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真正的目的地

“桑田丸號”上的生活並沒有上船時說得那麽可怕,不苦不累,甚至還很無聊。每天除了睡就是吃,水手們聚在艙底看錄像,同一部電影看了幾十遍都不覺得膩。還有的人玩牌,或者漫無目的地閑逛,十幾天來,天天如此。

渡邊佑的工作是擦洗甲板,從船舷邊扔下水桶,在海裏打水,然後用繩子提上來。晃晃悠悠的水桶提上來時隻剩下三分之一的水,渡邊佑瞥了一眼在旁邊靜靜擺著的有自己大腿般粗的水管,默默地把水潑在甲板上,趁水流幹之前用刷子猛刷。

渡邊佑不排斥這份工作,畢竟這是他自找的,最初的兩天,弄髒甲板最多的人就是他,因為他暈船。

“桑田丸號”不算大船,但是行駛起來也感覺不到明顯的顛簸,渡邊佑最初的時候沒覺得什麽,隻是有些發悶,腳下打晃。可是出海的第二天晚上,水手們都聚在甲板上吃飯,渡邊佑的頭暈暈沉沉的,耳邊轟隆隆直響,不像海浪的聲音,倒像是從腦袋裏傳出來的耳鳴。他端著夾生的米飯和醃魚,剛扒拉了幾口,胸口突然湧起一陣惡心,嘴裏的、連同剛吃下去的東西一塊又被吐了出來。

水手們對暈船已經見怪不怪,站起身慢慢地遠離渡邊佑。還有人大笑起來,周圍的人紛紛遞錢給他,大概是拿渡邊佑打了什麽賭。

大副山田踱著步子走到渡邊佑麵前,渡邊佑站起來,用袖子擦擦嘴角,嘴裏泛起一口酸水,他看著山田陰沉的臉,強行把那口酸水咽了下去。

“我以為你能堅持三天。”山田說,“你讓我失望了,還讓我損失了五千日元。”

“對不起。”渡邊佑低著頭,強忍著暈船的感覺說。

“隻好懲罰你了。”山田招招手,早有人把準備好的一套東西拿過來,扔在渡邊佑麵前,“從今以後,清理甲板的工作,就交給你了。”

“是……”渡邊佑撿起那些工具,“那個……山田先生……一天,清理幾次?”

“不限次數,但是,不能讓我發現有髒東西。”山田掏出幾張鈔票,給了旁邊設賭局的人,然後轉身離開,不再看渡邊佑一眼。

在船上可不像上大學,沒有任何人能夠給渡邊佑提出意見,連叔叔都躲得遠遠地,生怕被這個菜鳥連累了名聲。幸好,啟太會時不時地提醒一下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但也不敢過於靠近。不過,渡邊佑也並不渴望在船上建立起自己的社交圈子,被人遠遠地看著,當作一個一無所知的菜鳥,正是他所希望的那樣。

他又從海裏提起一桶水潑在甲板上,擦掉一處鳥糞。頭上盤旋著的幾隻海鷗,已經隨著“桑田丸號”飛了三四天,它們展開翅膀靠著漁船的氣流滑翔,為枯燥的海上生活增添了一些點綴。啟太說,這是快靠近陸地的征兆,渡邊佑問靠近哪片陸地,但啟太笑而不答。

水手們對這件事顯得有些興奮,但是對於渡邊佑來說,卻高興不起來。幾隻海鷗的出現,意味著隨時都有可能會有鳥糞落在甲板上。如果兩分鍾之內沒有把鳥糞清理掉,就會有比渡邊佑級別更高的人——所有人來追究他的責任。

清理完鳥糞,他又提上一桶水作為備用。在休息期間,他靠著船舷,眯著眼睛看著遠方。暈船的症狀已經消失,陽光的灼燒讓他的脖子和肩膀都暴起了皮,領子磨得難受。不過,重複不停的提水動作讓他的雙臂有了明顯的肌肉線條,他瘦了不少,但是更強壯了。

有人從渡邊佑身邊經過,遞給他一片口香糖。這是在船上解悶的法寶,有的人嘴二十四小時一刻不停地在動,就是一塊小小的口香糖給了他們動力。

渡邊佑微笑著點頭回應,現在已經有不少人對他表現出善意,但是離成為一名真正的水手,他還有一段距離。

他剝開口香糖的糖紙,塞進褲兜,他不會把這些垃圾扔到海裏,雖然他自己也明白,這隻是一廂情願而已,無論他把廢紙扔在這艘船上的哪兒,最終都會被扔進大海。連嘴裏這塊口香糖,最終也一樣會被吐在海裏,某個倒黴的小海龜,或者小魚會將口香糖吃掉,然後噎死。

他嚼著糖,檸檬酸酸的味道在嘴裏擴散開。很久以前,水手們在海上都要帶大量的檸檬,補充足夠多的維生素,才能擺脫壞血病、爛牙床和腳氣的困擾。現在,他看著那些高聲談論女人和永遠過不上富有生活的水手們,總覺得他們缺乏一些東西,卻不是維生素片能夠補充的。

渡邊佑正在胡思亂想,船上突然響起了集合的鈴聲,懶洋洋的水手們精神起來,如同上足了發條的玩具士兵,各司其職,甲板上一片忙碌。

“怎麽了?”渡邊佑問一個經過他的水手。

“快去收拾東西。”水手說,“噗”的一聲,將嘴裏的口香糖像子彈一樣射到船舷外,“我們要開始幹活了。”

“要開始捕魚了?”

“不,換船。”

“換船?”渡邊佑還想接著問,但是那個水手已經離開他去忙碌了。

他扶著船舷向四處張望,海平線上露出幾根桅杆,然後是青白色的駕駛室和高大的門字桅。又一個水手經過渡邊佑的身旁,渡邊佑拉住他,問:“那是什麽船,我們要換到那艘船上去嗎?”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那個水手用低沉的聲音說。

那聲音像一塊塞進渡邊佑喉嚨的磚,一下沉到他的胃裏,渡邊佑看向右邊,山田大副正俯視著他。

“大……大副……”

“你想多看看那艘船嗎?五分鍾之內,帶上你的行李到這裏來,我讓你第一個登船。”

“什麽?”渡邊佑不敢確定大副說的是真話還是諷刺,他看著山田,不知道該不該走。

“四分四十秒。”

“是!”渡邊佑把口香糖吐在手心裏,快步跑向甲板下的艙室,收拾東西。

他果然是第一個登上“迅影丸號”上的人,然而這項待遇並沒有帶來什麽好處,反而讓他毛骨悚然。

“迅影丸號”要比“桑田丸號”大上三倍,船齡也要小上三分之一,嶄新的船身刷著青白色的漆。渡邊佑通過“迅影丸號”伸出的跳板登船,空****的甲板上沒有人,隻有幾個原來“迅影丸號”上的成員,站在駕駛室外的平台上,向下俯視。渡邊佑感覺自己像是狗熊池裏的動物,任他們觀賞。

寬敞的甲板上擺著一些工具:有小臂粗細,兩三米長,帶著倒鉤的矛槍;還有奇怪的鋸刀,四尺長的刀身上滿是鯊魚尖牙一樣的鋸齒,刀柄處也有四尺多長,刀柄上布滿了斑駁的痕跡,但刀刃卻像是新打的,閃著陰森森的寒光。

水手們也陸陸續續登上“迅影丸號”,在甲板上等待。跳板撤回,“桑田丸號”鳴起長長的汽笛。

渡邊佑站在船舷邊,這裏比“桑田丸號”要高很多,他扶著船舷,正好與“桑田丸號”駕駛室平齊。三浦船長正披著衣服站在駕駛室外的平台上,大副山田在他身後。汽笛響過,“桑田丸號”慢慢轉向,有那麽一瞬間,渡邊佑和山田大副目光相接,他第一次看到大副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怎麽?”渡邊佑湊到啟太身邊,“他們這就走了?”

“是的。”啟太說,“他們會在因佛卡吉爾等著我們,我們回來的時候,還會坐著‘桑田丸號’回家。”

“我們是要去哪兒?”渡邊佑接著問。

“這個嘛!”一條手臂猛地摟住渡邊佑,藤原岩的大嗓門在耳邊響起,“看見那邊了嗎?”藤原伸出另一隻手,指著遠方無雲的天空,“那裏就是我們的目的地,哈哈哈哈,南極啊。”

渡邊佑扭著頭看向藤原,在“桑田丸號”整個航行的過程中,他們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可是現在卻突然又熟絡起來。

“南極?”渡邊佑重複,“我以為……”

“你以為什麽?小子?”藤原收緊了胳膊,將渡邊佑整個按在自己身上,“你以為我們隻是普通的漁民嗎?”

“我以為我們是來……”渡邊佑突然停下,醒悟到自己險些說出對目的地的期望。

“是來什麽?在海上逛逛,撈點小魚回去賣錢?”藤原笑得聲音更大,“不,真正的男人就要做男人該做的事情。”

他湊近渡邊佑的耳朵,刺蝟一樣的胡子和嘴裏帶著腥臭的口氣讓渡邊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們是來捕鯨的。”藤原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