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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上班就跟打仗一樣,劈裏啪啦的打字聲就像是一顆顆子彈炸響。辦公室裏沒有人再說閑話,人們忙碌地隻剩下喘氣的功夫,即使愛開玩笑搞怪的林昊也變得沉默老實。以往,我們辦公室的桶裝水一天要換兩桶,而那段日子,兩天都喝不了一桶。人們根本顧不上喝水,連上廁所都是跑步前進。不僅如此,每天晚上還要有三五個同事值班。這時候,別人紛紛找到了正點的理由,隻有我毫無準備和首當其衝地被選中,別人可能一個禮拜才值一次,而我幾乎每天晚上都在公司盯著。

我原本以為晚上上班,白天下班可以睡半天,然後下午還能自由活動,抄抄π值,或者看場電影,但是我小看了人類數萬年來所形成的生物鍾。上夜班回來,我幾乎是往**一躺,後腦勺還沒有觸礁枕頭,就淩空睡著。而當鬧鍾在第三次第四次叫醒我的時候,我隻能擠出來刷牙洗臉吃飯的時間。白天睡得很死,沒有夢,夜裏的工作就像是做夢。因此,上夜班就是一天24小時都沒有清醒的片刻。每當我照鏡子時都懷疑自己是從喬治·A·羅梅羅的電影裏跑出來的群眾演員。

工作雖然忙,但並不亂,直到一個同事得了闌尾炎。他當時就從椅子上摔下來,蜷縮著腿在地上打滾,疼得死去活來。我們剩下幾個人均攤了他的工作,這讓本來就喘不過氣的加班歲月又蒙上了一層無助的陰翳。

在大腦高速而機械運轉的同時,我突然想起高中時候自詡文藝男青年的同桌,他經常會寫一些小品文之類的找語文老師看,老師也非常器重他。我記得他曾經在語文課本的扉頁上寫過一句話:忙,會把心亡了。我當時覺得這句話說得太好了,一度驚其為天人,後來才知道是他摘抄的。我覺得,再這樣下去,我就會亡了。

“大家這個月辛苦了,今天的努力加班,會換來明天的加薪,等忙過這段時間,我向老總申請放個長假。”

我並不在乎那個在半空中懸浮的長假能否坐實,隻是這些天沒日沒夜的加班使得我沒時間手抄π值,由於辦公室一直有人,我也不能利用公司的電腦進行計算,隻能用家裏那台重組過的電腦慢慢計算,進度落下不少。其實也談不上進度,因為π本身就是個無理數,這意味著不管我做了多少計算,都可以說是剛剛開始而已。但若以我有限的生命來計量,我餘下的一萬四千多天,每一天的計算都顯得至關重要。

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盼來這個月來唯一一天沒有加班的日子。

我剛回家,就聽見篤篤篤的敲門聲,我透過貓眼看見是那個連日來對我圍追堵截的保險業務員。他正在用右手用力地捶打著門,左手的小拇指勾在鼻孔裏靈活地探尋著,摳出一塊鼻屎隨手抹在門框上。君子慎其獨也,一個人不管偽裝得多麽高明和高尚,在獨處的時候總是會暴露出低俗和低微。我對老祖宗流傳下來的東西深信不疑,因為這些道理都經過了時間的淘洗。如果你聽過很多道理,依然過不好這一生,隻能說明,你隻是聽過,並沒有踐行。活該你過不好,道理是無辜的。

“羅先生,我知道你在家,我看見你回來了。”

我打開門,往外站了一步,並沒有把他讓進家的打算。

“你跟蹤我?”

“不,我隻不過是蹲守在這裏守株待兔。啊不,我的意思是——。”

“你不用解釋了。我說過我對你們公司的保險沒有興趣。”

“這我知道。”

“那你還來煩我。”事不過三,這個道理也是經過實踐檢驗的真知卓見。

“我換了一家公司,也許你會對這家公司的保險業務感興趣,有一個非常適合你們這種程序員的險種。”

“哦?”這的確勾起了我的興趣,我至今還沒聽說過專門針對程序員開發的險種。

“我第一個就想到了你,夠意思吧。我們知道你們這種大齡青年不容易找到老婆,所以這個險種的內容就是可以根據年齡給自己的婚姻上一份保險。舉個例子來說,假如你買了四十歲——這是一個底限的險,如果你那一年還沒結婚的話,就可以得到相應的賠償。”

“這個倒是有點意思,但有漏洞啊,如果我四十歲故意不結婚,豈不就可以騙險了嗎?”

“你會買了車險之後,把自己的座駕故意撞到牆上嗎?你會買了意外險之後,從二層樓上跳下來嗎?當然,我們公司也會對買險的顧客進行嚴格的考察和篩選。目前來說,這個險種隻對程序員開放。”

“好吧,我知道了,”我用之前的理由拒絕他,“但我暫時不需要。等我需要的時候會聯係你的。”

“這是我新公司的地址,上麵有我的電話,你想投保了,隨時給我打電話。”

他還想再洗腦幾句,我及時下了逐客令。這個人,我是領教過他的口水和口才的。這正是跟我截然相反的對立麵,他一天說的話大概比我一個月說的都多,他一個禮拜見的陌生人大概比我一年見的都多。

我關上門,記錄最新冒出來的數字,門又被敲響了。

我有些生氣,拉開門就說:“你有完沒完——”

話說了一半趕緊收韁,站在我麵前的是一個清秀的女孩。

我完全看呆了,看呆了並不是這個女孩多麽出眾和完美,也不是這個女孩完全符合我在二十三歲時列的那個標準清單。而是她——而是她——而是她!

她就是那天我有過一麵之緣讓我魂牽夢縈的女孩!

她留著一頭烏黑的直發,彎著眉眼笑意盈盈地望著我,看上去那麽柔順乖巧。黑發把她的臉盤反襯得非常白皙,不大的臉上五官錯落有致,下巴有些嬰兒肥,消減了她幾分古典的氣質,平添了許多可愛。美好的女孩就像三個月大嬰兒一樣讓人忍不住想去撫摸和擁抱。我幻想過無數次跟她邂逅的場景和方式,自己該怎麽做,如何言談,一步步獲取她的芳心。但當她從夢想照進現實,我卻完全不知所措。

我怔怔地望著她和她手裏端著的那盤餃子。

“對不起,我以為是剛才那個賣保險的。”我趕緊解釋道。

“沒事。我是新搬來的鄰居,住你對麵。這是我自己包的餃子,嚐嚐吧。”

“對麵那個奶奶搬家了嗎?”

“搬家?樓層管理員跟我說她上個禮拜去世了。”

“啊。”我略有些驚訝,前一陣子我還魯莽地把她撞倒,難道說是後遺症,我不敢多想。不過細想起來,我雖然在這裏住了快五年了,但是熟悉的麵孔卻並不多,而所謂的熟悉也隻是建立在見麵打招呼的基礎上,大多數人隻是看著眼熟。

“怎麽了?”

“哦,沒事。真遺憾。”女孩打斷我的思路。

“那個,餃子要趁熱吃。”女孩把手裏的盤子又往上舉了舉,幾乎要送到我的嘴邊。水蒸氣裹挾著食物散發出的清香往鼻孔裏突圍。

我接過來,“謝謝你,好久都沒吃過餃子。”

“你喜歡就好。那我就不打擾了。”

女孩說完就要轉身,我叫住她:“等等。”

“怎麽了?”

“沒什麽。再見。”我本來想問她的名字,但是看她回頭,我的雙唇就像是拉上了拉鏈,根本張不開。我一隻手端著餃子,另一隻手摸到腦後,抱歉而自嘲地笑笑。

女孩見狀粲然一笑,然後舉起右手,輕輕搖晃兩下,“拜拜。”

我也舉起右手,模仿女孩的樣子擺動了兩下。

我看著她靈動的背影,懊惱自己應該問問她的名字。

她突然停下來,轉過身,笑著對我說:“我叫丁柔,你可以叫我小柔。”

我隻是嘿嘿地傻笑。

“你呢?”

“什麽?”

“你叫什麽?”

“哦,羅隱。”

“那我可以叫你小羅嗎?哈哈。”

她的笑就像是美杜莎的眼睛,我隻看了一眼就被石化。她房間的門關上很長時間之後,我才慢慢走回屋裏。

餃子很好吃。

有多久沒吃過真正的帶有熱騰騰蒸汽和香噴噴氣味的食物了,我已經想不起來。時間這東西很奇妙,有的事情過去很久了,想起來卻覺得近在眼前;有的事情明明才剛發生,卻覺得像遠古洪荒一樣遙遠。而關於跟丁柔的邂逅,我卻覺得既熟悉又陌生,這個場景似乎一直深埋在腦海中,等待著有一天啟動,被投影在現實世界。對,與其說一見鍾情,不如說是一見如故。隻不過是萍水相逢一麵,我回想起來,兩個人已經像是有過無數次默契的交談以及親密的接觸。

原來這就是愛情,愛情就是讓你生理上衝動心理上崩潰,根本不是書裏電影裏所說的那種麻酥酥的觸電,而是被閃電劈中,我們老家有一種說法,被雷劈是龍從天庭下來抓人。而她就像是壁畫上婀娜飄搖的仙女,下凡到我枯燥的人間,一下子,就把我的心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