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星球

文/焦策

我沒有父母,沒有兒女,也沒有兄弟姐妹。我出生在“新征程”末期,如大多數人一樣,我是個試管人。大約400年以前,流浪星上就沒了自然人,所有人類都在培養皿中誕生,又在培養皿中死去。或許這段時間已經太久太久,人們已經忘記了流浪星上曾有過生育,但比這更久遠的,卻是它的名字——地球。

依稀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的培育員給我看過的一段視頻。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地球還未被稱為地球的時候,人類生活在地麵上,大片大片的森林和大片大片的海水,藍的、綠的、紅的、白的、青的、紫的……一眼望不到頭,沒有阻隔。我們沒有這樣的記憶,因為那不是我們的時代。我們又很想有這樣的記憶,因為那是這個時代永遠望塵莫及的。每每想到這裏,我都會問培育員:“那個時代還會來嗎?”培育員用它電子合成聲音說:“會的,會的。”

“新征程”剛開始的那段日子還算和諧,所有人都為自己能活下來而慶幸,又為新的目的地而興奮。雖然他們大多數人看不到那一天,但人們好像是踏上一段新的激動人心的旅行,幻想激勵著人們能夠前進、跨越,仿佛沒有什麽能夠阻擋人類的希望與延續,也沒有什麽能阻擋地球去踏上新征程。人們為了紀念這個開始,在地麵上樹立起了聳入雲天的方尖塔,黑色的塔身上刻滿了時間表,從最底下的時間開始,一直到塔頂,標記著人類即將走過的2500年。而密實的塔身也象征著人類對抗災難的頑強,就像這座方尖塔一般,矗立在大地之上,劃破黑暗。

人們滿懷希望走入“新征程”,又滿懷希望地走進地下城。然而在這種狹小幽閉的空間,再大的信念也會被消磨殆盡。人們開始懷念地麵,懷念雙腳踏著土地,仰望星空的感覺。於是,地下城有了新的規定:每過一段時間,就會輪流讓人們到地麵上“放風”。哪怕是很短暫的停留,也足以給人們心中的那塊“情感電池”充入電流。

我第一次“放風”是在7歲的時候,那是入學的第一天。培育員帶領著我們這些孩子,坐了整整一天的懸浮列車才到達目的地。而那也是我期盼已久的地方——方尖塔。雖然之前已經在影像記錄中看過無數次,但當我親眼看見它的時候,還是會被那種巨大深深地震撼到。

“塔身是由致密花崗岩和剛玉鑄成,這兩種原料分布在地殼和地幔節點處。”培育員在塔下講解,“由於地下城的建設,大量的這種高硬度材料被挖掘,是現在構成地下城的主要原料。”

我伸出手,撫摸著黑色的塔身。雖然隔著防護手套,但依然能感覺到一絲冰冷。我的心忽然一沉,遂抬頭向上望去,高高的塔尖隱沒在漆黑的太空背景中,看不清樣子。它頂上真的有刻著到達終點的時間嗎?我不知道,如果真有的話,它也會被這茫茫的宇宙吞沒了吧。我默默地詛咒著自己的命運,詛咒著這個時代。並不是由於現在艱苦的生存和先前明媚時期的鮮明對比,而是因為這樣的旅程真的看不到盡頭。

就這樣,我在地下城中麻木地生活著,就好像城中的那塊巨型倒計時鍾,麻木地跳動。有時候我真想跑過去砸爛它,可那又有什麽用呢。砸爛它,也不能砸爛自己被詛咒的命運。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被精確設計好的,不多不少地活在世上,又不多不少地死在焚化爐中。從生到死都在堅定不移地完成人類的種族使命,可那種使命跟我又有幾多關係?我覺得我敗了,徹底敗在時代腳下。就好像一具活著的屍體,無聲無息地過著日子。

沒多久,我順利畢業並走上工作崗位。我的崗位是地核熱流監測員,這也是我當初被設計出來的原因。隨著星球自轉的停止,它內部的熱流動也變得極不規則,也不穩定。人類為了更好地從地核中汲取能量,鑄造了好多“地核大壩”,讓熱流按照人們規劃好的線路流動。可就算這樣,熱流依然會時不時地造反,或是改道,或是爆發,但這其中最嚴重的就屬熱流凝滯。因為一旦熱流停止流動,星球就會像一塊失去磁力的磁鐵,瞬間分崩離析,被加速度和慣性撕得粉碎。為了防止這種狀況發生,人類在熱流關鍵點埋下了許多枚威力巨大的核彈,如果熱流的流速降低到一定值,就立刻引爆它們,重建熱流秩序。而我就是那些手握核彈的人。

這是個枯燥的工作,但它卻是我對抗倒計時鍾的唯一辦法。我甚至會迫切希望熱流有一天真的減慢了,然後按下按鈕,讓核彈爆發。可多少年過去,熱流依然隻是小範圍的躁動。設計和麻木是這個時代的主旋律,就連大自然也逃不過了。

我所在的地下城是中等規模,它靠近莫霍界麵,屬於新城市。這裏的人和城市不是很多,相比較之下還算環境好的。可那些老城市就不行了,它們在地幔的更深處,密集分布在古登堡界麵的外緣。因為早期的技術不是很發達,貼近熱源就變成了建造城市的唯一標準,但現在那些城市就好像是地獄一般。高溫高壓暫且不說,光是擁擠程度就已經讓人快要窒息而死。再加上地核外側的不穩定熱流隨時會突破城防,滲入到城市內部,人的生存變得異常艱難。不過也隻有在那樣的地方是不被設定的,人可以在設定之外毫無征兆地死去。可往往殺死人的並不是那些亂流,而是不滿於被設定的人群。暴動經常會發生,有些時候大半座城的人都會狂躁地走上街頭動亂起來。而政府對於這樣的事情,最直接的處理就是打破“地核大壩”,讓熱流衝進城市。死亡與殉葬,歸於灰燼。

我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死於熱流,可我很清楚剩下的人每天都會被倒計時鍾催促著死亡。當然也有人是滿懷希望的,但也直到那件事發生為止。

那天,如往常一樣,我按時穿過城中的廣場去上班。可奇怪的是,今天廣場上站滿了人,他們全都神色慌張地盯著廣場中央的倒計時鍾。我心中一陣疑惑,但立刻發現,倒計時鍾的數字竟然發生了變化!在昨天的時候還是36年,可現在那上麵卻赫然是42年!時間增加了!

“一定是地核熱流影響到了流浪星的磁場。”身旁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向大家解釋,“如果地核熱流流速有明顯的加快或是減慢,那麽星球磁場會發生連鎖反應,而倒計時鍾的核心結構會受到地磁影響,所以才不準……”

“是什麽讓熱流改變了?”有人問。

“很多,可能是加速度產生的慣性,也可能是核彈,‘地核大壩’潰壩。”

“那也有可能是減速了?”

“唔,也有可能。”

減速?就是說,要到達目的地了?我心裏一陣的悸動。從那天開始,我每晚都會去網路上搜尋所有關於流浪星減速的新聞,但無奈都是一些民間的猜測。於是有些人開始往地麵上跑,他們想從星空當中尋找答案,去搜索那日漸明亮的半人馬座三星。

可事情卻並未跟想象的那樣,半人馬座的三顆星依然明亮如初,像三顆珍珠一般掛在宇宙黝黑的背景上。人們慌亂了,越來越多的人走上街頭,聚集在廣場上,要求政府公布真相。狂躁的人群讓我產生一絲不安,仿佛感覺到會有灼熱的岩漿破城而來。但那卻沒有發生,相反的,政府放出了事件真相。

原來,早在2500年前的地球,就已經測出了半人馬座三星的實際距離,大約4.6光年。在“新征程”開始後,測距和導航一直都在進行,但直到最近幾年忽然發現,測算的距離和先前的數據發生了很大的偏差,到半人馬三星實際距離增加了。起初認為是由於不明原因導致航速減慢,可詳細比較之後發現,航速並無異常。負責領航的人們著了慌,他們瘋了一樣查找真相。結果,他們發現原來在流浪星前方的航線上,有一團超大質量的暗物質雲,就是它讓本已逃離到流浪星視界之外的光線,重新匯聚到這裏,讓我們誤以為希望就在眼前。

“是引力透鏡,原來是引力透鏡騙了我們……”我呆立在廣場一角喃喃道,完全沒有注意到四周已經爆發的人群,人們仿佛是要把這些年來所積壓的麻木統統釋放出來,像波瀾的潮水一般湧動著。而我正被這股人潮推送著,向地麵湧去。

巨大的方尖塔被推倒了,我真真正正地看見那塔尖上印刻著的4.6光年之後的航程。在人類被欺騙了千百年後,我想起了那句話:大自然的憤怒,你們駕馭不住。然而這一刻,沒有什麽能夠阻擋這股人潮,因為人潮已經化為大自然的一部分。

我站在大地上,雙腳踏著堅實的地麵,而身影卻被沿著通道噴湧而出的岩漿光芒映得長長,那樣子,就好像是霞光。

在這光芒中我想起些年代久遠的詞句。

“流浪的航程太長太長

但那一時刻要叫我一聲啊

當東方再次出現霞光……(1)”

(1) 此處引自劉慈欣《流浪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