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E

本經曆起始點:1973年8月16日

若平手扶著門框,麵孔紅紅地說:“要不你今晚留下?咱們到我的小東屋,爹媽不會知道的。就是知道了也不怕,我明天就和你結婚。反正我已經認準你了,不用再考驗了。”

淩子風點點頭。他們輕輕關上大門,悄悄走過那段甬道,溜進若平的小屋,沒有耽誤一分鍾,立即脫光衣服,相擁著上了床,然後是疾風驟雨般的愛。若平夢囈般地重複著:

“你要了我吧,不等結婚那天了,反正我已經認準你了。”

淩子風也喃喃地說:“對,我也認準你了,認準這個生活了。”

他在虔誠的宗教情緒中與若平融為一體。他的占有並不是男人的放縱,正相反,它意味著奉獻,意味著職責。從此他就沒有退路了,他要狠心舍棄另一個生活,舍棄紅英母子,與若平緊緊拴在一起。

這種舍棄當然不會輕鬆。所以,在**的快樂中,他的情緒中始終有一股悲愴的潛流。連若平也感覺到了,不過她想這是因為那場意外。想想吧,剛才自己溺水時,淩子風哭得多傷心!男兒有淚不輕彈,這顯示了自己在子風心目中的分量。她心中滿是甜蜜,略帶苦澀兒的甜蜜。她鑽進子風懷裏,說:

“這會兒怕是有12點了吧,幹脆你今晚別走了,明天豁上讓爹媽看見。我不怕。真的,我舍不得你走。”

淩子風把她摟緊。姑娘渾身洋溢著歡樂,她已經在幸福感中醉透了。淩子風則走不出愴然。他想起若平在另一個人生中的生活:未婚夫突然離去、工作單位破產、母親癱瘓、清貧、憔悴、自殺(在戀人與另一個女人結婚時)……懷中的若平不知道這些,所以她才能幸福地沉醉。淩子風真想自己也能這樣無知無曉。

那晚他沒有走。第二天早上倆人出去見若平爹媽時,免不了有些尷尬,有些害羞。爹媽乍一見到淩子風從女兒屋裏出來,眉毛一揚,有點兒吃驚,肯定也有點兒不快,但他們識趣地一聲不吭。若平對爹媽大聲宣布:她和子風已經商定,就在這幾天結婚。這話含著點兒辯解,含著點兒挑戰,意思是:既然已經決定馬上結婚,昨晚住一塊兒也不算太過分。倆老人笑了笑,也就認可了。這個女婿人不錯,心地好,對女兒一片真心。就是窮一些,一個礦工,舊社會說的臭苦力,成分又“高”,女兒跟上他,這輩子不會有福享的。若平爹這輩子為自己的曆史問題吃盡了苦頭,不想讓女兒再跳到火坑裏,所以他一直反對這門婚事。但女兒已經認準他了,昨晚幹脆把身子都給了他,還能有什麽辦法?當爹媽的沒法子同兒女別勁。

10天後他們舉行了簡單的婚禮。淩家的廚房稍稍收拾一下,牆上刷了白灰,窗戶上糊了新紙,這就是新房了。子風爹媽給了200元,這在那時已經算是巨款了,說你們上街置辦些東西吧。新婚夫妻高高興興地上街轉了一圈,隻花30元買了一些必需品。若平舍不得花,她說把這錢留下吧,給將來的孩子買營養品。

算起來就是那天晚上播的種子,9個半月後,臨產的若平住進市醫院。好在這段時間子風一直在家。最近他的工作有一個大變化:礦山上需要一個木模工,雖然這個工種有技術,也比礦工輕鬆和安全,但學徒期太長,3年才能轉正,在這3年裏隻能拿20幾元的學徒工工資,所以沒人想幹。淩子風卻很積極地報了名,他知道當木模工要到南都市學習兩年,這兩年他能同若平始終待在一起,能伺候她分娩,這樣的好事怎能放過呢。很快他就回南都市柴油機廠學習來了,柴油機廠離家不是太遠,可以在家住,早飯和晚飯也能在家吃。

這天下班後他先趕到醫院,子風媽對兒子說:你來了,我趕緊回家做飯。你爹是個廢物,指靠不得的,做完飯我送來。淩子風說你不用送,一會兒我回家取,我騎自行車比你快。

淩子風與同屋的產婦和產婦家屬們打了招呼,若平挪挪身子,騰出半個床讓子風坐下。子風見她頭發上濕漉漉的,問是怎麽了。若平虛弱地說:

“剛剛來了一陣陣痛,疼得差點兒要了命,媽攙著我走了一會兒,總算忍過去了。早知道生孩子這樣遭罪……子風,我隻生這一個,以後再不要了。”

鄰床一個農村產婦笑她:“你這會兒說的話可不能為憑,女人都是天膽,這一回死不了,下回接著還要生。生得多就順了,你看我,是第四個,跟屙泡屎一樣容易。”

屋裏的人都笑,但若平發現丈夫眉眼間藏著抑鬱,她小聲問:“你怎麽了?我看得出你不高興。”

子風說沒事。真的沒什麽大事。他剛到自由市場為產婦買了一簍雞蛋,把竹簍放到自行車後架上,向老鄉付錢。錢付過,一不小心把雞蛋簍碰倒,一簍雞蛋全部打碎,變成一地黃湯。手邊的錢已經不夠,他隻好另買了半簍。他說我咋這樣笨,連頭豬都不如,哪個人會笨到把雞蛋簍放自行車後架上?

若平知道他是心疼錢。她和他工資都低,每月20幾元,又都是剛參加工作,手邊沒有一點兒積蓄。這一簍雞蛋就是將近一個月的工資了,能不心疼?她勸丈夫:“別小肚雞腸啦,雞蛋打了就打了,少吃幾個就行。我的身體好,喝涼水都能上膘。”

淩子風仍然鬱鬱不樂,他難過的正是這個:兩人的積蓄太少,糟蹋一簍雞蛋,若平就得少吃一簍。妻子要生產,當丈夫的連雞蛋都不能滿足,實在太窩囊。所以,妻子越是安慰他,他心裏越是難受。

夜裏,同屋的人都睡了,淩子風也像別的男人一樣,側著身子蜷在病床的另一頭。很久他都沒睡著,聽著同屋人粗粗細細的鼾聲。自從鐵下心來“認定”這個生活之後,另幾個人生經曆在他腦海裏已經模糊了,虛化了,不過有時還是免不了勾起一點兒回憶。他想起天樂公司(未來的),想起幾千萬現金在手裏流進流出,想起商行李行長點的“簡單”飯菜―― 一小碗188元的魚翅粥……他倒不是留戀那種富裕生活,但既然娶何若平為妻,他就應該讓她過上富足的日子啊。

床那頭的妻子又開始呻吟,陣痛又來了,這次來得比往常更凶。若平忍著劇痛,斷斷續續地說:你去喊醫生吧,估計這次是要生了。淩子風去喊了值班的劉醫生,她是一位中年婦女,胖胖的,醫術不錯,工作也很負責,就是態度太壞,這兒的產婦沒有一個沒挨過她的斥罵:

“急啥!產門沒開就別喊我!”

或者是:“進了產房就別喊疼,怕疼你就別生!”

淩子風去請她來檢查,也被斥罵一通。他不像那些農村婦女一樣馴服,同劉醫生吵起來。屋裏的若平聽到他們的爭吵,無奈中大聲喊:“劉阿姨,我是平平啊,你不認得我了?”

原來這位劉醫生同若平的父母很熟,這下弄得她很不好意思,走過來解嘲地說:“是平平啊,你怎麽不早說,十五六年沒見你了。你過來吧,我為你檢查一下產門。”

檢查後她再沒說什麽,讓淩子風趕快把妻子攙到產**,自己去準備接生的器械。一會兒,她和護士進產房,門關上了,淩子風在門外焦灼地踱步,聽屋裏傳來妻子斷續的呻吟聲。若平的分娩相當艱難,有時呻吟聲會轉成撕裂的尖叫。兩個小時過去了,門外的淩子風已經焦得快要爆炸,忽然屋裏傳來一聲兒啼。少頃,劉醫生把腦袋伸出來說:

“放心吧,已經生了,一個8斤重的大閨女。”

淩子風這才放下心。身上一鬆勁,覺得身心俱困,在旁邊的長椅上坐下來。他當然很欣喜,但欣喜中也有淡淡的惆悵。現在,在這個人生中,他的頭生兒是女兒,而不是兒子。是男是女他並不在意,但……他不能不想起兒子田田,想起在那個人生中,媽曾揶揄已經糊塗的老爹:“要是子風娶了若平,哪裏還有田田?”那時隻是一句玩笑,沒想到讖語成真,真的不會有田田了。

護士把嬰兒抱到嬰兒室,送若平回病房。淩子風把罐裏的雞湯熱了(醫院設有專門讓陪護的家屬自己做飯的簡易灶),一匙一匙地喂若平吃。若平正吃著忽然愣神了,說:

“是咱們的女兒在哭!沒錯,是她!”

嬰兒室離這裏很遠,淩子風定神去聽,才能聽到隱隱約約的兒啼聲,但無法判斷是不是女兒的。但若平咬定是女兒在哭,催丈夫去看看。他去看了,妻子果然說得不錯,小**有一個女嬰在哭,皺皺巴巴的小臉蛋,閉著眼,哭得理直氣壯。床頭上掛著“何若平女”的牌子,這些嬰兒都還沒有名字,所以床頭都是掛著媽媽的名字。看來還是當媽的和女兒血肉連心呀,淩子風心中一團軟軟的東西在融化,融化後重新結晶、重新定型。他要忘掉田田(雖然這非常困難),然後把這個醜醜的小女孩種到心裏。

然後與兩個她(何若平,淩點點,這是他為女兒起的名字)度過一生。

女兒一天天長大,成了爹媽的打心錘。淩子風每天一下班就急急騎車回家,把點點抱在懷中。若平過了56天產假,也上班去了,每天可以回來兩趟喂孩子。造紙廠離淩家不算近,每天四趟跑下來,再加上工作、晚上喂奶,若平累得夠嗆。她的眼圈發黑,神色也顯憔悴,總是歎息著說:

“我啥也不盼,就盼著啥時候能好好睡一覺,這就是我最大的心願了。”

年輕夫妻在一塊兒,自然免不了性事。夫妻的性事對淩子風來說是一顆鮮豔潤澤、逗人饞涎的仙果―― 想想他們的第一夜吧,那天的**是何等痛快淋漓!以後,在礦山的集體宿舍簡陋的單人木**,在礦工們****的閑聊中,淩子風整夜整夜地想著若平,想她的“人”,也想她的肉體,那種極度的饑渴真能讓一個年輕男人發瘋。現在,他和若平可以每天待在一起了,可是夫妻性事反倒沒有了往日的熱火。主要是因為若平,她太累了,看著她困乏的樣子,淩子風覺得再糾纏她簡直是無恥。當然,這樣的自我抑製並不是總能有效的。若平不忍讓丈夫在情欲中苦熬,隔一段時間也會接受他的求歡,不過總是顯得被動應付。

他們一直住在那間由廚房改建的新房內,房子很小,放下一張床、一隻小床頭櫃和一隻小鐵爐後,就隻有放兩雙鞋的空地了。小屋的門和窗戶開在北牆,南牆上沒有窗戶(對麵是別人的院子,照規矩是不能開窗的),所以屋裏總是陰冷潮濕。冬天來了,屋裏冷得刺骨,水杯裏的水都能結冰、凍實。所以,盡管蜂窩煤很難買(每次到煤廠買蜂窩煤,都要穿著棉大衣排一整夜隊,甚至還得和加塞的人幹上一架),淩子風還是把屋裏的鐵爐子生著了,用一根白鐵皮煙筒把煙氣通到窗外。

這天是星期六晚上,半歲的點點玩得特別瘋,她仰躺在**,穿得像圓圓的“棉堆堆”,胳膊腿不停地彈動著,隻要爸媽一逗,她就格格笑,笑聲比自來水還來得便當。北屋的爺爺奶奶也被笑聲引過來,四個大人擠在一張**逗她。而點點就一直大笑,像一個永不停轉的留聲機。點點爺爺笑著說:

“別看咱家沒錢買電視機,點點就是咱們的活彩電!”

後來點點實在乏了,眼睛乜斜乜斜,腦袋一歪就睡熟了。若平和淩子風也準備入睡。本來若平和孩子睡一頭,子風睡另一頭,但今天子風也訕訕地擠到這頭,不停地撫摩妻子的身體。若平當然知道他的意思,悄聲說:

“走,咱們到床那頭。”

與往常若平的應付相比,今晚的愛還算酣暢。在冰涼的屋裏做這件事是不容易的,因為在情熱中兩人還得不時地緊緊被子,不敢把光身子暴露在外麵。事畢淩子風舍不得讓妻子走,緊緊摟著她。若平說:還是讓我過去吧,萬一點點把被子蹬開,凍感冒就麻煩了。她親親丈夫,出了被窩爬到那邊,哧溜鑽到被窩裏。

淩子風今晚過癮了,身心俱泰,很快進入夢鄉。夢鄉非常甜蜜,一切美好的記憶都如走馬燈般不時轉過來。點點的瘋笑、若平迷人的身體、農村堰塘邊的幽會……他甚至在夢中清醒地問自己,為什麽這些記憶中沒有出現他的前生。也許他確實把幾個前生都拋開了,打算在“這一個”人生裏心無旁騖地走下去了。這使他覺得非常輕鬆。

那時他並不知道,這些回憶幾乎定格在他腦海裏,成為一個瀕死者最後的思維。

深夜裏點點醒了,一直在哭。若平立即醒來,迷迷糊糊地把**塞到孩子嘴裏。點點把**頂出來,仍直著嗓子哭。淩子風也醒了,問:

“點點哭啥?咋不吃奶?”

若平無力地說:“是不是渴了?你起來給倒點開水,我今天怎麽頭暈。”

淩子風出被窩前先攢攢勁兒,在這冷如冰窖的屋裏,要想鑽出被窩,真得積聚點兒勇氣才成。他起來了,披上衣服,就在起身的一瞬間,立時覺得天旋地轉,惡心欲嘔。好在他的頭腦非常清醒,立刻意識到是怎麽回事,啞聲說:

“煤氣!煤氣中毒!”

然後掙紮著下床。頭暈得厲害,他已經不能站立,就溜下床,爬著過去打開屋門。屋門離床邊隻有一步之遙,爬過去隻需短短的半分鍾,但這個過程在他的意識中卻十分漫長,他焦灼地想,也許已經來不及了,也許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他想起若平在另一個人生中的溺水,想起自己曾眼睜睜地看著她“再一次”死亡,宿命的感覺如漫天黑霧,慢慢沉下來,要淹沒他的意識……他終於摸索著打開了屋門,冷空氣撲麵而來,滿天星鬥如冰晶一樣寒冷。他大口大口吸著新鮮空氣,慢慢能站起來了,又把窗戶也打開。

冷氣很快灌滿了小屋,雖然冷,但其中富含寶貴的氧氣。若平大口吸著冷空氣,慢慢恢複,能夠坐起來了。兩人很快把注意力轉到點點身上。點點怎樣了?半歲的孩子,生命力很脆弱的,她千萬別出事啊。孩子你千萬別出事啊。點點沒事,也許嬰兒對煤氣不敏感,她看來一點兒事沒有,這會兒不哭了,噙著**吧唧,眼睛斜盯著爸媽笑。他們真想問問女兒頭暈嗎?但女兒還不會說話。不過看著女兒的甜笑,他們慢慢放心了。

淩子風檢查了煙囪,原來裏麵堵滿了硫化物的碎屑。他徹底地清理了煙囪,渾身已經涼透了,趕緊鑽到妻子被窩裏。若平用身體暖著他,兩人握著手,不說話,驚定之後是深深的後怕。真險呀,多虧點點哭了,才救了三人的性命。點點是老天爺派來救咱們的。

若平說:“以後可得小心!”

淩子風說:“以後可得小心了。可得小心了。”

心中的後怕很久才退去。人生有太多的變數,他已經有過三個半人生經曆,算得上識途老馬了,但也沒料到會遇上這種危險。如果點點沒把他們哭醒,如果三人真的攜手歸西,兩家的父母該是怎樣痛不欲生?尤其是點點,來到人世還不到半年,那樣的結局對她未免太殘酷。若平能感到丈夫心中的沉重,勸慰道:

“已經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以後小心就行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睡吧,咱們睡吧。”

不過兩人都睡不著,很久之後,若平還能聽到床那頭在翻身,夾著輕輕的歎息。

我在異相世界裏聽到了淩子風的歎息。我想,世上也許隻有我才能完全理解其中所蘊含的沉重。不過,實際上這是淩子風的最後一次三生之歎了。異相世界的記憶不能融入現在的背景,就像奶油不能溶入水中,它被新生活一點一點擠出去。現在,他真的變成“這個”淩子風了,變成何若平的丈夫、淩點點的父親。

他一步一步地走著自己的人生之途,而我站在時間之河的岸上,在一瞥中便能覽盡他的10年。1975年他在柴油機廠學習期滿,因為成績優異,柴油機廠把他留下了。這樣,他便不用再去礦山的山路上來回奔波,可以過一種相對安定的生活。1977年,高考製度恢複,學生的錄取隻憑考試成績,不再論出身。淩子風對這個變化十分感慨,但沒打算報考,他說:

“11年沒有摸課本,學過的東西全都就飯吃了。再說,我已經快30歲,30歲去上大學,和十六七歲的娃兒們坐在一個教室,太搞笑了吧。”

若平知道他內心實際還是想去的,便笑嘻嘻地勸他:“報考吧,去試試嘛,考不上也不丟人。你上學時功課拔尖,隻是被耽誤了。現在政策這樣好,憑真本事考試,又不論出身,你再不考,以後能不後悔?去吧,如果能考上,你盡管安心上學去,家裏這一攤子我全包了。”

淩子風終於下決心去報了名,然後請了兩個星期的假,想盡辦法找齊課本,開始複習功課。剛拿起數理化課本時,確實兩眼一抹黑,各種公式在他眼中顯得非常陌生;但畢竟上學時學得紮實,隻用從頭到尾看一遍,記憶中的知識就悄悄歸隊了。一個月後,他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績考到西安交通大學。

淩子風讀大學的四年裏,何若平把丈夫的38元工資全部匯去,用自己的35元工資支撐著娘兒倆的生活,包括時不時買一隻燒雞為公婆或爹媽打打牙祭。生活緊得不得了,但同時也充滿希望。空間上的距離更加深了兩人之間的思念―― 應該是三個人,點點一天天長大,也知道想父親了。每到假期,淩子風就迫不及待地往家跑。火車上常常非常擁擠,別說座位了,有時甚至連塞兩隻腳的位置都沒有,隻能一隻腳立著支撐十幾個小時。這十幾個小時是非常難熬的,後來淩子風學會了如何打發它―― 神遊物外,意識提前飛回家中與妻女團聚。

四年後,淩子風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他沒有考研,沒有打算分到外地,因為他的根已經在家鄉紮得太深,不能挪移了。應他的要求,學校特意申請了一個他家鄉的分配指標,他回到家鄉,在通風機械廠當了一名實習技術員,每月64元工資。那時,若平所在的造紙廠已經半死不活,工資很低,所以,小家庭仍然過得相當困窘,不過比起他上學前已經好多了,而且是在逐步改善。他們已很知足。

在柴米油鹽的平淡生活中,他已經把幾個前生全都遺忘,忘得幹幹淨淨了。直到1982年八月,就是他分到通風機械廠半

年後,一次偶遇把他沉睡中的記憶喚醒。

那天,家裏自來水管的一個彎頭裂了,往外冒水。他急著上班,先用塑料布把冒水處纏緊,說:“我上班後出去買個彎頭,回來再收拾。”便匆匆走了。上午10點,他抽空出來買彎頭。工廠附近的一條小巷裏有一個小五金店,鋪麵不大,地上、牆上和頂棚上密密麻麻塞滿了五金件。店主是一個年輕姑娘,二十四五歲,不算特別漂亮,但也滿齊整,而且很性感,身上該凸的凸該凹的凹,皮膚尤其好,紅中透白,可以看到青春的血液在她的皮膚下洶湧。這會兒店裏沒顧客,她悠閑地靠在門框上嗑瓜子,瓜子扔到嘴裏,舌頭一攪,就把瓜子嗑開了,然後把瓜子皮吐到一米外的一個塑料桶中,一下一下,吐得很準確。

直到此刻之前,淩子風一直沒有意識到,他的今天實際是前生某一天的重複。但看到這個熟悉的姿勢時,一道閃電卡劈破了他迷蒙:這是田紅英啊,是和他做了12年夫妻(在另一個人生中)的田紅英啊。刹那間,大腦中一個黑箱被劈開了,禁錮多年的萬千記憶如滿天煙火,洶湧而來。他想起田紅英鑽到櫃台下為他找彎頭,出來時鼻尖上沾滿灰塵;她坐在自己的自行車後座上,去一個簡陋的飯店,要和他商量“一件大事”;她在朱黑那兒曆險後,赤著身子把自己摟到懷裏;她為自己生下一個天才兒子,田田;她派人盯秘書小玉的梢;還有,她那帶著三分霸氣的愛情……

淩子風下意識地止步。他不敢再往前走,再往前走就要和另一個人生碰撞、接通,而這正是他潛意識中一直躲避的事情。並不是那個人生不幸福,不值得回味,不,那裏有很多令人夢魂縈繞的生活畫麵,有很多永不鏽蝕的記憶。但那些東西永遠不再屬於他了。

他呆呆地立在那裏,心中梗著一團東西,讓他鼻子發酸。他應該立即轉身離開的,但又舍不得,大腦指揮不了兩腿。這時那姑娘看見他了,招呼一聲:

“想要啥?”

淩子風不想在這兒流連,不想與姑娘搭訕,但大腦還是指揮不了嘴巴。他脫口說:“想要一個6分彎頭。”他覺得這聲音

好像不是自己的。

姑娘搖搖頭:“沒啦,這兩天6分彎頭和接箍脫銷。”她補充道,“你不用再到別家問,全市脫銷,都被買走做防盜門了。”

防盜門!天樂公司!情感之潮再次湧起,淩子風極力平靜了自己,說:“謝謝。”扭身便走。不能再耽擱了,他要趕緊逃離這個地方。那姑娘在身後喊住他:

“喂,你等等。你是不是急用?記得有一個彎頭掉到箱簍縫裏了,我來找找,不過不知道是不是6分的。”

淩子風回頭貪婪地盯著她。他真想把她摟到懷裏,痛痛快快地哭一場,然後回到京青賓館203房間赤身相擁……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他在最後一瞥中把田紅英的樣子牢牢記在心裏,然後說:

“謝謝,不用了。我到工廠的五金庫裏找一個得了。”

他急急地走了,生怕發哽的嗓音暴露自己的心情。田紅英一點兒也不理解這個男人的心理,看著他的背影,頗有點兒惱火。她才不稀罕這幾毛錢的生意呢,隻是因為這個男人比較順眼,所以她才主動提出為他找彎頭,沒想到他這麽不識抬舉。看他走得那個慌張樣,莫非他認為姑娘我看上他了?

生了一陣氣之後,她才意識到,也許自己確實對他有好感,否則不會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生氣。還有,那人臨走時看她的目光也讓人不安,目光裏似乎含著濃重的悲涼,或者是其他什麽東西,反正很奇怪,叫她心裏一扯一扯的牽掛……又一個顧客來了,她的思緒也自此斬斷,以後再也沒有重新接上。

來人也是一個比較順眼的男人,笑著說:“妹子還記得我不?我十幾天前在你這兒買過一大堆彎頭、接箍。”

田紅英點點頭:“記得。你說你姓陳,是哪個廠的技術員,對不?你買這些東西是給家裏做防盜門。”

“是啊是啊,不過我回去數數,你似乎少給了一個彎頭。別看隻缺一個,防盜門組對不起來啦。你這兒還有沒有6分彎頭?”

“沒了,脫銷幾天了。”田紅英猶豫片刻,“不過我記得有一個彎頭掉到箱簍縫裏了,好像就是你來買貨時掉的?我替你找找。”

“多謝多謝。妹子你是個熱心人。”

田紅英彎下腰,吃力地搬動櫃台下的箱簍,那人說:“閃開閃開,這樣的下力活不是女人幹的,讓我來吧。”他推開田紅英,利索地把箱簍移完,鑽到櫃台下,少頃他高高地伸出一隻手,“哈,真有一件,正巧是6分的!”

他從櫃台下鑽出來,滿臉灰塵,然後又把箱簍一件件歸位,打趣道:“幾毛錢的生意,費這麽大的麻煩,這回你是賠定了。”又說,“其實我自己做防盜門,也是費力不討好,不如幹脆買一個防盜門得了,外地已經有生產防盜門的專業廠家,做的門很漂亮,有貓眼、電鈴,專門的防盜鎖。價錢是貴,貴就貴點兒吧……”

三天後,田紅英坐在陳習安的自行車後座上,來到一個簡陋的飯店,在那兒要了四樣家常菜和一瓶白酒,飯桌上兩人商

量了合辦公司的大事。

半年後,富強防盜門有限責任公司成立,資金大部分是由田紅英籌措的,所以她任董事長,陳習安任經理。又半年後,即1983年的9月18日,陳習安和田紅英結婚了。

淩子風一直趴在通風機械廠沒有動窩。他很快成了工廠的技術骨幹,設計的大噸位多軸運載車成了工廠的當家產品。這個功勞沒有讓他發財,但讓他解決了一件大事:把若平調到廠裏了。若平調動後的第二年,造紙廠徹底停產,工人們連遣散費都沒拿到一文,在市政府鬧了一陣,沒結果,隻好作鳥獸散,各自刨食吃去了。比比他們,若平還是很幸運的。現在,夫妻兩個的工資加起來有二三百元,拿這點兒錢去吃香喝辣當然不夠,但用來維持一家的簡單生活還是可以的,扣得緊的話,還能從牙縫裏扣下來幾個積蓄,而何若平是公認的持家好手,下鄉和造紙廠的生涯,讓她學會了把一分錢掰成四瓣來花。

所以,淩子風就安分守己地在國營工廠裏上班。年輕同事們一個接一個跳槽,而且幾乎都成功了。淩子風不是沒動心思,但最終沒付諸行動。這裏麵何若平的意見起了決定性作用,淩子風和她商量跳槽時,她總是輕聲說:

“已經比那些年強多啦!想想咱在鄉下吃的窩窩頭,想想咱才結婚時住的鴿子籠……知足常樂嘛。”

這麽輕輕的一句,足以把淩子風的勇氣打消了。

有時淩子風不免想起田紅英,想起她撇著嘴說的話: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你們這些念書人哪,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他歎口氣,把想下海的念頭收起來。

他也拋開了(因那次邂逅引起的)對田紅英的思念。的確,單是一個人生就夠他辛苦了:廠裏的工作、每天接送女兒上學、伺候已經得老年癡呆症的老爹……沒有一分鍾是清閑的,哪有時間去想前生的事?在上一個經曆中,他在河邊最後一次吻了田紅英,說:紅英,紅英,永別了,不要記恨我!―― 那時他就把後路斬斷了。現在,他心中隻能有若平和點點,而不能有紅英和田田。

但我知道他做不到。他實際上一直在悄悄關注著田紅英,正如我在異相世界裏關注著他。

陳習安和田紅英結婚的前一天,淩子風回到爹媽家,探望剛剛出院的老爹。進了院門先看見洗衣池旁的妻子,病懨懨的,臉色發暗。這些天,若平一直請著假,在醫院裏照料公公。淩子風說:

“你怎麽了?看你臉色不好。”

若平使勁兒搓著衣服,罵了一句:“氣的!心髒有點兒早搏,不礙事的。”

她說,這個世道,到處認錢不認人。病人住院時,救護車隨叫隨到,孝順得像個孫子,那是為了把病人圈到醫院裏賺錢;等出院時就沒人管了。別的病人好說,他們出院時基本都能行走,不至於作難;但咱爹出院時不能走路。我好容易求護士長把司機說通,送咱爹回家,結果剛進家屬院門口,司機死活不往前走了,說院內樹枝太低,碰壞了救護車上的頂燈沒人賠。那天還下著雨,沒辦法,我隻好央看門的王大爺,幫著把咱爹抬進來。我們淋著雨在下邊忙,司機坐在駕駛室裏不動。這事我越想越氣,氣得心口疼,我想到衛生局告他去。

淩子風說:“算了,天下烏鴉一般黑,現在的社會,到處認錢不認人,告也沒用。來,你不舒服,讓我洗吧。”

若平指指屋內:“可不敢,讓你爹看見會生氣的。”

淩子風知道她說得不錯,老爹是個老思想,認為男人該掙錢養家,但不能洗衣服做飯。他沒再同妻子爭,看看神情疲憊的妻子,心疼地說:

“你辛苦了。這些年你辛苦了。”又問,“後悔不?和我結婚?”

若平粲然一笑:“後悔也來不及了,已經上賊船了。”

“不是上賊船,是上賊床。”他心中一**,低聲說,“今晚上床不?好久沒幹了。”

“去去,你還沒去看老爹呢,隻會說瘋話。”

老爹在南屋,呆坐在竹圈椅中,他的老年癡呆症已經很重,不但不能走路,身體狀況也急劇衰弱,住院成了家常便飯。這會兒媽正在為他捶背、捶腿,見他進來,媽說:

“回來啦?這次住院可把若平折騰苦了。唉,你爹咋得這樣的磨人病。幾年前你說他要得老年癡呆症,我還不信。”

淩子風歎口氣。老年癡呆症不像是中風,既不能預防也不能治療,所以盡管他已經預知了爹的病,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受病魔**。他曾為此非常自責,但現在已經麻木了。他逗爹說了一會兒話,對媽說:

“媽,今晚你得辛苦辛苦,一個人照顧我爹。我和若平去參加一個婚禮,這個應酬非常重要,無法推掉的。”

媽說你們盡管去,你爹是老病了,我能照料。

飯後,他騎自行車帶著若平和8歲的點點去參加婚禮。點點聽說是去看“花娘娘”,非常興奮,在自行車前梁上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身後的若平疑惑地問:

“陳習安和田紅英?沒聽你說過這倆人啊。他們是哪兒的?”

淩子風說:“你別問了,他倆都不是咱們的熟人,但我欠他們一個很大的人情。今天去還了情,以後不會再有來往。”

若平心中免不了疑惑:到底是欠了什麽人情?素不相識,為什麽會欠他們的人情?不過,丈夫不想說,她也不再追問。她隻是說:

“咋送禮?”

“我已經買好了,喏,你看。”

他左手扶車把,右手掏出一個紅絨盒給身後的妻子。若平小心地打開,裏麵是一串漂亮的白色珍珠項鏈,高貴,雅致,圓潤。若平心疼地說:

“花了不少錢吧。”

淩子風輕鬆地說:“人工養殖的,便宜,沒花幾個錢。”

這串項鏈是388元,對於他的收入來說,是一個天文的數字。他費了很大工夫才悄悄湊夠了這筆款。瞞著若平買這麽貴重的禮物,又是送給一個關係曖昧的女人(前生的妻子,這個關係夠曖昧了),這讓他在若平麵前很有點兒理虧―― 結婚到現在,他還沒給妻子送過這麽貴重的禮物呢。但這是田紅英最喜歡的款式,是她在前生的婚禮上帶的。送她這串項鏈,算是完了自己的心願,所以再貴他也要咬著牙買。

這幾年他悄悄打聽過,陳習安人不錯,是個靠得住的男人,性格也好,開朗大氣,公司又辦得很紅火,田紅英跟了他,這輩子不會受罪的。而且―― 關鍵是“這個”田紅英確實不知道前生的事,她沒有相關的記憶也就不會有相應的痛苦。淩子風可以安心了。

當然,安心的同時免不了有點兒嫉妒―― 這一切本來應該是屬於他的啊,這個青春洶湧的女人,這個紅火的公司。想到這裏他笑了,人生不能十全十美,不能魚與熊掌兼得。你已經有了若平,就不要再打田紅英的主意了。

點點在他懷中亂扭,要看那串“送給新娘娘的項鏈”。若平說那可不能,你把它弄髒就沒法子送人了。後來實在拗不過她,若平讓丈夫停下車,拿著那串項鏈讓點點看了一會兒,再讓她輕輕地摸摸,點點這才罷休。

婚禮是在京青賓館舉行,飯店大廳門口擺著一張桌子,一個姑娘在那裏登記送禮人。滿麵喜色的新人在門口迎接來客,田紅英沒有穿婚紗,一襲紅色的旗袍緊繃著豐腴的身體,頭上插著鮮花,光彩奪目。淩子風沒把禮物交給登記人,而是直接來到新人麵前。這對新人笑容滿麵地對他打招呼,但目光中顯得很茫然―― 兩人都沒認出來客是誰。陳習安自然不認得,田紅英也早忘了同淩子風的一麵之交。看著田紅英的陌生,淩子風不免有些愴然,心底泛出一絲苦味。他微笑著說:

“恭喜你們。一點兒小禮物,不成敬意。點點,把禮物送給叔叔和嬸嬸。”

小點點高高舉起首飾盒,口齒清楚地說:“祝新郎新娘白頭到老!”

這是媽媽教的話,來賓們都高興地鼓掌,一對新人迷惑地看看對方―― 他們都以為來客是對方的朋友―― 接過禮物。淩子風對新娘輕聲說:

“請打開它,不知道你是否喜歡這個式樣。”

新娘不好意思地打開盒子,立時一聲低呼。盒內是一條漂亮的珍珠項鏈,展開看,正是她最喜歡的樣式。她酡顏暈紅,衷心地說:“謝謝,這個禮物太貴重了!”

淩子風揮揮手:“不必客氣,隻要你喜歡,我就放心了。”

是的,我可以放心了。看來田紅英對他沒有一點兒印象,連這串項鏈也沒勾起她的任何回憶!不過這並不奇怪,那是另一個人生的事。在淩子風斷然同田紅英分手後,那個人生就被攔腰斬斷了、幹涸了,像是一條消失在沙漠裏的內陸河。

新娘更加仔細地打量著來人,不,還是不認得,看來習安也不認得。一對素不相識的夫妻,怎麽會送這麽貴重的禮物?也許是哪家業務關係?但這個當口她不好問,連客人的姓名也不好意思問,隻是低聲交代登記人:為他們安排兩個上位。

這場婚禮相當熱火,三四十桌客人。漫天花雨,全程錄像。新娘燦若明月,眼波流轉,穿著潔白的婚紗,美得讓人心疼。新人對拜,喝交杯酒,踮著腳尖咬空中懸掛的蘋果,年輕人尖叫著起哄。點點樂瘋了,滿屋都是她格格的笑聲。若平一直擔心著家中病人,想一個人提前回家,但她發現丈夫的情緒有點兒反常,又放心不下,沒有走。

儀式結束了,賓客入座。淩子風被安排到一張桌子的主賓位上,一位自稱是“紅英他劉叔”的人作陪。劉叔頻頻向淩子

風勸酒,說:

“雖然我不認識你,但我知道你肯定是習安紅英的好朋友。你送的項鏈紅英喜歡極了,說這正是她心裏認定的款式,誇你有眼光。來,今天劉叔陪你,咱們喝個痛快!”

酒趕走了心中的悵惘,淩子風真的輕鬆了,一杯一杯地和劉叔對幹。若平使勁兒拉他的衣角,輕聲說:

“你不知道自己的斤兩?這麽猛喝,一會兒就醉了。”

劉叔大聲地喊:“不許拉後腿!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誰都不許裝孬,喝醉了我把你男人背回去!”

淩子風低聲對妻子說:“你別勸了,難得我高興,今天就放開量,陪劉叔喝個痛快。”

若平勸不住他,惱火地別過臉,不再理他。

點點笑他:“爸爸喝醉了,爸爸是個大醉鬼!”

若平揶揄道:“爸爸才沒醉呢,喝醉的人管不住自己的舌頭。你看你爸,還沒開始胡說八道呢。”

劉叔一直把火力集中在淩子風身上。他是受新娘托付,要讓這位貴客喝痛快。酒過幾巡,淩子風已經二三十杯酒下肚。按他的酒量肯定要醉了,但可能是因為今天確實興奮,他還沒有顯出太深的醉意。這會兒新郎父母來這一桌敬酒,淩子風豪爽地滿飲6杯,又代妻子滿飲6杯。新郎父母走後,一對新人來了。田紅英又換了一身新妝,項鏈也換了,現在帶著他送的項鏈,麵色酡紅,目光如醉。她微笑著向淩子風敬酒,一雙皓腕捧著晶瑩的酒杯。淩子風痛痛快快地喝完自己那份,又代妻子喝。這24杯下肚,他真的醉了,神經變得非常亢奮。這實在是個兩全其美的結局,紅英幸福了,我也就心安了,沒有牽掛了。今天了了這個心願後,以後我就會躲開他們,今生今世再不相逢。

若平勸不住丈夫,心裏越來越惱火。惱火的另一個原因是――丈夫看新娘的眼光貪了一點兒。女人都是十分敏感的,這上麵她絕不會看錯。也許子風同這個年輕姑娘有什麽瓜葛?她向來相信丈夫的人品,但―― 今天的事也忒反常了一點兒,素不相識就送這麽貴重的禮物,這會兒又是這樣……她怕新郎多疑,便使勁兒拉住丈夫說:“不能喝了,確實不能再喝了。”

但沒人聽她的。新郎端過最後一杯酒,熱情地說:

淩子風朗聲大笑:“你們不必問,就拿我當你們前生的朋友吧。這是咱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麵,以後再不會有交往。我祝你們早生貴子,白頭偕老。”

這等於是提前切斷了今後兩家來往的可能,拒絕了新郎的好意,所以這個回答是相當不得體的。周圍的人雖然都有幾分酒意,也能聽出他的話說得不妥,大家沉默著。新郎同樣覺得疑惑,不過心想是醉人醉話吧,沒有認真考究。他謝過淩子風,帶上新娘,轉向另一桌去敬酒。淩子風被妻子拉著坐下了,目光卻離不開另一桌的新娘。因為他突然心有所動。剛才他無意中提到了什麽……一件很重要的事……早生貴子……早生貴子……

新人們敬完了那一桌,折返頭,經過淩子風的身邊。淩子風忽然抓住新娘的手腕,急急地問:

“紅英,田田呢?”

田紅英一時呆住了,忘了掙脫:“田田?什麽田田?”

淩子風痛心疾首:“咱倆的兒子嘛,咱倆的天才兒子嘛,你怎麽把他都給忘了!”

滿座皆驚!新郎和若平都驚愕地瞪著淩子風。田紅英的怒火騰地躥上來,她使勁兒甩掉淩子風的手,想給他一個嘴巴,想破口大罵……就在這時,她認出這人是誰了,兩年前這人曾來她的店裏買過水管彎頭,而自己確曾對他有意過,雖然那隻是一個閃念。奇怪的是,此刻她忽然感到一陣恍惚,似乎這個男人說的事確曾發生過,在冥冥中發生過,冥冥中她為他生過

一個叫田田的天才兒子……她捂著嘴,痛哭失聲地逃走了。

她的軟弱更加重了人們的疑慮。這邊已經鬧翻了天,劉叔老當益壯,帶領十幾個小夥子撲上來,要扁死這個“臭流氓”。點點嚇得大哭,鑽到媽媽懷裏。若平的反應很快,雖然對丈夫的行徑滿腔憤怒,但她仍衝上來,盡力護住丈夫的腦袋。在場的人隻有新郎相對冷靜一些,眼前的情況確實可疑,尤其是妻子的表現相當可疑,依她平時的霸氣,絕不會饒過這個無賴的,但她卻哭著跑了。不過雖然疑慮重重,陳習安仍不相信淩子風的話,這是因為他握有別人都不知道的過硬的證據。半年前他與紅英已經偷嚐了禁果,那時紅英仍是處子之身,這一點兒無可懷疑。此後兩人忙著公司的事,幾乎天天在一起,哪有時間去為外人生一個什麽天才兒子?所以,眼前這人雖然十分可恨,但隻可能是說醉話,當不得真的。他勸住大家,說:

“他醉鬼一個,滿嘴胡唚,咱們不和他一般見識。讓他滾蛋就得,別打他,喜日子裏別鬧出人命。”

眾人的怒火又被吹旺,再度一窩蜂撲上來,要揍死這個臭不要臉的。點點大哭著喊:“爸爸,爸爸!你們別打我爸爸!”若平也急哭了,哭著喊:“你們別打了,別打了,有話好好說嘛,有話好好說嘛。”陳習安努力勸住眾人,冷冷地對淩子風說:

“你閉嘴吧,快從這兒滾。”

大廳入口處有哭鬧聲,是田紅英,她從剛才的恍惚中清醒了,這會兒河東獅子般撲過來,破口大罵,要同淩子風拚命。幾個婦女竭力拉住她,把她的新妝扯得不像樣子。淩子風醉眼蒙矓地四顧,看看田紅英的潑婦樣子,看看又急又氣又羞愧的妻子,還有嚇得縮成一團的點點,心中揪心的疼。怎麽能出現這麽個局麵?眼前這三人都是他最親近的人,他寧可傷害自己也不願傷害她們,可惜總是事與願違。他有了一個神通廣大的魔環,但這個魔環卻把他的生活攪得一團糟,還連累了所有的親人。

但此刻最讓他揪心的還是田田。當然,他不和田紅英結婚就不會有田田,在他頭腦清醒時是承認這一點的,雖然是十分無奈地承認。但也許酒醉時的感覺才是真的。田田是一個天才兒子,是一個善解人意的乖寶寶。在“那個”人生中,田田已經活到11歲,父子的神經係統已經連在一起了,不可分割了,失去田田,淩子風的人格永遠不可能完整了。他怎麽能如此輕易如此草率地把田田拋棄?他在開始“這個”人生時,怎麽能鬼迷心竅地忽略了田田的命運?

田田!田田!他在心裏呼喚著。他不能容忍田田就此消失,永遠失去出生的機會。他要回去找到黑衣人,商量一個可以接受的辦法……他不可能找到什麽辦法的,連神通廣大的黑衣人也沒這個能力……不,他還是要回去,可惜這會兒魔環不

在身邊……

若平盡力把丈夫從如雨的拳頭下拉出來,來到大街上。點點嚇傻了,在媽媽懷裏縮成一團,哭著看眉目青腫的爸爸。若平揚手喊出租,在等出租的時間,她對丈夫一眼也不屑看。他怎麽會是這樣一個人?怎麽會?她篤愛的淩子風現在變得十分陌生。她不時望望後邊,生怕盛怒的人群會追出來。還好一直沒人出來,看樣子是處事穩重的新郎把眾人勸住了。終於來了一輛出租,她抱著孩子坐到前排,怒衝衝地對丈夫說:

奇怪的是,路邊的人行道上沒有丈夫,出租車後排座上也沒有。若平急了,跳下車尋找,周圍根本沒有丈夫的身影。這就怪了,他明明就在身邊呀,雖然剛才若平沒拿正眼看他,但一直能聽見他粗重的呼吸聲。若平非常焦急,怕丈夫回到大廳裏再次挨打,大聲喊:

“子風!子風!快點兒回家,有什麽話回家再說!”

沒有回應。點點哇地大哭,大聲喊:“爸爸!爸爸!”

一直沒有回應。深夜的大街上回**著一個女人和一個女孩的哭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