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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幢純木結構的老木屋靜靜地矗立在小溪旁。這幢還算寬敞的老木屋至少有三百年曆史了。由於所有的木板、木柱早已刷過“五防漆”—防火、防水、防蟲、防裂、防腐漆,這幢老木屋還可以存在得更久。
老木屋的兩端各有一排古鬆,有些古鬆比老木屋的年齡還大。
左側那排古鬆下方,流淌著一彎清波翻騰的小溪,一路歡騰著流向山下的深壑密林。
細碎的金色陽光透過樹冠,照在清澈見底的溪流中。密密麻麻的小米蝦隱匿在溪邊豐密的水草間,山溪小魚穿梭騰躍;螃蟹躲在石縫間,不時舉起小鉗螯向眼前遊過的魚蝦揮舞,但十有八九撲了個空;不知名的小鳥突然從林間掠過溪麵,或啄或抓,幾乎很少撲空……
肖理夫童年時期最熟悉的場景一一出現。
他出生在現代化的大都市,但是,幾乎每年夏天,父親都會帶他來雪峰山中度假,流連往返於這方熟悉的山水和這幢老木屋中。至於把他帶到這個世間的媽媽,肖理夫幾乎沒有任何記憶—媽媽隻是一個模糊的概念,她老早就離開了這對父子。
在這個時代的生活理念中,夫妻和家庭觀念已完全淡化。由於每個成年人都是極度自由的個體,聚散離合如同大夥會餐一樣自然。肖成城可能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沒把兒子送給社會福利機構,一直帶在身邊撫養—盡管身邊風姿綽約的女伴換了一個又一個,但他對兒子的愛和關懷卻一直沒變。在現代社會結構中,這是少之又少的現象。
肖理夫也想過和某個女伴生個孩子,可他擔心會因此淡化對父親的關愛,就一直沒要。不過,自己還算年輕,想要孩子的話,隨時可以如願。何況自己是個名氣不小的作家,隻要他提出來,總有人願意為他生孩子的。如今,孩子生下來後可以租用智能程度極高的保姆機器人照料,不太需要父母事事親力親為。
肖理夫在溪邊站了一小會兒,然後輕手輕腳地走進老木屋—他想給父親一個驚喜。
可是,父親沒在老木屋的一樓。
他又輕手輕腳地登上二樓,還是沒有看到父親的身影,連艾佳也沒在。
艾佳可能陪父親去山林中了。他本想給艾佳傳個信息,又怕打擾父親—馬上就中午了,父親總會回來吃午餐的。
肖理夫輕輕走進父親的房間。這個房間特別寬敞,是將兩間房子拆除中間的板壁合成了一大間。
短短兩個多月沒回來,這個大房間裏又增加了一個木框書架,書架上又多出好些中外文紙質古籍,以中文居多,外文古籍也不少,甚至還有好些拉丁文古籍—而拉丁文現在幾乎沒有多少人可以讀懂了。
也不知道父親最近又從哪裏搜羅到這許多古籍—看來,父親對古典書籍越來越癡迷了。
窗外,參天古木層疊遮蔽,老木屋裏的光線不太好,肖理夫打開木質書桌上的台燈,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古書,漫不經心地翻閱起來。
房間裏的任何一樣東西,哪怕是這盞連著電源線的台燈,都是兩個世紀以前的古董。而雪峰山脈的所有原住民還在使用最原始的有線電能,過著真正的世外桃源式的原始生活。
這是一本古文版的《易經》,還是帶著檀香味的線裝書。肖理夫不太感興趣,也看不太懂,就索然寡味地把書放回書架,然後走出房間,倚靠在古老的木欄杆上,心事重重地望向遠處的山腳,想著如何與父親溝通那個沉重而艱澀的話題。
正值午餐時間,遠遠的山腳下,零零星星地冒著縷縷炊煙。最近的人家離這裏也有十多公裏。
雪峰山脈也曾人口稠密,但為了追求更加便捷的都市生活,大多數原住民已紛紛離開了。政府為了使這方山水更加原生態,也鼓勵當地人往外遷移,因此,對每個外遷者都給予比較豐厚的補貼。隻有少數原住民願意承受這種最原始的生活方式,長久地留了下來。
外籍人員想定居雪峰山脈幾乎不可能,除非像肖成城這種國際級重要專家。
不過,肖成城是雪峰山人,就算他的身份不夠顯赫,隻要他願意忍受這種原始生活方式,也有權回原籍定居。
肖理夫當然知道父親決然返回雪峰山脈的主要原因:回避那些幾乎無處不在的腦電波感應係統—隻有當前這方淨土才有可能做到。
可是,父親何必回避得如此極端呢?隻有一種可能:他一定是發現了什麽重大秘密,又不想讓更多人知道。
然而,這和記憶留存又有什麽關係呢?父親何必拒絕得那麽不近情理?
太陽開始西斜,還是沒見父親和艾佳回來。
肖理夫聯想到那個不太吉利的夢境,有些擔心起來,隻好在手腕上的通信儀上點了一下,眼前躍出一個小小的溝通界麵,他輕聲問道:“艾佳,我回來了,你們在哪裏?請用字幕回複我。”
他習慣艾佳用字幕回複自己—如果父親在旁邊,就不會幹擾到他。
溝通界麵上立即出現幾行字:
理夫先生,您這麽快就回來了?您父親正在這裏挖坑,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麽,也勸不住他。我正打算問您呢。請您馬上趕過來吧。
溝通界麵上立即出現一個定位圖標。
肖理夫點了一下圖標,不僅顯示出清晰的路途和目標位置,連父親正在用鐵鍬奮力挖土的視頻圖像都顯示了出來。
年逾百歲的父親渾身都是泥土。
他立即知道父親想幹什麽—難道自己那個夢境會應驗得這麽快?
肖理夫立即跑下樓梯,往目標位置奔去!好在目標位置並不遠,才三千多米。
密林間的鳥雀被飛快奔跑的肖理夫驚得撲棱棱飛上天空。肖理夫不停地奔跑:父親的身體沒有出現任何狀況,他最近又格外癡迷於古籍收藏,怎麽會突然想走這一步呢?他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
肖理夫的忽然出現讓肖成城吃驚不小,鐵鍬無力地從他手中滑落,老人滿身泥土地癱坐在坑中,卻不敢和兒子對視。他深深低下灰白的頭顱,像個犯下大錯的孩子,口中喃喃自語:“生命來自泥土,也回歸泥土……”
坑邊,艾佳滿臉疑惑與無奈,顯得無所適從。見到肖理夫跑過來,連忙說道:“理夫先生,您來啦。家裏早已做好了午餐,我是來喊您父親回去吃午餐的,可是他一直在這裏挖坑,怎麽也叫不動。”
艾佳的聲音還是那麽柔和,“她”是個中年婦女形象,麵孔很生動,美得很高雅。
第一次,肖理夫失態地對這個“高雅女人”吼了起來:“你知道他是在幹什麽嗎?我爸爸是在自掘墳墓,他想自殺!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
肖成城總算抬起頭來:“理夫,你不能這樣對艾佳說話,她怎麽知道我在幹什麽?她的腦庫裏完全沒有這些信息……所以我才打算這麽做……”
肖理夫立即覺得自己失態了:是啊,現在的人死去之後,遺體要麽采用成本低廉的汽化方式,要麽就是成本較高的太空葬。艾佳的智能數據庫中根本沒有土葬的相關資料,自然無法分析出父親的古怪行為。
肖理夫對艾佳說了聲“對不起”,就跳下半成型的土坑,蹲在父親跟前:“爸爸,您這麽做,考慮過我的感受嗎?您應該知道,您是我生命和情感的全部……”還沒說完,淚水已掛滿了他的臉頰。
在這家庭與親情觀念如此淡薄的社會,兒子這種濃厚的情感讓肖成城震撼不已。他隻好艱難地如實相告:“兒子啊,你不要這樣,人遲早都會有這一天的……我也是迫不得已,我在這裏設置的多重防護密碼已經被不知來源的解碼係統破解了好幾層,如果我不早做決斷,他們很快就會掃描到我的腦庫,所以我隻能這樣了。”
“爸爸,隻要您不走這條絕路,我什麽都答應您。那件事我們也不談了。請您不要這樣,好嗎?”
“可我還能有其他選擇嗎?那些家夥一直在步步緊逼啊。理夫,如果你能明白他們掃描我的腦庫之後,會給人類帶來怎樣的後果,你可能就會理解我了。可是我……什麽也不能告訴你。如果我行動太慢的話,隻怕我連回歸泥土這個最後的願望都無法實現了。因為他們一旦發現我有自絕行為,很有可能會對我采取強行幹預。有些極端力量會這麽做的!”
肖理夫沉默了,他不知道父親在生命科學研究領域裏究竟發現了什麽重大秘密,這個秘密會給人類造成怎樣的負麵影響,他隻在乎父親生命的長久留存,因為父親是自己情感的唯一寄托。不管父親是縱橫整個生命科學界的風雲人物,還是一個普通百姓,他對自己的愛在這個世界上是獨一無二的,這就夠了,他隻希望父親的生命能夠盡可能地存在,哪怕是記憶的留存。
肖理夫想了又想,忽然對父親說:“爸爸,我們也不多想了,如果您想盡快結束生命,隻是擔心他們會破解您的腦庫防護密碼的話,我倒有一個辦法,他們肯定無法破解。”
“什麽辦法?可靠嗎?”
“絕對可靠。我可以……”
肖理夫正準備把想法說出來時,肖成城突然打斷了他:“走,我們父子倆去山間散散心!”然後飛快地瞟了坑邊的艾佳一眼,並立即起身拉起兒子的手。
肖理夫疑惑地打量了一下父親滄桑的臉,發現這個古怪老頭再次恢複了從前的精幹和活力。他立即明白父親的意思,趕緊打住話頭。
父子倆一齊跨出土坑時,肖成城又把兒子手腕上的通信儀摘下來,不由分說地遞給艾佳:“艾佳,我兒子回來啦,麻煩你回去再做一個菜,我倆去山上散散心,馬上回來。”
望著艾佳轉身消失在密林間的小路上,肖理夫輕聲說:“難道對‘她’也要防範嗎?”
“小心防範總不是壞事,‘她’畢竟隻是一個機器人,給‘她’輸入什麽指令,‘她’就會忠實地執行什麽。誰知道‘她’會不會被其他係統輸入新的指令呢?走,走遠點再說你那想法。”此時,這個生命研究領域裏的頂尖科學家精明的臉上甚至露出了一絲狡黠。
“可是,也用不著把我的通信儀也讓‘她’帶走吧?”
“凡是人類生產出來的智能產品,都有可能被任何人利用。隻有我們的大腦和記憶才是最忠實於我們的。所以,還是讓它們離得越遠越好—如果你真的希望老爸能夠多活一些時日的話。”
在這個古怪老頭的拉扯下,父子倆一直往與老木屋反向的密林間走去。肖理夫發現,父親的手掌還是那麽溫暖有力,腿腳也依舊矯健,完全不像一個年過百歲的普通老頭。看來,研究生命科學的人畢竟生命力旺盛一些。肖理夫心頭暗暗欣慰。
“理夫啊,我也並不想死得那麽快,尤其不想讓你為我的死而過度傷心。所以,就算去死,我也希望死得讓你稍感慰藉,因此我打算以土葬了結—看到我的墳墓,你多少能有個念想,這樣你就不會太傷感了。”
“可是,爸爸,如果您真的這麽做了,我會心碎的。我是您生命的延續,也是您情感的凝結,您知道我會有多麽痛苦!”
小時候,肖理夫的身體忽然失去了造血功能,以現在的醫術,再造骨髓可以讓他恢複造血能力。在父子倆各種指標完全匹配的情況下,肖成城強烈要求移植自己的骨髓。小理夫手術後,父親也不讓機器人護士照料,全程親自陪護,直到兒子痊愈出院。後來,他多次深情地對兒子表示:不管是骨髓還是護士,人造物質的質量就算再好,畢竟是沒有情感的;而我對你的情感,是任何機器都無法替代的。
肖成城卻一直望著遠方:“如果讓他們成功掃描了我的腦庫,將對當前整個人類產生巨大的負麵影響。我隻能舍輕取重啊,理夫,希望你能理解我。”
“如果按照我的辦法設置您的腦庫防護密碼,那些係統可能永遠也破譯不了。爸爸,我現在可以說出我的想法了嗎?”
這時,已來到一片山坳間,父子倆停了下來。肖成城習慣性地往四周打量了一番,又望了望古樹遮掩的天空。
發覺目力所及沒有任何可疑的監測裝置後,肖成城說道:“你說吧,看可不可行。”
肖理夫反問道:“爸爸,您在房間中一共為您的腦庫防護裝置設了幾層密碼?”
“七層。再多的話,我自己也有可能會記錯。如果我自己因為忘記密碼而無法打開它,我的腦庫也就意味著完全廢棄了,活著和死去還有什麽區別呢?”
在這個時代,每個人的腦庫就如同21世紀初的雲盤,一旦完全找不回密碼,雲盤中存儲的所有信息就不再屬於自己了。而腦庫所存的信息量更加龐大,幾乎是每個人畢生的知識、記憶以及生活體驗。尤其是科學家們的腦庫,其內容不僅格外廣博,還事關畢生的成就。
所有人的信息和地球上所有智能數據會合在一起,就成為地球之腦—簡稱“地腦”,它是整合了地球人類智慧的大智能係統。與之相對應的,就是“天腦”,即人類探索外太空的智能數據庫。不過,耗資尤其巨大的天腦係統以及天腦城當前還都隻是雛形。
也就是說,天腦的籌建還僅僅是個美好設想的開端。
“爸爸,您有沒有想過,在設置層層密碼時,您故意隨便設置,不用大腦刻意去記它們,而是把它們寫在某張紙條上—這樣,那些人就無法搜索到您記憶中的腦庫密碼,也就無法破解您的腦庫了。”
“這怎麽能行呢?不管我把這些密碼紙條放在哪裏,我自己總得記住它們的具體存放點吧。哪怕我隻是打一個盹,那些無孔不入的係統就會從我的記憶庫中找到密碼的存放處—找到密碼紙條不是比破譯密碼容易得多?”
如同催眠一樣,隻有當人進入深睡眠之後,那些腦庫破譯係統才能對某人進行完整的腦電波掃描。否則,隻要處於清醒狀態,並且有意抗拒腦庫掃描的話,大腦記憶中的內容是根本掃描不到的—這是人權的最後保留地。
肖理夫這時才說出自己的想法:“爸爸,正因為那些密碼都是您自己設置的,您總會記住它們。因此,隻要他們盯上了您,總會在您深睡之後,從您的大腦記憶庫中搜尋您設置的密碼,因而就算密碼設置得再複雜,他們總有辦法慢慢破解。如果您把另外幾層密碼讓別人來設置,您也壓根不知道那些密碼,他們怎麽從您的記憶中去破解它們呢?”
老頭子一聽,開心得眉飛色舞,一把抱住兒子:“我的兒子太有才了!這如同古時候的金庫,擁有幾把不同的鑰匙,分給不同的人保管,必須幾個人同時將幾把鑰匙一起插進不同的鎖孔中,才能打開金庫……理夫,你是怎麽想到這個辦法的?”
肖理夫是作家,他也經常擔心別有用心的人剽竊他腦庫中的創作成果和創作意向,因此,他早就想到過這種防範措施。隻是他的名氣還不夠大,還沒有人盯上他,所以這種防範手段一直沒有實施。
肖理夫高興地說:“各行有各行的想法。爸爸,既然您覺得這種方式可行,我能不能充當您另一把鑰匙的保管者?”
“好兒子,就是你了!我們趕緊回去重新設置密碼。你設置其中的另外三層。”
父子倆一陣風似的跑回老木屋的二樓。見艾佳沒有跟上樓來,肖成城走進房間,拉開書桌的一個木抽屜,裏麵露出一麵老式的液晶顯示屏。
這裏的一切東西都是那麽古舊,可能隻有隱藏在房間木壁內的腦庫屏蔽係統是現代的。
肖成城在液晶顯示屏上操作了好一陣,輕聲說道:“我已經消除了其中三層密碼,現在就由你來設置吧。”然後轉身走出房門,朝樓下喊道:“艾佳,把飯菜端在堂屋的老方桌上,我們馬上下來吃飯!”又自言自語道,“我現在終於感到有些饑餓了。”
不一會兒,肖理夫走出房間。肖成城問道:“設好了?”
見兒子認真地點了點頭,這位生命科學界的大佬緊緊擁住兒子:“理夫,現在我的腦庫成為我倆的共同體了,你一定給我好好活著。”
肖理夫動情地說:“爸爸,今後無論發生什麽事,您都不能輕生。如果您那樣做,我會緊步您的後塵。”
這個舉世聞名的古怪老頭的眼圈突然紅了:“兒子,咱們吃飯去。這裏的蔬菜和糧食都是我親手種的,酒是我用山泉水釀的,味道絕對不同於城裏那些工廠生產出來的仿生食品。你有時間就常回來,屋後那片稻子的長勢真好……”
肖理夫說:“爸爸,稻子成熟時,我一定回來幫您收稻子。”
“這個就不用你操心了。現在的年輕人哪裏還會幹這種原始農活?艾佳在力氣方麵比咱倆都強。”
“那麽,那件事呢?爸爸,您要不要再考慮一下?”趁著父親高興,肖理夫再次提了出來。
“既然我一下子死不了,記憶留存的事暫時就不用考慮了。”
“可是,我總擔心,如果有意外……”
“一旦進行記憶留存,才有可能發生意外呢。理夫,隔行如隔山,有些事情你是不明白的。”
這時,他們已走到一樓的堂屋門口,父子倆隻好結束了這個沉重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