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雷震

Allegretto non troppo(不太快的小快板)

暴雨如注。

一聲炸雷落在近旁,轟轟然震得地都在顫。車夫話說到第二遍,林衍才聽清:“先生,先生,就是這裏了!”

是這裏?

林衍抬頭去看。雨太大了,三步之外隻剩一片朦朧,又一道閃電,亮光裏仿佛見到一個字——“茶”。“是這兒,”車夫懇切地看著他,“城裏就這一處了。”林衍摸出一塊銀圓,看看車夫襤褸的濕衣,又加了一塊。“太多了。”那車夫綻開一個笑,“謝謝先生。”他抖著手把錢接過去,塞進車頭上掛著的鳥籠裏,“叮當”一聲,仿佛已經有許多了。車夫又上前撐開傘,送林衍到屋簷下。地上的水已足有腳踝深,林衍蹚過去,皮鞋登時就灌滿了雨水,褲子也被雨打得貼在身上。車夫還要彎腰去擦,林衍知道是徒勞的,便說:“不必了。”就進到屋子裏去。那門倒厚重,“嘎吱”一聲在背後關上,隔絕開了一切,徒剩安寧。

來早了。

連夥計都沒到呢。這屋子不大,卻高得出奇,抬頭看去,少說也有四丈。頂上洋教堂似的攢了個尖,一個大圓風扇在側麵緩緩旋轉,此外便灰突突的一片,毫無裝飾。低處略繁複些,窗上雕著梅蘭菊竹的花樣,隻有一扇敞開,伴著雨聲探進來一枝紅杏。側麵立了個紫檀座鍾,近處幾張方桌,圍著長凳,中間卻支了個大台子,上麵鋪了暗紅色天鵝絨布,擺著兩個銀質燭台——真可謂不古不今、不中不洋。

林衍最後才瞧見角落的火爐邊還坐著一個人。那是一個夫子模樣的瘦小老者,穿著馬褂,正在打瞌睡。林衍低低咳嗽一聲。半晌,那人才偏過頭,掀開眼:“我這店今兒不開張,請回!”

林衍被他這樣眯著一盯,心竟突突地跳起來。隻是他好容易才找到這裏,怎麽肯走,斟酌再三,還是開門見山道:“在下是來賭腦的。”

老者聞言,方才用正眼瞧他,抖了抖衣袖起身,再去看林衍時,忽而咧嘴一笑,那嘴角的皮肉便如幕布一般,被拎起來堆到兩頰上:“呀,怠慢了!先生坐,我這掌櫃當的,這麽晚了還什麽都沒收拾!”話音也利索起來了。他說著拿起桌上的一對核桃,又去窗邊:

“這麽大雨!難怪——先生要是不嫌棄,我這有幹淨衣衫,您先穿著,過會兒等您衣服曬幹了,再換回來?”

林衍啞然道:“您說笑,這雨天怎麽曬衣服?”

掌櫃盤起核桃來,不緊不慢地道:“先生難不成頭一回進城?咱們這同外邊不一樣,我瞧今兒這天兒,不單會出太陽,晚些還要下雪呢——先生不信?不信我們賭一賭!”

林衍略有些拘謹:“我可不是來同您賭這個的。”

掌櫃笑得更深:“自然,您是來賭腦的嘛。您先坐,我去把那幾個頭化開。”林衍怔怔地道:“頭……還要化開?”

掌櫃道:“可不,頭這會兒都凍著呢!衣服我放在這兒了,您隨意。”說著就走了。林衍見裏外無人,幹脆換上了店家備下的長衫和布鞋。不知什麽時候雨停了,真升起了明晃晃的大太陽來,把杏花的影子打在牆上,隨風搖曳。林衍把濕衣褲搭在屋角的凳子上,回過頭時,竟見門口站了個少女。她一麵伸手摘下兜帽,皓腕上露出一抹翠綠的冷光,一麵嘟囔著:“好冷。”那手放下來,又去撣身上的雪渣。林衍想看她的麵容,於是就挪了一步,少女聞聲轉過身來,看見他,慌忙站定,柔聲問:“公子可是今日的莊家?”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林衍呼吸一滯,頓了頓才道:“莊家去準備那些……頭……嗯,敝人姓林,叫林衍。”少女輕輕回了三個字:“穆嫣然。”略為施禮,便徑自坐到桌邊去,把外袍解下來放到一旁,裏麵一身珠翠錦緞,奢華得十分隨意,反倒顯得可親了。林衍一時忘了言語,見她看向自己,才慌忙開口道:“穆姑娘……可是遇到雪了嗎?”

穆嫣然看看窗外,抿嘴笑問:“公子遇到雨了?”

林衍道:“是啊,這天怎麽會變得這般快?”

穆嫣然脆聲道:“城裏東雨西雪,南夏北冬,都是常有的事,全看你走哪條路了。林公子是第一次進城嗎?”

林衍答道:“我都記不得了……姑娘倒像是很熟悉城裏的境況。”他見那爐火上有個大壺,便取來給少女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水,又順勢坐在她身側。穆嫣然接過茶杯,道了聲謝,又說:“我是生在城裏的。”

林衍問:“從沒出去過?”見她笑而不答,便讚歎道,“自然是了。看來姑娘便是人們口中的‘完人’啊。”

穆嫣然卻不喜歡這稱謂,蹙眉道:“什麽‘完人’?要我說,這‘完人’就是被困在城中的木偶。”

林衍愕然道:“困在城中?姑娘這話又是怎麽說的?進城是多少人一生的夢想,他們想來卻不得其門而入,你倒想出去?”

穆嫣然淡淡道:“坤城彈丸之地,不過是借著與城外六國皆有城門相通,才能成為今日的樞紐。而六國雖彼此隔絕,時空又不穩定,但那裏的天地卻廣闊無邊。我一直很想去看看。”說著又轉過頭,對林衍繼續說道,“我確實常聽人說,外麵的人都想進城來賭腦,公子可知是什麽緣故?”

林衍想了想,才答道:“賭腦說起來,賭的並不是腦這個物件,其實是在賭這些腦中有什麽樣的想法,什麽樣的記憶。人們讀了腦中的信息,就如同在這世間多活了一遭,能看見以往看不見的路,做出不一樣的選擇——說到底,這賭腦就是在賭自己的命運啊。”

穆嫣然問:“那你們賭上命運,又是為了什麽?”

林衍低聲道:“大約……是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吧……”頓了頓,似是不想再多說,便問,“嫣然姑娘既是‘完人’,為何還要來賭腦呢?”

穆嫣然眼眸一下子亮了:“我最近一直在想,若是能讀旁人的腦,那我就不隻是我自己了,而會變成一個更強大的我——說不定我還能一下子明白這亂世的真相,進而改變這個世界呢!這不比讀書有意思多了嗎?所以我就來賭腦了!”

林衍訝然道:“姑娘隻是因為好奇?”

穆嫣然“嗯”了一聲。

林衍不解,追問:“可賭腦耗費甚巨,風險又大。”穆嫣然道:“錢財乃身外之物,若是能一朝參悟得道,冒些險又算什麽?”

林衍搖頭道:“參悟得道?姑娘竟信這種托辭……你到底是因為年紀輕,還是太天真了。”穆嫣然冷笑一聲:“你不也是來賭腦的嗎?倒教訓起我了。”說著便氣哼哼地偏過頭去,不再理睬他了。

林衍還想繼續同她理論時,大門卻“嘎吱”開了——是老掌櫃。他兩手各拎了個紅木匣子,看著十分沉重的樣子,一步一顫。林衍對穆嫣然輕聲道:“這位才是莊家。”眼睛卻忍不住直勾勾盯著那匣子看。那匣子樣式極為古樸,其一在蓋子上畫了個黑圈,內書“山料甲”等字;其二畫了個金圈,內書“籽料乙”等字,鋒骨畢露,功底極深。那邊老掌櫃瞧見穆嫣然,卻喜笑顏開道:“呀,穆小娘子來了!您招呼一聲,小老兒去接您啊。”

穆嫣然嘴上道:“哪敢勞煩你!”卻一動不動地受了他的禮。老掌櫃一麵把那兩個匣子放到中間的台子上,一麵扭著臉對穆嫣然點頭道:“您來得巧!今日這兩個頭,都是上等的好貨,您可要先看看?”

穆嫣然略蹙了眉。掌櫃忙一拍腿:“瞧我!這等晦氣的玩意兒,會汙了您的眼!”穆嫣然道:“話不是這麽說的。我是想看——可又怕……”

掌櫃道:“嗨!不怕,都是些死物……”說著就要去掀那匣子上的蓋子,嚇得穆嫣然連連擺手道:“死的才可怕——”又頓了頓,問,“這頭是死的?”

“您別擔心,我這裏的貨,向來童叟無欺!”掌櫃一麵說著,一麵又把那對油亮的核桃捏在手心裏,“這頭不過是個殼子,從身上切下來就死了——腦是活的就行。您可知道我們這行當,為什麽叫‘賭腦’嗎?”

穆嫣然端起水杯,輕輕抿了一小口。那老掌櫃見狀,便興致勃勃地講道:“因為單看頭麵,任您猜得天花亂墜,也不知道腦裏裝了什麽——可不就得賭嗎!然而這會賭的人吧,總還是能從臉上多看出些東西,所謂察言觀色,說的便是這件事。小老兒多一句嘴,您今兒個要真想賭,還是看一看的好。”

穆嫣然遲疑道:“能看出什麽?”

掌櫃道:“畢竟相由心生——就算別的都不看,那也得看看您同這兩個頭,有沒有緣分。”

穆嫣然問:“又關緣分什麽事?”

掌櫃的微微一笑:“您親自來,一定是要自己用了。這不是緣分嗎?”

穆嫣然正要答話,幾人忽聽“咚”的一聲輕響,便齊齊向屋角看去。原是到了正午十二點,西洋座鍾報起時來了。黃金表盤之上,探出一副慘白的鳥雀骨架。它支棱著光禿禿的前肢,鳥喙一張一合,發出柔美的“布穀”聲響。老掌櫃忙高聲道:“吉時已到!”又轉向穆嫣然,“小娘子請。”

穆嫣然畢竟是大家出身,見此情形也不再退縮,走上前去,伸手在“籽料”的木匣上輕輕一按,那匣蓋便徑自展開。然而她隻瞧了一眼,麵上竟愀然變色,連驚叫都被堵在了喉嚨裏,隻讓其餘的人聽見她本能的吸氣聲。林衍再也按捺不住,湊近去看,隻瞧見內裏半黑半白,細看才看清黑的是頭發,白的卻是**在外的腦——匣中頭顱的頭骨竟被人生生剝去了一半,真的是可怖至極!他這一驚非同小可,退後一步,慌亂道:“這……這是怎麽回事?”

掌櫃斜斜地看了他一眼,便“哢嗒哢嗒”地盤起核桃:“所謂‘籽料’,正是要擦去些麵皮,好讓客人瞧見裏麵的腦——怎麽,這位先生連這個都不知道?”

那頭的五官如何,年歲如何,林衍卻都沒有看到,再想上前時,心裏又打起了鼓,於是便強壓著道:“多謝莊家點撥。”

掌櫃停住手,一麵把核桃收到袖子裏,一麵躬身笑道:“終歸是咱們小娘子見多識廣,頭一次見籽料,就是這副氣定神閑的模樣……”頓了頓,見穆嫣然還是不說話,便又問,“您可要再揭開這‘山料’看看?”

穆嫣然渾身一顫,反手就指向林衍:“他去!”

掌櫃忙道:“是了,按規矩也得他來,小娘子是講究人。”又對林衍道,“先生請!”林衍見他話雖客氣,卻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隱隱透著鄙夷之色,不似對那姑娘般恭敬,胸中登時一口氣頂上來,幾步上前,把匣子一掀,裏麵的頭都跟著晃了一晃。那匣壁竟也隨之展開,便見一顆剔透的水晶頭顱立在那裏,內裏灰白的腦清晰可見,其上細細密密地爬滿鮮紅的血管。這又是另一種奇詭的景象了。林衍離得近,一時看得太過清楚,竟也如先前穆嫣然那般,滿腹驚疑都止在嘴邊,什麽都說不出來。所幸穆嫣然先問:“這……就是‘山料’了?”

掌櫃道:“正是。‘山料’之中,頭顱隻是存腦的容器,雖可見腦,卻看不到與腦共生的‘麵孔’。對賭腦者而言,就更難判斷腦中之物是否難得了。”

穆嫣然撇嘴道:“那還有什麽好賭的。這也能算是好貨?”

掌櫃道:“平常的‘山料’我哪敢拿到小娘子麵前來。不過這一件頗為不同……”

穆嫣然打斷他道:“我不聽。你現下編出再多花樣,我也無法印證。你隻管說這一個——就說這‘籽料’吧,它好在哪裏?”

掌櫃忙去卸下那木匣四壁,又從夾層中取出一塊光禿禿的頭骨,嚴絲合縫地蓋在那光裸的“籽料”上,如此一來,那頭就齊整了許多。現能分辨出是個男子,五官略有些腫脹,看著並不年輕了。掌櫃忙活完,回道:“小娘子請坐,聽小老兒同您慢慢說。”等穆嫣然坐了,他才攤開一隻手,對林衍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林衍遲疑了下,複又坐到穆嫣然身側。那邊老掌櫃繼續說道:“要說這一顆腦比旁的腦好在哪裏,還真得從更久遠的事情說起。二位可知,這賭腦一行,源於何處?”

穆嫣然一聽,便把方才的恐懼拋諸腦後,道:“願聞其詳。”

掌櫃道:“彼時有這麽一些人,或因年邁,或因病重,快要死了,卻以為在將來,人能夠長生不老,於是就將自己的頭顱割下來冰凍,留與後人,想要在百年後重生……”

穆嫣然疑道:“他們為何要這麽做?哪個國家的時空能穩定‘百年’?‘後人’又是什麽人?”

掌櫃一拍額頭:“呀!是我沒說明白。小娘子想必知道,這世間曾與現今這亂世十分不同,我們且稱其為‘治世’好了。在這治世裏頭,時空處處井然,人人皆是‘完人’,時光從過去流向未來,永不複返。”

穆嫣然越發疑惑:“有這樣的地方?如今連城中的‘完人’都極難見到了……難不成,是他們的城很大?”

掌櫃擺手道:“非也。那時並沒有城,世間的秩序也比如今這城中要好得多。”他看看兩人茫然的神情,歎道,“兩位隻當這治世是座無邊無際的城吧,因太大了,連城中的天氣都不會被外麵的四季影響。”

穆嫣然搖頭道:“沒有這樣的城。你誆我。”頓了頓又對掌櫃道,“罷了,你繼續說。這些人要重生,又如何?”

掌櫃道:“這些人雖是死了,卻給世間留下許多頭顱。然而百年後,人們隻知如何讀這些腦中的記憶,卻並不能讓他們複生。”

林衍插話道:“您這話沒說全,怕是沒有人想讓他們重生吧。”掌櫃終於正眼看了看他,笑問:“先生這話又怎麽說?”

林衍道:“人生在世,自己活下去都已十分不易,誰又會複活一個年邁病重的人,讓他成為自己的負擔呢?當初這些妄想割頭保命的人,未免太蠢了些。”

穆嫣然輕輕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嗔道:“他們既是快要死了,又有錢財能凍住頭,留個念想也不足為奇。你且不要打岔,讓莊家說。”

掌櫃道:“先生說得十分有理。所以在治世時,鮮有人想去讀這些頭中的信息,既怕自己受其影響,也有不甚在意其生死的緣故。然而到了亂世之中,這些頭顱倒成了人人爭搶的資源。隻因時空逆轉之時,人的記憶也將隨之消失,平日裏活得行屍走肉一般。他們隻有憑借讀取這些腦中的記憶,才有可能想起自己是誰,明白這世間真正的模樣。”

穆嫣然恍然道:“難不成,所謂參悟——就是對自我、對他人的覺知?”掌櫃一怔,收了笑,悠悠道:“不可說啊……”

林衍早前雖對賭腦的緣起略有耳聞,但從未有人像掌櫃說得這般詳細明了,他聽得正興起,見掌櫃卻忽然停在這一句上,難免有些失望。沒想到穆嫣然也有同樣的疑問,竟起身行禮道:“還請莊家指教。”

掌櫃忙道:“這怎麽敢當!然而此事既然名為‘參悟’,就得靠小娘子自己悟得。況且小老兒自己也身陷無明,又怎會知曉它是什麽?我隻知道,賭腦的生意隻城內有,然而讀取腦中記憶的物事,城外才有。這是城中時空穩定的根本——畢竟,若是一人在得到他人記憶之後有所參悟,便會致使其所處之地時空逆轉,人人忘卻過往,重新來過。”

林衍歎道:“這遺忘的無明之苦,又讓多少人對賭腦趨之若鶩。”

掌櫃聞言,衝他苦笑道:“正是,然而能進到城裏的人畢竟太少,還有些是去而複返的。那些老賭徒,每每提頭而去,又茫然而歸,以為自己從未到過我這小小茶館,直至賭得家徒四壁……我們這行,其實也不好做。”

穆嫣然卻不願聽他抱怨,道:“罷了。莊家還是同我們說說,為何這‘籽料’比旁的腦好?”

掌櫃道:“小娘子若是不怕,可到近前來看。”

他話音才落,穆嫣然便站起身來,林衍也放下茶杯,同她一起湊到那頭顱側旁。掌櫃將那片頭骨卸下來,道:“二位請看,這腦可有什麽特別之處?”

林衍細看時,才發覺那腦上隱約有一道彎曲的線,順著溝渠展開,線一側的腦顏色更深一些,另一側則更淺一些。穆嫣然道:“像是……拚起來的?”

掌櫃道:“正是如此。這意味著此頭的主人,曾讀過旁人的記憶,且是用最久遠的技術去讀的。他有可能讀了那些源於治世的腦。”

穆嫣然沉吟道:“故而用這一個腦,就更有可能參悟?”

掌櫃道:“未必。但這腦既是拚起來的,總比平常的存有更多信息。”林衍搖頭歎道:“誰又知這些信息是有用,還是無用?”

掌櫃嗤笑道:“先生這話就太外行了。”

林衍忙道:“莊家何出此言?在下隻是聽聞平日賭腦,都是要看五官來判斷其人性情誌向,或用血緣查出此人姓甚名誰,生平如何,再看其價值幾許。這直接看腦的法子,該用在‘山料’上才對吧?”

掌櫃十分幹脆,把半塊天靈蓋往那頭上一扣,道:“好,那你看。”

林衍登時語塞。一旁的穆嫣然淺笑道:“林公子說的這兩樣,都得咱們自己看。這看的本事才叫賭,不然話都叫莊家說盡了,你我還賭什麽呢?這些話他就不能說。”

掌櫃躬身道:“還是您懂規矩。”

林衍道:“可我自己,又確實看不出什麽。”

穆嫣然聞言,背過身去,先繞到那水晶裹著的“山料甲”處,細細看了看,又掉轉頭,湊到“籽料乙”近前,用纖纖玉手點了點那光裸的頭骨。她終於看向林衍,沉下臉道:“你看不出來?那是因為你進城就是為了查這些頭的,你以為我不知道?”

此話一出,四下裏登時一片寂靜,隻聽見風扇緩緩轉動時發出的“嗚嗚”輕響。外麵無風無雨,日頭大約被雲遮住了,故而這屋內無光無影。一切都是灰色的、停滯的、警惕的。掌櫃瞪著林衍,林衍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靜默的對峙把時間撕扯得更長了。忽有一隻銅鳥從窗口飛入,“呼啦啦”地引得幾人都轉過臉去看。它泛金的羽翼削落了一枝紅杏,在屋中飛了一圈,抖抖翅膀,落在那“山料”側旁。它又揚起一邊翅膀,“嗒嗒”地啄自己的腋下,終於觸動機關,打開了腹部的一道小門。銅鳥複又把頭探進自己腹中,竟叼了一枚碩大的紅寶石出來,一腳踩住,便站定不動了。

穆嫣然十分驚奇:“這是什麽?”

掌櫃忙道:“應該是有人進城時耽誤了,先送來定金。”說著就要上前去取。銅鳥登時展開翅膀,作勢要去啄他。掌櫃嚇了一跳,往側旁走了兩步,那鳥兒隨之歪過頭去看他,眼睛橫著,細看時那眼珠竟是個西洋表,大約是兩點一刻的樣子。掌櫃往回走時,銅鳥又用另一隻豎眼看他。顯然兩隻眼時辰不同。掌櫃掐指一算,便喃喃道:“快到了。”

穆嫣然讚歎:“此物真是精巧!”又追問掌櫃,“它這舉動,是說它的主人要買下這‘山料’嗎?”

“正是。”掌櫃一麵答,一麵伸著頭去瞧那寶石。

穆嫣然問:“那我們豈不是不能賭了?”

掌櫃笑道:“既是賭腦,小娘子隻需比他出價高即可。”

穆嫣然道:“我怎麽知道他這破石頭價值幾許?還不是看你想給誰就給誰。”

掌櫃垂首道:“自然是小娘子先挑,規矩都是給旁人的。”他想了想,又舍不得那顆寶石,“不過,他定的是‘山料’,若小娘子中意的是‘籽料’,倒也無妨。”

林衍忙問:“那我呢?”

“你?”掌櫃“哼”了一聲,怒目看向林衍,“你還是先說明白,你到底是來做什麽的吧?”

穆嫣然輕輕“呀”了一聲,也看向他:“被這鳥鬧的,倒忘了這一出。”又對掌櫃道,“林公子先是在城外輾轉跑了幾家冷庫,才進城直奔你這鋪子而來——這可不像是要賭腦啊!”

掌櫃道:“這城裏城外,哪有事情能瞞得過您的法眼!”

穆嫣然點了點頭,又看向林衍:“你說明白進城來做什麽,我就不難為你了。”

林衍聽她語氣,竟是耍慣了威風的模樣,終於察覺她不是平常女子,便問道:“姑娘——是什麽人?”

穆嫣然偏過頭,淺淺一笑:“你還盤問起我來了。你猜我是誰?”

一縷發絲順著她脖頸散下來,直垂到胸口,黑得發亮,比錦緞還柔滑。林衍被她盯得有些心癢,笑道:“姑娘手眼通天,在下初來乍到,怎麽猜得著。隻是聽聞近來城中人口甚雜,‘完人’越來越少。城主家風嚴謹,從不許子弟出城一步,不知與姑娘可有什麽淵源?”

穆嫣然坐下,端起茶杯道:“我若是說有呢?”

林衍道:“所以我才替姑娘擔心哪。姑娘身為‘完人’,最難得之處,就是從未經曆過時空逆轉,所以清楚知曉自己過往的一切。於這亂世而言,‘完人’所說的話,比時間還要可信。然而你隻要一步踏出城去,外麵的世界如何運轉,可就不聽姑娘的了。”說到此處,又搖頭歎息,“加之姑娘還要賭腦……若是到時候沒有參悟,倒擾亂了自己的記憶,那可實在是得不償失!”

掌櫃卻冷笑道:“先生東拉西扯這麽一大通,是想繞開小娘子的問話,還是想打消小娘子賭腦的興致?這等招數,未免太無趣了些。”

穆嫣然收了笑,微眯了眼,對林衍道:“對。你胡謅這些做什麽,隻管說你為何找來這裏就是了。”

林衍看看兩人神色,知道再難搪塞過去,便坦然道:“我來這裏,既是想要賭腦,也是來查一樁案子。”

另二人同時開口問:“案子?”

林衍頷首道:“穆姑娘既已知道我的行蹤,我也就不好再瞞下去了。此事說來十分不堪。我原在震國生活,六國之中,此處應是最繁華的所在。然而五日之前,那裏卻出了樁命案。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市集之中摘取了他人頭顱。”

穆嫣然驚道:“怎麽會有這樣的事?”

掌櫃雖未開口,卻也露出驚詫的神情。連那銅鳥也抓著寶石,撲棱著跳到近旁的方桌上,側過頭看他。

林衍低歎道:“震國雖比不上城裏安寧,但鬧市中殺人這樣的事情,在我記憶裏也是頭一樁。凶手選在正午動手,用一個束口袋子,套在路人頭上,便一走了之。受害者在市集中掙紮許久,可他越是想要扯開那個袋子,束口便收得越緊。直至他血濺當場,整顆頭顱都被收入袋中,隻剩下一具無頭屍倒伏在地……那慘狀,簡直無法用言語形容……”

穆嫣然急切地問:“就沒有人幫他嗎?”

林衍道:“在下恰巧在側旁,雖想幫忙,卻無能為力,眼睜睜看著他當場殞命,心情實在是難以平複。故而一直追查至今。”

穆嫣然道:“真是無法無天了!可抓到那凶手了?”

林衍道:“非但沒有抓到人,連受害者的頭也在混亂中丟失了,恐怕被那凶手趁亂拿走了。”

穆嫣然怒道:“震國人怎麽如此無能!”

林衍道:“一來當時事發突然,二來市集上人又太多。我原本是要幫忙的,倒險些被警司抓了起來。再說那袋子形狀詭異,我問遍國人,竟無人識得,恐怕不是震國之物。二位也知道,在這亂世之中,各國經曆了不同次數的時空逆轉,在時間上彼此相差數十年,掌控的技術差異極大。若是有人帶了這種東西,從別的國家穿城進入震國,我們實在是防不勝防啊。”

穆嫣然道:“可這凶手要人頭來做什麽……”說到一半,便像是想起了什麽,看向掌櫃。

林衍在一旁道:“姑娘可聽過‘頭顱獵手’?”

老掌櫃僵直了背脊,硬撅撅地道:“你莫要血口噴人!”

林衍道:“我如何血口噴人?還望莊家指點。”

掌櫃自知失言,先掏出核桃來盤,沒轉幾下又停下來,去看銅鳥眼睛上的時間。穆嫣然道:“我雖知道頭顱獵手,但城裏早就沒有了。害人性命來賭腦,這般傷天害理的事情,是絕不允許的。”

林衍道:“姑娘宅心仁厚。然而城中之事,你真的件件清楚嗎?”

掌櫃一拍桌子,怒斥:“你敢說城主昏聵?”他說完才發覺自己貿然點透了穆嫣然身份。幸而穆嫣然並未注意此事,隻道:“你何必這樣疾言厲色,倒顯得你虧心。”她又問林衍,“你查到什麽了?”

林衍沒想到這小姑娘竟是城主,難怪她知道的這麽多,一時答話的語調都比先前輕柔了許多,垂首道:“我在震國經營許久,各處關節都有熟悉的人。故而雖晚了一步,但卻一直知曉凶手行蹤。此人先去冷庫,將頭顱冰凍,今早又由雷門入城。如今,頭顱也該到這茶館裏了吧?”

穆嫣然寒聲道:“是這兩個頭顱中的哪一個?”

掌櫃叫道:“小娘子這話是從何說起!我這店最規矩,幾時會從獵手那買頭?”林衍苦笑道:“這便是他們膽大的關鍵了——單憑看,我確實判斷不出這頭是不是震國那個受害者的。要想知道真相,還得賭腦。”

掌櫃正要說話,卻聽穆嫣然冷笑一聲:“未必。”

林衍眼睛一亮,問:“怎麽說?”

穆嫣然伸出一隻手,去撫摸那銅鳥頸上的羽毛。鳥兒瑟縮了一下,卻並未抗拒,隻是顫抖著摳緊了腳下的寶石。窗外狂風怒號,吹落一地花瓣。大門驟然而開,卻見一人提著個袋子,站在外麵。

穆嫣然道:“瞧,這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