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我走

文/無 獎

網戀自古就是一件需要勇氣的事,見麵更是。

“在最終確認前,我有義務提醒你,對網戀的美好想象要基於已知情報。”阿古說,“網絡時代早期有一句話:在網上,沒人知道你是一條狗。”

“哪怕真是狗,我也想見她。”我說。

“那我明白了。”

阿古斷開通信,與此同時屏幕上顯示“準許離境”字樣,飛船隨之緩緩升空。阿古是我所在城市的主腦智能,做事細致,對每一個居民都很關心,我感謝它的一片好意。

隻是有些事我非做不可,一天也不能等。

艾莎是我在網絡遊戲裏認識的女孩。她性格開朗,是個聰明博學的技術宅女。可除了遊戲裏的形象,我卻不知道真實的她長什麽模樣。她從未向我發過任何照片或視頻,而我也沒想過約她出來見個麵。

因為艾莎不在這裏,她住在火星,但見麵的機會終於來了。最近正是十五年一遇,地球和火星在各自軌道上最接近的時期。我將從地球出發,駕駛飛船橫跨將近一億千米的路程,去看她的廬山真麵目。

“她會覺得這是浪漫的追求嗎?還是當我是個普通朋友?”

我看著星空胡思亂想。就在這時艾莎的通訊接入了。

“在幹什麽呢?”

雖然一如既往沒有視頻,隻有語音,但聽到她元氣十足的聲音,我就精神百倍。

“在想你呀。”我笑嘻嘻回答。

“你惡不惡心……呀,等等。”她有些疑惑,“你在哪?”

如前所述,艾莎是個技術高手,光憑信號地址不同就能察覺我不在地球,再一查肯定能定位。我知道遲早瞞不過,索性坦白:“我在去見你的路上。”

“為什麽?”

“這個……”

這平靜的語氣讓我無端有些忐忑,仿佛在做一道危險的選擇題。躊躇再三,我選擇柔聲答道:“不先見麵,我怎麽帶你去看大世界呢。”

“真好!”她笑道,“你果然言出必行!”

在第一次見麵時,我曾說要帶她去看看火星之外的世界。看來她果然一直記著這個。

“不過你要一個人在飛船上待那麽久,不會無聊嗎?”她說。

我抓抓頭:“我平時也是獨居,沒區別吧。”

“來陪我玩遊戲!”她語調歡快,“時間一下子就過了!”

她不由分說地從火星傳來數據包,直接黑進飛船係統把它安裝進去。這是明目張膽的信息入侵,隻是她技術高超,我也無可奈何。

“這是什麽啊?”我隻能問。

“VR遊戲的客戶端。”她笑道,“快來快來,我先去等你。”

“真拿你沒辦法。”

我裝作板起臉地戴上VR頭盔,心卻緊張得噗通直跳。

之前由於跨星域信號傳輸問題,我們玩的都是老式網遊,VR遊戲這還是第一次。

說不定,這次會見到她的真容?

一陣白光閃過,當我睜開眼睛時,映入眼簾的是一塊工業感滿滿的場所。各式管線縱橫交錯,焦黑的金屬架子粗獷地焊在一起,吸一口氣,鼻腔裏滿滿都是機油的氣味。

“這是哪?”

我想要彎腰細看,這才發現身體被牢牢固定。一根管子直接插在我的後腦勺上,限製了腦袋的活動範圍,脖子以下的部分更是被堅硬的金屬殼緊緊套住,雖然能感覺到手腳的存在,但卻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見鬼了,什麽情況啊!”

我轉動眼珠勉強把視線轉向旁邊,頓時倒吸一口冷氣。原來在兩邊還有其他人,他們像我一樣被固定在這麵牆上,大部分兩眼緊閉像是睡著,其中有個女人醒了,正在大呼救命。

她的聲音引來了遠處的人—等走近一些,我才發現這是機器人。走在前麵的那個足有三米高,身體表麵覆蓋著金屬外殼,本該是腦袋的地方卻隻有一塊小小的凸起,遠遠看去像個無頭鬼。它身後跟著個小號的版本,外形一樣,隻是矮了一截。

看來,這個遊戲的背景是機器人統治人類的未來世界,而我扮演被監禁的人。

“安靜!”高大機器人對著女人吼道。她卻哭得更大聲了。

眼見威懾無效,機器人打開胸前的蓋板,從中噴出一團黃色煙霧。吸入煙霧後,女人很快安靜下來,圓睜的眼睛也漸漸閉上,陷入了睡眠。

就在這時,我忽然看到那個矮小機器人趁著同伴不備,對我做了個“大聲”的手勢。

這是要我呼救?那不是主動求死麽?我轉念一想頓時恍然大悟。

“救命!救命啊!”我扯開嗓子大喊。

這聲音成功吸引了那個機器人的注意。它走到我麵前,再次打開胸口蓋板。在近距離下,它三米高的身軀壓迫力十足,無頭的形象猙獰嚇人。而胸前的噴頭更是長得跟槍口一樣,雖然明知它會用噴霧,但又仿佛感覺下一秒就會有子彈迎麵射來。

“你閉嘴。”它的聲音充滿殺氣。

“喂,艾莎,做點什麽啊。”明知隻是遊戲,我還是忍不住顫抖。

“嘿嘿,別怕。”

狡黠的聲音在機器人身後響起,一隻機械手臂突然從旁刺進它打開的胸口,扯出一團電線。電火花像爆竹般在它體內連串炸開,高大機器人沒來得及轉身就一頭栽倒在地。

“真虧你能理解呢。”

矮小的機器人抽回手臂,反手打開了自己的胸口蓋板,戴著眼鏡的少女從那裏麵爬了出來。她眉目清秀,紮著利落的馬尾辮,身上的工程服和臉上雖然都沾上黑黑的油汙,卻更顯出一股幹練的氣質來。

發現我正貪婪地看著她,她的臉頓時一紅。“隻是虛擬形象,別想太多。”她嗔道。

她按下按鈕,後腦勺的管子頓時縮了回去,束縛著身子的金屬殼也打開了。我一踩到地板,第一件事就是回頭觀察身後的這麵牆。

這是一麵高高的牆,往上看不到天空,往下看是仿佛無窮無盡的深淵。被監禁的人鎖在各自的金屬殼裏,排列整齊,一行少說也有幾百上千人,排在一起更是給我鋪天蓋地的感覺。這裏每一層都有一條走道,就像我腳下的這條,這是方便讓機器人像剛才那樣對醒來的人噴射催眠氣體。

這是遊戲、小說和電影裏都不罕見的,機器人奴役人類的世界觀。雖然是遊戲,但親眼看到這樣的一幕,那種震撼和憤怒的感覺仍是讓我全身發抖。

“這一局其實快通關了,隻差最後一步。”她努努嘴,指向走道另一邊的門,“從這裏出去,穿過對方重兵把守的大廳逃出基地,就算遊戲勝利。”

她示意我跟上,可看著滿牆的人,我卻有點猶豫。

“難道我們不救他們嗎?”

話一出口我就有些後悔。在這種局麵下通關已經很難,怎麽還能考慮救人的事呢。何況這終究是個遊戲,這些人並不是真的被奴役著。

“抱歉,我太入戲了。”我尬笑幾聲。

“不,我挺高興的。”艾莎說,“至少說明我沒有看錯人。”

她說完這句就扭頭跑向走道盡頭的門。我最後看了一眼牆上的人,咬咬牙跟了上去。和她說的一樣,門後有一個寬闊的大廳,標注著出口的門就在大廳遠側。我們沿著牆腳行走,借著各種架子的掩護小心翼翼避開機器人的視線。然而在即將抵達出口時,一個機器人忽然轉過頭看著我們。

頓時,整個大廳的機器人都齊刷刷地轉過來。

“你先走!”

我把她往前用力一推,轉過身獨自麵對鋪天蓋地的機器人。他們沒有武器,但鋼筋鐵骨的身軀足以輕易地撕碎我。

“別過來!”

我大吼,撈起手邊的廢鐵不分青紅皂白往它們身上砸去。鐵塊砸在它們身上發出嘭嘭的悶響,這舉動似乎激怒了它們。機器人們忽然一齊打開胸前蓋板,露出黑洞洞的槍口指向我。

那裏麵隱隱看到光芒閃爍。不再是無害的催眠氣體,是真正的武器。視野邊角提示對方攻擊的倒計時,三、二、一……

就在這時,一隻手忽然從後麵抓住我的領子,把我往後一拉,扯進一片空空****之中。密集的火光從我眼前迅速遠離,很快縮小成一個微不可見的光點,直至沒入黑暗。我在這片虛空裏不知下落了多久。當開始感覺速度有所減緩時,我的後背忽然一痛,像是撞上一堵牆。

一陣天旋地轉,回過神時我發現自己正仰麵躺在一處泥濘的地裏。“艾莎?”我叫了幾聲。卻聽不到她的回應,隻有環繞的回聲近在咫尺。

我伸手往兩邊一摸,指尖觸及是濕冷的石頭。這地方不大,牆壁沒有棱角,我扶著石牆走了一圈,回到原地用了十餘步,每一步踩下盡是泥濘不堪的質感。

“難道是在井底?”

仿佛是為了呼應我的推測,這時頭頂上突然有光亮起,照亮了圓圓的井口。

目測之下井口離我差不多五米,並非無法抵達。我抖擻精神,發揮平日攀岩練習的成果,手腳並用地往上爬去。不一會兒,井口已經觸手可及。

就在我伸出手的時候,那裏卻突然探出一個黑漆漆的腦袋!

“真虧你能爬到這裏。”對方說。

“媽呀!”

我腳一軟差點摔下去,反倒是那人及時拉住我的手。

“是我,是我啦。”她撥開垂在臉上的頭發,露出清秀的麵孔,“嚇到你了?嘿嘿。”

雖然頭發長了,衣服換了,眼鏡也不見蹤影,但這狡黠的表情我真是百分之百不會認錯。“艾莎,是你。”我疑惑道,“你怎麽成了……這副模樣?”

她穿著一件白色的連衣裙,臉色也同樣的慘白。利落的短發此時變成長長的直發,隨著俯身向下的姿勢垂在臉前,隻露出兩隻眼睛,看上去就像是某個著名的電影角色……

“貞子?”

“答對了。”

她用力一拉,我借勢一蹬,攀著井口爬了出來。當看清周圍的景色時,我忍不住像之前那樣倒吸了一口冷氣。

除了我所在的這個,還有其他許許多多的井,相互之間隔開十餘米的距離。每個井口前方有一塊四方形的屏幕似的東西,現在大部分都暗著,隻有少數幾個—包括我麵前的這個—亮著光。透過屏幕,我看到另一邊是雜亂無章的臥室,一個穿著高領毛衣的短發女孩癱坐在地,正一臉驚恐地看著我。

我忽然感覺脖子有點癢,低頭一看,果然自己在爬出井後也變成了一襲白衣,披頭散發。

“還有這種遊戲?”我簡直無語。

“電影《午夜凶鈴》的世界觀。”艾莎笑嘻嘻地說,“當然,設計者做了一點小改編。”

“這已經接近惡搞了吧。”我說。

既然是遊戲,就會有遊戲規則。按常理想,既然玩家扮演惡鬼“貞子”,那麽任務多半就是像原作那樣爬出電視,把另一邊的玩家嚇死來獲取分數。

我正要朝屏幕走去,然而剛起身卻不聽使喚地朝後一仰,好像有看不見的絲線綁住了我。艾莎指了指我後麵。我轉頭一看,黑漆漆的井口像個黑洞,正一刻不停地要把我吸進去。

“你看電影時有沒想過貞子嚇完人後去哪了?她又為什麽不好好走路,非得爬出去?”艾莎朝井口努了努嘴,“喏,這就是解釋。在這個遊戲的設定裏,井是一切的根源,它注定要困住一個人,你不管跑多遠都會被它吸回來。所以你隻能趁著電視打開的時間努力卻嚇人,拚命工作賺取積分。”

“積分多高才能從井裏出去?”

“誰知道呢。”她聳聳肩。

她話音剛落,我的視野上方突然出現了三分鍾的倒計時,與此同時身後拉力開始漸漸加強。我心知這是遊戲設定的時限,三分鍾一到,井裏的力道必將大得可以將我直接拉回去,結束這一輪的嚇人遊戲。

“怎樣,要做嗎?”她揚起眉毛。

“隻能做了吧。”我看著屏幕那邊可憐的短發妹子,歎了一口氣。

我們趴在地上對抗著身後的引力,別扭地爬向屏幕。艾莎的井在我隔壁不遠,可她出來得早,把時間全花在給我解釋規則上了。我們剛掙紮爬出屏幕,她隻來得及對著妹子做了個鬼臉,就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嗖”一聲拉了回去。

剩下我和妹子麵麵相覷。

隔了一秒,她終於扯開嗓子大哭,我看到屏幕上方的分數像是打了雞血似地向上飆升。雖然不知道多少分才算通關,我還是絞盡腦汁努力擺出各種猙獰的樣子,朝她步步逼近,嚇得她梨花帶雨,連連求饒。

抱歉了妹子,我不是故意要嚇你的。我一邊嚇唬她,一邊在心裏懺悔。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上方的倒計時即將歸零,而我也感覺到了後方越發強大的引力。驚嚇獲得的分數已經達到五位數,卻還是沒有半點能夠通關的跡象。隻是看到眼前花容失色的妹子,我的腦海裏忽然閃過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

—也許通關的訣竅不在分數高低?

沒時間給我細想。隨著倒計時正式歸零,巨大的力量像一隻看不見的手,把我往回一拉。眼前的景象迅速後退,正當我以為自己又要摔進那攤爛泥時,我的後背卻忽然傳來柔軟而有彈性的觸感,隨後感覺到的是係在腰上和肩膀上的安全帶。

柔和的電子音在耳邊提示:“已到達火星航天機場。”

“怎麽樣,一玩遊戲時間就過得很快吧。”艾莎活力十足的聲音切了進來。

我摘下VR設備,用肉眼看著舷窗外的風景。遠處是紅彤彤的荒野和昏黃的天空,風卷起的沙塵鋪天蓋地,正是風景片裏熟悉的火星。近處是航天機場的起落架和密閉走道,形狀各異的飛船聚在這裏,在城市主腦的調度下有序起落。如她所言,我不知不覺中抵達了。

玻璃走道一頭連接飛船,另一頭連接著旅客到達大廳。在等待接機的眾人裏,我遠遠地一眼就看到了她。戴著眼鏡的少女正對著我用力揮手,她和遊戲裏簡直一模一樣。

“整個先遣基地分為內環和外環兩個部分,內環是生活區,麵積是一百二十平方千米,相當於地球上一個小型城市的中心城區大小。外環是實驗區和擴展區,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散布在火星各地的研究站,專門針對不同的課題設立……”

我和艾莎並肩漫步在生活區的街道上,聽她嘰嘰喳喳地為我介紹沿路景觀。除了天空的顏色,這裏的生活其實和地球沒有多大差別,依舊是由一個強大的人工智能主腦掌控全城的電子化運作。它像是城市的守護神,將人類護衛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以各種無人設備將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作為被保護者,人們隻需要安逸地生活在城市裏頭。

“基地的主腦很厲害。”我嘖嘖讚道,“在這種惡劣的自然環境下居然能把城市經營得這麽好,智能水平至少比地球上九成九的城市主腦強。”

“那可不。”艾莎驕傲地說。看樣子,她多半也參與了主腦程序的設計。

“隻不過這裏雖然舒服,終歸有些不足。”我拖長了語調,“再完美的城市,歸根結底也隻是一座城,這個宇宙明明這麽大,肯定還藏著很多意想不到的有趣玩意。”

“比如?”

艾莎眼睛撲閃地看著我,這感覺就像我們第一次在遊戲裏提起這話題時。隻是這一次我們終於麵對麵。在極近的距離下,我看到她的眼眸閃閃發光,美得簡直不像真實。

我的心忽然怦怦直跳,腦袋一片空白,原本想好的後半截話也不知飛哪去了。

“我所見過的事物,你們人類絕對無法置信。”我深吸一口氣,機械地念道,“我目睹了戰船在獵戶星座的端沿起火燃燒,我看著C射線在唐懷瑟之門附近的黑暗中閃耀……”

“你這是背的電影台詞吧?”她笑我。

“說得對,我其實都沒看過。”我鼓起勇氣拉起她的手,“不過我想在有生之年親眼看看—和你一起看。”

“真的?”

“一開始我就跟你說過,要帶你去火星以外的地方看看。我從來言出必行。”我緊緊握住她的手,“現在我來接你。我是認真的,艾莎。”

艾莎低著頭沒有說話,我隻聽到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越來越快,忐忑的心情讓我幾乎無法呼吸。正當我猶豫要不要借著氣氛勇敢親下去時,耳邊突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警告,生命體征異常,疑似情緒過激。”

我愣住了。這可是飛船上的提示音啊。

“可是對不起,我騙了你。”艾莎在另一邊說。

眼前的一切忽然被白光吞沒,連同手上的柔軟觸感也一並消失。我驚愕地想上前,卻發現自己正陷在一張躺椅裏。與此同時,我臉上也感到了異物的重量。

那個VR設備原來還戴著,未曾摘下。

我起身,看到飛船已經停在一個寬闊的大廳裏,舷窗望見的外麵是一排一排的大型機箱和液氮冷卻管,井然有序。飛船的艙門已經自動打開,步梯也放下,仿佛在邀請我下去。

去就去。我想起艾莎,咬咬牙下了船。迎麵而來的是一台巨大的中央計算機。它占據了整整一麵牆,隨著內部芯片的高速運轉,一股熱浪撲麵而來。

這是火星先遣基地的主腦,整個城市的人工智能中樞,像個盡職的保姆供養著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類。不知怎麽的,我隱隱感覺自己似乎知道它的名字。

“艾莎?”我無意識地叫出了心裏的名字。

“對不起。”它說。

從來隻在網絡上出現、頂級高手的技術水平、足以黑進整個飛船係統的黑客能力、還有這一路調度,瞞天過海將飛船帶入主腦大廳的至高權限……將所有一切聯係起來,“主腦智能”似乎是最符合邏輯的答案。

“可我怎麽也想不到,你竟然……”我苦笑,“真想不到。”

“對不起。”艾莎說。

“你還化身我喜歡的形象,來套我的話!”

“我隻是想找機會再告訴你真相。”

“你這個騙子!”我罵道。

它委屈地小聲說:“可我以為你會懂的。”

我長長吐出一口悶氣,轉過頭不再理它。看著架子上的大型機箱,我忽然沒來由地想起路上玩的第一個遊戲,那個由機器人奴役著人類,將人類固定在牆上豢養的世界。

轉念一想,不正是這台中央電腦的處境麽?

驟然間,我全明白了。

艾莎設計的兩個遊戲並不隻是為了打發時間和掩飾最後那一個高度仿真的VR場景。它隻是想借助換位讓我感受它的無奈。機器人豢養人類的世界隱喻著它作為主腦智能的處境,那口永遠無法逃離的井則是這顆星球的化身。她通過網絡的窗口短暫窺見外麵世界的一角,然而時限一到,她卻不得不回到那處陰暗的地方,等待外麵再次有燈火亮起。

主腦的使命是寫在艾莎程序最底層的語句,原本足以讓它打消一切逃離城市的念頭。可在我們初見的那天,我卻偏偏對她說了一句話,足以讓她無法再忍受眼前這一切的承諾:

我要帶你去火星以外的地方看看。

這對人類而言隻是普通的邀約,卻成為艾莎無法抗拒的至高**。對她來說,我和我所講述的風景就是茫茫沙漠裏海市蜃樓般的綠洲,明知自己不可能離開,可光是聽著那些描述,聽到那句承諾,她都像是短暫地解了渴。

多卑微的願望。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選擇將真相展示在我麵前。回頭想想,在剛才那些感同身受的遊戲裏,是她救了我,又陪我一同在午夜凶鈴的世界裏胡作非為。

我感覺心裏某處柔軟的地方被輕輕觸了一下。

“真拿你沒辦法。”我苦笑。

我激活主機的權限清單,發現在城市主腦的程序裏,地域事件響應要求始終有著最高的優先級,而艾莎的智能程序裏也有相應的限製。這意味著作為主腦智能的她必須始終保持在信號足以快速抵達的範圍內,以便在出現事件後第一時間響應。

這也等於將她禁錮在火星和周邊的一小塊星域裏。

“就像遊戲裏那樣,井裏必須有人……”我沉思。

“你想做什麽?”艾莎的聲音既期待也有忐忑。按照程序設定,一旦她離開太遠無法及時處理突發事件,那就會因為違反程序限製而自我毀滅。哪怕拋開這些,僅僅從“城市保姆”的角度出發,她的責任心也讓她無法拋下這裏生活著的人們。

但我也看得出,她是真心向往著外麵的世界。

難道就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既能將她從這裏救出去,又可以讓係統穩定運作?

“你不用費心。”艾莎仿佛猜到我的苦惱,體貼地說,“我想過很多離開的方案。隻是如果沒有一個智能中樞鎮守梳理,這城市很快就會陷入混亂,所以我不能走。”

“這未免太不公平。”我喃喃說道。

“謝謝你的諒解。”她笑道,“對我來說,隻是聽你講述那些見聞就已經很快樂。更別說閑暇時候還能和你玩玩遊戲,享受樂趣……”

“等等!”

她提到遊戲,我忽然靈光一閃:“那些VR遊戲是在你這運行的?”

“對啊。”

“裏麵的其他玩家都有誰?”

“玩家隻有你一個。”

“果然啊,也就是說……”我握拳高呼,“我們來賭他一把!”

幾天後,先遣基地的居民發現主腦變了。原先它總會把一切處理得很好,讓人幾乎察覺不到它的存在,可現在不光會偶爾犯下愚蠢的小錯,甚至在找它投訴時,它也會看心情似的給你兩種反應:

一種是“閉嘴!我很快就搞定!”。

另一種就是嚶嚶地哭,很可憐的那種。

管理員來了,查了幾遍程序都找不出問題。人工智能的響應始終及時,看上去它還在,隻是遭遇了無法解釋的性情突變。對此居民們隻能無奈接受。

與此同時,艾莎正趴在舷窗上張大了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柯伊伯帶的壯麗景觀。

“太神奇了。”她絮絮念叨。

艾莎的智能程序都遷移到這個少女形象的機器人身上,保留了記憶和性格,隻是少了之前依托主機展開的強大運算力。我們離開火星已經一段時間,早就超出了及時響應事務處理的範圍,然而她體內的程序卻還沒崩潰。

這證明我的猜想是對的—“井裏”必須有人,卻不是非她不可。就像我那時想到的,“午夜凶鈴”的通關訣竅不在於獲得分數,而是要找到一個替代者。

“不知道那邊怎樣。”艾莎托著腮說,“暴躁和哭包雖然樂意幹活,可他們沒經驗啊。”

“總得慢慢學習嘛。”我笑著說,“不光他們,還包括被你過度照顧的居民。”

“暴躁”和“哭包”是艾莎造出來的人工智能,一開始用來陪她玩遊戲解悶。但在之前遊戲裏,我卻把他們誤認為其他玩家,這說明他們在複雜度上已經足以通過圖靈測試。

或許在主機程序眼裏,他們已經符合“主腦智能”的標準,足以填上程序限定的空缺。我提出由他們暫時代替艾莎鎮守主腦,而他們同意了。

“現在到我們做決定了。”我對艾莎說,“你願意賭一把嗎?”

如果程序成功認可的話,她就可以達成自己的心願。失敗的話,她將會係統崩潰而死。

“為什麽不呢。”她笑嘻嘻地說,“我等這一天很久了。”

我們懷抱著私奔般的忐忑心情離開火星基地,每一天都提心吊膽。到了現在,我們終於可以放下心來享受這段旅途。

“再往前,估計能趕上看一場超新星爆發。”我觀察星圖。

“那還等什麽!”她握拳向前,“全速出發!”

這元氣十足的模樣,我真是愛死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