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篇
一
院長老田剛一推開孤兒院的大門,莊嵐就聽到一陣陣刺人耳膜的噪聲。
老田有些尷尬地笑笑,一邊指使跟在後麵的人:“還不快去讓他別吹了!這瓜娃子,什麽時候了還吹,淨知道添亂!”
莊嵐順著笛聲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個身量瘦小的男孩子,盤膝坐在樹蔭下的大青石上,滿臉憋得通紅,正使勁吹著手裏的一根短笛。他腮幫子鼓鼓的,似乎每次吐氣都要把肺裏的全部空氣都灌注到手中這個小小的孔洞裏去,然而不論怎麽努力,從那裏麵傳出的全是不堪入耳的噪聲。他自己卻毫不在意,半閉著眼睛,似乎正陶醉在優美絕倫的旋律裏。
“這孩子是?”莊嵐停下腳步。
“撿來的,耳朵聾了。”老田歎了口氣,“大海嘯過後,周圍這些個城市全毀了,像他一樣四處流浪的孤兒很多。他不大喜歡跟人交流,但腦瓜子挺靈的。給小雀兒搭窩,上個房扯個電線什麽的,都能幹。他在這已經待了快一年了吧。”
男孩倔強地反抗著。工作人員想要奪走他手裏的笛子,他跳起來,眼珠子瞪得老大,齜牙示威,緊緊把他的寶貝攥在自己懷裏。大人們不知道怎麽辦好,一時對峙在了那裏。看到此景,老田搖了搖頭。
“他有名兒嗎?”莊嵐問。
“沒名兒。這個悶葫蘆,我們都叫他石頭。”
莊嵐點點頭,朝他走過去。老田一愣,緊走兩步跟了過來。來到男孩麵前,莊嵐露出盡量親切的笑容,一字一字慢慢地說:“石頭,你願意跟我走嗎?”
周圍的人都愣住了,石頭一時也愣在那裏。
莊嵐慢慢地又說了一遍,同時用手指著自己:“你,願意,跟我,走嗎?”然後她又指了指石頭懷裏的笛子,還有他的耳朵,“讓你,聽見。”
石頭瞪大了眼睛。
老田有幾分驚喜地說:“這麽說,莊小姐,這件事咱們談成了?那麽……”
莊嵐點點頭:“隻要石頭願意,咱們今天就簽協議,相應款項過幾天會直接打到你的賬戶上。這孩子就是我要找的人。”
“哎呀哎呀,說什麽我的賬戶!”老田喜笑顏開地說,“咱不都是為了社會出力嘛!為了造福社會!石頭,石頭,還不快謝謝莊老師?唉,你這個瓜娃子哎……”
此時此刻,石頭還不清楚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就要改變了。
這一年,他十二歲。
二
“這就是你帶回來的孩子?就他?”研究員李延滿臉漲得通紅,手指頭指著石頭的鼻尖,質問著。
莊嵐不動聲色地看著那根手指被石頭咬住,又經過一番撕扯,變得鮮血淋漓,然後好不容易又重回到李延的控製中。她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哎喲喲……你,你還笑得出來!”李延捂著血流不止的手,痛苦地呻吟,“莊嵐,你說說你,你這安的什麽心啊!”
“好啦好啦,別怪他,”莊嵐撫摸著石頭的頭,“他隻是個孩子。”
“一個性格暴戾的小野蠻人。”李延憤憤地說,“這次的課題有多重要,我想用不著我提醒你吧?你說你找了這麽個小子來,我看咱們今後有苦日子過了!”
“實驗對象的差異性越廣越好,這不是你說的嗎?再說了,石頭在我跟前還是挺乖的。”莊嵐笑著說,“你看,他雙耳失聰,但悟性極高,這不是很符合咱們的實驗條件嘛。”
李延聽了連連搖頭:“課題的目的是要重建聽覺,我總覺得咱們還是應該找個先天失聰的孩子來做比較好。雖然長期缺乏有效聲源的刺激會導致相應聽神經發生萎縮,恢複變得困難,但聽覺一旦恢複,實驗效果會非常顯著。所以,最適宜的實驗個體並不是像他這樣,”李延抬起另一隻手指向石頭,“是因為後天損傷而失聰的。”
看到石頭正充滿敵意地盯著自己的手指,李延閃電般地又縮回了手。
“如果你堅持,那就自己再去找個先天失聰的孩子來,作參照組,我絕對沒意見。”莊嵐說,“不過從今天開始,石頭就跟著我了。我會先幫他把基礎課程補一補,等條件成熟,就讓他做那個植入。”
李延無奈地跟石頭對視了一會兒,長歎一聲。
莊嵐沒有食言。從那天起,她每天都用平板電腦教石頭寫字識文,石頭學起來很快。除了閱讀,石頭還學會了一些手語和唇讀,這讓他與普通人交流變得越來越容易。但是,也不是所有的對話石頭都能弄明白。
“……在溝通中,信息依附的載體是媒介。”莊嵐這樣寫著,“所以,選擇恰當的媒介,是構成有效溝通的第一步。”石頭有些似懂非懂。一句話,裏麵的每個漢字拆出來石頭都認識,可是組合到一起以後他卻一點也搞不明白了。不過,時間一長石頭也有別的收獲。比如認識的字多了,石頭也就弄清楚了院子大門口掛的“研究院”的大牌子寫的是什麽意思。研究院就是搞研究的地方。莊嵐和這裏許許多多其他的人一樣,都是研究員。這裏麵也包括李延,雖然石頭不怎麽喜歡他,也知道他不喜歡自己,但他不是壞人。石頭不知道莊嵐具體是做什麽研究的,但他一直牢牢記得她對自己的承諾。
“讓你聽見。”
讓你聽見。石頭每每想到這句話,胸中就湧出一種說不出的滋味。石頭覺得自己其實一直聽得見,隻不過,是外在的聲音被什麽東西阻斷了。也許就像莊嵐說的—“媒介”。“當一個人的內心完全封閉的時候,那無論是什麽樣的語言都無法引起他的共鳴。”石頭記不清是從哪裏看到這句話的,他體會不到那種共鳴。他的記憶深處存放著小鳥的歡鳴和細雨的低語,還有許許多多其他的聲音,曾經他能夠聽見這一切,而不是現在—他看了看手中的短笛,米白色的笛身表麵坑坑窪窪地布滿了細細的裂紋,好像是縱橫交錯的血管。他使勁地吹,把渾身的力量都灌注進去,換來的仍是一陣低沉的嗡嗡聲。
他不想封閉自己的內心,可他確實聽不到以前那些聲音了。
但是,內心的聲音卻從來沒有熄滅。
不管莊嵐讓他做什麽,他都盡力去做。有的時候結果還好,更多的時候不那麽令人滿意,但他從沒放棄過。漸漸地,對於那些無窮無止的學習和訓練,他越來越熟練。雖然他聽不到莊嵐對自己的讚許,但他能看懂她那雙眼睛,那雙眼睛飽含期望。
三
這一天,李延帶來了一個沒見過的孩子。莊嵐用平板電腦告訴石頭,他們要一起做幾個小測試,叫他放輕鬆。
石頭很緊張,一點都放鬆不下來。那個孩子倒是很放鬆,無所謂似的跟工作人員交談。顯然,他是個正常的孩子。以前石頭也做過不少小測試,但那不同,沒有一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坐在這裏跟他一起做。每一次,計算機會選出一些題目給他,他做完了,電腦就立刻給出分數。他從沒感覺到什麽壓力。
這次不一樣了。一組測試,兩個人,他清楚他們要幹什麽—他們是想知道這兩個孩子誰比較優秀。
“還沒好嗎?快點開始吧!”他看到那孩子嘴巴一張一合,滿臉都是不耐煩。
莊嵐並不理會他,而是詢問般地望著自己。石頭呼了口氣,輕輕點了點頭。
首先是一些算術題。他緊張得手心微微有些出汗,有些明明很簡單的地方都繞糊塗了,反複算了好幾遍。不過後來他穩住了心態,一步一步來,不斷地在心裏加啊乘啊,做得越來越順,最後終於全部完成了。石頭看了看那個孩子的成績,自己用的時間比他要慢了那麽一點兒,但他比自己多錯了2道題。他的心跳得沒那麽厲害了。
接下來是一段令人愉快的經曆。計算機首先展示了一個建築物的3D模型,30秒後,這幢建築在屏幕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堆五花八門的積木模塊,你可以任意選取這些積木來搭建一個新建築,在規定時間裏,新的建造物造型越接近計算機最初給出的模型,獲得的分數就越高。
“數字建造師”是石頭最喜歡的項目。他的建造物最終被係統評估為92分,很輕鬆地贏過了那個孩子。
他衝那孩子友好地笑笑,但那孩子沒有理他。
大比分2:0領先。雖然接下來的測試還是要兩個人一起,但他已經完全不緊張了,甚至還有點期待接下來的項目。但是這一次,他們沒有得到具體的題目,有人走過來給他們每人發了幾塊糖,還有一杯飲料,然後就走出去了。是到了休息時間了嗎?石頭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麵前的糖,不知道接下來自己該做些什麽。
旁邊那孩子看看他,伸手抓過麵前的一塊糖,幾下把包裝剝掉吃了起來。他呆呆地看了幾秒,也學模學樣地拿過一塊糖,剝開,若無其事地放進嘴裏。
下一秒鍾,他本能地把那糖吐了出來。辛辣和嗆鼻的味道在口腔和鼻腔裏同時蔓延,他被熏得連連咳嗽。他扭頭看向旁邊的孩子,那孩子正望著自己哈哈大笑,一邊在自己的耳朵旁比畫著,一邊伸手往牆上指。
看到了監控攝像頭和壁掛式的音箱,他頓時明白了一切。
他幾乎把那孩子掐死。
後來當李延和莊嵐在庫房的角落裏找到他的時候,他正把自己縮在一個鐵櫃子旁邊狂吹,直到把笛子從他的手上奪下來,他仍渾身哆嗦著鼓著腮幫子使勁吹氣。就這麽一直吹,眼淚怎麽也停不下來。
四
皎潔的月光下,莊嵐和李延兩個人一前一後在研究院後麵的小徑散步。小路彎彎曲曲通向後山,兩邊是鬱鬱蔥蔥的各色植物。這裏的苗圃都是研究院裏的同事們一起動手,一鍬一鏟開荒,然後精心掊土播種的。工作不忙的時候,莊嵐喜歡一個人到這裏來散散步。說也奇怪,這條不算長的石子路就好像有魔力似的,在這裏走一走,煩心事就都煙消雲散了。
“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就到日子了。”李延感歎著說,“你那兒怎麽樣,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什麽?”莊嵐假裝不知他在說什麽,“難不成你要向我求婚?”
李延苦笑一聲:“大小姐,別開玩笑了。”
莊嵐幽幽歎息:“諒你也沒膽子娶本姑娘。”
李延笑了。他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麵對著莊嵐:“嵐嵐,你年紀也不小了,還調皮!說真的,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麽。你的那個寶貝疙瘩,那個石頭,他最近精神狀態很不穩定。我覺得,他不應該參加明天的植入。”
莊嵐已經把所有的不滿全寫在了臉上,但她不說話,而是直直盯著李延看。
李延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勉強抵抗了幾秒鍾,還是躲開了她的目光:“別這麽看我。”
莊嵐微微一笑,說道:“李延,我真的謝謝你對石頭的關心,我替他謝謝你了。不過他的心理狀態什麽樣,我是最清楚的。那天如果我知道你是要做常模參照測試(1),我是無論如何不會把他交到你手上的。接下來你還想做什麽?Mirror測試(2)?”
李延自覺理虧,不敢出聲。
莊嵐繼續說:“但是這回的情況不一樣。你知道嗎,他是多麽渴望這次機會!你說過最理想的範本是先天失聰的孩子,因為那樣恢複的效果更加顯著,但是我知道像他那樣的孩子對聲音的渴望,你看他那雙眼睛就看得出來,他比誰都渴望變成正常人。”
長長的小路眼看著走到了盡頭。
“沒什麽商量的餘地。石頭必須做植入。”莊嵐做出了終審判決。
“好,好。”李延擦了擦鼻梁上的汗滴,“其實這就是個建議……”
“哼!建議?”莊嵐沒好氣地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偷偷跑去跟院長說了石頭的事?”
李延一驚:“怎麽敗露的?”
“小王告訴我的!還想背著我搞小動作?沒門!”
“太可怕了……”李延喃喃地說,“敢情到處都是你的眼線。”
“還有一點!”莊嵐突然回過頭就是一嗓子,她學著李延的樣子,伸出一根手指直直指向他的鼻子。
“哪、哪一點?”李延被她嚇了一跳,感到莫名其妙。
“剛才你說誰年紀不小了?”她憤怒地說。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莊嵐飛快地寫著,她好像很高興。
特別的日子是不是意味著有特別的活動?石頭這樣想,今天莊嵐這麽高興,而李延的表情看起來卻像是個苦瓜。
“今天,我們要給你的小腦瓜裏裝一個嶄新的‘聲卡’。”
石頭迷茫地看向旁邊的李延,卻正好看到他無奈地搖頭。
“植入的芯片可以很好地輔助大腦的工作。嚴格地說,這個手術並不是真的治療了腦部創傷,而是讓植入的計算機芯片代替大腦顳葉區的部分功能。振動傳遞到耳蝸內,刺激聽覺感受器而產生信息脈衝,再經聽神經傳至大腦皮層的聽覺中樞而產生聽覺。芯片的作用是輔助處理收獲到的聲訊號,識別之後,進行運算和編碼,這樣就讓大腦完整地獲知來自外界的訊號。”
石頭聽得似懂非懂。
“總之,我可以聽到聲音了。是嗎?”他用手指小心地在平板電腦上寫著。
他同時看到了莊嵐滿懷信心的點頭和李延略顯憂慮的眼神。原來是這樣。石頭不知為何心情放鬆了下來,他認真地寫道:“我做好準備了。”
進入休息室的時候,石頭才明白,今天做植入的不隻是他一個。除了他以外,已經有好幾個孩子在等待了,有的孩子他以前見過,有的則很陌生。雪白的牆壁上掛著一個正在一閃一爍的顯示屏,那上麵用一種可笑的字體排著幾個人的名字。石頭看到自己排在最後一個。
第一個孩子被招呼站了起來,那是一個麵色蒼白的小女孩,石頭以前在所裏見過她幾次,知道她的名字叫琳琳。
伴隨著許多包含不同信息的目光,她有些茫然地向手術室走去。然而就在距離那扇泛著微微綠光的門不過兩三步距離的時候,她突然猶豫了。在大家的注視中,琳琳不自信地邁出了試探性的一小步,速度很慢,隨後完完全全站住了。她咬緊了下唇,深吸一口氣,想要讓自己振作,身體卻開始不由自主地搖晃起來。最後,她求助般回過頭來,望著目送她的人群。李延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衝莊嵐搖了搖頭,轉身招呼起下一個孩子。
然而沒有一個孩子願意走過來。
大家都眼巴巴地看著琳琳,小女孩渾身顫抖著呆站在原地,眼淚幾乎馬上要掉下來。莊嵐緩步過去,彎下腰,把終端遞到她麵前,試圖安慰她。她卻向後縮回身子,甚至都不願意看那個東西一眼。石頭的心髒劇烈地跳著。不知是什麽力量驅使,他走上去,伸出左手扶在琳琳的肩膀,另一隻手則緊緊抓住了她的手。終於,她抖得不那麽厲害了。琳琳感激地衝石頭點點頭,走進了手術室,這一次沒有猶豫。門口上方一盞小小的綠燈很快亮了起來。
大約二十分鍾後,她躺著被抬了出來。
“不用擔心。人腦與芯片建立聯係,有個相互適應的過程。這個時間大概會有幾天到十幾天時間。”莊嵐在大屏幕上為大家解釋,“你們不會受到傷害。”
沒有人再退縮。那一天,石頭看著孩子們一個接著一個走進那間屋子,然後又一個接著一個被抬了出來。那綠燈一會兒亮起,一會兒熄滅,直到最後輪到自己。
邁進大門之前,莊嵐牽過石頭的手抓在自己手裏,然後按在自己喉嚨的位置,讓他能夠感受得到那裏氣流的震動,她慢慢地說:“放鬆些。”
石頭努力擠出一個微笑。他也想對莊嵐說點什麽,但是卻不知說什麽好,而且手邊沒有平板電腦,於是他選擇了衝她點點頭。
他推開那扇門。很快,他失去了知覺。
五
植入的過程比預計的還要順利。從手術台下來的第二天,就有孩子蘇醒過來。之後的一段時間裏,不斷有人醒來,最後醒的是石頭,他直到第十天的下午才睜開了眼睛。
然而沒有一個孩子恢複聽力。
“這到底是為什麽?”李延用力地揉搓著自己的頭皮,那本來就日漸稀疏的頭發經過這番**,規模又減少了不少。“從結構上來看,植入芯片理應可以恢複功能了。”
莊嵐仰倒在轉椅裏,擠按著自己的太陽穴:“動物實驗和模擬實驗的結果,重建聽覺的最晚值是多少?”
“大鼠恢複的速度很快,恒河猴則稍慢一點。人類是第一次做,從計算機模擬植入給出的參考值看也不會太久。”李延直勾勾地瞪著莊嵐,半晌,說,“你眼睛裏有不少血絲。”
莊嵐眼皮都沒抬:“你看著也跟兔子似的。”
“真夠熬人的!”李延感歎地說。通過牆壁上折疊的小鏡子,他鬱悶地發現自己的嘴角又鼓出了幾個大泡。
“還能怎麽辦?都做到這一步了,熬唄。”
“最好別出問題。”李延說,“我記得以前做轉基因食品的生物實驗時,曾經因為選樣的不恰當導致實驗結果出現了偏差(3)。大鼠跟人還是有些不同的。咱們這次的實驗,以前從沒在人身上做過。”
莊嵐微微笑了:“凡事總要有第一步。不過我相信我的直覺,這次應該能成。”
“但願。”
“滴滴滴滴……”一陣蜂鳴聲響起。莊嵐看到是通信訊號,就打開了接收按鍵。擴音器裏立刻傳出急切的聲音:“好消息!好消息!孩子們已經恢複了聽覺!”
李延和莊嵐互相看了一下,立刻跳起來衝測試室奔去。
一小時後,莊嵐放眼周圍,已經到處是擊掌相慶的人。測試的結果是近乎完美的!大家欣慰地看著滿屋子的孩子們跳著,唱著,就連平時最內向的孩子也歡叫著,就像是第一次投入到大海裏的小海龜,也像是第一次展開自己翅膀的雛鷹,充滿喜悅地打量著這個略顯陌生的新世界。
幾乎沒有人注意到神情落寞地坐在牆角的石頭。
莊嵐看到了,她不能做到像其他人那樣無視他。本來李延是不讓石頭來的,可莊嵐總抱著一絲希望,她不相信老天會那麽殘忍。測試的結果是冰冷的,石頭仍然沒有恢複聽力。隔著興高采烈的人群,她跟石頭的目光碰到了一起。那是雙複雜的眼睛。
“為什麽他們都能聽見了,而我還不行?”石頭用手指頭在平板電腦上認真地寫,寫完以後,小心翼翼地看著莊嵐。
莊嵐輕輕歎了口氣。她也不知道該對石頭說些什麽好,她不想讓他擔心。於是她暗示自己放輕鬆,盡量顯出一副凡事盡在掌握的樣子。“不要擔心,”她慢慢說著,指著顯示屏,“有些人的腦神經融合得快一些,有些人慢一些,但不論快慢,總有一天都能跟芯片建立聯係。”
石頭將信將疑地看著她。
李延看到了這一幕,悄悄地對莊嵐說:“我覺得他的植入失敗了。”他把一支甲硫基丁氨酸製劑塞到了莊嵐手裏。
“什麽意思?”莊嵐說,“這隻對保護耳基細胞有效吧?你覺得會對石頭有用?”
“不,但它還可以做鎮靜劑。”李延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
“用白鼠做實驗的時候。你還記得嗎?”他低聲說,“第二批還是第三批的時候,有些白鼠移植以後特別奇怪。”莊嵐當然記得,她怎麽會忘了呢?她隻是強迫自己不去想而已。
突然間,石頭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雙腳跳著,大叫起來。附近的人都嚇了一跳。
“石頭,你能聽得見了?”莊嵐頓時激動起來。
石頭喉嚨裏發出嗚啦嗚啦的聲音,使勁揮舞著手臂,好像很焦急。但是他表達不出他的意思。隻能繼續喊。莊嵐把終端遞過去,對他說:“寫出來。”聽到這話,石頭卻像觸了電一樣向後跳去。他好像被嚇到了,想逃出這間屋子。門鎖打不開,他就拚命地向門上撞去,撞了兩次之後又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麽,痛苦地抱著頭癱坐在地。原本歡樂的小夥伴們被眼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呆了,頓時變得不知所措。
幾個靠得近的研究員拉起手來,護住受到驚嚇的孩子們。李延慢慢走上來,示意其他人一起按住石頭。石頭看到了,嘴裏不斷地咕噥著,身體扭曲得更加厲害。
“你們全都給我住手!”莊嵐發出母獸般的嚎叫,“聽聽他到底在說什麽!”
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火……火!”
李延狐疑地問:“火?什麽火?哪兒來的火?”
石頭的叫聲更大了,聲音裏充滿恐懼。
他不知道這世界怎麽了。他聽見了聲音。他也看到了聲音,不,更確切地說是聲音直接出現在了他的腦海裏。那亂作一團的人群,正在一刻不斷地發出波紋般的色圈和色帶,像是半透明的漣漪,在空中交織在一起,來回激**,然後緩緩消退。
李延疑惑地問道:“到底怎麽了?有什麽地方出錯了嗎?”
石頭回過頭,驚恐地看到李延嘴裏正在往外冒著煙。
六
“也許所有的地方其實都沒出錯。”莊嵐敲著手中的鉛筆說。
聽到這話,本來亂糟糟的會議室突然安靜了下來。大家開始主動地思考這個假設背後的含義。
“我的意思是,通常的思路是這件事肯定有哪裏不對,”莊嵐說,“但也許本身我們沒有過錯。畢竟那麽多孩子都或多或少地重建了聽力。計算機模擬感官,這不是什麽新技術了。但是直接把芯片連接到人腦,這是首次。顯然石頭的大腦獲得的不僅僅是預料之中的聲音,可能還增加了……視覺部分。我認為,這是人與人之間的大腦差異性造成的。”
“也就是說,他不僅能聽到聲音,還能看到聲音?”李延試探著說。
“從理論上說,這是完全可能的。”一個上了年紀的研究員說,“聲波本身是聲源物體的振動引起了空氣的振動,在感知過程中,空氣的振動帶動人耳的鼓膜振動,與之聯係的聽小骨、耳蝸共同作用,將刺激訊號傳遞給腦,人就獲知了聲音。重建項目隻是把這種訊號增加了一種刺激方式而已。美國杜克大學的教授曾用猿類做過實驗,證明在某些情況下,腦掌管視覺的分區可以產生處理聽覺的功能。這種現象在一些盲人身上也得到過證實。”
“看到……聲音?”李延出神地望著眼前的筆記本,“不可思議,這真是不可思議。”他思索了一會兒,似乎是在斟酌措辭,“我們成功了。但不是預想中的那種成功。”
莊嵐終於鬆了一口氣。她心裏也是這樣想的,但聽到有人把這個結論說出來,讓她安心了許多。
“這麽說,你不認為石頭的案例是失敗的了?”
“具體的情況還要進一步測試才知道。”
一直沒有說話的院長清了清嗓子:“我不主張再在這個特殊個體上花太多的時間了。”他是項目的總負責人,對每個環節都有生殺予奪的權力。“這次的對象有19個人,隻有一人出現了特異反應。成功率接近95%。這一個特殊個體事實上也恢複了聽力,隻是伴隨有一些副作用,但這不影響最終結果。”他頓了頓,“另外,我認為隻要服藥就能改善這個狀況。”
大家紛紛點頭表示讚同。
“我不同意!”莊嵐焦急地說,“數據隻有放在紙麵上的時候才有意義。哪怕是0.001%落在個體身上那就是100%,更何況外麵可能還有成千上萬的孩子,將來他們的身上會不會也發生這樣的事?”
“李延,你跟莊嵐是一個小組的,你怎麽看?”院長眼神銳利地盯著李延。
“我,我同意藥物治療。”李延垂下頭,小聲說。他不敢往莊嵐的方向看。
“那就抓緊辦,都行動起來。”院長不容置疑地說,“這個案例就由你來負責,抓緊拿出可行方案。其他人立刻開始其餘孩子的複健鍛煉和測試,相關數據要求細致精確。”
“可是……”莊嵐呆呆地望著眼前桌麵上的花紋,“如果藥物無效,這個孩子就要一輩子在幻聽或幻視中度過了。”她的聲音很小,可是每一個人都聽見了。
“好啦,散會吧!”
石頭靜靜地躺在一間獨立的治療室裏。
似乎是一夜之間,一切都改變了,命運再次跟石頭開了個殘酷的玩笑。不管是莊嵐,還是李延,都已經盡了力,石頭心裏很清楚。他不想被人看成是怪人。現在,他好不容易看到了曙光,滿心歡喜地踏上去之後,結果卻發現是另一條岔路。
頭頂上的照明燈唰地滅了,屋子頓時被黑暗籠罩了起來。停電了。石頭躺在**一動也沒有動。他已經漸漸學會了承受命運帶給自己的一切,並且開始習慣這一切。
門開了,有人走了進來。
石頭突然感到有什麽東西朝自己猛擊過來。他本能地把身子拚命一挺,從**滾了下來,躲開了那突如其來的襲擊。本來是自己躺著的地方,在黑暗中綻放開一組巨大的不規則波紋,好像是一朵正在盛開的蓮花。
來人下手很狠,手裏的棍棒連續往**和地下招呼著,石頭連滾帶爬地鑽入床下,又手腳並用從另一側爬了出來。那人毫不放棄地跟了上來,又是一通亂棍,但是黑暗的環境也對他造成了影響。石頭使勁地在地上扭來扭去,躲過了不少棒擊,然後他找準機會又一次從床下鑽過,趁機翻身爬了起來。
走廊裏的應急燈透著若有若無的微光,石頭看準了門的方向,想要奪門而逃。這時從門口又傳來一個淡淡的漣漪:“好了沒有?”
外麵還有人!
屋裏的人並不回答,隻是用棒子在地上亂搗,尋找石頭的位置。在石頭眼裏,棍棒每跟地麵接觸一下,就發出一個短暫的火花,那一閃而逝的火花離自己越來越近。石頭聽得見他沉重的鼻息,他馬上就要堵住自己了!石頭把心一橫,低下頭用盡渾身力氣朝來人撞去,對方猝不及防,被撞得一個趔趄,發出一聲低吟。門外的人似乎聽到了動靜,把門拉開想看個究竟,石頭來不及多想,就著這一鼓勁全力朝外衝去,一下把門外的人撞倒,奪門而出。
跑啊,跑啊!短短的走廊此時變得無比漫長。所有的房間都黑著燈,一個人都沒有。石頭猛然想起,今天晚上所有的研究員都在會議室開會。
就在他衝出大樓的時候,石頭突然又迎麵撞到了一個人,不,這次是一群人,他們全都站在樓門口,石頭再也無處可逃。
“哎喲,怎麽了?石頭,是你!你怎麽不好好躺著?誰把照明電路的電閘給拉下來了?”來人竟然是李延。
這時,跟在李延後麵的同事們也看清了從樓裏追出來的兩人。一個大一些的孩子手裏拿著根棒球棍,另一個則是前幾天跟石頭一起做測試的孩子!
院長分開人群,高聲問道:“怎麽回事?”
“爸,您開完會了?”拿著棒球棍的大孩子滿不在乎地說著,“沒什麽事,我跟龍龍他們鬧著玩呢。”
“龍龍?”院長這才看清了後麵那個眼眶瘀青的小孩,連忙走上前查看,“怎麽了,快讓舅舅看看!是誰欺負你了,跟舅舅說!”
石頭突然間安心地笑了。他笑得那麽開心,甚至笑出了眼淚,不是因為他此時此刻正被李延緊緊抱在懷裏,更不是因為那個孩子理所當然地把手指伸向了自己。
而是他發覺了一件事。
他真的能聽見了。
七
石頭不得不離開研究院了。
就像是實驗完成之後的剩餘物品,他已經沒有留在這裏的價值。莊嵐清楚石頭遲早是要走的,所以當真的接到通知時,心情反而釋然了。
院長雖然嘴上沒再提那晚的事兒,但私下裏對石頭的事兒肯定沒少“關心”過。石頭這種情況雖然有些棘手,畢竟還是恢複了聽覺,這點是毫無疑問的。隻是,與常人的聽覺略有不同而已。
略有不同。
院裏為石頭開出了一筆補償費,比平時處置實驗動物遺骸的花費高不到哪兒去。石頭本來就無父無母,這點錢也就是聊以慰藉吧。莊嵐默默地自己掏了些錢添了進去,當把卡塞到石頭手裏時,多少讓她對石頭的愧疚感減少了些。
石頭很懂事,默默地跟著莊嵐把自己的東西收拾起來。這期間,莊嵐一直忍著沒有落淚,直到他倆帶齊所有的東西準備走出房門了,石頭才用不太清楚的聲音,慢慢吐出了兩個字:“謝謝……”
莊嵐的眼淚奪眶而出。她緊緊抱住石頭,安慰他,鼓勵他,告訴他自己今後就是他的親姐姐。不管將來他走到天涯海角,都不要忘記她這個姐姐。石頭重重地點了點頭。
當兩個人終於抹幹了眼淚,走到走廊上的時候,卻意外地發現李延正站在門外等他們。
李延有些不好意思地躲開他們的目光:“我有個朋友,在某市辦了所培訓學校。我覺得不管石頭今天怎麽樣,早晚有一天得過上正常人的生活。所以我已經給朋友打了招呼,你就直接到他那兒去吧。去了以後,好好學習—學知識,也學做人。將來我相信有那麽一天,你會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位置。”
莊嵐撲過去,狠狠地在李延麵頰上親了一口。
石頭突然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曾經,莊嵐為他的人生打開了一扇門,現在,李延又為他打開了另一扇門。也許人生就該是這樣,每個人麵前的道路都會有許多條,人總要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那一條。
他深深地對莊嵐鞠了一躬,然後對李延也鞠了一躬。
走出大門的時候,李延突然問石頭:“你喜歡海嗎?”
“我……見過海。那是……好多的水,海很深,我害怕。”石頭吃力地說著。他發現自己已經不再害怕李延嘴裏冒出來的煙霧了。
“不要怕,石頭。海其實是最博大的,它能包容你的一切。”
一陣奇怪的波動突然從頭上傳來。
石頭停下了腳步,轉過身向天上望去。莊嵐和李延不知發生了什麽,也跟著停下了。
在高高的白楊樹上,有一隻頭身盡是黑色,尾部灰藍相間的小鳥,正在歡暢地啼叫。它時而跳上最高的樹梢,時而遁匿於樹影之中,歌聲一直尾隨著它,一陣陣傳來。石頭呆呆地看著,竟然入了神。
跟在一邊的莊嵐看見,笑了笑,走過來摸著石頭的頭說:“這種鳥叫喜鵲,別看它樣子普普通通,可一直是吉祥如意的象征。出門遇見它,可是預示著好事兒喲!”
石頭目不轉睛地望著鳴叫的喜鵲,半晌,緩緩地說:“它的聲音,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