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卷之五·南行

事情拖了很久,科潘之行一直沒有被虎爪王許可,我也漸漸淡忘了。升任天象祭司後,開始有迦安的貴族和富商請我在空閑的時候占星,根據星象選擇婚姻的日期或者預測子女的吉凶。其實,我對占星術了解不多,但我逐漸發現,既然有天象祭司的頭銜,隻需隨口瞎扯一些星象和人生的關係嚇唬他們,再說上幾句吉利話,就能贏得他們的敬畏和感激,所以我也逐漸成為一些迦安要人的座上賓,常常出入宴席聚會,生活也越來越舒適了。

複仇的心願我並未擱下,但也越來越淡了。五年了,穆都的一切已離我遠去,甚至有時候我想起穆都的事,心裏用的都是迦安的方言。後來我常常想,如果就這樣下去,我和九·鷹曈會變得怎麽樣。但我注定不可能知道答案,因為發生了一件事,將我們的命運徹底扭向另一個方向。

那天,我陪著一位迦安將軍和他的賓客們在一處郊外庭院散步,一群彎腰駝背的奴隸背著沉重的石塊從我們麵前經過。主人向我們誇耀,這些奴隸正在為他修建一座蒸汽浴室,規模和水準僅次於王室,我們讚歎不已。正在主人開懷大笑時,一個奴隸在土坡上摔倒,背上的大石滾落下來,撞倒了後麵的幾個奴隸,一時情況大亂,主人當著許多賓客的麵丟了顏麵,十分憤怒,命令衛士們抓住那個笨手笨腳的奴隸,將他殺死,充當晚上的肉宴。那奴隸一邊哀求,一邊亂跑,逃避著衛兵的追捕,忽然間,他看到了我,一下子站住了,流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愣了一下,也認出了他,這個皮包骨頭、驚弓之鳥般的奴隸,就是我的大哥,當年英俊威武的四百夫長十·鹿角!我一直以為他早就死在戰場上了。不料他還活著,卻變成了這般模樣。

小時候,大哥怎麽背著我去集市遊玩,怎麽打跑欺負我的小壞蛋,怎麽手把手教我武藝的場景都湧上了我的心頭。我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忘記了自己已經是迦安的祭司,奔向大哥,幫他擋住那幾個兵士,不顧一切地和他抱頭痛哭。主人本來知道我是穆都的俘虜,但明白了我們的關係後,大感吃驚。我拿出了身上所有的財物:兩塊玉石、五枚白貝和二十多顆可可豆,要把大哥贖買下來,如果不夠還可以再拿。主人推開了我的手,允諾賜大哥以自由,條件是我得請鷹曈大人為他女兒的婚禮選擇星辰組合最為吉利的日期,還要給他的孫子起一個吉祥名。雖然九·鷹瞳很難請動,但我還是一口答應了。

我把大哥帶回我的住處,問起他別後情由。他告訴我,當年他戰敗被俘,因為孔武有力,所以未被殺戮祭祀,而是被將軍要去,成了他的苦力。在其他活下來的親人裏,我的兩個叔叔被拉去為迦安人建造神廟,沒熬過一年就死了;我年僅十一歲的小妹和其他鄰家女孩一起,被帶到迦安軍隊裏中供那些殘暴的武士**,小妹因此懷上了一個孽種,因為年紀太小,竟難產而死;我慈祥的母親,用豐滿**哺育我的母親,知道小妹之死後發了瘋,被當成了祭祀玉米神的人牲,被剖心挖肝……

知道這一切後,我悲憤地想要大吼大叫,卻怕被周圍的人聽到動靜,隻能撕扯著自己的頭發,捶打著石牆,直到雙手都鮮血淋漓。這幾年下來,我每每對自己說要複仇,實則卻安於在迦安的安穩生活,甚至沒有用心打聽親人的下落。在我衣食無憂地仰望星空時,就在離我隻有幾裏的地方,我的至親卻正在遭受比下界還要恐怖的折磨。也許我心底早已明白這一點,所以才寄情冰冷的星辰變化來逃避殘酷的真相。

大哥抓住了我的手,阻止我的自殘:“鹿尾,這不是你的錯。阿爸阿媽如果知道你好好活著,也會欣慰的。何況你竟然還當上了迦安的天象祭司,這一定是庫庫爾坎的安排,鹿尾,現在你是我們穆都人的希望所在。”

我心中一動。大哥說得不錯,我能進入迦安的天象台不是偶然的,這一切都出於羽蛇神的護佑,它一定會讓邪惡的迦安覆亡,讓偉大的穆都複國。我必須做點什麽,但是該怎麽做呢?

我想來想去竟想不出頭緒,又想到了現實,該怎麽安置大哥呢?我的居所和飲食都是天象台分配的,不像迦安的自由民那樣在城外擁有自己的田產,大哥不可能一直住在我這裏。大哥也不想再留在迦安,寧願逃到遠方去碰碰運氣。過了幾天,等大哥養好了傷,我找到一個商隊,讓大哥跟隨他們一起前往東部半島販鹽,半年一個來回,雖然艱苦,但比當奴隸好多了,還能有些收入,目前我能做的隻有這麽多了。

大哥走後,我正在苦思複仇的事,九·鷹瞳卻通知我,虎爪王終於批準她前往南部邊陲考察古碑的事。我和其他幾個天象祭司將與她同行。我為能夠參與這樣一次重要考察激動了片刻,但很快一個冷酷的念頭攫住了我:也許這就是羽蛇神賜予我的複仇機會,殺死九·鷹瞳,讓迦安人失去他們的天象大祭司,從此走向衰亡。在路上,這樣的機會不會少。

羽蛇在上!神的指示再明確不過了。

我們在這一年的雨季結束後踏上了漫長的旅程。迦安王撥給九·鷹瞳的隊伍非常龐大,包括四十名扈從武士、二十名仆役、十名專門服侍她的侍女,還有包括我在內的九名天象祭司。佩滕地區是此行的必經之途,隊伍在穆都故城停留了一天。我看到了故鄉那熟悉的城郭和林立的金字塔群,它們仿佛一群沉睡的巨神,對周圍的變化毫不留意。但原本稠密的人煙已所剩無幾,羽蛇神廟香火冷落,迦安人在城裏橫衝直撞,殘餘的居民都淪為了迦安的農奴。

我們被安排住在穆都的舊王宮中。那天夜裏,我偷偷溜出住所,回了一趟舊居。我家的草頂泥屋沒有金字塔的堅實,早就變成了一片廢墟,稍有價值的財物都不知所蹤。但滿地的破爛仍然喚醒了我沉睡的記憶:阿爸的藤條煙鬥、大哥的彈弓、二哥練習寫字的沙盤、我買給小妹的貝殼項鏈……我在地上撿起一塊髒兮兮的破布,拂去塵土,看著有些眼熟,依稀記得是戰前阿媽縫給我的衣裳,還沒有做完,也永遠不可能做完了。

我偷偷哭了一場,然後擦幹淚水回去了。接近住所時,卻看到九·鷹瞳一個人坐在庭院裏,仰望著橫亙於星空之間的宇宙樹,若有所思。一股恨意止不住地翻湧上來,我要殺死她,我對自己說,別耽擱了,現在就殺死她,現在。

我悄悄走向她背後,握緊了腰間的匕首,但接近她身後時,呼吸不爭氣地開始急促,身子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匕首怎麽也拔不動。九·鷹瞳一回頭,就看到了我。

“鹿尾?你也睡不著嗎?”

“是啊,大—大人,”我窘迫地掩飾,“我大概是習慣了每晚的守夜。”

但九·鷹瞳銳利的眼睛發現我神色有異:“你是穆都人,這次回來會勾起一些過去的回憶吧?”

我沉默了。

“想開點兒,你已經是天象祭司了,”九·鷹瞳天真地以為天象祭司這個詞就代表了一切,“現在你直接侍奉上界諸神,人間的是非與你無關。”

“我……我隻是沒想到會這樣,”我忍不住說,“在前幾個紀元,迦安和穆都也經常開戰。戰敗方無非是多支付一些貢賦,獻出一些人牲,迦安戰勝過穆都,穆都也擊敗過迦安,但城邦的傳統並沒有斷絕,可現在,為什麽整座城邦都……都被……”

“這不是我的初衷。”九·鷹瞳歎了口氣。

“你的初衷?”我越發感覺不對。

“數百年來,瑪雅諸邦各自為政,不知有多少珍貴的天象記錄和研究都記載在不同的語言文字裏,分散在各個城邦,彼此都秘而不宣,也常常毀於戰亂,平白浪費了。在穆都之戰後,有鑒於十八·天鱷的破壞,我請求國王陛下將各地的天象祭司匯集起來,讓他們將各城邦的記錄帶來,在迦安一起工作。但不知怎麽,王上誤以為我的意思是不允許各城邦觀測天象,他幹脆讓迦安的將軍們搗毀了各地的天象台,殺戮天象祭司,而這激起了各邦進一步的反抗,最後導致了整個城邦的大屠殺,反而喪失了更多古老的天象記錄。等我發現時,已經……”

我的臉色一定變得越來越難看,為了不被她發現,我勉強轉過了身。在九·鷹瞳眼中,一切問題隻是那些天象記錄的損失。可穆都是我的故鄉,我的城市,我的同胞!因為你的提議,就這樣被毀滅了!

你要負責,迦安的魔女,你要為這一切負責—

我的手又摸向匕首,但此時,兩名巡邏的武士走來,說這附近還有暴民作亂,客氣地請我們回去休息。我隻有再次放棄。但時機總會到來的,我一定會親手殺死九·鷹瞳。這不是我們的私怨,而是羽蛇子民的正義複仇。

離開穆都後,我們迤邐南行,不一日便抵達科潘地界。科潘本來是穆都的盟友,但在戰場上他們當了逃兵,並且很快向迦安獻上降表,稱臣納貢。得知九·鷹瞳前來,科潘城主,年邁的十五·毒蛙親自在邊境迎接,設宴款待我們。一連幾天,我們都被豐盛的南瓜、火雞、鹿肉以及從海邊運來的新鮮魚蝦環繞。我們離開科潘時,十五·毒蛙殷勤地送我們到邊界,並奴顏婢膝地請九·鷹瞳在虎爪王麵前多美言幾句。我真是打心裏看不起這個怯懦卑鄙的小人。

科潘城已經毗鄰山區,前頭的山道艱險難行。不過,因十五·毒蛙派遣大批民夫在前頭為我們修橋鋪路,還源源不斷地運來豐盛的食物,甚至還找來好些個科潘姑娘供那些武士和其他天象祭司享樂,我們這一路倒也並沒有吃苦。

我毫無尋歡作樂的心思,隻是一直待在九·鷹瞳身邊,想要找機會下手,不過始終沒有合適的時機。

三天後,我們抵達了那些古石碑的所在地,它們屹立在一座懸崖上,總共有三十多塊,從銘刻的長曆時間來看,它們至少經曆了九百年的光景,的確夠古老的。這裏應該是某個上古城邦以前的天象台。但令我們失望的是,其中大部分內容已經被風和水的侵蝕所剝去。隻有少數有用的資料可以抄錄。九·鷹瞳讓我們巨細無遺地臨摹下所有的或完整或殘缺的文字,她說,這些古文的寫法與今有異,可能意義上也會有所不同,必須盡可能完整地複製下來帶回迦安。

這種工作當然很令人厭煩,我們整整幹了一天。到了傍晚,太陽西斜,幾個科潘女郎又送來了豐盛的食物。其他人都放下活計,一邊吃喝,一邊調情去了。隻有九·鷹瞳還蹲在懸崖盡頭,聚精會神地研究著半塊斷掉的石碑。

我走到她身邊,心想可以在這裏把她推下懸崖,她毫無防範,這輕而易舉。當然我也不可能逃走,就抱著她一起跳下去,也算還了她一條命。但九·鷹瞳抬頭,衝我露出天真的微笑:“這裏還有一條羽蛇出沒的記載,太難得了,你來看看!”

九·鷹瞳孩子般的笑容和阿爸與二哥臨死時的慘狀在我心中交織,我僵在那裏,臉色一定極其難看。九·鷹瞳似乎察覺到了什麽,忽然收起了笑容,臉上滿是驚愕。再不動手就來不及了!

此時,身後卻傳來一聲慘叫,我一驚,回頭看到我的夥伴十·負鼠的脖子上插著一根箭,他瞪著雙眼,倒了下去,手裏還拿著一張啃了一半的玉米餡兒餅。

隨即,四麵忽然傳來驚叫和呼喊聲。那些剛才還熱情似火的科潘女郎從頭發裏拔出了黑曜石的刀片,迅速捅向身邊迦安男人的肚子。送糧的科潘民夫也從糧草裏掏出了利刃和弓箭,瘋狂地襲擊我們。此刻,我們一行人都在狹小的懸崖上,無法躲避,人群像被收割的玉米一樣倒下。

我終於明白過來,十五·毒蛙並未臣服迦安,而是處心積慮地將我們引入陷阱,要一網打盡!深沉多智的科潘城主啊,我在心中讚歎,好一個完美的計謀。我錯怪你了,你並不是怯懦的小人,而是智慧的抵抗者。

又一名夥伴倒在我麵前,發生在眼前的一幕讓我回到了現實。不管科潘人如何深謀遠慮,但眼下我自己的生命也處於危險中。即便表明身份也沒有用處,在眾人眼裏,我可是九·鷹瞳的親信,不論怎麽分辯也不會有人信,科潘武士隨手就會把我送進死神基西姆的嘴裏。說來也怪,剛才我還想和九·鷹瞳同歸於盡,現在卻又害怕自己真的死在這裏。

“大家跟我衝出去!”護衛隊長吼道,但這是不可能的,這裏是絕路,唯一的下山道路上已布滿了科潘的戰士,幾個試圖衝出包圍圈的武士立刻被消滅了,最後迦安武士隻有依靠石碑群和敵人周旋。但這隻是時間問題,一個個迦安武士倒下了,眼看我們就要在這座陡峭的懸崖上被科潘人消滅。

前後的路都被堵死,我也沒有長翅膀,唯一的出路在下方。我向下張望,看到懸崖下有一個溪流匯聚而成的小湖,如果能落進湖裏,憑借水的緩衝力,或許我能留下一條命。我正在思忖,便看到一個絕望的武士向那裏跳去,但準度不夠,身體落在湖邊的碎石地上,頓時鮮血飛濺,身子抽搐幾下,便不再動彈了。

我不敢再試,卻聽到身邊九·鷹瞳的驚呼,一個半裸的科潘女郎已經衝到她身邊,揮動黑曜石的刀片,就要插進她的心口。我沒有多想,猛然撞向那女郎,讓刀刃從九·鷹瞳的喉嚨邊擦過。她在我的衝撞下,跌下山崖,但我收不住腳,也跟著一起落下。九·鷹瞳伸手抓住我的衣服,大概想要拉住我,卻反而被我帶了下去。

我嚇得閉上了眼睛,大腦中一片空白,隻感到天旋地轉,然後身體在什麽東西上重重地撞了幾下,身上又被什麽東西狠狠壓了幾回,五髒六腑都要被撞碎了,然後就昏了過去。奇怪的是,最後我心中竟然一片平靜:死了也好,也不用再想著複仇了……

我沒想到自己還能醒來,有人拍打我,讓我恢複了意識,睜開眼睛,看到光線昏沉,一個女子蹲在我麵前:“鹿尾,你還活著嗎?”說這話的正是九·鷹瞳。

我慢慢從茫然中恢複了意識,爬起來,隻覺得身上無處不痛:“大人,我們……沒有死?”

九·鷹瞳指了指旁邊一大團模糊的血肉,從衣服上可以辨別出來是那科潘女人:“她落在那個武士的屍體上,正好墊在下麵,救了我們。我又落在了你身上,所以……”

怪不得我前後都疼,我想。我的身上滿是瘀青,但摸了摸自己的肋頭,似乎還沒有斷。驚懼漸消,心中又感慶幸。人類就是這樣,雖然同伴都已喪命,但自己沒死,還是感到幸運。看看九·鷹瞳,大概沒受什麽傷。

“是你救了我,鹿尾。”九·鷹瞳看著我的眼睛,輕聲地說。晚霞中,我發現她的眼睛很美,很溫柔。

“我……”我心中五味雜陳,調過了頭,“大人,那些科潘人呢?”現在太陽已經沉入地平線,至少過了一個時辰。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沒有了聲音,也許他們以為我們已經死了,回科潘去了。”

我稍感寬心,但想了想,心又提了起來:“不對,大人。你是科潘人真正的目標,他們不拿到你的首級是絕對不會回去的。也許他們會來下麵—”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九·鷹瞳就指著我的背後,神色變了,我回頭一看,果然看到暮色中,一串火把在數百步外若隱若現。

“快逃!”我拉著九·鷹瞳飛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