趕到。”

桑德斯沒有吹牛。僅僅過了5分鍾,斯坦芬妮就通過門上的可視窗看到一輛車無聲地停在了樓前。又過了1分鍾,穿了一件黑色外套,戴著一個頗不合時宜的大禮帽的桑德斯拎著一個皮箱出現在了門口。

一進門,桑德斯就摘下禮帽,近乎誇張地行了個禮,小聲道:“尊貴的斯坦芬妮·泰勒女士,在下桑德斯很高興為您效勞。”他看了看靠在桌上的湯姆,問道:“這位就是尊夫托馬斯·漢姆裏克先生吧?”

“是的。”斯坦芬妮小聲說道。

桑德斯沒有多問。桑德斯是一個相當有名的黑市醫生,當然他的名氣隻是流傳在那些有求於他的底層人物之間。他的業務無所不包,從給槍戰中受傷的黑社會頭目治療創傷到器官交易,他幾乎沒有不做的。而作為一個遊走在法律邊緣的人物,桑德斯可以為顧客絕對地保守秘密,即使那筆業務足以讓他被判處絞刑,而這也是他最大的賣點。他打開皮箱,先取出一支注射器,在湯姆的後頸打了一針,又取出一輛折疊式拖車,有點費力地把湯姆放在上麵,用皮帶固定住,道:“走吧。”

斯坦芬妮拿起圍巾,又走到臥室門口,小心推開門,小安妮正靜靜地躺在**,睡得很香,被子有一角被蹬開了。斯坦芬妮走過去掖了掖被角,這才回到門邊,吹滅了蠟燭,小聲道:“走吧。”

桑德斯已經在那輛小拖車上罩了一個布套,現在看起來也完全是一件尋常的行李而已。其實這根本沒什麽必要,這幢大樓住的全是些每天都要擔憂衣食的人,這個時候都已經睡熟了。不過桑德斯還是探出頭去看了看,確定外麵沒有了人,才拖著拖車下樓。那輛拖車可以在台階上拖動,不過要搬下九樓仍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桑德斯個子雖然矮小,力氣卻不小,搬得並不那麽吃力。

斯坦芬妮跟在他後麵,在黑暗中聽著拖車的輪子在台階上發出的輕微的撞擊聲,她突然感到了一陣刺骨的寒意,耳邊仿佛又聽到了那首《安妮·洛麗》。不是現在的湯姆那種沙啞的嗓音,而是很久以前那種既渾厚又不失清脆的少年的聲音。那是她和湯姆最喜愛的歌,雖然她並不叫安妮,也不姓洛麗。

斯坦芬妮把圍巾裹得緊了些,可是這陣寒風卻是無孔不入,還是讓她冷得發抖。她覺得自己的步子越來越沉重,幾乎要邁不動步子了。還想這些做什麽?她想。一切都已經消逝了,消逝得無影無蹤。她不再是那個常常感到害羞的少女斯坦芬妮·泰勒,而湯姆也早就不再是那個名叫托馬斯·漢姆裏克的溫柔少年了。然而即使她在用這樣的話來安慰自己,那陣溫柔的歌聲卻仿佛穿過悠遠的時空,依然回響在耳邊。

正當斯坦芬妮覺得自己沒有勇氣走完這條長長的樓道時,桑德斯回過頭來道:“尊貴的女士,請您幫我一把。”

已經來到了大門口。由於大門口的台階要比樓道裏的高一些,小拖車不太好搬。斯坦芬妮怔了怔,一時還沒回過神來,她差點就要叫道:“不,讓湯姆回去吧。”可是這話到了嘴邊還是咽了下去。她抓住拖車,看著桑德斯把這輛拖車塞進那輛小車的後備廂裏。

“好了,尊貴的女士。”桑德斯鎖上後備廂,“上車吧,得快點幹完。”

小車無聲無息地開動了。在小巷子裏拐了不知多少個彎,駛進一個小院子裏。那裏有個車庫,桑德斯的車子一進來時,車庫的門就無聲地開啟了,小車停到了裏麵。桑德斯等車庫門關上,扭過頭來笑道:“歡迎來到我的王國。”

這個車庫出乎意料的大。左角上用玻璃隔出了一個小間,裏麵是一個手術台。斯坦芬妮做夢一樣看著桑德斯把湯姆放到手術台上,一聲不吭。

“對了,您知道尊夫的榮譽芯片植在哪個部位?”桑德斯問。

斯坦斯妮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榮譽芯片主要頒發給那些機械部分超過百分之五十的退伍殘疾軍人或陣亡者的直係家屬,有了這個,就可以按月領取一筆救濟金,直係子女也可以在升學、工作上得到一定的優惠。這種芯片是軍方專用,號稱“不可破解”的密碼編程,事實上也的確沒有人能夠破解。不過由於戰爭持續得太久了,而榮譽芯片又是不斷發放的,留底資料大多在戰爭中流失,因此管理相當混亂。原則上僅限一次性使用,可現實中卻往往是父親死了,兒子不去報告,找個黑市醫生移植到自己身上。不過等三號令正式生效,這一切都不再可能了,所以現在在黑市裏榮譽芯片的價位越炒越高。

“那得麻煩一些了。”桑德斯開始除去湯姆的衣服。衣服都很舊了,不太幹淨,每一件都有補丁。看著那些補丁,斯坦芬妮就想起自己在給湯姆補衣服時的情景。在補那件襯衫時,湯姆因為找不到能做的工作而在家裏大發雷霆;而補肘下那個破口時,他的心情又很不錯,抱著牙牙學語的安妮,跟她說著些笨拙的笑話。看著桑德斯近乎粗野地撕扯著,斯坦芬妮突然有種心痛,說:“你輕一點吧。”

桑德斯愕然地抬起頭,眼裏閃著一絲嘲弄:“尊貴的女士,我以為您應該很恨他。難道您後悔了嗎?”

恨嗎?斯坦芬妮的心裏隻有茫然。在桑德斯這樣的局外人看來,自己這種黑寡婦一樣的妻子一定會極端痛恨丈夫的,可是斯坦芬妮自己也說不上自己是不是恨湯姆。應該恨吧,湯姆的脾氣很壞,喝醉了酒以後就更壞,自己的一條腿也是被他打斷的,人工腎也被他打壞過一次。可是她仍然找不到自己對湯姆的恨意,想到更多的倒是他那些難得的溫情。正因為難得,所以更難忘,隻有那時她才從湯姆身上發現許多年前那個溫柔而羞澀的少年的影子。

可是……

她低下頭,低低地說:“不,我不後悔。”

桑德斯把一個探頭拉過來,在湯姆身上移動著,道:“雖然與我無關,不過我倒是對您與尊夫的故事很感興趣。可以跟我說說嗎?反正還有點時間。”

要說嗎?斯坦芬妮的喉嚨裏像是堵上了什麽。她從來沒有和人說過,但這些話一直在心裏,憋得太久了,總盼望著能一吐為快。她喃喃地說道:“那時……”

那時,湯姆和她剛訂婚。正當他們滿心喜悅地勾畫著未來的輪廓時,內戰開始了,湯姆走上了戰場。

“等著我,我馬上就會回來。”

斯坦芬妮還記得湯姆走時的那句話。可是這個“馬上”卻延長到了十年。城市屢次易手,主人和口號也三番五次地變化,百業蕭條,毒品和黑市卻異樣地興盛起來。在那痛苦的十年裏,她的父母、湯姆的父母都死去了。失去了家人的斯坦芬妮在這個城市裏流浪,被強暴,被敲詐,被驅逐,無奈之下隻得進入了胡安夫人開的那家“男人天國”。即使在“男人天國”裏,她也沒能待上幾年,就因為懷孕被趕了出來。

幸好,即使是在那段最黑暗的時間裏,上帝也沒有拋棄自己,他給了自己小安妮。

斯坦芬妮想著,嘴角的笑意裏透出了幾分慈愛。因為發現懷孕時已經太晚,所以當她要去做墮胎手術時,那個黑市醫生建議她不如生下來,這樣胎兒的器官就可以賣出好價。安妮出生那天正好是她的生日,可是沒有生日蠟燭和蛋糕,也沒有禮物,她躺在陰暗寒冷的閣樓裏,同樣是站街女的羅莎蒙德手忙腳亂地為自己接生,血像泉水一樣止不住地流淌,她以為自己一定活不下來了。可是,當聽到黑暗中傳來了那個八音盒裏發出的音樂,她又不知從哪裏來了勇氣。這個八音盒她一直帶在身邊,即使是在走投無路的時候也沒有拿去賣掉。當這個紅彤彤的小東西在撕裂一般的陣痛中離開她的身體時,斯坦芬妮發現寧願自己死也不會把這個孩子當成一件可以出賣的商品。在這個孩子身上,她看到了久遠以前的自己。

一定要讓她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在那個陰暗的閣樓裏,坐在一片被血浸透了的破布上,從羅莎蒙德手裏接過小安妮時,斯坦芬妮就這樣發誓。為了這個渺茫的未來,她什麽都做,洗衣,賣**,偷竊,甚至有一次還殺過一個玩弄了她的身體後還想要搶奪她身上僅有的幾塊錢的流氓。而她的眼睛、右肺、心髒和左腎,就是那段時間裏在黑市上換成了麵包、黃油和奶粉的。和這幾年相比,在“男人天國”的那幾年也許真的可以稱得上是在天國裏,可她還是堅持下來了。為了安妮,為了湯姆。這兩個念頭苦苦地支撐著她,讓她踉蹌地走著,一步步地走下去。

直到戰爭快要結束的那一年,重新遇到了湯姆。

斯坦芬妮的笑容消失了。

那時她正在街上拉客。作為一個渾身有百分之五十多的機械成分的賣**女,要拉到客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她拉住一個喝得醉醺醺的男人,聽到他突然大叫著“斯坦芬妮”時,她幾乎要暈過去。

湯姆也變了。

“我們是無畏的鋼鐵戰士,

為了人民,奮勇向前。”

湯姆是唱著這支軍歌走上前線的。現在的他不再是戰士,卻真的幾乎成了鋼鐵。在戰爭中,他陸陸續續地失去身上的一切。左手、右手、左腳、心、肺、脾、腎。現在的湯姆除了大腦和膽囊,其他部分全部都換成了人造器官。是為了人民嗎?那也成了一句笑話。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湯姆加入的是狄奧西魯將軍的陣營,否則他連這種鋼鐵戰士都做不成。

那天他們在閣樓裏抱頭痛哭。湯姆一邊哭,一邊喝著酒,一邊用拳頭狠狠揍著她,直到她的腿骨和腕骨後來也換成了合成塑料的。湯姆一邊打她,一邊罵她是一個下賤的婊子,為什麽不去死,即使死了也比現在這樣好,至少還讓他有一個可以回憶的夢。斯坦芬妮什麽也沒有說,隻是默默地流淚,仿佛把一生的淚水都在那一天流幹了。

那天的辱罵與毆打直到小安妮睡醒了哭叫起來才停止。

當湯姆聽到孩子的哭叫,竟想要把她從小**揪起來時,斯坦芬妮瘋了一樣撲到孩子身上,任由湯姆沉重的拳頭打在她的背後和頭上。當湯姆酒醒後發現斯坦芬妮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又痛苦地抓著自己的頭發,打著自己的耳光。好在湯姆還有一筆退役金,靠著這筆錢,斯坦芬妮身上的機械組成部分又增加了近十個百分點後,才重新活了下來。

從那一天起,斯坦芬妮就不再上街。她養傷的那幾個月裏,湯姆對她關心得無微不至,甚至斯坦芬妮決定要原諒他了。隻是在她傷勢好後,湯姆的脾氣又變得極其暴躁,有時喝醉了酒後為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動手打人。雖然事後又會對斯坦芬妮關懷體貼,為她調換老化受損的人造器官,可是這筆開支使得他那並不豐厚的退役金更加縮水,日子過得更為拮據,而湯姆的脾氣也更壞了。幸好湯姆退役時得到了榮譽芯片,每月能領到一筆勉強糊口的救濟金,而斯坦芬妮時常接一些諸如縫補和裁剪的工作,盡管報酬極為微薄,日子總還過得下去。甚至,在斯坦芬妮的精心安排下,他們每月還能有一點節餘,可以應付小安妮生病之類的急用。

直到狄奧西魯將軍頒下了三號令。

三號令還規定,榮譽芯片隻能歸個人擁有,不得繼承,不得轉讓。斯坦芬妮第一次聽到三號令的內容時,是在超市裏買打折蔬菜。當她聽清了內容後,差點暈了過去。根據第三號令,自己這種機械成分超過百分之六十的人將要被剝奪公民權。假如隱瞞不報被查出後,連湯姆的榮譽芯片也將被剝奪。她不相信自己僅剩的這個夢在一瞬間被毀掉了,可是等她清醒過來,卻不得不承認這個夢已經到了盡頭。

她不敢去詛咒狄奧西魯將軍,也不敢質疑這種措施的合理性。事實上,對此她也完全無能為力,隻能接受,況且如果是狄奧西魯將軍的對手獲勝的話,她連現在這一切都得不到。她所竭力要做的,就是不讓這個夢徹底破滅。

她曾經去黑市上打聽過榮譽芯片的價錢。雖然它本身隻能給主人帶來一點微薄的救濟金,現在卻可以讓人逃過三號令,使得人造器官超過百分之六十也能擁有公民權,這使得以前對此不屑一顧的富翁垂涎三尺。由於管理混亂,榮譽芯片本來就是黑市上的搶手貨,三號令頒布後,身價更是扶搖直上。以斯坦芬妮和湯姆這幾年那一點微不足道的積蓄,想要買榮譽芯片實在是一個讓人笑不出來的笑話。

這時那個嗡嗡作響的探頭忽然沉寂下來。桑德斯拍了兩下,把那個探頭一扔,吹了下口哨道:“真是個悲哀的故事,尊貴的女士,我的心都在顫抖。算了,這東西老掉牙了,女士,您確認他身體裏確實有榮譽芯片嗎?”

他的心當然不會顫抖,這個輕佻的男人根本不知道這是怎樣的悲哀。被打斷了的斯坦芬妮有些惱怒,但她還想再說下去。這些話一直憋在心裏,太久了,也許將來不會再有一個傾訴的機會,盡管對象隻是這樣一個輕佻又醜惡的男人。

“是的。”話沒能說完,總還說出了一些,斯坦芬妮心裏多少好受一些了。湯姆躺在手術台上,張著嘴,嘴裏那些金屬牙齒映著燈光,泛出鉛灰色的光。

什麽時候自己有了這樣的念頭?她想著。其實,她第一次有這個念頭是因為另一個城市發生的一件新聞:某個相當體麵的紳士,殺了一個身無分文的殘疾士兵。因為那個紳士有個兒子,自幼體弱多病,有百分之六十三的器官不得不換成了人造的。那個紳士愛子心切,用的人造器官都是最為昂貴先進的,結果三號令頒布時,連他都買不起榮譽芯片了。絕望之下,他不顧一切殺了那個窮困潦倒的退役士兵,想從那人體內得到一塊榮譽芯片。正當他在那些殘肢斷體裏拚命翻撿的時候,被過路的巡警發現。更不幸的是,後來他才知道那個士兵當初屬於狄奧西魯將軍敵對派係的,他體內由那個敵對派係植入的榮譽芯片其實隻是一塊廢物。

這個既血腥又可笑的新聞被人們當成茶餘飯後的談資,卻提醒了斯坦芬妮。她不相信當自己不在人世後湯姆還會對安妮有多好。也許……不,肯定,在安妮還沒有發育成熟的時候,就會被這個整天喝得醉醺醺的繼父賣到“男人天國”去做雛妓吧。現在的湯姆也已經是一個廢物,什麽事都做不了,每天隻靠一點救濟金度日,頂多把一點剩餘的錢交給她,讓她去超市買一點因不新鮮而打折的蔬菜和肉。沒有了自己,他會這樣關心這個與他毫無血緣關係的女兒嗎?

不會的。眼前這個由一堆笨重的軍用人造器官堆砌起來的怪物,已經不是湯姆了!斯坦芬妮這樣想著。在斯坦芬妮發現了那個一直都沒有丟掉的八音盒被湯姆偷偷拿出去時,這個念頭越發堅定。他一定是拿去換酒喝了。連這個凝固了最美好記憶的信物他都能賣掉,那麽這個人就已經不是湯姆!她終於下定了決心,偷偷去打聽能做這一類手術的黑市醫生,既要靠得住,又要能夠不留痕跡。這樣的人並不好找,所以當斯坦芬妮找到桑德斯時,覺得上帝再一次眷顧了自己。桑德斯的要價不低,正好是她手頭那筆存款的兩倍,但斯坦芬妮不再猶豫,賣掉了自己的右腎後湊足這筆錢。可是,當一時的衝動過去後,她聽到心裏總像有個人在對自己說:“這是湯姆,他是湯姆啊。”

不,決不能後悔,斯坦芬妮想著。安妮,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她就是我的所有,安妮·洛麗,為了她我願將一切放棄。在斯坦芬妮的耳邊,仿佛又回響起這兩句歌來,卻是湯姆那種沙啞的聲音。

“好了,我們開始吧。”

桑德斯洗了洗手,戴上手套,又取出一個盒子。正當他要去拿手術刀時,斯坦芬妮忽然道:“等一下!”

桑德斯的手停住了。他看著斯坦芬妮,有點不耐煩地道:“尊貴的女士,我要提醒您,即使您取消委托,我也隻能退還您百分之五十的手術費,另外百分之五十可是作為違約金的。”

斯坦芬妮深深地吸了口氣。她覺得喉嚨口像堵了塊什麽東西,快要喘不過氣來了,隻是她也知道那並不是人造肺的故障。她小聲道:“他會覺得疼嗎?”

桑德斯幹笑了兩聲。這個笑話雖然冷了點,卻讓他真的感到好笑:“尊貴的女士,他已經完全失去知覺了。如果您還不放心,那首先切斷他的脊髓吧,什麽疼痛都感覺不到了。”

桑德斯的手術刀一下插入了湯姆的脊柱。斯坦芬妮覺得這把刀像是插在自己的身上一樣,感到了一陣難忍的刺痛。她一把抓住了圍巾,指甲也深深掐入了皮肉裏,一下閉住了眼。等她再睜開時,桑德斯正以極其純熟的手法割開湯姆的胸腔。由於湯姆體內的器官大部分都換成了人造器官,血流得並不多。隻是看到那些殷紅的血跡,斯坦芬就覺得一陣眩暈。

桑德斯已經把湯姆的胸部全部切開了。像打開車前蓋一樣,他打開了湯姆的胸腔,那種熟練卻又粗野的動作使得湯姆的臉不時地抽搐一下。這當然不是疼痛,隻是解剖時的神經自然反應吧,斯坦芬妮想著,在她的眼裏,這仿佛是種古怪的笑容。

不,他不是湯姆,隻是個怪物!斯坦芬妮無力地想。可是百分之八十三機械成分的湯姆是怪物的話,現在百分之六十四機械成分的自己也同樣是一個怪物了。她不敢再去看,扭過了頭。

“啊,真了不起!”

桑德斯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斯坦芬妮猛地轉過頭,道:“找到了?”

“不是。”桑德斯眼裏帶著些亮光,“尊夫使用的,全部是軍用貨啊。雖說使用時間長了一點,但真的還很不錯呢。尊貴的夫人,假如您願意的話,我可以向您高價收購這些軍用品!”

桑德斯這時說話的口氣,仿佛是在說著幾把扳手或螺絲刀。斯坦芬妮沉下了眼,道:“桑德斯醫生,請您快點將榮譽芯片取出來,我可是相信您的信用才雇用您的。”

“當然當然。”桑德斯小心地取出湯姆的人工心髒,衝洗了一下放到一邊。人工心髒的小泵還在“噗噗”地**,上麵還沾著些血痕。他咂了兩下嘴,搖著頭道:“軍用品的性價比果然不錯,以後應該多收點。”

“桑德斯醫生。”斯坦芬妮的聲音大了一些。桑德斯馬上也醒悟到自己的失態,低頭又去一件件拿出來。人造肺、人造肝髒、人造胃。每一樣都衝洗後小心地放到一邊,隻是他的眼裏卻越來越黯淡,抬起頭道:“尊貴的夫人,胸腔裏沒有啊。”

“不可能!”斯坦芬妮的聲音又大了一些,“另外地方呢?肯定有的,每個月他都去領救濟金。”

桑德斯嘴角浮起一絲笑容:“也許,尊夫在一直騙著您呢?”

騙我?斯坦芬妮怔了怔,但馬上又堅定地道:“不可能。他什麽事都做不了,除了救濟金,根本賺不到錢。”

桑德斯點了點頭,道:“的確。一個人有那麽高的機械組成部分,確實已經做不成什麽事了。奇怪,到底放在哪裏呢?”

榮譽芯片是那些退役殘疾軍人賴以生存的唯一依靠,植入得也非常深,不過,不外乎是胸腔、手臂或大腿這幾個地方。桑德斯的額頭滲出了一些汗水。作為一個黑市醫生,同樣具有職業上的自豪,可是他也想不通為什麽會一直找不到。小小的柳葉刀在他手中舞動如飛,沒有多久,手術台上就堆了一攤七零八落的人造器官中間的肌肉和骨骼。當檢查過最後一片趾甲時,桑德斯這才頹然道:“尊貴的女士,很抱歉,尊夫體內並沒有榮譽芯片啊。”

“不可能!”因為絕望,斯坦芬妮的聲音也有點異樣,“你再看一下吧,說不定你漏掉了。”

“那才是不可能的事。”桑德斯有點不耐煩,“榮譽芯片的體積有五厘米長,兩厘米寬,我是不可能漏掉的。何況,尊夫的每一個部分都已拆下來了,包括肉體部分和機器部分,你自己一直在邊上看著,以我個人的名譽,我沒有,也不會做什麽手腳。”

桑德斯說得有些委屈。他拿起幾張紙巾擦了擦手上的血汙,斯坦芬妮忽然搶上前去,一把抓住那把手術刀對準了他。

刀子就握在斯坦芬妮的手上。小小的柳葉刀上還沾著血跡,閃著鋒利的光芒。桑德斯並沒有驚慌,他的嘴角反倒浮起了一絲笑意:“尊貴的女士,您是想動武嗎?”

“不給你的話,你會殺了我?”桑德斯的笑容像鋼一樣冷漠,他突然伸手抓住了斯坦芬妮的手腕。這個矮小的已經謝頂了的男人動作卻快得異乎尋常,力量也大得出乎意料,就像一把鐵鉗一樣擰著她的手腕。斯坦芬妮聽見手腕裏發出一絲脆響,那是塑料骨骼被擰斷了。雖然這隻廉價材料組成的人造手並沒有讓她感到多少疼痛,可她還是本能地驚叫起來,人也被桑德斯推倒在地。

手術刀被奪走了,桑德斯向空中拋了拋,又靈巧地接住。他的臉上,仍然帶著那種冷冷的笑意:“女士,我桑德斯不是一個說話不算數的人。做我這一行,要是沒有一點本事,是活不到今天的。”

他彎下腰,放低了聲音道:“雖然我做的是一項法律之外的業務,不過職業道德我還是有的。在下還想真誠地告訴您一件事,這也是在您所要求的服務範圍以內。”

斯坦芬妮抬起頭。她不知道這個男人還要說什麽。桑德斯直起身,把手術刀小心放在手術台上,道:“雖然愈合得不錯,不過您丈夫的頭部近期曾經被打開過。我認為,那塊芯片近期已被您丈夫自己取出來了。”

“不可能!”斯坦芬妮叫著,“你還要來騙我,他為什麽要把芯片取出來!”

桑德斯聳了聳肩,道:“這我哪兒知道,也許是他厭倦了這樣的生命,把芯片賣了吧。現在黑市上這樣一塊芯片的價錢可不低,不過等過了三號令的期限恐怕就一文不值了。這樣的事我見過了好幾起。對了,我還有一筆為您裝配芯片的業務,假如您不需要退還兩百元的話,我建議您換上您丈夫的人造手吧,那倒是軍用配件,質量很不錯,起碼還可以用五到六年,比您現在用的那種便宜貨要好得多。”他見斯坦芬妮還是一臉不信的樣子,又聳了聳肩道:“尊貴的女士,如果我真要欺騙您的話,現在把您殺了豈不更好?請您相信一下一位醫生的職業道德吧。”

斯坦芬妮根本沒有再聽桑德斯的話。她看著手術台上那一攤血汙。人造心髒、人造肺、人造手,這些配件七零八落地堆放著,僅僅是幾個小時前,它們還曾經是一個機械成分占百分之八十三的人的組成部分,現在卻隻是一些二手配件了。他真的已經把芯片賣了?斯坦芬妮不願意相信,可是又不得不信。即使桑德斯騙了她,她還能有什麽辦法?桑德斯說得也沒錯,現在把自己殺了,誰也不會知道,他還能多得幾件二手人造器官,盡管那些賣不出什麽好價錢。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家裏的。直到她打開門,走進昏暗的屋內,仍然覺得自己是走在一個噩夢之中,無法自拔,點著了蠟燭,先進屋看了看。小安妮躺在**睡得很香,嘴角還帶了一絲笑意。斯坦芬妮退了出來,關上門,坐到桌前。桌上還放著的那半瓶威士忌,黑得幾乎要發出光來,她看著掛在椅背上的大衣,呆呆地站了半晌。僅僅幾個小時前,這件大衣還穿在一個男人身上,這個男人說要送給她生日禮物。她忽然抓起了那瓶威士忌,對著嘴灌了下去。辛辣的**從她的喉嚨口流入胃裏,可是她感覺不到身上有絲毫暖意,身體仿佛浸在了冰水裏,沒有溫度,也沒有生機。

什麽都完了,可夜還很長,長得像是永遠不會天亮。

過兩天,她就該去報警了,而警察局的失蹤人口冊裏也該多一條記錄了,不過更有可能的結果是那個官僚機構根本不理睬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失蹤案。她伸手拿起桌上那個大紙盒,裏麵的芭比娃娃依然帶著甜美的笑容,隔著一層玻璃紙看著她。小安妮醒來的時候一定會開心半天吧,隻是當她問起爸爸時,她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她把芭比娃娃放在桌上,又深深吸了口氣,鼓足勇氣,這才拎起那件大衣。大衣似乎比平常更沉重,她幾乎無法掛到衣櫥裏。當她正要關上櫥櫃門時,突然覺得口袋裏有個什麽東西。

那是一個小盒子。她伸進口袋裏,把那個東西掏了出來。是一個十分粗糙的紙盒,一定是他自己包的。她撕開了包裝,裏麵是一個八音盒。

八音盒很舊了,和她17歲時收到的那個一模一樣。她打開了盒蓋,熟悉的獻給《安妮·洛麗》的曲調在黑暗中響了起來。看著盒子裏的東西,斯坦芬妮的心像被雷電猛然擊中,一下碎成了粉末,淚水終於湧出了眼眶。

仿佛枝頭的清露,

滴落盛開的雛菊。

夏天的風一樣輕輕吹過,

她的聲音溫柔甜蜜。

她的聲音溫柔甜蜜,

她就是我的所有,安妮·洛麗,為了她我願將一切放棄。

清脆而優美的曲調,像一道冰冷的溪水在流淌,他那低沉沙啞,卻又帶著無限深情的歌聲仿佛又在她耳邊響起。站在淒冷的黑暗中,斯坦芬妮無聲地抽泣著,任由淚水淌下來,打濕了八音盒裏的那塊閃亮的榮譽芯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