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王星的雪

文/肥狐狸

這隻無足鳥就這樣頭也不回地紮進了深空裏,或許將在其中漂泊至死。幸運的話,它的餘生也許仍有一次落地,那是它為自己選擇的死期——也是它為愛選擇的最終紀念日。

座位開始搖搖晃晃,快到冥王星了。這時,白亮亮的霧氣迎麵籠罩上來,從飛船前端向我所在的窗口蔓延。

我踏上這段旅途已有五個月了,身心俱疲,今天終於抵達。難以置信第一批先驅者如何熬過最漫長的九年,也難以想象身為第四梯隊的她如何在兩年裏始終保持樂觀昂揚的心態。我一直收著她那兩年間發回的信息,每一條都記著,初看時還以為是去郊遊。

“直人君,我要去看雪啦。”她總是說。

兩年後飛船按照預定時間抵達,她發來的信息也變成了各種各樣的風景感悟。冥王星有薄霧似的白茫茫的大氣,每到夜晚會有巨大的衛星在地平線上升起,那裏有顯眼的冰蓋,猶如帶著瞳孔的眼睛。每到向陽時刻,這個小星球上一些地方就會飄起白茫茫的雪,雪花近似八邊形,落到地上就會迅速凝結,所以觀賞期限隻有空中緩緩飄落的那短短十幾秒。

“真的很短,就隻有那麽十幾秒鍾,嗖地一下就過去了。”

每每在信息裏提及此處,她都是一副惋惜的語氣。

冥王星上的工作單調,她開始時會向我講述一些其中的趣事,後來也漸漸不再提。再後來,她兩條信息之間的間隔越來越長,內容也正在變得單調,有時甚至隻是用“我想你”三個字打發了事。我知道冥王星正在沿著軌道逐步遠離地球,信息在路上會走得比較久。

但也不該是這麽個樣子。

於是我來了。

接待我的是第五梯隊的一個年輕小夥子。這批人比她們晚了一年半出發,因此恰到好處地避開了宇宙射線爆發的那幾個月,少了很多顛簸,看上去也是一副未經風霜的天真模樣。聽我說出她的番號後,小夥子明顯猶豫了一下。他上上下下打量著我,幾次欲言又止,可躊躇再三後,他還是拿起通訊器請人過來。

可叫出的卻不是她的名字。

等待的時間裏,我站在窗邊看著外麵景色。星麵基地的溫控裝置完美地營造出一個適合人類居住的環境,然而距離我一牆之外的地方,稱作極寒地獄都不為過。我知道,地上那些白亮亮的冰蓋似的東西不是液態水凝結成的冰,而是氮氣直接凝華而成的氮冰。這片零下二百三十三度的大地足夠讓任何**的生命在一秒之內變成一座雕像,即便是經驗豐富的探索者,在出外的時候也需要非常小心,非要裹上厚厚的戶外行動服,並且大多數時間待在溫暖的車內不可。

這裏實在不適合愛看風景的她。

“請問,是直人先生吧。”

我正胡思亂想著,一個沉著而有威嚴的男人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轉過頭,看到一個器宇軒昂的中年人正對著我,臉上帶著禮貌的微笑。他身材很高,肩膀寬厚,眼睛明亮,下巴和嘴唇上麵留著短而整齊的一抹胡茬,成為他那張國字臉上難得的點綴。身上筆挺的製服仿佛在宣示著他與別人不同的地位,我注意到,他的左手無名指上套著一個橙黃色的戒指。

我的胸口忽然隱隱有些發悶。“是我。”我點了點頭。

“您來得真是不巧。你要找的人剛好出任務去了,短期內都不在基地裏。”他好心建議道,“冥王星上重力和地球相差太多,觀光客出發前沒有經過完整的耐性訓練,待久了容易引發骨骼異常。我看既然這回遇不到了,不如先請回吧。”

我正要答話,口袋中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打開一看,是她發來的信息,說她正要起床,今天就待在溫暖的基地裏幹點整理資料的活兒,不出去了。

我冷笑一聲,把信息拿給對方看了。中年人臉上有尷尬的神色一閃而過,但很快又恢複了平靜。

“隻是信息延遲而已。”他說,“這是您本應在十幾個地球時前收到的。我說過,她‘剛剛’出了任務離開了,這是臨時的安排。”

我一時間卻也無法反駁。在我連上這邊的網絡之前,冥王星基地發給我的信息都要先經過地球中轉,以往的信息到達地球時延遲都在五六個小時左右,而今又要加上地球到冥王星這一程,算起來確實是十餘個小時沒錯。

但世上的事情哪有這麽巧。我盯住他的戒指,感覺胸中那鬱悶的感覺不斷加強。我一直看著,一直到他注意到我的目光,疑惑地低下頭去。

這時,我猛地一踏步,甩開他,向他身後的門全力衝去。冥王星很小,星球上的基地也不大,我就算逐個找過去,要找到她也不難。

中年人在身後追,呼喊著叫周圍的人幫忙拉住我。然而就像他說過的,經過耐壓訓練,這裏所有人都已經逐漸適應了一成不到的重力,這帶來的必然是肌肉萎縮,而我僅僅在太空中度過了空間逼仄的五個月,就算手腳生了鏽,還是比他們要強。

我一路沿著走廊滑稽地蹦跳著,甩開追逐的眾人衝進了基地深處。她向我描述過這裏的模樣,雖然和信息裏說的有些出入,我還是很容易就找到了居住區的入口。第一梯隊,第二梯隊,我數著房間的顏色一路向前,心跳和腳步都不自覺地越來越快。

她向我說過,設計上同一批次的人會分在一起住,因為每次到達的隊伍要以掛靠的方式將船艙合並在基地後方,用其作為他們居住的空間。“等那些第十幾梯隊的後輩到了,他們光是回房睡覺就要經過長長的一條走廊啦。”她說道,似乎為自己第四梯隊的身份很是自豪。而此時我已經走到第三梯隊的房間末端,隻要一拐彎,就能看到她所在的地方了。

可我的腳步忽然停住了。

在兩個船艙的接縫處,與“第三梯隊”正對著的赫然是“第五梯隊”幾個大字。中間的第四梯隊呢?中間的她呢?我呆呆地站在原地,連自己的心髒發瘋般跳動的聲音都聽不見了,隻有喘氣後漸漸變得悠長的呼吸,像是悄然飄落的雪花,一片一片覆在耳膜上。

過了很久,有一隻手搭上了我的肩膀。

“來看看這個吧。”是那中年人的聲音,隔著厚厚的積雪傳過來了。

我如提線木偶般被他拉著前行,直到坐在座椅上時才稍稍恢複了一點精神。中年人吩咐接待我的年輕人端來一杯熱水,見我喝了幾口下肚,這才點開了一份報告似的文檔。

“這是當時的報告。”他歎了一口氣,“他們……最終沒能踏上冥王星的土地。”

我看著報告第一行裏那個熟悉的名字,腦袋忽然像是被重重的錘子擊打了一下。那上麵說,她所乘坐的飛船在穿越宇宙射線時受到了損傷,直到要著陸時才發現無法啟動對應程序,在幾次嚐試減速未果後,飛船上的幾個人進行了一次投票,最終決定不再嚐試,並且臨時更改任務,將剩下的燃料全部用於太空更外層的探索。

她是唯一的反對票。可是決議通過後,也是她第一個向基地發來了確認信息。那個時候她大概正一邊寫著要發給我的著陸成功的信息,於是那條確認信息裏附上了她自己的疑問。

“冥王星上的雪是什麽樣的?”她問。

基地裏的人也沒有見過,隻能向她闡述了一下理論中的樣子,並忐忑這些未經證實的內容能否滿足對方最後的好奇心。幾分鍾後她發來一條信息,寫著“知道了”。

這是報告裏最後一次出現她的名字。

在那以後,飛船調轉方向,在幾秒鍾之內從十萬公裏外掠過了冥王星,轉眼間便在基地眾人的視野中變作一個小小的白點。這隻無足鳥就這樣頭也不回地紮進了深空裏,或許在其中漂浮至死。幸運的話,它的餘生也許仍有一次落地,那會是它為自己選擇的死期。

在這期間,他們所采集到的宇宙空間的數據仍舊發往遙遠的出發地,當中夾雜的私人信息也會通過地球上的信息站分發給接收者,隻是隨著他們遠去,這間隔會越來越長,從一天變為一周,從一周變為一月,最終長到讓人生疑的地步。

我拿出手機,卻不知道要給她回複一句什麽。

“所以這裏的雪到底什麽樣?”我不自覺地問出來。

中年人微微一怔。“從沒下過”,他說,“我們正從近日點向遠日點移動,我想,現在還沒有的話,接下來兩百年裏也不會有了。”

這一刻,我的腦袋恍若變成了一池清水,幾年裏她寫在我記憶裏的那些雪融化了,一滴滴溢了出來。我任憑淚泉湧流。就是讓人瞧見我在抽泣,我也毫不在意了。在幾十上百億的公裏之外,她依舊向往著冥王星的雪,向往著冥衛一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的景致。

她一直不知道,冥王星是沒有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