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困境
文/劉 琦
“我被困在同一天出不去了,你得幫我。”
陌生人走進我的辦公室,直截了當地扔出了這樣一句開場白。
我抬起頭好奇地打量著他,站在我麵前的是一個高高的中年人,不超過四十歲,他的臉有些嬰兒肥,眼睛很大,但裏麵卻透著蒼老和疲憊。
“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我問。
“心理醫生孟中的辦公室。”陌生人機械地回答道。
“那你應該知道這裏隻接受什麽樣的來訪者。”
“心理疾病患者、妄想症、變態狂……總之,都是些精神不正常的人。”
“你覺得自己屬於哪種人?”
“我屬於正常人。”
“正常人會像你一樣,冒冒失失地跑進心理醫生的辦公室,說著什麽困在同一天的瘋話?”
“聽著,我沒有時間和你說這些了,這些對話我們已經重複了1542次。”陌生人有些不耐煩,他一屁股坐進訪客椅裏,緊閉著雙眼長長歎息了一聲,然後用一種怪異的語氣對我說道,“我知道你接下來要問什麽,為了讓你相信我,我就略過你的問題,直接回答你。你首先要問我的名字,告訴你,我叫楊柳。”
我閉上了自己要說話的嘴,驚訝地看著他,他準確無誤地回答了我在下一秒要問他的問題。
“你接下來要問我有沒有預約?我沒有預約。你會接著問我,我是怎麽知道這家心理診所的?事實上,在被困住之前,我不知道這家診所,也不認識你。在被困住之後,我在漫長的探索中找到了自救的方法,但我需要人幫我。我逛遍了全城,這城裏有兩千萬人,沒有一個正常人相信我的話,他們都把我當做瘋子。我轉變思路,開始找心理醫生尋求幫助,心理醫生接觸過各類人,他們能夠區分正常人與真正的瘋子。我找過42個心理醫生,隻有你肯相信我,在我說完這些話之後,我知道你會跟我走。”
聽完他令人震驚的言論,我愣了好長時間說不出話來。我不相信他,但他確確實實預測了我的問題,我的大腦一片混亂,我嚐試在他的話中理出一絲邏輯,或者找出一個漏洞,隻要一個漏洞,我就能揭穿他的謊言。我努力回憶著他說的話,我得承認,他的邏輯很嚴謹,沒有一個漏洞。在沒有證據之前,我無法證明他是錯的。我從震驚中慢慢恢複過來,發現他在盯著我看,似乎在等我說點什麽。我局促不安地挪了一下身體,辦公椅發出嘎吱嘎吱的抗議聲,半響,我從嘴裏勉強擠出了一個字。
“你……”
可我還沒說完,他打斷了我的話。
“你想問我,我是不是會讀心術。你是一個受過係統科學教育的醫生,讀心術和時間循環,一個用魔法解釋,另一個可以用物理學來論證,你應該聽過奧卡姆剃刀理論,如果一件事情有多種解釋,我們應該相信簡單的那個。”
他說的對,盡管我不太懂物理學,但知道時空可以扭曲,也許時間就可以循環。至於讀心術,那是巫師和奇幻小說才玩的概念。
我被他說服了,決定相信他一次。
“那好吧,我幫你。不過我還有一個問題,既然我們以前見過,像你說的,也許我們已經見過1542次,為什麽你還被困在這裏,難道以前沒成功?”
“這事我們路上再說。8點30分,在診所旁的咖啡廳見麵。”他站起身,跟我友好地握了握手,就轉身往外走了,他出門前,我試探性地衝他喊道:“你就不怕我不去嗎?”
他沒有回頭,隻是說了一句話:“你每次都會去。”
然後他就走了。
我坐在辦過桌前,整理著思路。一個陌生人闖進我的診所,告訴我他被困在了今天,而且他說的話讓我不得不相信他,我決定幫他。如果這事是真的,我會幫助他逃離困境;如果這隻是他的妄想症,那今天就是我治療這個病人的開端。
我看了看日曆:2007年7月1日。
又看了看時間:上午8點20分。
我換下工作服,穿上一套自認為得體的便衣,離開診所去了約定的咖啡廳。
咖啡廳裏人不多,我在一個冷清的角落裏發現了他。他安靜地坐在那裏,衝我擺了擺手。
我徑直走過去坐下,禮貌地看著他。
“我給你點了一杯卡布奇諾。”楊柳微笑著。
“你怎麽知道我喝這個?”
“你以前說過。”
“你好像對一切都了如指掌。”
“可以這麽說。我現在唯一擁有的就是時間,不再擁有的也是時間,在漫長的時間中,我了解了很多事情。”
“給我講講你的故事。你想讓我幫你,我得知道前因後果。”
“2007年7月1日,對你來說就是今天,對我來說,是遙遠過去的某次今天,是這一切鬧劇的開始。我醒過來,照常去上班,發現一切變得似曾相識,小區門口打招呼的保安,公交站牌前吵架的情侶,地鐵裏哇哇大哭的孩子,我看著這一切熟悉的場景,猛地反應過來,這些我都經曆過,我周圍的人都在做著和昨天一模一樣的動作,說著一模一樣的話。我驚恐地拿出手機,看到上麵顯示的日期:2007年7月1日。你想想看我當時的反應,我像個瘋子一樣衝出地鐵站,大聲喊著:今天應該是7月2日……”
楊柳喝了口咖啡,低頭沉思起來,他陷入了一場久遠的回憶,正從過往的記憶中抽出一絲又一絲鮮活的細節。伴隨著他的沉思,空氣似乎也跟著變得凝滯起來。幾秒鍾後他抬起頭,又繼續說下去:“我以為這是個惡作劇,整個城市的人聯合起來開我的玩笑,甚至連我的手機都在欺騙我。我知道這種可能性幾乎為零,但當時我無法接受這一切,隻能這樣安慰自己。我在家裏沮喪地睡了一覺,第二天照常醒來,期望一切都恢複正常,可時間還是7月1日,我走出家門,看到周圍人仍在做著同樣的事情。第三天、第四天……就這樣過了很多次循環,我不得不接受了自己的遭遇。”
“到現在過去多少天了?”我問。
“你應該說循環了多少次,4383次,整整12年,我都困在同一天。”
“這12年,你慢慢了解了這個城市的一切,像個神明一樣遊走在我們周圍。”
“但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嗎?我沒有了未來,我生活的世界變成了一成不變的地獄。你睡一覺醒來就是新的一天—7月2日,可我呢?我出不去。第三年的時候,我愛上一個姑娘,我在那天快結束的時候獲得了她的一點好感,可是第二天一切又從零開始,她不認識我,我隻能重新來過。我試了512次,始終無法讓她在一天內愛上我,可我沒有更多的時間和她積累好感,我隻能放棄。”
“我很同情你。”我說。
“這也是為什麽我找你幫忙的原因,醫生,你相信我,而且理解我。”
楊柳把剩餘的咖啡一飲而盡,看了看手表,然後對我說:“好了,我們辦正事吧。”
“看到那邊坐著的中年人了嗎?穿著西裝。”楊柳指了指靠窗的一個位置。
我點點頭。
“他一分鍾後會去衛生間,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打暈,拿到他的工卡。”
“這不違法嗎?”我疑惑地問。
“違法,但沒關係。就像你說的,我是這個世界的神明,會有人來抓神明嗎?”楊柳笑了笑,這笑容裏帶有一絲惡作劇的味道。
“可是他們會來抓我,也許明天我就會被逮進監獄。”
“站在我的角度,我沒有明天,所以你也沒有,這事隻要成功了,就不會有任何事情。”
“你是說以前失敗過?”
“失敗過,最開始幾次,我們被他製服抓進了監獄。可沒關係,過了零點,我還是躺在自己的臥室裏睡覺,醒了之後去診所找你,當然,你也在那裏等著我,然後我們繼續嚐試這件事。”
“你被困在同一天,這讓你有了無限重來的能力,你可以一次次失敗,一次次嚐試……”
“你說得非常對!你終於開始以我的思路思考問題了。”
“就像打遊戲一樣,你是主角,我們則成了可以被預測行動的NPC。”
“可是遊戲也會玩膩,我現在要做的隻有一件事—逃出這場噩夢般的遊戲。”
那個西裝中年男人站起身來,向衛生間走去。
“好了,我們跟在他後麵。”
我和楊柳跟著他,步履竭力輕鬆,就像兩個去衛生間的普通人。
“你在正麵吸引他的注意。”楊柳說。
我進了衛生間,故意撞了西裝男人一下,然後和他爭執起來。
西裝男人背朝著門,衝我大聲喊叫起來,他不斷向我逼近,一場鬥毆似乎不可避免了。
然後砰的一聲,西裝男人倒了下去,楊柳出現在男人剛剛站立的地方,他手裏舉著一個棒球棍,又晃了晃,對我說道:“好了,拿他的工卡吧,任務完成。”
我蹲下去,從他身上摸索出工卡,然後又探了探他的鼻息。
“還活著,我還擔心你剛才那一擊把他打死了呢!”
“不會的,我往他後腦勺打過一千多次了,力度掌握得很好。”楊柳嗬嗬地笑著。
“那最開始幾次呢?”我抬起頭。
“我就知道你會問這個問題,你每次都問。最開始有幾次,真的力度太大,把他給……”
“打死了?”
“可第二天他不又活了嗎?一切又重新開始……”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站在他的角度思考問題,這世界真是奇怪,似乎做任何事情都不用考慮後果,不用承擔責任,因為一切都可以重來。
我又看了看工卡上麵的字:史義,西區核能發電站廠高級工程師。
“你要混進核電站?”我驚訝地問他,心裏有點猶豫要不要繼續幫他。
“是我們要混進去,計劃的最後一步,必須有你幫我。”楊柳認真看著我,那雙眼睛中透出無盡的疲憊,讓人同情。
無數次的時間循環,消耗盡了他眼中本該有的希望和靈性。
“我們走吧。”我說,“既然答應幫你了,就要幫到底。”
“哎,等等……”我反應過來,“既然我做的事情你以前都見過,所以你知道我會繼續幫你,那你剛才的眼神……你騙我,你知道我……”
“哈哈……給一成不變的生活增加一點樂趣嘛!”楊柳像個大男孩一樣笑起來,“該走了,外麵的卡車都準備好了!”
我坐在卡車的副駕駛,楊柳正專心致誌地開著車。我拿著一本帶有圖解的小冊子翻了翻,然後問他:“所以,車廂裏裝了一整套時空扭曲裝置?”
“沒錯,有這個裝置的配合,才能完成我的計劃!”
“你的計劃到底是什麽?”
“為了弄明白我身上發生的事情,我在圖書館泡了三年,相對論、量子力學、弦論,我研究了大量的現代物理學理論。後來我得出一個結論:時間既然是一個維度,那它就和空間維度一樣,可以伸縮、延展,甚至蜷曲起來。如果我的時間蜷曲了呢?就像一團毛線球,我的時間從一生蜷曲成了一天,於是我每天都在重複著同一天,就像永遠也走不出的莫比烏斯環。”
“我明白了,正常人身上的時間毛線是筆直的,指向未來;可是你身上的毛線卻是一個莫比烏斯環,不斷重複著自己,把你困在了今天。”
“就是這樣,醫生!”楊柳有些興奮,“你真是我的最佳搭檔啊,我說的事情,你一點就通,就好像我們搭檔了好多年。不過這也是事實,我們每天都在一起做這件事,離我第一次見你,已經過去四年多了。”
“對我來說,這還是第一次見你。”
“你看,這就是悲哀所在,我跟你培養了四年的友誼和默契,但你卻一無所知,這種境遇讓我越發孤獨,也讓我發誓必須逃離這個詛咒。如果我能把蜷曲的時間重新拉直,那我就會回到正常人的生活軌道。”
“這套裝置就是幹這事的嗎?”
“對!這是九天未來科技研製的一台時空扭曲原型機,因為性能很不穩定,且耗電量極大,所以一直被擱置在他們的倉庫裏,後來被我偶然發現了,這給了我逃離時間困境極大的鼓舞。我本來還想自己做一台類似的裝置,如果那樣的話,也許我得用上百年才能學會造這個機器的知識。”
同一天重複上百年,也就是幾萬次,每天學習枯燥的工程理論,蒼老的靈魂困在年輕的軀體裏,記憶殘留著一絲微弱的希望,隻為了逃離這個詛咒,我不敢想象,他到底怎樣才能承受住這些。
“那你是怎麽把這台機器偷出來的?”我又問。
“我買下來了。”
“你竟然有錢買下這個機器!”
“我買下了整個九天未來科技公司。”他用平靜的語氣回答我,似乎這隻是一次微不足道,沒必要提及的交易。
我用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他。
“如果你有這麽長時間來探索一個城市,知道別人所不知道的,你也就知道如何在一個小時內變成億萬富翁,並且買下一家科技公司。”
“你為什麽不買下我們要去的核電站?”
“那是政府的,錢辦不成這事。”
卡車裏陷入一片沉寂,很快我們就到了檢查站,靠著工卡,我們順利混了進去。
“我們到了。”楊柳說。
楊柳把卡車開到一個車間,裏麵有很多運轉的機器和高壓線網。
“把那個紅色的開關打開。”楊柳對我說。
我按照他的指示,按下了牆壁上的紅色按鈕。
“然後把這些線連接到核電輸出裝置……”楊柳自言自語著,打開了卡車的後門,他從裏麵拽出了幾條不同顏色的線,那些線亂糟糟地纏繞在一起,像是某種命運的暗示。他拖著這些沉重的電線,一步步走到牆壁邊,把它們插到了轉接口上。
然後他一步步走回來,每一步都走得很有儀式感。
他走到卡車邊跳上去,回過頭來對我說道:“待會兒我鑽進這台時空裝置裏,你就再按一次紅色開關,高壓電就通過來了,要用到這個核電站30%的功率才能讓它運轉起來。”
“然後你的時間線就被拉直了,是嗎?”
“是的。”他說,“如果順利的話。”
“我們失敗的那一千多次,都是在哪個環節出的問題?”我問。
“99%都是在這個環節,這台機器不穩定,很容易爆炸。不幸的是,之前的每一次它都失敗了,每次失敗後我隻能對其進行微調。”
“所以隻能靠我們冒險了。”
“對,我們是用人命一次次試錯……”
“我猜,有很多次死狀一定很慘吧。”
楊柳沒有回答我,他又看了我幾眼,擺了一個勝利的手勢,對我說道:“祝我們順利吧!”
然後他鑽進了時空裝置。
隔著裝置的透明窗,我看到他衝我點了點頭。
我數了三下,按下了紅色按鈕。
那台機器嗡嗡地運轉起來,看起來一切正常。我嚐試想象之前的一千多次,自己站在這裏,到底是怎樣的心境。我打量著這個陌生的地方,自己竟然來過一千多次,但卻完全不記得,這讓我產生了一種奇妙的錯位感。
突然間,從那台機器裏開始冒出絲絲白煙,還伴有不規律的刺耳噪聲。
白煙越來越濃,噪音也越來越大。
然後機器爆炸了。
我被爆炸的衝擊波彈到半空中,然後重重地摔在地板上。我感覺到自己的內髒已經被震碎了,我趴在地板上,發出微弱的痛苦呻吟,看著楊柳的屍體碎片從機器爆炸的餘波中掉落下來。
我知道自己要死了,似乎又看到了楊柳的那雙眼睛,那裏麵充滿了失望,在我的意識即將消散的時刻,我分明聽到他說了一句話:“又失敗了。”
我從夢中驚醒過來。
似乎有一場可怕的夢境,夢中我夢到了一個人,他叫楊柳,他走進我的心理診所,來尋求我的幫助。
但那場夢境太真切了,也許那就是昨天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如果是昨天發生過的事情,那表明事情又一次失敗了,如果事情失敗了,我就不該活著,也不該有昨天的記憶。
我理不清這裏麵的邏輯,搖了搖頭,起來洗漱完畢,又簡單吃了點早餐,就走出了家門,準備去診所上班。
“孟醫生好!”小區的小朋友給我打招呼。
“你好,小朋友!”我回答道。
然後我猛然間愣在原地,像撞見鬼一樣回過頭去,看著那個打招呼的小朋友。
大約十秒後,他會唱起那首《讀書郎》。
我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一秒仿佛一生那樣漫長,我等著命運對我的審判。
一秒,兩秒,三秒……
十秒過去了。
“小嘛小兒郎,背著那書包上學堂……”
聲音如期響起來。
這本該是昨天發生過的事情。
今天又發生了。
我拿出手機,看著上麵的日期,低頭嘔吐起來。
2007年7月1日。
我發瘋似地跑到了診所,焦急地等待著。
8點鍾,8點10分,8點20分,8點半……
我從上午一直等到了深夜,沒有等到楊柳,沒有等來那句開場白。
然後我明白了。
時空裝置爆炸,把楊柳蜷曲的時間線解開,同時把我的時間線蜷曲起來。
因為時間是從7月1日開始,楊柳不再記得自己有過漫長的時間循環,也不會來這裏找我了。
他成功逃離了。
而我卻陷入了和他之前一樣的境地,我被困在了時間循環中。
楊柳曾經是這個不變世界的唯一變量,現在這個變量需要被置換,時間就像數學公式一樣精準平衡,你如果置換一個變量,就得用另一個等量替換。
我就是替換楊柳的那個等量。
這城市有兩千萬人,我得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個男人,一個叫楊柳的男人,找到他後,我會對他說一句話:“我被困在同一天出不去了,你得幫我。”
然後。
我們把該做的事,曾經做的事,再重新來過。
後記:
柳文揚的《一日囚》曾給我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此文從另一個角度,講述一個嚐試逃離時間困境的故事。
謹以此文紀念柳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