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隊……陳哥”,愣頭青從窺視路人秘密的興奮中緩過勁來,“這地方怎麽那麽多搞金融的家夥?還都一副醉生夢死的模樣。”

“叫你小子少打量人,小心異感症。”我瞥了他一眼,“這裏以前叫淞江西區,是全球數一數二的金融中心。”

在科技危機尚未出現之前,老區曾經是吳淞市最為繁華的商貿、互聯網中心。當全世界的科技精英和商業精英沒辦法分析、理解計算機反饋數據之後,他們的錯誤導向使得整個世界不可避免地向經濟危機滑落下去。過去人聲鼎沸、熙熙攘攘的老區在那半個多世紀的衰退中壽終正寢,即便到現在也沒有回過氣來,它沒有可能再回到數十年前的富麗堂皇了。

它已經在科技發展和經濟收縮中徹底腐爛,成為現在這個魚龍混雜的醃臢之地,其中赫赫有名的就有陸島、外城,其他的大多像451區這樣籍籍無名。

451區被老區人叫作“紅綠巷”,紅是指徹夜不眠的紅色霓虹燈,綠是指常駐這裏演出的綠色樂隊。這裏不僅僅隻有一條巷子,從西邊的淞江到東邊的老城路之間有頭有臉的巷子有十來條。451區不像陸島和外城那樣,通訊空洞超過50%,這裏還算好,10%左右的空洞足夠讓兩個年輕人練練手了。

滴滴,滴滴。雨水聲敲擊著各種違法改造的棚戶區,從縫隙中鑽進來的雨滴砸起來星星點點的泥漿。我甩了甩發梢上的雨水,掏出根瑜州點著,順便看著我身後緊張兮兮的愣頭青。他斜著眼睛四處看那些路過的流浪漢,還有街頭舞女**的絲襪大腿,年輕人好奇心重。

“抽煙,別到處打量。”我痞氣十足地抽著煙,“剛說的話沒聽見啊?聾了還是傻了?知道異感症發作是什麽樣子了不!沒腦子!”

沈越哆哆嗦嗦的抓起煙來問我:“隊……陳大哥,這裏賊冷。”他抽煙的樣子像極了八年多前第一次上陣的我,“為什麽要等啊,進去一鍋……”

“說你他媽犯了異感!現在九月份冷個屁啊!我問你,你眼睛裏我長什麽樣?”我切換著視網膜上的監控數據,漫不經心的問著,“是不是你害怕的東西?比如一隻黑貓?”我沒等他回答,徑直走向四五米外售賣麵食小吃的蒼蠅館,抓起桌上的紙巾開始擦拭頭發。

“這煙效果真不賴!分分鍾解壓!”他從兩具老式餐飲機器人之間擠進來,“咱們到這來幹嗎?陳哥,咱們不是還要去收錢嗎?”

我站起身來扯開電表的外殼,邊錄入信息邊回答著愣頭青,“這裏是安全屋,沒必要裝虛的。AH-014!給我來三兩牛肉麵。”身後牆體發出一陣疙瘩疙瘩的聲音,機器人麻利的給我敬了禮,然後跑進廚房裏翻箱倒櫃起來。

“等兔子出籠。”我大把大把地扯著劣質紙巾,“這裏信號最好,我不想你們第一次出勤就鬧出什麽大事,一切按規章製度來,上頭說是檢查,等他們出來就是了。”不要越界是刑警工作的第一守則,那些冷冰冰的計算機告訴我們的任務屬性,就是我們應該完成的。“這不是什麽抓捕行動。”

愣頭青皺著眉頭,有些哀怨地嘟囔著:“那剛才打著警笛還罵……”他突然發起愣來,接著猛地去抽腰間的高壓警棍,想要對著店麵外空無一物的空氣揮舞。不過結果還算令人滿意,他隻疑惑不解了兩三秒,然後傻乎乎的嘿嘿笑起來。

“陳隊,這是感覺偽裝吧。”我想他表現得再不堪入目,好歹也是上頭分配來的優秀畢業生。這些年所謂的優秀畢業生我見過不少,要麽在第一次行動前就知難而退,要麽在一兩次行動後不堪重負,被送進醫院強製性治療。隻有20%的優秀畢業生能圓滿通過三次行動中考核,而到了最後多半隻有5%的能健康退休。那些被送去情緒治療的家夥,據我所知,能康複出院不到1%,畢竟我們暴露在真實中的時間不比罪犯少到哪去。

現在這家夥表現得還算不賴,不知道能不能撐滿三次。上頭將沈越分配給我,把蒲有智分配給老羅,誰能保證他們能在三次行動考核成功,誰就得在功勞簿上填上一筆。

我把解壓藥推到沈越麵前,端過鋪滿整整一層牛肉的麵條吃起來,“把藥拿過去,第一次外勤指不定出什麽岔子,別給我丟臉。”熱騰騰的麵燙得我喉嚨發痛,我趕緊往嘴裏扇著涼氣,“好燙……先給你提個醒,感覺偽裝這種東西多半用聲音和視覺兩者來欺騙自我意識,你剛剛是看到外麵兩夥人在火拚吧?有些重度病患罪犯,也會設計這種陷阱。別愣頭愣腦的,知道什麽是感覺偽裝不?”

“感官係統吸收過量信息,大腦假象環境。”愣頭青微張著嘴,似乎在用舌頭舔舐著什麽,然後他微微抖動了一下,笑著說著,“陳隊,頭一回正兒八經用坐標。”

我左眼角有規律的疼了幾下,“牙齒內嵌的?這些年倒是搞坐標的家夥弄得的。”坐標是一種預防刑警受到環境暗示的玩意兒,能將人從異感症幻覺陷阱中拉出來的神經裝置,主要負責在麵具警用環境下提醒工作人員,“提醒你一下,不要在同事麵前提起你的坐標,刑警在行動中失手,病情加重的案例,你們在學校也學了不少。”

陸隊當年就是這樣中的招,在八年前那次刻意報複性質的連環殺人事件中,他的父母被病患殘忍肢解。在搜捕嫌疑犯的那天夜裏,他把我和老羅的坐標癱瘓掉,將我們丟到幻境中自生自滅,然後一個人衝進老區裏抓捕犯人。

我的坐標在左眼角,老羅的坐標在右手心。

八年前的451區,一樣的燈紅酒綠,一樣的鶯歌燕舞,一樣的瓢潑大雨。陸隊為了避開監控,親手挖掉智能眼,扣出脊柱係統的能量塊,然後將那個十惡不赦的家夥開膛破腹,還在異感症發作中一槍擊斃他的搭檔夏上進。

從此,他被鎖在層層高牆後麵,永不見天日,我再也沒見過他。

我知道為什麽今天左眼角的疤痕隱隱作痛了。

我工作太久了,都忘了這檔事。要不是愣頭青提起坐標這東西,我還真不一定能想起來八年前的舊事。沒辦法,腦子轉得快,記憶被時間掩埋得也快。

“A目標出現,A目標出現。”視網膜上跳動著區域地圖,一個小紅點在正中央閃爍個不停。霎時間!四個目標同時閃爍在地圖上頭,他們想跑!從地圖中心的監視黑洞中向這四周逃竄出去,兩個奔向老城路,兩個往綠島廣場。

好家夥,都要跑啊!我連忙將碗裏的牛肉塞進嘴裏,對著沈越吼著,“兔子出窩了,我給你說兔子要慢慢打!沒學過兔子急了還咬人這句話?知道留著兔子下崽不?”我明白他想要幹什麽,但這些年東奔西走的日子總算是教會我些事情,理想是當不得飯吃的,牛肉麵倒行。

我衝進雨水中,海風刮起來的大股水龍卷在淞江兩岸橫行肆掠。水汽朦朧的451區像是單位裏的吸煙室,讓永夜不滅的廣告牌亮光顯得不可捉摸。視網膜上呈現著被完全解構的街道圖,阿爾貝·沃茨麵具係統雖然被關閉掉抑製功能,但是它輔助思考的能力卻在此刻展現得淋漓盡致。被感染的感官係統在瘋狂地汲取視覺、味覺、觸覺中的每一絲訊息,無知愚蠢的大腦則是將這些信息視為洪水猛獸,企圖將他們異化成一切我記憶中最害怕、最開心、最憤怒的形象。幸好我還有盡忠職守的麵具,它一絲不苟地調度著那些自我意識無法控製的區域,告訴我真實的世界,也把我變了個樣。

“你知道嗎?尚不趣,刑警腦子裏都有兩個人,麵具裏的一個,麵具外的一個。”我曾經在1984論壇上給尚不趣說過這句話,“這就是人們為什麽怕刑警。”

“小雀兒!你追B!記住刑警準則!”我衝著沈越聲嘶力竭地喊著,“去老城路那邊的兩個別管!那頭的無人機會處理他們!”視網膜上標出了A目標逃竄的氣味信息,還有關於老羅和蒲有智的。在這樣的環境中沒辦法提供更多數據支持,我隻能看見老羅往B那邊趕,企圖阻止他進入綠島廣場的路,那裏聚集著綠色樂隊的愛好者們,如果情緒汙染的話,弄出什麽破事倆可要負重要責任的!

還沒檢查跑什麽!要跑也是兩個冒失鬼打著警燈剛來的時候跑啊?現在跑算怎麽一回事!逗我玩是不!

空中恣意飛舞的水龍卷起齷齪的汙水和晦物,再把它們鋪天蓋地地傾倒下來。風雨交加裏,紅黃相間的霓虹燈發出嗤嗤聲響,懷揣個把小錢的落魄男人急匆匆地邁向燈光昏黃的小店,邋裏邋遢的流浪漢在屋簷下蜷縮著身子,搶奪著醉漢的固有領土。我身體被肆無忌憚的雨滴吸幹熱量,警靴接二連三地一頭栽進或深或淺的水氹裏,濺起來的泥漿沾滿整條褲腿。

沒有麵具的我,能看見、聽見、聞見更真實的世界,能讓我分心處理、分析真實世界的複雜煩瑣。我能看見嫖客的工作,我能看見流浪漢曾經的光鮮亮麗,我能看見醉漢心裏揮之不去的夢魘。這是一種快感,是一種類似吸食毒品的快感,是一種完全置身事外,卻又掌握全局的快感。阿爾貝·沃茨麵具係統自帶的數據分析能力和我那全數淪陷的感官係統、半淪陷的邊緣係統同心協力,讓我能暫時將拖後腿的自我意識放到腦後,以管中窺豹的方式去看深淵裏的重症病人,究竟是什麽模樣。

但是我也明白,窺視深淵者,亦被深淵窺視。

“別跑!”我嘶吼著,數據庫記錄下來的跑步習慣、衣服款式、手臂擺動姿勢在我腦海中一一匹配吻合。“站住,警察!”

他還在跑著,像一條**期裏撒歡的野狗,對其他東西沒有任何響應。沒有回頭,沒有驚慌失措,沒有叫囂什麽不幹不淨的話,這一切都那麽與眾不同。

有問題!絕對有問題!

前麵的男人突然轉到一條小巷裏去,他毫無規律起伏的胸膛將他體力不支的現實**裸地擺在我麵前。我在泥濘中打了個彎,可衝進小巷的那一刻卻什麽都沒看到。沒有人,隻有被風吹起的化纖口袋、被雨衝刷出來的汙水道、被微弱燈光照亮的小巷。我麻利地掏出槍來,但是視網膜上什麽都沒有顯示,沒有信號。

我中招了,感官陷阱,但是我眼角的坐標沒有絲毫反應。

“你就不是當警察的料!”母親在我耳邊叫囂著,我沒理會她的歇斯底裏。我微微轉頭,那裏是一條同樣的路,沒有什麽轉彎,隻有延伸到深淵盡頭的小巷。它和一般的感官陷阱有著雲泥之別,他欺騙的是我那被麵具控製的潛意識,而不是我能主觀臆斷的自我意識,像是清明夢或者睡眠癱瘓症。現實中的我可能一頭栽倒在泥濘的水窪裏,聞著那些惡臭熏天的汙穢,可能呆立在街道中央,或沐浴狂風驟雨或忍受病患對我生理上的侮辱。

麵具對此毫無反應,它沉浸在這一場針對它的幻覺陷阱裏,對自我意識發出的警告充耳不聞。神經元一次次想要接管身體的控製權,但在微調係統關閉之後,它們更願意聽從麵具數據分析係統的命令。

“咯……”一陣拖拽聲響起,像空曠湖麵上落下的石子。它們在空無一人的幻境中隨風翱翔,奔走相告。

我沒有恐懼,沒有害怕,隻有湧上心頭的濃鬱好奇。是什麽東西潛藏在我腦海不為人知的深處,能欺瞞密不透風的阿爾貝·沃茨麵具壁壘。

那聲音近了,近了。一個被雨水淋透的男人拖拽著碩大的包裹行進在路燈和黑暗交替的街頭,他低垂著頭顱,喘著粗氣。他不是係統指定的A目標,他是從我腦海中浮現出的幻影。我很清楚,也很茫然。

在光和暗交替的街頭,咯咯聲和嚓嚓聲愈發地離我近了。我舉起槍對準男人的胸膛,像是頭一回開槍似的摸索著扳機。他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抬起頭來,絡腮胡長滿的麵頰、凹陷進去的眼眶、淩亂不整的發梢,還有那些被雨水衝刷得快要看不清的血水。男人血肉模糊的手比作一隻手槍,然後指了指額頭,雙唇觸碰之間發出嘭的一聲。

與此同時,我看清楚了他的臉,恐懼伴隨著真相突如其來,形成一道洶湧澎湃的海潮,霎時間將我整個吞沒。我立馬調轉槍頭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我知道現在我的恐懼情緒在以指數級遞增,在關閉情緒微調係統的時候!它甚至已經超過警用模式下的極限!超過情緒失控的指標線,向著那條情緒感染的危險線步步逼近!

我扣動扳機,街頭舞廳紅黃交替的燈光照亮了我的雙眼,還有身後傳來的衝天火光和驚天動地的巨響。我在溫暖的雨水中抬起來頭,冷汗簌簌地湧出毛孔。麵具在應急反應中的發出電擊疼痛,讓視網膜上抵近第三條紅線的指數漸漸滑落。我整個人昏昏沉沉地要倒下,但是我清晰的記得,我看見了誰。

陸振興。情緒失控的我跪倒在那些妖嬈的虛擬**女郎腳邊,頭暈目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