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夢也想不到在兩天後,自己居然有膽回到西麥農場。說實話,我不能算是有英雄氣概的人,但正如藍江水教授所言,除此之外我們別無選擇。

來之前,藍江水對我和藍月說:“西麥農場裏的某種生物顯然已經進化到了驚人的地步,根據上次從‘采集者’上提取的部分組織標本做的分析來看,這種生物的智慧水平已和人類不相上下,更不用說它還有著那樣強大的自然力量。如果現在不把問題解決掉的話,那麽過不了多久,恐怕人類的末日就會來臨。”

現在我們又置身於西麥農場了。正常時區裏的兩天在西麥農場差不多相當於兩百年。看著四周那片我們曾在兩百年前出沒過的叢林地帶,我的胸間湧起一種無法言說的感覺。滄海桑田這個詞在這裏找到了最好的注解。由於缺乏管理,當年的農作物大部分都已消失,把土地讓位給了生命力更為強大的高達數米的野草,物競天擇的原理在這片土地上充分顯示了自己的力量。

我們這次重回西麥農場的目的很簡單。藍月對上次拷貝的係統進行了分析,證實了西麥農場計算機係統的能源供給部件曾經遭到了某種生物的惡意破壞,很可能就是那種妖獸。僅憑這一點,就足以證明它們已經具有了多麽發達的智慧。我們這次計劃修複係統,以便利用西麥農場裏的這些超級機械來對付那些我們至今都不知道長成什麽樣的可怕東西。由於經曆過慘痛的教訓,這次我和藍月的裝備及防護措施要嚴密很多。但即便如此,我的心裏仍是忐忑不安,不知道藍月的感覺會不會比我好點。

到中心的這段路上雖然有過幾場虛驚,但總算沒出什麽事,我們見到不少已經變得有點不一樣了的牛羊之類的牲畜,經過兩百多年的放任生長之後,它們顯然應該算是野獸了。這些家夥不時急匆匆地在我們附近掠過,一副警惕性很高的樣子。在任何一個生態係統裏,位於食物鏈頂端的隻會有一種生物,看來它們也不過是妖獸的美食而已。

現在藍月已經坐在中心電腦前開始修複係統。一切都還比較順利,太陽能電站首先開始工作,中心的照明緊接著也恢複了。從外麵不斷傳來機器啟動的聲音,大屏幕紅外遙感監視器上顯出了西麥農場的全圖,上麵一個個移動的黃色亮點表示機器都動起來了。藍月得意地衝我一笑,竟然美得讓人眩暈。

這時突然傳來一陣號叫—正是那種讓我一想起來就發抖的聲音,藍月的臉色也陡然一變。從聲音判斷,妖獸離我們不會超過一百米。

“快,下達采集命令!”我大聲喊道。

“我正在尋找命令菜單項。正在找……”藍月急速地操作著。

大地開始劇烈地震動,讓人幾乎站立不穩。在這樣的情況下,電腦很容易損壞,如果在此之前不把采集命令發出去的話就來不及了。我大聲催促著藍月,由於過度緊張,我的聲音已有些變調。

“我正在找。”藍月艱難地回應,她的語氣像是在哭,“……找到了,我……”

一陣巨大的震動襲來,我和藍月雙雙被掀翻在地。與此同時,機房的頂蓋被揭掉了,然後我們就看見了那種足有十五米高的東西,我想那就是妖獸了。我看不出它是由哪種生物進化而來的,隻看出它擁有四肢,後肢用於行走;後足有六米多長,肌肉發達粗壯,前肢顯得很靈活,五指上長著黑色的利爪。它的脖子長度超過一米,上麵支撐著一顆碩大無朋的頭顱,齜開的嘴縫裏露出尖利的牙齒,看得出來這是它強大的武器。黏糊糊的涎水從它口中滴落下來,散發出腐臭難聞的氣味。這時候我看到了它的眼睛:在我看到它巨大的頭顱時,我仍不敢相信它是一種高級智慧生物,但當我看到它的眼睛時我相信了這一點。我和它對視著,我看到了它眼睛裏有著藐視的意味,是那種洞悉對手全部心思的居高臨下的眼光,這是智慧生物才有的眼光。巨大的震撼之下,我無法準確描述自己此時的感受。我想我第一個也是唯一的感覺就是它太強大了,在它麵前我們簡直弱小得可笑,就像是兩隻螞蟻。我甚至沒有一絲拔槍的念頭,因為我知道那根本不會有什麽用處。

藍月突然轉身抱住了我,將她的臉與我的緊貼在一起,我感到她的臉上滿是淚水。她的這個表明心跡的舉動讓我感動不已,巨大的幸福充斥了我的胸膛。一時間,我幾乎忘記了死神就在眼前,或者說我的眼中已經看不到死神了。不過,我仍舊抑製不住地流出了眼淚,並不是因為我就要死去,而是因為我的族類將要麵臨的災難。我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是一個高尚的人,但我相信任何一個人處於我現在的境地都會流出這樣的淚水。相形於整個物種,個體的命運其實是微不足道的。這時候,妖獸緩緩舉起了右前肢,然後以無法用語言形容的速度向我們劈了下來,風聲淒厲。

但奇跡出現了,一台“采集者27999型”衝了過來,看來藍月在最後的時刻點中了命令。它顯然不是妖獸的對手,隻兩三個回合就變成了一堆廢鐵。不過,這點時間足以讓我和藍月脫離險境了。我們一路飛奔,四周傳來陣陣令人毛骨悚然的號叫。

西麥農場變成了戰場和屠場,這是無生命的“采集者”和有生命的妖獸之間的戰爭。機器的爆炸聲和妖獸的號叫聲交織在一起,火光與血光糾纏在一起。妖獸張開巨口撕扯著“采集者”的合金身軀,如同撕扯著一張薄紙。除了“采集者27999型”外,它顯然沒有任何對手。

“采集者27999型”的轟鳴聲震耳欲聾,而當它的鋸齒間突然出現一道藍白色的弧光時,天空中就會響起讓大地也戰栗不已的霹靂,與此同時傳來的血肉燒焦的氣味令人恨不得把膽汁也吐個幹淨。相形之下,采集者比妖獸要殘酷得多,因為它是一種收獲並加工肉類食品的聯合機器。每當一頭妖獸被擊倒後,采集者就會啟動整套加工程序,將妖獸的屍體開膛破肚、剔骨剜肉,那種血肉橫飛的場麵讓人一見便如同置身阿鼻地獄。

我和藍月一路奔跑著朝密碼門的方向逃去,隨身帶的與中心無線聯網的便攜式電腦不斷顯示著這場戰爭的進程。代表采集者的黃色亮點和代表妖獸的紅色亮點都在急速地減少。我焦急地關注著力量的對比變化。有幾次,采集者明顯占據了優勢,但很快又被壓倒。我在心裏為采集者加油。我不敢想象如果采集者輸掉了這場戰爭會是什麽樣的結果,我也不敢想象那些嗜血的妖獸會怎樣對待我們的世界。紅色的亮點逐漸占據了優勢,黃色的亮點一個個地熄滅,我的心向著深淵沉落。最後,有六個紅色的亮點留了下來,那是六頭妖獸。

我下意識地回頭看著藍月,她的眸子一片死灰。我有些歇斯底裏地說:“它們都是雄性,要不就都是雌性。一定是這樣的,一定是的。上帝會保佑人類的。”我無法自製地重複著這幾句話,就像在念一種維係著唯一希望的咒語。

藍月苦笑,“妖獸也有它們自己的上帝。六頭妖獸全為同一性別的概率實在太小,但願我們能活著逃出去報信,除了原子武器,恐怕沒有什麽能消滅它們了。”

我絕望地搖頭,“人類準備好核進攻要相當長一段時間,要知道,正常世界的一天在西麥農場就是一百年,到時候妖獸的數量還不知道會有多麽龐大。而且在西麥農場這麽廣大的地方使用核武器,就算能消滅妖獸,接下來持續數年的核冬天也會讓人類付出無比慘重的代價。”

藍月沉默半晌,“那我還是和你一起祈求上帝吧,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她做了個祈禱的姿勢。這時她好像突然想起什麽,指著屏幕說:“這六個紅點一直待在原地不動,會不會是受了傷?”

我觀察了一下,然後抽出激光槍說:“走吧,不管怎樣先去看看再說。”

當我們穿過荒園來到南部的一片開闊地帶時,眼前的景象不禁讓我們大吃一驚。很明顯,我們已經置身於某個初具雛形的城市中。整齊的洞穴,完備的供水係統,儲備了大量食物的倉庫,以及用於聚會的廣場。看來,妖獸們已經具備了自己的社會係統,它們和人類社會已經沒有質的差別而隻有量的差距了。

在城市角落的一個洞穴裏,我們發現了要找的東西。直到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麽在紅外顯影圖像裏它們會待在原地不動,因為它們是六頭幼獸。一頭身軀龐大的妖獸倒斃在不遠處,嘴裏猶自撕扯著一台“采集者27999”的軀殼,看得出它是為了保護這幾頭幼獸而流盡了最後一滴血。六頭幼獸顯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它們也許隻是感到很久沒有得到父母的哺喂了,一個個都焦急地在洞穴裏嘶叫著。看到我和藍月,它們並不害怕,相反還很賣力地圍攏來,把頭往我們身上蹭,討好而焦急地發出索取食物的聲音。

“四雌兩雄。”藍月簡單地說道,然後她回過頭來看著我,一語不發。

我知道藍月的意思,實際上,我也正陷於一種不得不做出決斷的矛盾中。說實話,我現在很難把眼前這六隻嗷嗷待哺的幼崽與那些嗜血的妖獸聯係起來,尤其當它們把毛茸茸的頭蹭上我的腳踝時。這種感覺很奇特,即使是獅虎等猛獸的幼崽也是惹人愛憐的。但我的內心有一個清晰的聲音在大聲說,它們是妖獸!它們是人類的死敵!它們必須死!盡管它們的產生完全是由人類一手造成的。

“讓我來吧,如果你不想看的話就去看看風景。”我輕聲對藍月說,然後我抽出槍依次對準每頭幼獸的額頭扣下了扳機。它們到死都以為我是同它們逗著玩兒。

槍聲悅耳。

一切終於都結束了。現在我站在山坡上有些後怕地環視著四周,仍不敢相信我們居然完成了這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空氣中的血腥味正在消散,黃昏的原野上拂過陣陣清風,人造太陽正朝著地平線上連綿的草浪間滑落,那些無害的小獸出沒其間。我仿佛第一次意識到西麥農場也具有同普通農場一樣的田園風光。想到我和藍月即將離開這裏永不再來,我心中居然有些不舍。我轉頭望著藍月,她也同我一樣眺望著四周,目光中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麽?”我低聲問道,“是你父親的事?”

藍月沒有回答我,她轉過身去,“走吧,回我們的世界去,感謝上帝,我們再也不用來這個地方了。”

不久以後,我便發現藍月和我都錯了,西麥農場其實是一個幽靈,從一開始它就用無比強大的力量給我們織了一張密密的網,我們生生世世都注定無法逃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