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花的少女

文/林格師

廣州真是個神奇的地方。

第一次見到那個少女,是在新港西路135號的銀行。銀行旁有一個海洋研究所,當我驅車從研究所破敗的大門離開時,正好邂逅了那個身影。

她的出現使我眼前一亮,因為那是一個清新靈動的身形—身材修長、腰肢婀娜,往上的頭發漆黑而長直。她穿著毛茸茸的藍色上衣,黑色打底褲,與那個灰暗破落的街頭形成鮮明對比。

車子路過她身邊時,我特地搖下車窗想看清她。她長著一頭如科羅拉多瀑布般的黑色長發,嘴唇塗抹得如紅櫻桃一般可愛迷人。她的臉蛋很漂亮,眼睛很有神,嘴角上揚,令人心馳。她左手捧著一盆花,像極了法國導演鏡頭下那個行走在意大利小街頭的鄰家女孩瑪蒂爾達。

這時,她匆忙走入銀行,隻留給我一個遙不可及的背影。

一個星期後,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裏。我的朋友希澤請我去珠影星光城吃火鍋,途中經過新港西路,我又很湊巧地碰到了她。她還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少女,依舊行走在馬路邊,背著一個藍色的背包。我之所以認出她,是因為她還捧著那盆上次見到她時所捧的花。

她應該還是個學生,一個浪漫的年紀。她讓我懷念起讀大學的時光,以及大學裏心猿意馬的女孩們,還有她們身上迷人的芳香。我看著眼前這個女孩,陷入了青澀懵懂的回憶裏,希澤在這時踩下油門,於是我們又分別了。

第三次遇到她,讓我感覺像是一個蓄謀已久的驚喜。我在135號的銀行辦理完業務後,正要踏出銀行的大門,這時她走了進來,這距離我第一次看見她已經有一個月了,她依舊抱著花盆,如視珍寶。

我實在忍不住了,隻好停下來問她:“靚女,請問您是法國人嗎?”

她突然就愣住了,站在原地不動,瞪大眼睛望著我。疑惑到:什麽?”

“你為什麽永遠都捧著這盆花呢?”我瞧仔細了,那束花是白色的,風鈴形狀,每朵有六片花瓣,花蕊的地方有一抹橙黃,不懂花的我判斷出這是百合。女孩把花盆貼在胸前,整個左手都埋進內側,看來它對她很重要。

少女說:“因為我喜歡花啊。”說著她便害羞地走進銀行。我佇立在門口看著她的背影,看著她走向一個窗口,整個過程她都沒把花盆放下來。

這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順手用黑莓手機拍下了幾張她的照片,把照片發給了希澤,讓他幫我查查這個少女。

“這是犯罪。”希澤在電話裏朝我吼道。

“放心,我隻是好奇,我可不會做壞事。”我安撫他道。

“原來你喜歡老牛吃嫩草啊。”

我在電話裏破口大罵,完了後我朝希澤喊:“老子一點都不老。”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一次駕車去了新港西路135號。因為希澤給了我一個地址,上麵有我想要的東西。我順著地址找到那裏。那附近有一個康樂村,村子對麵是中山大學,坐落在珠江河畔。那個捧著花的少女就在這裏讀書,她的名字叫支默覺,也是一種在二疊紀遍布全球的古植物的名字,而她就讀的專業正是生命科學。

當希澤把這些信息發給我時,他在電話裏一本正經地嘲笑道:“再也沒有什麽比置身於人群中,卻又得孤獨生活更可怕的事了。”

我朝他吼道:“你怎麽說得出這種話。”

“不。是斯蒂芬·茨威格說的。”他說,他的語氣顯然還有更深的寓意。

一大早我開車進入中山大學校園時,這裏還很冷清。門衛老兄給了我一個車位,他並沒有詢問我的身份,可能是我文質彬彬的氣質讓他聯想到了某個年輕的客座教授。

我漫步在古香的校園裏,這裏幾乎都是民國建築,幽靜的密林隨處可見,地上還有一些潮濕。參天的古木立在路邊,從巨大的樹蔭裏射過來丁達爾的陽光。

進入南大門後是一道長長的草坪,沿著草坪往上走,有一個惺亭,據說是為了紀念某幾位革命先烈所建,現在儼然成了年輕男女練習英語的地方。這個十二月的早上,來這裏的人顯然不多,此時廣州已遍地秋霜,所以那些上進的青年都還在被窩裏溫習。

按照希澤給我的信息,捧花的少女每天都會來這裏。她會利用每一個疏懶的早晨,有時讀英語,有時溫習功課,有時去附近的圖書館選一本好書。她會坐在惺亭的東部,太陽跑上來時,就望著路邊的榕樹和棕櫚發呆。

有時她也會往南,眺望國父的銅像,國父也望著她,他們兩個思考著不同的東西。

這一天我早早地停留在惺亭,把自己打扮得像一個學富五車的人。我站在亭子的一隅,看著捧花少女從我背後走來。她沒有特別注意我的存在,也不曾料到我是打破這個清晨寧靜的人。我轉過頭去,站在少女身前,她滿臉無邪的笑容對我說:“是你啊,好巧。”

“你還記得我?”我故作毫不知情。

“當然記得,昨天在銀行門口,你問我是不是法國人。”

“好了,就當我們已經認識了對方,那接下來是不是應該深入了解一下。”

捧花少女聽後低下了頭,她抱著花盆,收拾自己的背包,開始逃離這裏。“抱歉,我還有些事情。”她眨著眼睛,一手捧花,一手抓著背上單肩的書包。

她走遠時我朝她喊道:“可是你每天早晨都要在這裏度過啊。”

她愣住了,反過來看了我一眼,然後朝北麵的一棟大樓走去。後來我才知道,她匆匆望的那一眼是國父孫文,並不是我。然而她為何要逃走呢,又為何永遠要捧著那盆花,我毫不知情。

一個月後,我受邀參加了中山大學生命科學院的一個演講活動,作為嘉賓的我自然需要上台發表幾句感言。這一天許多生科院的學生都趕到懷士堂,演講的主題是關於海洋生命的現狀和未來。我對這拙劣的內容絲毫不感興趣,唯一值得期待的便是捧花少女的光臨。

希澤坐在我旁邊,他也是嘉賓之一,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不然憑我的學識,怎麽可能走進這個學術的殿堂。我們坐在最前排,直到演講開始了,我才看到捧花少女的出現,她輕盈地走在最後邊的位子上,盡量不讓人注意到自己,就好像一塊生疏的磁鐵把自己排斥在熱鬧的邊緣。而我在注意她,她依舊捧著那盆花,這讓我思考得很痛苦,她沒必要參加演講時也抱著花盆吧,那東西到底對她有多重要。

演講很快開始了,講話的人是一個矮小的穿著精致西服的胖子,他精神地挪上講台,開始了冗長的發言,他的話就像他的身形一樣,臃腫而虛弱不堪。等到他終於浪費掉了一個小時後,希澤抱怨道:“你得賠償我一個小時。”

現場爆發出劇烈的掌聲,後排許多睡夢中的同學紛紛被吵醒,這個時候按順序應該輪到我發言了。我接過話筒,站在高高的講台上,以一個特約嘉賓的身份,喊道:“枝脈蕨。”

現場氣氛突然凝結下來,無數雙怪異地眼睛看著我,我想這莫名的吼叫一定激起了他們的興趣,我看見後排那幾位昏昏欲睡的同學眼裏突然放出了光。

我頓了頓嗓子,開始講話,餘音回旋在台下那些稚嫩臉龐的耳畔。我能想象到他們的吃驚,但是我不必去在乎這些。我隻對那一個人說:“就像枝脈蕨植物存在於這世上一樣,一個優秀的地質學家總能浪漫地找到它的化石,所以不管你在哪,不管你深陷世界的哪個角落,我總能找到你。”話音剛落,我看見後排的少女匆忙起身,她踉蹌著跨過幾個座位,捧著她的花,提著一個細小的包,往懷士堂的門口跑去,她看起來狼狽不堪,就像有什麽猛獸在追她。

見狀,我把話筒甩給了無辜的希澤,立刻朝著會場之外衝去,路過中間的紅地毯時,眾人發出一片唏噓。他們一定會議論紛紛,現場也嘩然一片,但希澤會幫我收場。

捧花的少女並沒有跑遠,她瘋狂地奔跑著,我追了很久,直到英東體育館前才追上她。我抓著她的雙臂,發現她淚眼婆娑。

“為什麽要躲著我。”我問她。

她惶然對我說:“我這就告訴你原因。”她鬆開左手的花盆,可花盆並沒有掉下來,因為那東西就長在她的手上。她用右手抓著左手,絕望般地抵在我的胸前,她的左手臂竟然堅硬得如同木頭。

她哭著,似乎在一瞬間分裂為脆弱和倔強的兩個人格。她慢慢褪去左手上的衣袖,那本該長著溫潤手臂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幾段褐色的樹枝,那東西就盤根錯節的在她的肩膀處,與肉色的血痂交織在一起,顯得格外觸目。我被嚇傻了,她竟然長著一根“木頭手”。

她紅著雙眼看著我,似乎在朝我抱怨,現在你滿意了吧。她在怨恨,是我造成了這一切,揭開了她極力遮掩的秘密。

我小心翼翼地抓住她,她渾身都在顫抖,我一把將她摟在懷裏,雙手抱住她,她的“左手”硌在我胸前,有點生硬,說不害怕那是假的。可我知道,那時她已經長進我心裏了。

學校外的熊孩子咖啡店裏,三三兩兩地坐著幾對年輕男女。我和這個名叫支默覺的少女對坐著,她擠出一副笑臉,跟我講訴曾經有一個追求她的小男生,在發覺她左手的秘密後是如何嚇得屁滾尿流的故事。

其實我也很害怕,解開秘密的那一刻,整個人都是驚怵的,但慢慢就平息了,也許在我心裏始終都不敢承認這一事實。咖啡店的老板娘在這時走過來,她詢問少女是否要把手上的花盆交由他們保管。我搶著對她說:“不必了,我就喜歡看她捧著花的樣子。”

老板娘灰溜溜地走掉,而少女卻害羞地低下了頭。我們各自喝著拿鐵與摩卡,沉默了一段時間後,少女突然問我:“你為什麽不害怕啊。”

我反問她:“我為什麽要害怕。”

她停下來攤開纖細的右手,這代表一個數字:“包括你在內,至少有五個人追過我。”

她邪邪地笑著,頭略向上,很多人做這個動作都是在回憶過去,我還能記起他們的名字和樣子,還有他們狼狽逃竄時的動作。他們在看到我的左手時,第一個動作是後退,然後是瞪大了眼睛,像看著怪物一樣看著我,他們會在我解釋之前瘋狂逃走。”

我哈哈大笑起來,這個時候應該盡量避免悲傷。其實我很想再詢問她關於左手的事情,但考慮到這隻會徒增少女的煩惱,於是我決定閉口不提。

我們彼此對望著,看到她露出由衷的笑容我很開心。我把手支在下巴上,問她:“你叫支默覺對吧。”她回答說:“對啊。”

“那你的同學怎麽叫你。”

“默覺,或者阿覺。”

“那我叫你小覺吧。”

“好,那你呢。”

“叫我阿林。”

“不,你年紀大,叫你大林吧。”

“什麽,大林?”我說完,她的臉像被夕陽燙過似的通紅。

走出熊孩子咖啡店的時候,小覺給我留了電話號碼,她並沒有住在學校裏,而是住在學校附近靠近珠江的一個小區裏。我開車送她回去,她在很遠的地方就下了車,站在車門處說:“謝謝你。”

我把車停在原地,看著捧花的少女漸漸沒入人流中,她的背影依舊靈動。

此刻天空霧蒙蒙的,街上來往的車輛行人湮滅了白天的一切。我不禁想起那句關於小城的詩歌來:除了風,沒有人記起往事。是啊,一座好的城市它能安撫人心。就比如此時此刻我打開手機,鋪天蓋地的短信提示便朝我湧來,有一則廣告上寫著:廣州花都皇冠假日酒店,給你飄飄欲仙的體驗。

我順手把鏈接發給了希澤,他更需要這個。而希澤也默契地在這時撥通了我的電話。看到他的名字出現在我的手機屏幕上,我突然想起就在數小時前,我剛把一個爛攤子甩給他。本以為他會對我發一大通牢騷,或者直接吼我,可他卻顯示出不正常的平靜。

“阿林啊,你這次可是害了她。”

“誰。”

“那個少女,支默覺啊。”

“為什麽。”

希澤沒再說什麽,這些天他老是故作神秘,讓我覺得他一定在隱瞞一些事情。

第二天早上,希澤帶我去了逸仙醫院,幾個醫生接待了我,他們告訴我,捧花少女支默覺是得了一種怪病,她的左手處先天性地長著一段植苗。

“這種情況我們從沒見過。”一個叫鄺謙的博士解釋說,“自然界裏動植物共生的事情很常見,但是這種植物直接長在人身上的情況還是首例。”

的確,很早之前我也聽過一種叫冬蟲夏草的生物。關於蟲草的生長,人們深感神秘莫測,並對它十分敬畏,認為它是具有靈氣的,所以至今都視它為珍貴的藥材。然而蟲草隻是昆蟲與真菌的結合體,真菌生長到昆蟲內部,影響了其形貌的發展而已。

“她的情況並不像是共生,倒像是嫁接。”鄺謙博士又說,“她手臂處的細胞和植物細胞是可以兼容的,所以植物才能生長到她的體內,與她的組織細胞融合,這樣就像是從她手上長出來的,而她原本手上的細胞則被這些植物所取代了。”

鄺謙博士滾動著手上的鼠標,在網絡上搜索著WS·霍華德在1906年的一本著作《植物生命中的新創舉》,這本書裏提到一句話:如果提供植物和動物體所需要的,兩者都合適的原生質體基礎,那麽把它們融合在一起是可能的。“當時的這個論斷在生物界引起一片嘩然,後來基因工程和微觀生物學的不斷發展,更是使得人為融合動植物細胞成為可能。

鄺謙繼續在網絡上搜索著,他翻出一篇於1986年發表在《生物學雜誌》上的論文,作者是一個叫劉東華的學者,他在文中指出了植物細胞和動物細胞融合所需要的各種因素,不過它們都隻停留在實驗室的單個細胞培養基裏。實驗所使用的動物細胞還必須注入相應的抗體,才能避免排斥的進行。

“問題就在於,這個女孩身體裏的細胞與植物細胞融合是先天的,是來自大自然的神秘力量,如果解開這個秘密,那一定會是生物界最重要的新聞。”

我搖了搖頭,“你們慢慢研究去吧,我隻關心你們能不能治好她。”

鄺謙博士說:“在幾個月前,我們一定會說不能,因為那時我們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是做截肢手術,但那存在著風險。因為把植苗移除的話可能會導致女孩身體裏正常細胞的病變,它們是融為一體的,我們無法排除風險。”

“那現在呢?”

“她很幸運,你們應該感謝顏光美團隊。”

顏光美,我突然記起這個名字。早在2014年的10月份,國內媒體鋪天蓋地地報道了一則消息,講的是中山大學一位叫顏光美的教授研究並發現了癌細胞天然克星M1病毒。這種M1病毒具有選擇性殺傷腫瘤細胞的特性,對肝癌、直腸癌、**癌細胞的殺傷力最為明顯,又不會影響正常細胞。該實驗結果論文發表在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刊上,引發了重大的轟動。

“可那是治療癌症的,跟治療小覺有什麽關係?”

“你聽我說完。雖然顏光美團隊發現的M1病毒是針對癌細胞的,可他們在研究中也發現了另一種M病毒,在論文中他們並沒有提及,因為M1病毒引起的話題顯然會蓋過它。我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如果把M1病毒比作為訓練有素的空軍,那麽M病毒則是一個剛進入兵營的愣頭小子。”

“你的意思是?”

“我們可以把它訓練成殺死女孩手上植物細胞的強大士兵。”

快到中午時,我們從逸仙醫院出來,我獨自一人開車前往小覺家。進入她住的小區時,我發現這裏熱鬧得和菜市場一樣,數十人擠在樓梯口,幾個攝像師整裝待發地對準小覺的必經之路。隻見小覺從人流中緩緩走出,人群立刻分成兩半,像一塊撕爛的麵包,而後又默契地合上。

小覺低著頭,她捧著花的“手”在顫抖,人們的注視拂亂了她的劉海。

人群把她牢牢圍住,有人伸出了話筒。我立刻反應過來,這應該是某個報社的記者,也有可能是不入流的小媒體人,但不管怎樣,這些采訪一定會傷害到小覺,一向低調的她就是為了避免現在這種情況。此刻她尷尬地站在人群中,佇立,不均勻地呼吸,不知所措。

我二話不說地擠進人群,人群的最中心被我衝得稀疏退讓。我拉著少女的右手,氣勢洶洶地衝了出來,我把小覺送上車,對著後麵的人群豎起中指,然後趁哄鬧猛然踩下油門。

匆匆追趕上的鏡頭正好拍下我這不雅的一幕,但我毫不在乎。

我們從新港西路撤離,少女坐在副駕駛上低著頭,她沒有說話,紅著臉,直到我停下來望著她,她才說:“為什麽,為什麽會發展成這樣。”

“都是我不好。”我安慰她。

的確,在我昨天搞砸的那場演講中,捧花的少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這足以把她推到風口浪尖上,知道秘密的人會把她的事情說出去,於是她成為了所有人談論的對象,而恰巧是這些正在無形中傷害她。

“不是你的錯。”她矢口說道,“是我,都怪我。”那一套宿命論很讓人心疼。

我請小覺吃了一頓午餐。在寬大明亮的落地窗房子裏,她突然哭了出來,不停地抹著淚水,嘴裏喃喃道:“為什麽你知道真相,還對我這麽好。”

我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隻好學著詩書裏那些滿腹才氣的公子哥的語氣說了一句:“上帝少給了你一隻手,就要多給你一點關愛啊。”

她馬上愣住,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看了很久很久,就像那天在大學裏她看著國父的銅像。

在把少女送回去的路上,她還是沉默著,我也沒有說話,其實我有話要說,但是不知道該怎麽開口。鄺謙博士希望我跟小覺談一談,讓她去接受治療,他花了一上午的時間給我證明M病毒的能力和準確性。

我決定先不告訴小覺,畢竟M病毒還隻是在實驗階段,我不能讓她再承受任何苦難了,這是我的決心。

星期五的下午,小覺是沒有課的,我準備在她上完課後帶她去逛“上下九”。小覺告訴我她從沒去過那裏,也沒去過任何人多的地方,她唯一能做的是找一個孤靜的地方,一個人靜下心來研讀生物,直到找到自己的歸途。

我來到少女的教學樓前,在一樓上最後一堂課,我站在榮光堂的停車場旁,正好可以看到她的教室。小覺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裏,十分不顯眼,即便是憤世嫉俗的年輕教師,也很少會把目光放在那個地方。

小覺端正地坐在桌前,她用右手認真地做著筆記。下課鈴響的時候,小覺匆忙收拾東西,她總要最早走出教室,那樣同學們才不會注意到她的存在。而這一次她沒有,就在她剛起身準備走時,一個男生遞了一張紙條給她,她看了一眼,再看著跑出教室的男生,就在位置上停了下來。

十幾秒過後,我收到了小覺給我發的短信,上麵寫著:“大林,很抱歉,我正在做一個實驗,恐怕今天都沒空了。”

我回複她:“沒事,學習要緊。”我呆呆地望著她,她為什麽要撒謊呢。

教學樓的側邊是一片低矮的小樹叢,稀疏地種著幾棵柳桃,我躲在後麵,沒有離開。透過窗戶我看見小覺一直坐在最後的位置上,她的同學紛紛路過她,帶著吃驚或詭譎的笑容。大概過了二十分鍾,最後一名紮著雙馬尾的女同學也離開教室後,小覺還沒有走,她靜坐在位置上,淡然地望著眼前。

一個男生在門口看了幾眼後走進教室,他就是剛剛遞紙條的那個人,很高,又很壯,頭發很長,眼神犀利,麵龐瘦削。

男生走向小覺,他在她麵前站了一秒,然後少女很默契地跟在他後麵走出教室。他們並排行走在學校的榕樹下,一路上都沒怎麽說話,小覺左手捧花的樣子像是一個剛剛收到男友花束的小女人。

我緊跟在他們後麵,心裏很難受。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到了熊孩子咖啡店,但我沒有跟進去,因為咖啡店狹小到足以讓他們發現我。他們靠著窗戶坐下,開始聊天。小覺露出幸福的笑容,那神情就像安靜下來的野鹿,是我從未曾見過的。我吃醋了。

我悵然離去,就像遠離了這個不太冷的冬季。

“希澤,出來喝酒吧。”脆弱的我撥通了希澤的電話。

希澤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他用一種神秘兮兮的口吻說:“五分鍾。”

六分鍾後他駕駛著黃色的跑車到來了。這是一輛黃色的低級車,但希澤自豪地宣稱,他就喜歡這種獨一無二的橙黃,就像我義無反顧地喜歡著那個捧花的少女。

他笑的時候鼓起腮幫,讓我很想上前去捶上一拳。整個下午,希澤都帶著這種笑,其間他帶我去天河區打保齡球,後來我們在天河北路460號的沃凱街喝得爛醉。

希澤歎息著問我:“你還記得上次我對你說的那句話嗎。”

“哪一句。”

“茨威格說的那句。”

“不記得。”

“阿林,雖然你常和我鬼混在一起,欣賞不同的女人,可你依舊是一個孤獨的人,從你執念於那個少女,便可看出你內心孤高得多麽可怕。”

“你在說什麽。”我晃著腦袋看見希澤從一個變成兩個,隻見兩個希澤無奈地搖著頭。

第二天清晨,我恍惚著醒來,發現自己正在蘇芙酒吧,房間裏幾個年輕貌美的姑娘正躺在希澤身上,滿地的狼藉讓我不難推斷出這裏發生了什麽。

這時,我突然接到鄺謙博士的電話:“快去,石室聖心教堂!”

我沒有吵醒希澤,獨自離開蘇芙酒吧。路上,明晃晃的陽光照得我眼睛生疼。我打車到了石室聖心教堂,今天是星期六,教堂前攢動著成千上萬的人頭,作為東方的巴黎聖母院,這裏常會吸引那些不是那麽虔誠的遊客前來遊玩。

我朝教堂走去,人群的中央像是有什麽被團團圍住了,因為那裏傳來了喧鬧,很像我小時候在街頭看馬戲時的嘈雜場景。突然從最裏麵傳來一陣尖叫聲,前方的人紛紛後退,後麵的人仍在往前擠,場麵一度混亂。我也拚命擠了進去,等我快接近中心時,見到了我最不想看到的一幕,隻見捧花的少女摔倒在地,她的左衣袖被撕扯爛,露出一條完整的手臂,“左手”徹底暴露在空氣中。

這就是人們尖叫的原因。她的左手臂簌簌地抖動著,難以控製自己的平衡,隻能本能地蜷縮在一團。而她周圍的人都紛紛拿出手機拍照,看著這個身體裏長出植物的奇怪女孩,驚歎生命的離奇。然而除此之外,根本就沒人打算上前幫忙。偌大的教堂廣場前,這更是對神靈和人性的一種諷刺。

人流還在不斷湧動,越來越多的人在趕來,有些人甚至不去排隊就直接進入教堂,圍攏過來看熱鬧。我看見晶瑩的淚珠從小覺臉上滑落,她不敢抬頭,因為那需要莫大的勇氣。

我衝進去了,衝進了最紛擾、最罪惡的中心,我脫下外套披在小覺身上,並把她扶起來帶離人群,有人圍堵在我們周圍,離得最近的某個哥們挨了我一拳,我回頭望了一眼,看到了昨天帶小覺去熊孩子咖啡店的那個男生,他在邪惡地笑。後來小覺告訴我,他的名字叫程峰。

我們打車逃離現場,回到家時,少女還在哭,從她濕潤的右手裏滑出一張紙條,我接過來,隻見上麵寫著:“給我一個機會重新認識你好嗎。”落款是“翩翩少年程峰”。我憤怒地把它踩在地上,用力扭轉了幾下,直至紙條粉碎。

小覺顫抖著對我說:“追我的五個人裏麵,他是第一個。”

“昨天,他……”

“好了,不要再說了。”

我能想象他說了什麽花言巧語,想要騙取女孩的信任,然後帶著扭曲的心理撕碎她,讓她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暴露在陽光之下。他沾沾自喜,成為了那個揭開秘密的人。我所能想象到的人性黑暗,全在此刻湧現。

我無法再說什麽,因為最應景的那抹溫順的陽光正打在少女臉上。可這時她卻毫無征兆地在哭泣,她小心翼翼地啜泣著,生怕驚擾了周圍的一切生靈。她的眼眶已經很濕潤了,把我遞給她的兩包紙巾都用完了,證明了女人是水做的生物。看到她傷心的樣子,我覺得應該讓她去鄺謙博士那裏試一試。

“你想試著去醫一下自己的左手嗎?”我試探性地問道。

她那空洞的眼神望著我。我知道,我一早就知道答案,她是一定會去試的,哪怕那條路痛苦不堪,她也會去試,這不正是處於逆境中的人的本能反應嗎。

好在她沒有自暴自棄,等她點頭的那一刹那,我好想流眼淚,我在心裏罵自己不是一個純爺們。

星期六的中山大學是很恬靜的,早上的學校裏往往見不到幾個人,隻有籃球場上有幾個陽光的小夥子在起飛。

我抱著一個籃球,穿著麥迪的球衣,友好地加入到場上去。他們似乎也很歡迎我,很久沒運動使得我動作很不麻利,但是麵對這群後起之秀,我依舊能嫻熟地運球,詭異地轉身,然後起飛,投球,再精準地聽見球“唰”地進入籃網的聲音。

打了幾個球後,我發現自己的對手是一個高高壯壯但臉部偏瘦的帥小子,他叫程峰,穿著科比的球衣,露出堅實的肌肉。我還不能確定他的實力,在他投第一個球時,我試圖跳起來把他蓋下來,但是我沒成功,他很強,強到我撲了一個空。

我上前一把抓住程峰的腦袋,他剛投完籃身體不穩定,我們一同倒在地上,我坐在他身前,先揍了他的腦門,他死死地掙紮著,但無濟於事,我架住他的身體,開始胡揍他的臉。三到五拳後他的同伴才反應過來,他們上前抓住我,程峰從地上爬起來,開始揍我。

我掙紮出去,又和程峰扭打在一起,於是局麵就變成了幾個人在群毆我,而我在揍程峰,場麵極度混亂,我聞到了鼻子裏的血腥味。直到路過幾個去晨跑的教職工,他們一夥才住手抬著程峰逃離籃球場。

幾個老頭把我扶起來,他們看了我一眼,驚訝地喊道:“你就是那天那個特邀嘉賓!”

我笑了一聲,一瘸一拐地從地上撿起我的籃球,然後慢慢朝南門走去。國父先生見證了我的決絕,有冷風從背後吹來,朝陽也露出溫暖的端倪。我的影子很長,我踩著自己的影子前進,覺得這一刻很爽。

不久後希澤打電話來責怪我:“聽說你一個人去學校打架了,你這樣做是不對的……你應該叫上我。”

我一邊衝洗著遍體鱗傷的身體,一邊回複他:“想了想,暴力還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盡管這樣做讓我覺得刺激。”

我帶著小覺去找鄺謙博士時,後者顯得很熱情,他們兩個早就見過了,但這一次,鄺謙博士信誓旦旦地宣稱,他一定能治好小覺的病。

我陪著少女在許多張紙上簽字,這次的治療是在暗地裏進行的,因為不管是M病毒還是M1病毒都還未臨床使用,小覺就這樣半推半就地成為了一個實驗品。

第一天,小覺在醫院裏檢查了身體,醫生抽了她的血液,給她注射了一些抗體疫苗,讓她回家休息幾天。鄺謙博士特意叮囑她,不要吃辛辣的食品,不要服任何藥物,不要做劇烈的運動,他忽而邪魅地看著我重複,不要做劇烈的運動。

幾天後我把少女送到逸仙醫院,鄺謙博士帶我去辦理特殊的住院手續,對我說:“做好準備吧,在未來的一個月裏,你都不能來看她,到時候我保證把她還給你。”

他的目光堅定如果核,這使我相信了他。

就這樣我的世界突然空缺了一半,這種狀態持續了有二十多天。這後來的一天晚上,希澤突然出現在我家門口,急促地敲著門,把我扯到他的車上。

“怎麽了。”剛換好衣服的我問道。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希澤說。說完他就認真地開起車來,環城高速上,他竟然飆到了180邁,於是我們在二十分鍾內便趕到了逸仙醫院。

鄺謙博士站在門口迎接我們,他的樣子很慌張。我們穿過一棟大樓,進入到一個花園,花園裏黑壓壓的,靜謐得讓人窒息。鄺謙博士舉起一個手電筒,對著不遠處一棟低矮的小房子。

在羸弱的燈光下,我看清了那座房子的輪廓。它位於偏僻的角落,如果不是特別注意根本發現不了它的存在,因為它的全身都被藤蔓和葉子遮蓋著,周圍野草叢生,想必很久都沒有人來過這裏了吧。

鄺謙博士幽幽地說:“阿覺她就在裏麵。”

挺好,我正想看看她呢,細算下來,我也有二十多天沒見過她了。我正要走上前去,希澤一把拉住了我。

隻聽見窸窣的響動從前方傳來,月光仍舊照射著那座矮房,然而我清楚地看見,房子上的藤蔓正在移動,枝葉在緩慢抖落,一層又一層的藤蔓掉在地上,像是有意識般朝我們湧來。

希澤扯著我往後退,鄺謙博士也早已躲閃至一旁。那些藤蔓在空中揮舞了一會兒,便悉數撤回去了,就像有人在精準地控製一樣。

“怎麽回事。”我走上前去抓著鄺謙的衣領。

希澤把他救下來。“聽我慢慢說。”他咳嗽著。

“這一次我們重新觀測了一下女孩的細胞,我們發現了一個十分重要的信息,她的細胞裏可以轉錄出一種特殊的RNA。這種RNA操縱著細胞進行一係列反應,這個反應包括溶解植物細胞的細胞壁,使得葉綠體存活和維持細胞核的活性。這裏麵的原理很複雜,我們暫且隻觀測到這一事實,這也更加能解釋這個女孩的身體裏為什麽能長出一株植物來。”

“那又怎樣。”麵對鄺謙博士講的一大堆專業術語,我顯得急不可耐。

“你別急啊。”明亮的辦公室裏鄺謙博士給我們端來了咖啡,“我們從她的細胞裏提取了造成這些反應的特殊蛋白質組合,並把它注射到小白鼠身體裏,我們還十分投機取巧地往小白鼠的細胞裏注入了活性葉綠體,你們猜發生了什麽?”

“什麽?”

“葉綠體存活了下來,它並沒有被細胞質所溶解,而且更加不可思議的是,葉綠體在白鼠體內發生了反應,它產生了大量葉綠素,在表層進行了光合作用,產生的大量氧氣和糖類最終又被白鼠細胞所吸收。”

說著鄺謙博士拿出幾張照片。照片上幾隻實驗鼠變成了渾身綠色、圓圓滾滾的肥鼠,就像變異了一樣。

“我們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情,這完全是意外發現。太不可思議了,試著想想這將給生物界帶來怎樣的變革。”

的確很可怕,想想如果給每個人植入葉綠體,那麽人們單單靠曬太陽就可以獲取生命所需要的能量,人人都是無敵的小浩克。

“這跟小覺有什麽關係。”我問道。

“當然有關係。這是從她體內發現的,她的身體裏與生俱來就存在著這種基因,這是我們以前沒有發現的,所以當我們把M病毒注射到女孩體內時,並沒有取得相應的進展,我們沒能殺死那些植物細胞,相反,這次治療幫助了植物細胞的擴散,女孩左手的植物迅速增長,它的根部滲透到女孩的半個身體裏,既而又往外無限衍生,長出許多條藤蔓,剛才你們看到的,正是那個女孩。”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按照我們最新的研究,可能是女孩身體裏的那種特殊蛋白保護了植物細胞,以至於M病毒失去作用,並且得到了一定的RNA信息。這就相當於你派一隊意誌不堅定的士兵去攻打恐怖分子,結果被他們策反回過來攻打你自己一樣。”

他的比喻很形象,形象到我想拿桌子上的煙灰缸砸他的腦袋。希澤製止了我,他把我拉出醫院的那一刻,鄺謙博士滿臉歉意地說他一定會找到解救小覺的辦法。

我不得不繼續相信下去,然而這一次鄺謙博士沒有讓我失望。大約一個星期後,我們再來看小覺時,她住的那座低矮的房間已經褪去了綠色,取而代之的是紅色的磚瓦。我們進入房間,看見小覺無精打采地躺在**,她的“左手”變得非常大,碩大的根枝延伸至床下,一朵野百合綻放在最末端。

“在遇見你之前,我就是這樣的風鈴木。”

她沉重地抬著左手臂。那棵枝子瑟瑟發抖,最尾端的花已變黃,一種淡淡的憂傷的黃。她稍微動一下,一些藤蔓就從枝幹裏長出來,盤旋在病床旁。

“這些天我想了很久。”少女收起她的藤蔓,突然又從她的左手臂處長出了一顆野草,接著是另一顆,“如果不是你,我永遠都會把自己沉浸在小小世界裏。謝謝你。”

我把食指放在她的嘴唇上:“別說話,好好養病。”她微笑著點頭。

我們離開少女的房間,徑直去了鄺謙博士的辦公室。

“我們這次重新編碼了M病毒的任務,利用它去殺死少女體內某些特殊的RNA,使得轉錄工作不能進行下去,這樣也就不會產生那種特殊蛋白。植物細胞失去保護後,人體的免疫細胞會把它們當作異物清除,這比強行殺死它們更加有效且風險小,隻要我們悉心引導,就能讓女孩重新長出手臂來。”

“有多大的把握。”我問他。

“恐怕這次我會毫不謙虛地說百分之百,不僅理論上說的通,我們無數次的試驗也證實了這一方法的可行性。”

我看著鄺謙博士嚴肅的臉,心想他一定在認真對待這件事。

幾天後在我接小覺出院的時候,鄺謙博士滿臉都是自豪的表情,雖然少女的手上仍舊長著一株植物,但相比幾天前她的左手長出無數的藤蔓當然要好許多。“她這是回到了最早的狀態。”鄺謙笑著說,這一個多月的折騰隻是讓我們摸清了基因的秘密。”

他讓少女回去好好休息,到時候準備做最後一次手術,徹底清除掉那本不屬於她的花朵。於是在這幾天裏,少女依舊為自己裝上了花盆。

我在旁邊幫她。“其實你這個樣子很美。”我盯著她**的左手臂說,“真的,很美。”

少女並沒有說話,她笑得很甜,甜到打濕了我們共同的回憶。這幾天裏我們無所事事,從日出起,我們開始逛街直至落日,再去沿江路的酒吧體驗醉酒的文化,我們在空寂的夜晚遨遊珠江,在某個陽光明媚的午後登上黃埔的油輪。

我們也爬上了廣州塔,登上幾百米的高空,望著城南與城北,覺得這一片世界也就覆於股掌。這一輩子很長,找個有趣的人共度是件大事。

我們吹著高空舒爽的風,少女俏皮地看著我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她伸出左手,從那個灰色的花盆裏蹦出幾朵黃色風鈴木,花朵往上長,綠色的葉子噴湧出來,不斷向外冒,頃刻間就包圍了我們。

我驚訝地看著她。她抖動著左手臂,濃密的葉子掉落下來,那幾朵巴西國花也掉下來,隻剩下光禿禿的枝幹。

辦公室裏,鄺謙博士突然對我板起麵孔,他突然把我叫到這來,聲稱有十分重要的事情。他沒有給我衝咖啡,灰白色的房間裏似乎沒有了氧氣。

“阿林,我們該坐下來俗氣地談談資金的問題了。”

“錢不是問題。”我告訴他。

鄺謙博士失望地坐下來,搭著金字形的手撐著自己的雙下巴。“這一個多月來,我們的研究和治療成本都是極其昂貴的,我們采用著世界上最超前的技術,為了解決基因組問題研究,我們甚至動用了天河二號,要知道,它每計算一次,大亞灣的核電站就要抖動一次。預算已經嚴重超支,再這樣下去我們根本不可能在暗地裏繼續研究,我們這項研究盡管有效,但是得不到法律上的認可,所以申請不了研究經費,如果不盡快支付這些賬單的話,我想最後一次的大手術無法繼續下去,我們還可能麵臨無窮的官司和道德的拷問。”

“明說吧,要多少錢。”我向來討厭有些人的拐彎抹角。

“這個。”

他說出的數字使我震驚。

我開始打電話給希澤求助,可希澤破天荒地拒絕了我,這還是第一次。他在電話裏對我說:“抱歉,阿林,這次我真的幫不了你。”

我笑了笑說:“你想多了,隻需幫一個小忙,把我能挪動的資產計算一下,幫我全部交給鄺謙博士。”

電話沉默了很久。

“阿林啊。”

“怎麽了。”

“你真的要這樣做?”

“錢這種東西,沒了可以再賺嘛。”

我匆匆掛掉了電話。晚點的時候,鄺謙博士收到了錢,打電話告訴我,明天就可以帶少女去做手術了。

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小覺時,她矜持地笑著,就像一個小時後,我把花都皇冠假日酒店的門卡交給她時,她露出的那種帶著紅暈的少女的微笑。

我們彼此對望了8.2秒,情感學家解釋說這幾秒的凝視至關重要。少女盯著我的眼睛,突然問道:“為什麽是我?”

“愛情這條路上,從來都不講為什麽啊。”

少女揚起嘴角說:“這都是騙人的。我有一個朋友,她長得很漂亮、很迷人,性格是小鳥依人類型的,你也一定會喜歡。”

“我怎麽從不知道你有這麽一個朋友,她叫什麽名字。”

“吳小芹。”

“可是我隻喜歡你啊。”

晚上七點,我和小覺吃過晚飯後,準備前往酒店。小覺突然說她要回去一下,要給我一個特別大的驚喜。她拒絕讓我送她,而是搶過門卡,蹦躂著跳上了一輛出租車。

九點時,我也開始動身去酒店,門牌號已經告訴了小覺,她一定在那裏等我。當我把房間號念給服務員聽時,兩個門侍小夥子對著我詭笑,他們告訴我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已經先行去房間了,她捧著一盆高貴的黃色的花。

可我還是接通了,像是預感到有什麽事要發生一樣。小覺的聲音很柔和、很淡然,電流並沒有完全消去她的不安和傷痛。

“再見了,大林。”

我問她:“你在哪?”

“我在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應該忘記我重新生活,我已經連累你太多了。”

“傻姑娘,遇見你我便得到了世上的一切。鄺謙博士這次一定能治好你,剩下的是我們共同麵對未來,你在哪,我去找你。”

“不,大林,這是我的決定,我會離開,不要再來找我。你知道嗎?大林,我時常在想或許我本來就是一株植物,也許適合我的隻有黝黑的泥土,我會枯萎,會消散在秋風中,化為落葉。而你會遇見更好的愛情,她一定擁有我的所有優點,卻沒有我的不足,她有十一分的美好。”

“可是我隻愛你啊。”

“別這樣,如果你真的愛我,現在就去房間裏,她是一個好女孩。”

說完,電話那頭頓時泣不成聲,洪水般的思念朝我湧來,我聽見了那頭黃昏墜落的聲音,聽見了曙光被黑夜吞噬的聲音,聽見了枯藤下昏鴉的哀鳴。少女嗚咽著,顫抖著說,“永別了。”

電話裏傳來忙音。我推門而入,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水出芙蓉般的少女,她**著身子,左右手交叉在胸前,像魯冰花一樣至純至潔。

“你叫什麽名字。”

“吳小芹。”

我開始親吻她……

第二天很早的時候,吳小芹還躺在我的身上,她酣睡的樣子很恬靜。我輕輕推開她,獨自穿好衣服走出房間。長廊上希澤在等著我,見到我過去,他呆呆地走過來。

“阿林,我幫不了你,因為你是一個用情至深的人,而我隻是一個商人,商人總會計較利益,如果我幫了你,破產的不隻是你,還有我。如果我們中一定有一個會破產,我希望這個人不是我,因為你不能成為像我這樣的人。往後如果你缺錢我會幫你的,因為你仍是我的好兄弟,但不是商業夥伴了,我現在的合作夥伴是鄺謙博士。”他遞給我一張名片,“有什麽事找我,但現在我會開走你的車,那也是你原有資產的一部分。”

他看我愣了一下,繼續說道:“阿林,你真是天真得像一個小孩。”

說完他就走掉了,留下我握著他的名片。希澤終究還是拿走了我的一切,就像當初他幫我把這一切建立起來一樣。他是商界的翹楚,希澤,本身就是凱撒的意思。

那麽留給我的又剩下什麽了呢。我急匆匆地趕往醫院,病房裏,一個年輕稚嫩的臉出現在我眼前,他胸前纏著繃帶,應該是剛做完手術不久。

我朝鄺謙博士吼道:“你這手術還能變性啊。”

看得出她們姐弟感情很深。最早的時候,捧花的少女便常去銀行,她常給她弟弟寄錢,也給他寄去生活的希望。現在她幫他治好了怪病,卻在無形中傷害了我,作為補償,她介紹了吳小芹給我。

而這一切又算什麽呢。

長廊上,鄺謙博士孜孜不倦地給我介紹他新培育出來的葉綠體蝸牛,而一大群來自《羊城晚報》和《南方都市報》的記者也擁堵在醫院周圍,其中一位笑靨如花的美女記者把話筒遞給了我。

“請問您是林先生吧。”

我跑開,衝出醫院,一直衝過新港西路,衝過鷺江地鐵站,衝過人來人往的街頭,衝過繁花似錦的季節,最後來到少女就讀的學校。這裏風平浪靜,草坪上國父的銅像依然屹立著。我突然覺得自己能夠理解國父大人伸手向前的手勢了。

因為那是—未來。

未來我騎著單車,載著吳小芹在褐色的路麵行駛,她緊摟著我的腰,我很喜歡這個動作,這讓我有一種被束縛不至於空虛的感覺。我們一直騎行,吳小芹會歡脫地歌唱,沒心沒肺地同我大吼大叫。

我們也不知道騎了多久,也不知道廣州城郊竟然有這種地方。我們路過一片油菜地,往下是一望無際的珠江三角洲平原。微風吹過,地上的植苗窸窣地移動著。

是她。

我望著平川上的所有綠色,象征生命的綠色。她已然無處不在,那天在廣州塔頂上,她就告訴了我,她可以控製植物,她可以感受到一股力量,足以融入泥土,穿過溪流。那似乎是她的歸宿。所以我去白雲山也是為了碰到她,追到這裏也是為了遇到她。我似乎看見名為支默覺的少女站在地平線的盡頭,從她的左手裏變幻出森林和綠地,她很快覆蓋了大地,就像數個紀元前,那種大羽葉的植物枝脈蕨征服地球一樣。

風吹了許久,我摟住了吳小芹嬌小的身體,以免她著涼。我告訴她:“你長得真像一個人。”

吳小芹問道:“是阿覺嗎。”

我似是而非地搖著頭:“不,是小離。”

“誰啊。”

“生命裏最初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