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旦旦

文/薛芃

在科幻領域,“元科幻”一直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子類,它以真實存在的科幻元素為基礎,是“關於科幻的科幻”。

在一個多世紀的世界科幻史上,元科幻這一子類曆史悠久,知名作品亦數量眾多,在國外,有約翰·斯卡爾齊的《紅衫》、舟·沃頓的《我不屬於他們》與山本弘的《去年是個好年吧》等小說,在國內也出現了葉永烈的《五更寒夢》、韓鬆的《星河的生日》和夏笳的《斷層》等作品。通過致敬、互文等手段,元科幻已經成為科幻迷進行娛樂與社交的一種渠道,對社群構建亦能起到積極的作用。

清華大學學生科幻協會的“尋找”係列便是一例典型的元科幻創作活動。在活動中,作者從指定社員的失蹤或神秘身份出發,圍繞社員的真實身份特征,發揮想象力,創作幻想小說。參與活動的社員已陸續創作了《尋找楊楓》《尋找四零三》《尋找旦旦》《尋找兔醬》《尋找星淵》五篇作品,以及一篇《尋找四零三》的虛構文學批評。

在這些作品中,《尋找旦旦》尤具代表性。以下是該作品的全文,講述了一位名叫旦旦的傳奇作家的生平履曆。傳主的現實原型是協會的上古原創部部長,其人其事其文風,盡皆藏在故事中。

豔陽天

應該是這裏了,我對著手機再次確認了時間和地址,又抬頭望了望麵前店鋪的招牌。夜色裏,十多顆彩色燈泡正奄奄一息地閃爍著,放出比旁邊不遠處的路燈還微弱的光亮,拚湊成了三個字。

“原來如此,是《豔陽天》啊。”

店主曾在電子郵件裏提示過招牌的名字是旦旦的代表作。不知道最近的書評家們對此作何看法,至少在我眼中這個答案還算不賴。不過,如果現在真是豔陽高照的白晝,想必這幾點稀薄的霓虹燈亮色早就被日光淹沒了吧。

我從背包裏取出準備好的喬裝道具,把它展開成原本的形狀—一隻硬紙箱,正好能裝下我的腦袋。視野一下變得狹窄了不少,看來事先在正麵的孔還不夠多,不過事到如今也沒法補救了。早知如此,還不如直接買隻現成的塑料麵具。說歸說,我還是保持著這麽滑稽的造型,走進了這家飾品店。

店內的布置有些奇特:一側貨櫃上,各色中國結與塑料製成的埃及十字比鄰,下麵擺著一排電動招財貓和廉價手串,臨窗的另一邊貨櫃上則都是畫風不搭的多肉植物和化妝用品。讓人摸不清這裏的目標用戶究竟是希望購買旅遊紀念品的外國遊客,還是想要吸引心儀男性的中學小女生。

然而這些與我無關,我要去的地方應該在這下麵。根據事先的指示,我從招財貓和多肉之間穿過,側身繞到店鋪最深處,走到盡頭,撥開廉價假瑪瑙串成的珠簾,沿下行樓梯走入小店的地下室。珠簾之後,那些異域風和少女風的裝飾均不見蹤影,狹窄的樓梯間裏隻有剝落的牆皮、**的電線和頭頂髒兮兮的節能燈,氛圍反倒因此神秘了起來。

剛走到樓梯盡頭,地下室的鐵門仿佛未卜先知,張開一半。一個人影探出半個身子,一副誇張的鳥嘴麵具將他的臉嚴實地蓋住,上麵還嵌著不知道是否具有實用性的單片眼鏡。相比造型誇張的麵具,他的衣物倒是十分普通,隻是最常見的襯衫西褲,袖口。我猜這就是店主,組織者。

“請問,是店主嗎?”

鳥嘴麵具點了點頭,長長的鳥喙幾乎戳到我的臉上:“大家都在等你了。”

他讓開了半個身子,卻不願將門再拉開些。我隻好側身擠進房間。

房間裏的光線比樓道還要陰暗,除了店主與我以外,另有四人已經圍著中間的日式被爐桌坐下,正默默地望向這邊,我連忙也在被爐桌的外側落座。

坐在左側靠外的明顯是個健壯的男性,身上穿著一套舊西服,領帶已經是幾乎要散架的狀態,他頭上戴的麵具像是紙漿糊的,上麵貼了一塊白色的方布片,布片上麵畫有一條躍動的金黃錦鯉,然而鯉魚下方畫的並非水浪,而是赤紅的火焰。

左側靠裏位置上坐著的是位女性,戴著的是玩具店常見的塑料卡通麵具,大概是魔法少女一類的角色吧。一支鉛筆在她的右手之間轉來轉去,要說那是魔法棒恐怕是過於牽強了。

逆時針方向繼續數過去,坐在我正對麵的是一位個子高大的男人,由於體形問題,他一人就占據了被爐桌的一邊。他的麵具比我更漫不經心,純粹是一隻快餐店的紙袋,正麵用馬克筆塗上了“403”這個數字,不知是什麽意思。我留意到他的身側還擺著一疊發黃的稿紙。

坐在被爐桌右側的人身形不算高大,但穿著短夾克的上身坐得筆直,散發著一股冰冷的肅殺氣味,他戴著毫無特征的蒼白麵具,身側是一隻黑色的公文包。

那張白麵具突然轉向了我,泛著青光的視線冷不防地撞了上來:“你遲到了。”

“抱歉,來得有些遲了。沒想到附近的地鐵居然要半小時一趟。”

話說出口,我才發現戴著假麵與人交流其實並不困難,相反,一種正被麵具庇護的奇妙感受漫過四肢百骸,帶來一種難以名狀的舒適感。

店主坐在了我和白麵具之間,像是要抓住眾人注意一般拍了拍手:“還請不要對接下來的事情過於驚訝,我相信這比起諸位的遭遇絕對不值一提。”

他打了個響指,被爐桌的正中央瞬時點燃了一團沒有熱量的火焰。它是白色的,拳頭大小,輕飄飄地浮在離桌麵三指寬的地方,仿佛一輪悄悄燃燒的滿月。

這無疑是常識之外的景象,但的確沒有人表現出驚訝,或許是氛圍使然,又或許是如店長所說,大家都已經見過更離奇的東西了,在我們互不知曉的某時某地。

“沒有什麽意外的話,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是為了同一個目標而來的。不,或許我們的目的地在本質上並不相同,但毫無疑問,它們有一處共同的交點。我們都在尋找那個作家。為了找到那個人,我把大家聚集到了這裏。要做的很簡單,我要請各位敘述自己的故事,然後,或許有些線索就會在這團火焰中浮現。如果沒有的話,我們至少也算互相交換了情報。對於一群走投無路的迷路人來說,這怎麽都不是一件壞事。”

店主抬起左手,掌心向下,一些卡牌在他手中展開成漂亮的扇形,孔雀開屏一般。

“請看,這裏有一些塔羅,二十二張大阿爾卡納,我們以抽中卡牌的次序開始。”

奇詭塔羅牌

“有個建議,既然我們都不願意暴露自己的真麵目,那方便交流起見,就用抽中的牌作為自己的代稱吧。”白麵具翻起手中的卡牌,那是編號十三的“死神”。

“可要是有人抽到‘愚者’或者‘倒吊人’,稱呼起來豈不是很丟人?”卡通麵具說著用鉛筆挑翻開了自己的牌,“‘隱士’嗎?倒還不錯。”

快餐紙袋麵具的男人沉默著亮出了自己的手牌,那是一張‘教皇’。

鯉魚麵具拿到的則是“戰車”,他饒有興致地端詳著手裏的卡片:“這可不是普通的玩具啊,是初版的《奇詭塔羅牌》吧?如今市麵上可相當不好找了。”

“‘戰車’先生看起來對旦旦的小說很了解啊,”店主不動聲色地帶頭采納了白麵具的建議,“是的,這套是異體書,磁吸附的設計,像過去的磁力折疊電話本一樣。”

店主將自己的卡牌捏在手中向我們展示:牌麵與牌背間有一道細微的縫隙,沿著縫隙分開,就會發現所謂卡牌其實是一本折疊冊。十幾折的書頁連接卡麵與卡背,薄可透光,上麵寫著細小的文字。

我抽中的牌是“星辰”。卡牌比想象中要厚許多,材料不像紙張,反而像某種硬質的木板。試著如法炮製,這張“星辰”果然也能打開,但和店主手中的不同,內頁上不知為什麽染上了幾點暗紅的汙漬,不禁讓人有些不好的聯想。

七人中,店主抽中的牌號碼最小,那是一張“魔術師”。

“那就開始吧,正好,由我來為各位做個示範。”

店主,也就是魔術師,折起手裏的牌,然後開始講起他的故事。

說來或許有些唐突,但我是一位魔法師。

我無意對所謂的魔法做過多的解釋,就請采納偉大的克拉克的意見,將它視為是某種過於深奧的技術吧。實際上,這家店鋪的名字就是一個小小的魔法—你所看到的店名,是由你最喜愛的書籍決定的。當然,對於在座的諸位,恐怕都會是旦旦的作品吧。

你們各自都看到了什麽呢?

你看到了……《六分半便士協會》?星辰先生呢?原來如此,《豔陽天》。你呢?《尋找司馬》啊……說來慚愧,這裏頭有好些我都沒讀過。

在我眼中,這家店的名字是《奇詭塔羅牌》。

雖說有班門弄斧之嫌,還是請允許我介紹一下:這是旦旦在五十三歲時完成的一係列短篇,分別是以塔羅中的二十二張大阿爾卡納為主題展開的獨立奇幻故事,被書評人公認為他創作生涯中後期最精致的係列作。它們起初連載於雜誌《MAFA》,而後推出了第一套特殊裝幀的精裝書—就是如今你們手中所拿著的這些卡牌。

得到這些卡牌純屬偶然。

十二年前這家店還沒有名字,客人都是魔法師,生意很差。所謂的魔法實際上是十分耗費資源與財富的東西,也並不能用來解決生活的拮據。我隻好將店鋪轉型成麵向普通年輕女孩的占卜屋和飾品店,開始售賣起轉運項鏈、護身符、玻璃水晶球之類的小東西。

因此,當發現那個包裹混在郵遞員送來的其他廉價進貨中時,我還以為那是商家贈送的新款樣品。拆開外包後,我看見的是一隻全無裝飾的金屬盒和一張小紙條,紙條上寫著這樣的文字:

我並不叫小鳥,在那時也並不認識旦旦,但在魔法師的價值觀裏,到手的物品即是命運的饋贈。因此我將它們保留了下來。拆開鐵盒,二十二張牌麵印有精致圖案的塔羅牌出現眼前,翻開磁吸附的牌麵,內側竟然是寫有故事的書頁。好奇心促使我開始了閱讀,在讀完第一則故事《愚者》後,我深深地被折服了。

我確信故事的作者並非一位魔法師,那些故事中所描繪的種種不可思議與光怪陸離,毫無疑問與大眾習以為常的現實世界難以兼容。但同時,它們同樣與我所熟知的世界南轅北轍。它們毫無疑問是作者自身的創造,但同時又有著難以言喻的奇妙真實感,這是我在過去從未接觸過的事物。

在讀過前幾篇故事之後,我重新審視起眼前這副特殊的卡牌,牌麵上的裝飾圖畫應該是某個傑出藝術家的設計,繁雜而精致,如果能用它們占卜,一定能吸引客人的目光。這麽想著的我很快就意識到—它們並不適合用作占卜道具。

讓我暫時中斷一下故事,回到剛才—在掀開我們手中的卡牌時,你們是不是為我手中正好握著“魔術師”而驚訝?

這不是巧合。不,也並不是魔法,僅僅是作弊。道理很簡單,由於二十二則故事的篇幅不同,這些卡牌的內頁數量並不相等,卡牌重量自然也不同,隻要手指感覺敏銳些,任何人都能輕易地分辨出它們。因此,這樣的塔羅牌不適合魔法師的占卜。

但它們確實適合用於“魔術”。你們或許也能理解,前來占卜的沒有幾個真的在乎預言準確與否,他們要的隻是看到想看的東西。於是,在無可奈何的經濟壓力下,我放下了自尊,開始向客人表演起“魔術”。反正是些無傷大雅的謊言。

但我錯了。此處塔羅占卜靈驗無比的流言,幾乎一夜之間傳遍了臨近的街區。每天清晨,求卜的客人都在緊閉的店門前排成長隊,本應在學校裏乖乖上課的不良少年們、為中年危機所困的上班族、喪失了線索的警探,迷路的孤寡老人……連魔法師同行們也紛至遝來,請

我為他們散去眼前的迷霧。直到我的名字傳遍了整個城市,我才意識到,那些原本僅僅是安慰劑的話語,已然變成了某種更具有力量的東西。

無論那是什麽,它們都不是謊言。但這怎麽可能呢?我不過是隨著喜好擺弄手中的道具而已。

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在日複一日的使用中,那副塔羅牌變得越來越易於掌控,乃至於想要的卡牌總是在我試圖作弊前就出現在了牌堆頂。

不,我還沒狂妄到認為自己能夠操縱未來,那麽,難道是未來正操縱著我嗎?

我對著卡牌發問,而後依次翻開了桌上的二十二張大阿爾卡納,看見了它們的回答。

我的心中再沒有任何驚惶,反倒湧現出了無比的安全感。如果你能放下對於所謂自由的執著,接受那隻拉普拉斯妖的存在,那麽你就會意識到,被命運裹挾其實是一件美妙的事。你們見過琥珀嗎?那些金黃透明介質裏包裹著的漂亮的甲蟲,它們正因為無法掙紮,才能永遠栩栩如生,不是嗎?

然後,某一天,店裏來了一個人。

一開始我沒認出那張臉,直到這位粗心的郵遞員開口讓我把送錯的包裹還回來。

而我並不想。

我承認自己的做法並不妥當,如果有辦法隻讓他失去一點記憶,然後轉身離開,我會那麽做的。但我不會那種魔法。我隻能用你們也能做到的方法處理這位郵遞員的問題,再想些你們也能做到的方法處理他的屍體。

很抱歉,不過我並不太愧疚,魔法師們有自己的價值體係。唯一讓我苦惱的是這事情沒做好,他的血弄髒了幾張塔羅牌,尤其是最後一張“世界”,內頁的故事完全被他暗紅色的血塊糊上了,而我沒辦法把血汙弄幹淨。

從此以後,我的生意再次冷清了起來,或許是因為沾了血的卡牌的重量出現了變化,我再也用不好它們了。

時至今日,我仍在尋找另一套相同的卡牌。你們說得對,初版《奇詭塔羅牌》在舊書市場上並不鮮見,但他們隻賣中文、英文或俄文版。但你們看,我所擁有的這套折疊冊是希伯來文的。

不,我無所謂店鋪的生意能不能恢複。

我在乎的是一直都沒舍得讀完的那最後一則故事。我想知道在那張“世界”裏用希伯來語寫了什麽。

我的故事結束了。我從未能找到關於“小鳥”的隻言片語,至於作家旦旦,我所知的恐怕不比你們多,除了這個。我猜這是他的親筆。

魔法師拿出那張附在包裹內的紙條,把它和手中的“魔法師”一起投入了桌上的球形火焰,白色的火球變成了紅色。

尋找司馬

“店主……不,魔術師先生,我或許可以為你的故事補充些內容。”說話的是正準備開始第二個故事的教皇,我身上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因為教皇的聲音蒼老得超出預想,單憑這聲音,說是一位已經退休多年的老人也毫不令人意外。

“十二年前的事情,我曾聽一個郵遞員說起過。但很奇怪,在我聽到的版本裏,那個同事自己就是弄丟了貨的倒黴郵遞員。而且顯然的,他如今也還活蹦亂跳地在哪給人送著信呢。”

“故事總是有很多版本。”魔術師說了這一句便不再解釋。

“你說的對,那麽到我了。”

他雙手從被爐下拿出一遝厚重而破舊的複印紙,拍在桌板上,激起一圈小小的灰塵。

坐在身旁的隱士立刻湊了過去:“這是《尋找司馬》吧?自己影印的盜版?你這是翻了多少遍才搞得這麽舊的?”

“閉嘴……”他咳了兩聲,然後說起自己的經曆。

對你們來說,旦旦大概是一個家喻戶曉的作家、一個偶像或是一個有待追尋的目標。

我與旦旦的關係更好懂一些,他曾是我的舍友。

這疊複印紙是《尋找司馬》的手稿,這部小說被認為是旦旦遠赴美國旅居前最後一部意義非凡的大長篇,它以一所虛構的大學為舞台,講述了一個綽號“司馬”的神秘人建立起地下組織,與腐朽的學園上層機關抗爭的故事。全書的文風在光怪陸離中又帶有濃重的哥特氣質。有許多人認為高校與學生隻是一層迷彩,旦旦講述的是一個陰暗的成人寓言,並將之奉為新世紀的《蠅王》。

但在寫出這部手稿的時候,他的確隻是一個學生。和隨處可見的許多學校一樣,我們就讀的大學也被各式官僚機構與權貴組織掌控著。

或者說,和許多學生一樣,我願意相信自己的學園正被各種各樣的黑暗力量所掌控,並以這種方式解釋自己的所遭受的諸多挫折。

雖然僅僅是相信這點陰謀論就足以使自己獲得心理平衡了,但那時不成熟的我仍會幻想:或許世間真的有什麽方法能讓我獲得足以與陰謀對抗的力量呢?

某一天,我的舍友將幾張複印紙遞給了我。

“讀讀看。”他說。

回想起來,那時距離作家旦旦在文壇嶄露頭角已經過去兩三年了,就連我也曾跟風買過旦旦的《豔陽天》,因此讀過那疊手稿的前兩段,我就自以為明白了一切。

“你在模仿旦旦?”

“嗯,怎麽樣?”

“還差得遠呢。”

十頁不到的篇幅勾勒出一個簡單的故事輪廓,受雇於校方的偵探尋找一位別稱“司馬”的校園活動家,但由於後者隱匿蹤跡的手法過於高明,他隻能屢屢撲空。不僅如此,“司馬”還在校園中逐漸團結起了各式力量,逐漸建立起了一個不怎麽正式的地下組織。故事在此處戛然而止。

舍友的寫作手法是否討巧,僅以旁觀者視角展現有關“司馬”的零星碎片,而從不解釋主人翁的神出鬼沒,也不糾結他達成種種不可能任務的具體過程。如果華生的敘述足夠精彩,那麽福爾摩斯即使從不推理也無傷大雅。

那個夜晚,我輾轉反側,半夢半醒間,大腦似乎擅自補充上了舍友的文字從未描述的部分。我成為了故事的中心人物,一邊遊刃有餘地躲避著來自邪惡勢力的打擊和搜索,一邊遊說鼓動著各色人物:自稱魔法師的禮品店老板,附近療養院裏的老人、熱衷於電台廣播的曠課少女、不滿工資待遇的語文講師……我四處播種星星之火,此外也沒忘記時不時地留下些蛛絲馬跡以嘲弄那位可憐的小偵探……

醒來後,我發現自己已經為“司馬”的各種行動找到了切實可行的方案。

舍友的小說手稿所描述的校園生活與我們的現實如出一轍,僅差一個主人翁。誰又能甘心讓一切僅止於故事呢?

舍友仍在持續創作,我似乎是他唯一中意的讀者。幾乎是每天睡前,我都會讀一頁新的故事,然後在夜裏,夢境為我會水到渠成地製訂出與這一頁相符的計劃。

然後,我在白天實施它們。

唯一不同的是,當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需要一個供人傳頌的名字時,我也同樣意識到:自己並不希望那個名字是“司馬”。舍友寫作的速度遠比我們的計劃快,他早已完成了初稿,那總共是四百零三頁複印紙。於是我告訴我們的反抗者同誌,告訴追隨者,也告訴敵人,要稱我為“四零三”。

我告訴他們四百零三天後,一切黑暗都會散去,黎明曙光將照耀每個角落。他們都對此深信不疑。轉眼,時間已過去一年有餘,反抗活動漸漸發展至**,故事已經接近終局。而我的舍友似乎已經開始寫作自己的下一部作品,對這些紛擾一無所知。

在無數人的掩護下,我們得以潛入學校的數據核心,將我本人的資料悉數抹去,同時一個名為四零三的人物被永久地植入學校的在校生電子檔案,他不屬於任一學年、沒有學分要求、無法被校規處分、也永不畢業,此外每月還有兩千元的餐飲住宿補貼。

至此,我算是在生死簿上徹底消去了姓名,再無後顧之憂。

反抗活動像烈風,像洪流,像上萬匹奔馬踏遍學校的每個角落。距離第四百零三天僅剩短短三天了,我們幾乎已經感受到了第一縷曙光的溫暖。

但就在這時,我發現書桌上的那疊手稿改了,它們不再是四百零三頁,而是正正好好的四百頁。最後幾張的發展陌生得好像平行世界,盡管那原本就是一本小說。

我撥通舍友的電話。

“你把給我的那份手稿改了?”

“對啊,怎樣,是不是更好一點?”

“為什麽要改?”

“我總覺得永不畢業的精神領袖這樣的設定不符合‘司馬’的形象,太浮誇了。”

“那‘四零三’怎麽辦?”

“什麽‘四零三’?”

“不……別管了,把原來的手稿給我吧。”

“都被處理掉了,何況我已經不在學校了。”

“你不在學校了?”

“你在想什麽呢?我研究生畢業了,跟你說過的吧。兩天前我人就已經在美國了。”

“那……”

電話那頭突然傳來雜音,通話中斷了。接著,十餘名身穿製服的高級警衛衝進宿舍,奪走了我的手機。

一開始,我還以為是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但情況並非如此,他們很快就奔向了下一間宿舍。後來我才聽說,為了和日益猖獗的反抗勢力抗衡,學校成功說服了家長委員會,正式啟動了所謂的特級戒嚴。校內學生們的通信工具都被沒收,人身自由亦被嚴格限製,攝像頭與稽查隊遍布學園各個角落。任何學生不得邁出學園一步,直到畢業。

一切已經是黃昏了。但四零三絕對不能流露出這樣的想法。我隻能在失去指導鬥爭的聖經後,習慣性地繼續帶領日益疲憊的反抗組織,做些幾近無用的反抗。

諷刺的是,直到所謂的革命同誌們紛紛離去,我才意識到:比起為了所謂正義與自由而抗爭,我更希望能順利畢業。隻有成為畢業生,才能離開這座牢籠。不,哪怕是退學也好。但我已經失去學籍了,在全新的荒謬製度中,這意味著我甚至不能擁有一份合法的出校證件。《尋找司馬》被校圖書館收錄的那一年,我已經三十多歲,曾經的組織已經隻剩我自己了。

我從圖書館中偷走了《尋找司馬》,一次次將它送到那些看起來頭腦聰明的年輕學生手中,期待著他們中有人能對司馬產生哪怕一點共鳴,然後再次掀起一陣颶風,點燃一場大火,給我能趁亂離開的機會。

但沒有,像過去的我那樣幼稚而愚蠢的人那樣再沒有第二個了,就像舍友說的,這一切太浮誇了。除了我,有誰會真的想要嚐試這樣的人生呢?

兩年前,學校被鄰近的大學兼並為學院,管理模式得以正常化,我終於能離開那個地方了。

當我踏出校門時,周圍的人隻當這是個麵臨退休的老教師,或是一個壞脾氣的老教工。就像《天方夜譚》裏那些遭受了魔鬼戲弄的可憐人一樣,我和每個願意搭理我的人講述自己的故事,當然,這其中就有那位倒黴的郵遞員。諷刺的是,就連他也不願相信我的故事。

我一生都未走出那四百零三頁稿紙。

不,你們看,即使這樣,比起哀歎懊悔自己這愚昧的大半生,我還是更想知道那份初稿裏的結局是什麽。

“我能給你們的,是旦旦的真名。”

教皇將厚厚的稿紙和卡牌投入了桌上的球形火焰。稿紙一頁頁卷曲焦化,有那麽一瞬,我在最末一頁的角落上看見了一個潦草的簽名,但還沒來得及辨識,紙頁就被火舌吞沒,化成了灰塵和煙霧。紅色的火球漸漸變成了橘色。

懷北療養院

戰車——那個戴著鯉魚麵具的男人第三個開始講述。

“我想,這本書你們或多或少都聽說過吧?”

他拿出來的是一本舊書,封麵上也繪著一條巨大的黃金鯉魚,此外還有一個坐輪椅的男人的剪影,然而在封麵本應印刷著書名的地方,卻隻有五個方正的黑色二維碼。我們立刻明白了那是什麽。

戰車接著翻開書頁,果然,本應印刷著正文的內頁上,同樣也隻有一個個指甲蓋大小的規整二維碼。

它們在每一頁上排布成了整齊的黑白矩陣,倒像是某種複雜的織錦紋樣。

“《懷北療養院》第一版,好像這本書當時也引起了不小的爭議吧。”隱士說。

戰車點了點頭:“雖然我要說的是在它發行三十多年以後的事。”

我隻是一個普通的上班族,每天都過著朝九晚五的機械重複生活,沒有遠大的抱負,也幾乎不考慮未來,這些東西對於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意義有限。這本書原本是我父親的東西。從小到大,父親都是我人生的指揮者。吃什麽東西,讀什麽學校,找什麽工作,迎娶什麽樣的妻子,一切都必須經過他同意。在他的描述中,我們家族的祖先赫赫有名,每一個後裔都應該光宗耀祖。

當然了,多吃魚,去一家大企業,娶一個本地妻子,這些算什麽光宗耀祖呢?一切更像驅使子女的借口。但我並不算是有主見的人,既然他的要求不過分,照做也沒什麽壞處。

在我開始工作後不久,父親被確診了阿爾茨海默,也就是老年癡呆症。

他的記憶力開始衰退,有時是在廚房煮牛奶忘記關火,險些燒了房子,有時是想不起自己的東西放在哪,翻箱倒櫃把房間弄得一團亂。

“不如把爸爸送到養老院吧。”對我說這話的是妻子,那個父親時常誇讚賢惠懂事的兒媳婦。

對原本就被工作生活逼迫得左支右絀的人來說,這個提議非常正確。而父親似乎也沒什麽意見,於是我將他送到了工作單位附近的養老院,每周五下班後,我會順道見一見他。這樣的生活的確使我的壓力得到了不小的緩解。而且父親看上去並不討厭一個人住在養老院,氣色也比過去好了,這讓我的愧疚減少了很多。

新一年的年初,我所工作的企業開始計劃與另一家大企業合並,公司業績直接關係到談判桌上的話語權。諸多壓力自上而下地傳遞到了普通員工身上,每個人都被逼得焦頭爛額。我有兩個月的時間沒有見到父親。

再見麵時,父親的手裏就多了那本《懷北療養院》。

那是旦旦在三十歲發表的科幻長篇。書中,人類的文明與科技已走到盡頭,世界上的最後一個人類也已患上了阿爾茨海默,住在自動運行的療養院裏,然而他一邊遺忘著自己的一切,一邊在看護機器人互相交流的隻言片語中,漸漸發現了世界的另一重真相。

初版的《懷北療養院》正文完全以二維碼的形式寫就,需要以智能設備掃碼來解析每個黑條方塊裏的詞句,這也與書中主角探索秘密的過程相呼應。

“爸,你從哪拿的這本小說?”

“一個新認識的朋友,送的,他叫……叫,”父親回想了十幾秒,“對了,他叫旦旦。”

“那不是作者的名字嗎?”

父親仿佛沒有聽到,隻是自顧自地說:“兒啊,你能不能幫我找個能看這小說的手機?我的手機太新了。”

“這本書已經有簡體字版本了……我去直接買一本吧?”

父親沉默著沒說話,在以前那是“不得質疑我”的意思,至於現在這代表什麽,我捉摸不透。

“成,爸,我去找部舊手機。”

得到手機以後,父親徹底沉迷在了小說裏,每次我去探望,還沒說幾句話,他就開始催促我離開。

“回吧,我要看書了。”

“爸,那本書的腰封內測上還印著一個二維碼,你注意過嗎?”

“……”

“那是作者留下來的一個彩蛋,隻要掃那你就能直接下載漢字版本全文了。這樣一個字一個字掃多累啊。”

“我知道,旦旦跟我說過。”

捧著手機和小說的父親仍是一頁頁地翻著書,不再說話,我隻好提前離開,心裏卻鬆了一口氣。公司的活催得越來越緊了,我其實並不想總來看他。

院長和我說,父親的狀況比起剛來的時候好轉了不少:“現在不光是身體好了不少,腦子也比以前靈活了很多,還總給其他老頭老太講故事呢。”

“講那本小說裏的故事嗎?”

“不不不,講他年輕時開店的故事,說是在歐洲賣烤鯉魚,老爺子以前還挺能折騰。”

“我爸大學畢業以後就一直是公務員,幹到退休。”

院長臉上的笑容一時凝固,然後皺起眉頭。在他的解釋中,養老院裏從沒有來過什麽知名作家,一直以來父親也隻有我一個探望者。雖然每一次我都被早早轟走,可在養老院裏,父親卻總在給除我以外的每個人講自己年輕時開店的故事:十四歲遠渡日本學習鯛魚燒的製作方法,卻被嫉妒自己的師兄蒙騙,烤食了恩師鍾愛的兩隻金楓葉錦鯉。被逐出師門後,他卻對烤錦鯉的味道念念不忘,打造了一輛木推車再次遠赴德國,恰逢聖誕,德國人有吃鯉魚的習俗,父親的烤錦鯉一炮而紅,更獲得了當地漢學家親筆題寫的店名“踏火”……

我隻能當麵質問:“爸,開店的故事有幾分是真的?”

父親的視線從書頁轉到了我的身上,又像做錯事的小孩一樣縮了回去:“我希望你能好好念書,所以以前從不跟你說。”

醫生說得對,他看上去的確年輕了許多,氣色好得甚至讓徹夜加班一周的我嫉妒。

“爸,你快分不清什麽是現實了,”我拿出簡體版的《懷北療養院》,翻到後半指給他看:“你講的,不全都是書裏主角的故事嗎?‘像池塘裏的錦鯉。在岸上被料理燒灼’,這也隻是主角失去自由後的自嘲而已。”

父親答非所問:“自由當然好啊,兒啊,我才知道自由好……”

“爸,你入戲太深了。”

“沒有的,沒有。我都跟旦旦約好了,我們病好了就出去重開‘踏火’,我準備木推車,他設計店麵圖案和招牌,你看,”父親掏出兩塊畫著紅色和金色鯉魚的白帕子,“他設計的製服頭巾,不錯吧?”

我將頭巾摔在地上,用想象得到的最惡毒的詞句痛罵了他。雖然我不太願意承認,但或許在這一刻,我從童年起壓抑著的不滿與憤懣終於都找到了出口。回過神來,我才意識到,自己所斥責的並非過去那個蠻橫獨裁的暴君。眼前的父親不過是一個委屈的老人,蒼老,瘦弱,連維持著站姿看上去都如此吃力。

第二天,他們告訴我,父親失蹤了。

他的房間裏什麽都沒少,反倒多了一輛不知道從哪來的木推車,幾條畫著鯉魚的門簾、圍裙、頭巾和抹布。如果他真的要去開店,為什麽不帶上這些呢?

已經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了。

院長遞過來別的東西,據說它一直夾在那本小說裏,也沒被帶走。那是一小張發黃的剪報,上麵寫著我看不懂的外國文字,印刷的照片倒是清晰得不可思議。

報紙上,一個年輕的亞洲男人單手舉著巨大的木頭招牌,另一隻手對著鏡頭比著大拇指,露出自豪的笑容。那塊招牌上是兩個有點走樣的毛筆字—“踏火”。角落裏用雙語印著兩行小字,中文似乎是“掃碼優惠”。

我才想起掏出手機,用顫抖著的雙手對焦,對著照片裏,小字旁邊的二維碼掃描了一次又一次。

怎麽都掃不出來,我的手機太新了。

“不管怎樣,總要找到自己的父親吧,”戰車將書和塔羅牌送進火球,又把麵具上畫著鯉魚的布片也扯下來,扔了進去,“如果他真沒騙我的話,那這就是旦旦送給他的書,還有旦旦畫的畫。”

“我覺得你隻是想把它們快點燒掉。”

教皇的挖苦沒有換來任何回應。兩條黃金鯉魚在火球中遊動起來,又像顏料一樣融化,把火球染成了黃色。

漫談

“看起來終於輪到我了。”

“我想一想,該從哪開始說好呢?不如先讓你們聽聽這個好了。”

隱士拿出的是一隻錄音機,雖然外形小巧,卻是磁帶式的老古董。她熟練地取出磁帶卡,用鉛筆將磁帶卷到底,又插回錄音機,按下播放鍵。發出一聲奇怪的尖嘯之後,收音機開始了正常運轉。

“仔細聽哦。”

在一段大約持續了三十秒的白噪音後,錄音機裏傳出一個成熟男人的聲音。

“……不,我其實也不是素食主義……這隻能算挑食吧……隻是正好所有肉都不喜歡,蔬菜裏我也有很多不喜歡的……”

隱士按下了停止鍵:“其實後麵還有,不過聽一點少一點了。”

“這到底是什麽?沒頭沒腦的。”

教皇問,困惑的顯然不止他一個。

“你連舍友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嗎?”

她一邊把玩著手裏的鉛筆,一邊講起自己的經曆。

我大概可以算是旦旦的一個書迷吧。雖然曾經在網上被人罵作“無知的新粉絲”,但那也不是我能選擇的事情,畢竟早在我出生前,旦旦就已經是家喻戶曉的作家了。

起初,還在上小學的我隻不過是一個愛看動畫的普通小女孩。後來我才從鄰居家的大姐姐那裏聽說了,那幾部動畫之所以比其他同題材作品好看那麽多,是因為它們背後的編劇是一個特別厲害的人。這就是我第一次知道旦旦的時刻。

旦旦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有機會的話真想見一下。但鄰居家的大姐姐告訴我:旦旦從不在公共場合露麵,連互聯網上也找不到他的一張照片。有許多人懷疑旦旦是一個小群體公用的筆名,甚至猜測旦旦是一個專為寫小說而製造的AI。

既然作者不願意露麵,那麽小讀者也隻能懷著一絲遺憾默默支持了。

不過,萬事總有轉機,就像命運聽見了我的心聲一樣,在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已經年過五十的旦旦突然宣布自己即將開設一檔名叫“漫談”的電台節目,和有誌於成為作家的普通人分享自己的創作經驗。盡管隻能聽見偶像的聲音,但那也足夠讓人高興了。

得知我想要學習聽廣播,爺爺從老家寄來了一隻帶收音功能的古董錄音機,還有整整一箱空磁帶。因為老錄音機總在按下播放鍵時先發出“yi—cha!”的聲音,我給它起名叫“伊叉”,這是我收到過的最棒的禮物。

“漫談”在每周四的晚上九點開始放送,每次放送半個小時。我還記得第一次聽見旦旦的聲音時,自己興奮得從**跳了起來,磕破了頭。廣播中的旦旦幽默風趣,他不僅毫無保留地向聽眾分享著自己的經驗與技巧。也時常說起自己的人生片段。

早在十二歲的時候,旦旦就已經在小學作文本上開始創作自己的故事。那些故事的第一個讀者是一位語文老師。可是,盡管那個老師溫柔又善解人意,她還是始終無法相信那是一個小學生的原創。從第一個故事開始,旦旦就意識到了寫作者與讀者的溝通是如此艱難。

十八歲,旦旦遇到了文學編輯小鳥。他成了旦旦人生中的第一位伯樂,正是他將旦旦引入了職業寫作的道路。這份友誼一直持續著,直到創作生涯的中後期,這位編輯也是旦旦許多作品的第一個讀者。據說,小鳥是這麽評價旦旦的:“盡管我從不覺得自己能完全理解他所要表達的世界,但僅僅就我所能理解的那部分來看,這個世界也已經足夠有趣了。”

對此,旦旦在廣播中的回應則是:“說到對於故事的解讀,小鳥先生的‘不理解’比其他人的‘理解’更讓我高興。”

就讀大學期間,有趣的同寢舍友給了旦旦許多不曾有過的靈感,他以此為原型塑造了一個自己從未描繪過的全新人物形象。並且第一次開始嚐試之前不曾涉獵的科幻題材,然而由於自己過於醉心寫作,直到畢業後,他才開始意識到自己錯過了許多隻屬於校園的獨特樂趣。“既沒有參加什麽社團活動,也沒能交到什麽朋友”,這成了旦旦校園生活中的一點不大不小的遺憾。

“有想法了就該寫下來。”

廣播中的旦旦總這麽說。他喜歡分享自己的靈感來源,而他的靈感幾乎無所不在:在遇到晴朗天氣時、在和舊友重逢時、在車站買票時、在教堂中發呆時、在路邊與雜耍藝人對視時、回到故鄉見到衰老的親人時、菜碗裏隻有討厭的肉類時……任何一個聽過廣播的人都會明白,旦旦的確隻是一個擅長發現故事與製造故事的普通人—或許過於擅長了吧。即使不時有書迷撥打聽眾熱線,希望聽他即興創作,他也總能水到渠成般地編織出優美的故事。

偶爾有編到最後也圓不上的時候,他就略帶歉意地說一聲:“雖然故事還在半途,但還是暫且告一段落吧。祝各位好夢。”

太狡猾了,讓人難有一絲不悅。

我總會錄下每一期節目,一開始隻是下意識地這樣做,就像一個粉絲收集明星的剪報那樣理所當然。

後來,隨著時間一年年地流逝,一個念頭漸漸地在腦中變得清晰起來:我覺得自己應該寫一點東西,我的第一部作品應該是一本關於旦旦的傳記,它會是一個糅合了現實與幻想的故事,讓讀者沉浸在旦旦的人生與夢境中流連忘返。那年我剛剛成為一名高中生,這個想法讓我興奮了許久,父母一度以為我交到了男朋友。

在某一個內心勇氣莫名充足的周四晚上,我撥通了電台熱線,準備和偶像分享自己幼稚的計劃。

電話終於接通了,可但是接線員卻總和我溝通不到一塊,我花了很久才明白發生了什麽。對麵那個年輕的小哥試圖跟我解釋,“漫談”這個節目早就停播了。在這個節目播出的第一周,人們就發現所謂的作家旦旦,聊起天來並沒有小說那麽有趣,緊張的結巴和尷尬的沉默成了節目常態。於是,“漫談”在僅僅三個月後就被替換為旦旦係列作品的改編廣播劇連載。

那麽這六年多以來,我用“伊叉”一直在收聽的是哪個平行世界的漫談呢?這顯然不是那個接線員能回答的問題,更不用說,電話那頭的聲音無疑已經開始懷疑起我的精神狀態了。於是我掛斷了電話,收音機裏的廣播仍在放送,但是內容就如電話那頭所說,變成了《懷北療養院》的廣播劇。

我翻出以前錄好的磁帶卡放進了“伊叉”裏,幸運的是,這些卡帶仍然能播放,而不幸的是,我發現隻要再播放一次,那些旦旦的聲音就會被消除,重播的話,所剩的就隻有徹底的白噪音,仿佛它們無法和這個世界的空氣兼容一般。我嚐試過各種轉錄手段,沒有一種能阻止它們的消失。

但最後我還是決定把這些磁帶當成素材,哪怕是消耗完它們,我也要寫完自己的第一部作品,旦旦的傳記。

這就是我的全部故事了。

魔術師看起來有些不滿:“我從沒查到有叫‘小鳥’的編輯。”

“誰知道呢,可能是你查得不夠深,又或者那隻是他編出來的另一個故事吧。”隱士漫不經心地回應道。

“後來呢?”我問。

“後來就隻剩這一卷磁帶卡了,”伊叉把手中的錄音機連通塔羅牌一起丟進了火球,“畢竟是旦旦的聲音,多少應該有點用。”

不知道錄音機是什麽材料做的,總之火球很快就變成了青綠色。

魔術師看向隱士,歪了歪頭,不滿地問:“你不是還帶了別的東西嗎?”

“嘖,什麽都瞞不過你是吧,”隱士從背後掏出一疊稿紙,“喏,我寫的旦旦傳,燒了也好,寫得太爛了。”

生而為人

第五位開始講述的是白麵具,也就是死神。

那具如同佛像一般巋然不動的身體終於開始有了動作,他將抽到的“死神”放到一旁,從懷中掏出一本硬皮書。

那是一本封麵以黑色和藍色為主色調的圖書,長寬都和普通的六十四開本相仿,厚度卻幾乎趕上了一本詞典。他將書頁翻開,精致描畫的各式建築在書頁間立了起來,三兩個小角色也紛紛支起身體,這些場景與人物都是富有童真的手繪風格,合上書頁,它們就又倒了下去,重新變成書頁間夾著的紙片。

這是旦旦晚年創作的童話,同知名插畫師合作,以立體繪本的形式出版,叫作《生而為人》。它講的是在一個全部人類都已經變成僵屍的世界裏,從鄉村來的僵屍少年如何在燈紅酒綠的大城市中生活與成長,又如何收獲自己的愛情。據說這本書是旦旦為那些已經為人父母的老書迷們創作的兒童讀物。至於有多少人真的會給自己的小孩講這麽一個僵屍故事,那就不得而知了。

“事先聲明,我不太會長篇大論,這件事情本身也沒什麽意思。好在事情也簡單,我盡量講得快一些,不耽誤大家的時間。”

我是一名小城市裏的普通警探。

八年前,我們那的一家醫院出了一樁不大不小的案子:在某醫院的停屍房裏,有兩具遺體相繼失蹤。

首先是八年前的4月1日早晨,來上班的值班人在清點遺體數量時發現數目不對,有一具遺體不見了,姑且稱作遺體甲吧。但因為害怕擔責,他並未通知醫院負責人。兩天後,即4月3日早晨,值班人發現原本不翼而飛的遺體甲又回到了停屍房,同時另有一具遺

體乙卻不知去向。感到害怕的值班人終於通知醫院負責人,負責人報了警。

這本書最後交到了我們手裏。我們在書上找到了數枚指紋,除了值班人的,甲、乙兩位死者的,另還有幾枚不明所屬的指紋。

案發時,這本書才剛剛出版,具有相當的話題熱度,本案的其他線索又極為有限,而且巧合的是在案發當時,繪本故事的作者旦旦正好就在鄰近城市參加簽售活動。我原本就是旦旦的書迷,因此知道這一點的上級就安排了我前去了解情況。

已經是成名作家的旦旦十分配合,還主動為我們留下了指紋等個人信息以供調查。盡管最後證明他與案件毫無關聯,但他的談吐和風度還是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一直想著有機會再和他聊一次,比如跑個簽售會什麽的,但說起來有些丟人,除了工作之外,我私下裏隻是個喜歡窩在家裏看書的宅男而已。這件事始終沒能提上日程,漸漸也就忘了。

直到三年後,我在電視新聞上得知了旦旦決定封筆的消息。後來的事情你們大概也聽說過,封筆作《謫仙人》出版後的第二天,剛過完六十歲生日的旦旦就失蹤了。

“盡管和他接觸不多,但是身為一個警察,有認識的人失蹤還是挺讓人不舒服的。”死神將繪本和塔羅牌丟進火球。

“這不是證物嗎?”我問。

“這本是我自己買的,哦,還有這個,”他又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他的指紋和血樣資料,雖然是複印件。”

“我有一點好奇,案子最後是怎麽結的?”戰車追問。

死神搖搖頭:“我們那鄉下有小孩夭折必須入土為安的習俗,據說不這樣就不可能再有新的子嗣。小孩乙去世後,父親那邊的親戚想把遺體帶回老家土葬。但小孩父母已經離婚了,撫養權在母親那邊,於是他們就雇了兩個人來偷遺體。”

“不是連著丟了兩個人嗎?還有上鎖的門又是怎麽回事?”

“那個倒黴親戚沒有描述清楚,第一回偷錯了,於是又送回去重新偷了對的出來。雇的人裏有一個人在這家醫院幹過,偷偷複製過鑰匙。一群蠢貨,一點巧合,什麽懸案奇案,說穿了大抵都是這種結局。”

“那繪本是怎麽回事?”我又問。

據犯人口供,先後兩次搬屍時,他們都發現屍體的手裏攥著一本書,而且都是正翻到一半的姿勢。他們兩次都把書扔在一邊就匆匆逃離。據說,從那以後,他們每晚都會夢到自己在一個燈光璀璨的十字路口,路口邊是一所小學,然後下課鈴響,一群穿校服的小僵屍衝出校門將他們重重包圍,然後開始混亂的撕咬。

“起初的一兩年裏,我也總想著這事,怎麽都想不通,漸漸也就無所謂了。”

繪本不知是何時燒光的,藍紫色的火光映在了我們每個人的麵具上,在昏暗的空間裏不緊不慢地閃爍著。

謫仙人

終於,眾人的目光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將抽到的“星辰”放到一邊,我將雙肩包扯到身前,拉開拉鏈,裏頭是個原本用來裝雪糕的包裝箱,和現在頂在我腦袋上的同屬一個品牌,隻是體積小了一圈。

“我帶來的是《謫仙人》的第一版手稿。”

眾人幾乎同時站起身湊上前,坐在對麵的教皇險些被桌子中間的火球燙到。我感到一陣壓力,但並非因為他們的視線,而是因為盒子裏的東西—數十本作文本堆成兩摞,每一本都用塑料密封袋包裝好以作保護。我將它們一一取出,遞給身邊的各位傳閱。透過透明的封皮,可以看見每本作業本的右上都有稚嫩的筆跡寫下的數字序號。

眾人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我的身上,看得出,他們都在等著我開口。

好吧。

旦旦失蹤後,書迷間常常流傳著這麽幾種論調:“貓王第二說”認為,《謫仙人》作為一部文學作品實在過於傑出,以至於以保護珍稀人才為己任的外星人直接擄走了旦旦。“下凡說”則主張,旦旦原本就是一位被貶黜的文曲星,六十年間寫就的無數作品讓他逐漸回憶起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在寫下象征自我覺醒的封筆作《謫仙人》後,旦旦得以重新羽化登仙。當然,無趣一些的還有“圖書炒作說”和“出版社解約說”等等。

我想在這和你們分享的,是有關《謫仙人》的另一種可能性。

這些手稿來自於我的外婆。對我而言,童年最難忘的記憶就是每年暑假,與父母一起乘著火車去鄉下的外婆家消暑。外婆在鄉下開著一家小小的冷飲店。躺在老宅的屋簷下,聽著風鈴聲,讀著旦旦的故事,這樣的一天總是難得的漫長而愜意。外婆家賣的雪糕雖然樣式口味不多,但卻是至今我也無法忘懷的味道。

據說,我對旦旦的喜愛可以追溯到嬰孩時期。我剛滿一周歲的時候,大人們按照傳統在外婆家辦了“抓周”。算盤、原子筆、鈔票、明星海報……父母找來各式的物件,在外婆家的客廳地板圍成了三層密實的同心圓,又將年僅一周歲的我擺到了圓心位置。我在那呆坐了一小會,接著,就突然像是有了目標一樣突然站起,跨過一道道同心圓向房間一角跌跌撞撞地走去。當父母還在為我初次的自主行走而驚訝時,我已經撲到了角落的雪糕包裝箱裏—那裏頭不知道為什麽放著一本嶄新的《豔陽天》。

但我是知道的,外婆自己並不太喜歡那些書。它們總是被放在書房最裏層的書架上,從沒見過外婆翻閱其中的任何一本。有一次離開前,我特地在即將離開外婆家前記下了每本旦旦作品的擺放位置,等到了第二年再看,所有書本的位置都不曾變動,甚至連故意錯放的幾冊也一樣。為什麽不願意讀一讀自己學生的書呢?我從不敢向疼愛我的外婆提出這個問題。

直到幾年前的某一天,我無意在整理外婆家的倉庫裏發現了這些手稿。就像各位所見,在這數十本作文冊裏記錄著的長篇故事,正是我們都讀過的《謫仙人》。在書稿的每個章節後,都能看到外婆用紅筆留下的評語,她所使用的詞句很溫柔,但在字裏行間卻不難看出,她並不相信這個長篇故事是一個小孩子寫的。

恐怕,外婆一直都為曾經懷疑自己的學生而感到愧疚吧。但我並不認為這是她的錯,如果不是手稿就在眼前,我也不會相信旦旦六十歲所發表的封筆作,竟然在小學時代就已經成型了。如果承認這一事實,再回看旦旦過去所發表的各式作品,一切似乎就不太一樣了。

作者與讀者之間的相互理解實在太過困難了。恐怕,就像那位編輯所說的,從不曾有人能真正理解旦旦腦海中的世界。但他仍然希望有人能距離那個世界更近一些,於是他寫下一個又一個故事。它們就像某條漫長航路上的一盞盞溫暖的浮燈,小心翼翼地將讀者指引到了他曾到過的地方。

但那也隻是十二歲的他啊。

現在,六十歲的他又在哪裏呢?

我們一同將《謫仙人》的手稿投進火球,在接連不斷的燃燒中,火焰再一次變成了白色,那之中似乎出現了一個人影,正一點一點漸漸變得清晰。

就在我們快要看清那副麵孔的時候,火焰卻滅了。

“失敗了?”不知是誰問了一聲。

“應該是失敗了。”又不知是誰答了一句。

“看來,他還在離我們很遠的地方吧……”

黑暗中,不知是誰發出了一聲歎息,或許是我自己也說不定。

晚點火車

告別眾人後,我步行來到夜晚的站台,等待回家的地鐵。

原本還覺得在那家小店裏度過了無比漫長的一段時光,現在再看手表,原來離自己第一次來到這也才過去了不到一個小時。這麽說的話,和他們分別也不過是大概五分鍾前的事吧。然而,有關這一切的記憶卻都已經模糊了起來,不,或許形容成正在退卻的潮水更加恰當。當人們從光怪陸離的夢中醒來時,大概也是同樣的感受。

這樣倒的確更合理一些。

說不定就是今晚去過的那家奇怪的占卜店,讓我聯想到了少年時沉迷的塔羅牌;不久前幫助老人手機掃碼購買車票的經曆則在腦中被篡改成了錦鯉父親的故事;站台裏不時能聽見的語音播報和收音機的廣播有共通之處;之所以會想起外婆,也是因為邊上那個正和媽媽鬧著要吃雪糕的小孩子吧;鐵軌對麵的廣告牌上,一塊閃動著“M.A.F.A”的字樣,那是最近熱播的引進劇集《讓美國重新自由》的縮寫,另一塊則像是壞了,隻有凝滯的白底黑字—“403 Forbidden”……

還有呢,是不是還漏了什麽?就在我整理思緒時,晚點的列車終於悄然到站。

算了,就算忘了什麽,也可以回家再想吧。

我步入車廂。

接著,就像世界背後有人抽了一把機關的拉繩,那節列車就如同卡紙一樣傾斜著折疊了起來。不僅僅是列車,就連窗明幾淨的站台也是,就連那些正在等待列車的乘客也是,就連我也是。

所有體積都在向平麵演化,一切事物都在向地麵傾倒,就像一冊即將合上的……

“原來是漏了立體繪本啊。”

我最後一次抬起頭,正在漸漸合攏著,已經隻剩一道窄縫的夜空裏,群星依舊閃爍。

有一頁白色半透明的卡紙從天際掉落,離我們越來越近,越來越大。我得以在最後認清了這隻書簽上印著的簽名。

我知道那是誰的名字,一直都知道。就如同我知道這兩個字代表著這一次與下一次的日出,代表無盡的遞歸與不止的循環,代表西西弗斯所受的懲戒與烏洛波洛斯的曼妙身姿。

就如同我知道一切劇目都會在曆史中變換著形式反複上演,一切童話都要因日新月異的倫理而被一次次改編,而一切故事都沒有真正完結的時候,它們永遠不會終止。

但還是暫且告一段落吧。

祝君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