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岩

最近,加拿大科幻作家羅伯特·索耶在《多倫多之星》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叫《我們現在都生活在科幻之中了》。這篇文章用各種事實說明,快速發展的科技所帶來的經濟、政治、文化變革已經讓我們生存在一個類似幻想的時代中了。索耶不是第一次說這樣的話。前幾年中國科技館請他來做講座,我就聽他對下麵的觀眾說:“你們可能是第一代能活過多世紀的人類,甚至可能是永生的一代!”他的樂觀主義和對科技變化速度的認知,著實讓我吃驚。但確實如此,如果我們沒有這種科技的變化,人類的壽命不會像今天這麽長,食品的供應不會像現在這麽豐富,人口的數量不會像現在這麽多,對世界的汙染也不會像現在這麽嚴重。而所有這一切,都曾在科幻中預言過。科幻讓我們注意未來,憧憬未來,警惕未來,但到頭來,我們就栽入了科幻作家預言過的未來。索耶是樂觀的,但科幻作家中的“烏鴉嘴”也不少,把未來形容得悲觀無比者也大有人在。你生活在科幻的世界中,是福是禍?

2019年底,我在北京舉辦了一個活動,叫“人類文明的曆史經驗與未來夢想論壇”,這個論壇邀請世界各地的七個著名科幻作家和中國本土的七位著名科幻學者、編輯和作家進行對話。那一次加拿大來了羅伯特·索耶,美國來了詹姆斯·帕特裏克·凱利,英國來了伊恩·麥克唐納,以色列來了拉維·泰德哈爾,意大利來了弗朗西斯科·沃爾索和圖裏奧·阿沃萊多。我邀請這些人的標準基本一致—必須能在本土科幻領域占據重要地位,並且能在世界科幻領域中有影響力。對話非常精彩,在座的聽眾都受到鼓舞、觸動、警示和激發。會後,我找到其中的弗朗西斯科·沃爾索,向他表示深深的感謝。是他的協助才讓我們能找到這麽多大師,解決了他們前往中國的各種困難,才讓他們能把最優秀的思想跟中國的同行分享。

提起弗朗西斯科·沃爾索,我必須多說許多。如果說今天中國科幻在世界上取得這樣的地位,跟劉宇昆這樣生活在海外的華裔科幻作家的努力不無關係,那麽也必須說,這也跟日本學者立原透耶、上原香,意大利作家沃爾索等人關係密切。他們也是不遺餘力,不惜花費時間精力,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推動中國科幻走向世界的重要人物。

我第一次見到沃爾索,是在意大利留學生彩雲的幫助下進行的。彩雲在威尼斯大學學習中文,在研究中國科幻時發現了韓鬆。這個發現讓她一直走下去,不但讀完了碩士,還讀到了博士。為了了解韓鬆的科幻創作狀況,彩雲對我進行過采訪。後來,又讓我認識了沃爾索。

任何人見到沃爾索,都會有一種如同見到老朋友的感覺。他開朗坦誠,不矯揉造作。雖然自己的作品在意大利和歐洲屢獲科幻大獎,但他一點沒有大獎得主的那種牛氣勁兒。我們聊了許多事情。他說他聽過彩雲有關中國科幻的介紹,也看了一些翻譯的作品,感覺像久別重逢,科幻的希望就在中國。此後,他安排我去意大利訪問,帶著我走訪了羅馬、威尼斯、都靈、那不勒斯四個城市,安排我跟當地的科幻作家和大學生交往,我們交流了許多,我也學到許多。我至今仍然記得他騎著摩托帶著我衝到羅馬大街奔向鬥獸場的那個激動時刻,也記得他帶著我看到那些仍然聳立的古羅馬建築遺址時的崇敬心情。在威尼斯街上請我吃飯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沃爾索美麗的妻子,也是第一次聽他講,他跟她,兩個完全不在一個語言體係和成長區域的人怎麽通過ICQ相互結識,最終走到了一起並生下了寶貝女兒的故事。在沃爾索家裏吃飯的時候,他拿出從中國帶去的茶葉招待我,談到許多事情的時候我感慨跟他們之間居然有那麽多共通感。這幾年沃爾索一直堅持在世界各國推廣中國科幻。他用自己創作掙到的錢辦了一個小出版社,這個出版社立誌要打破英美大出版社的壟斷,要把類似中國這樣的具有科幻成長力的文化力量展現出來。幾年來,他組織翻譯出版了兩本英文版世界科幻小說選、一本歐洲科幻小說選、一大堆意大利文的各國科幻小說、十本中國科幻小說選。不但如此,他還在網絡平台上或線下舉辦關於中國的科幻講座、研討。他提出的“未來小說”的概念,正在向世界逐漸推廣;他參與的“太陽朋克”的創作,也逐漸厘清了理念,發展起來。我感覺他是個超人,一個人能在做這麽多事情的同時,保持創作量不減—五本長篇小說、一打短篇小說,所有這些成果著實是一件令人無法理解的事情。

放在您眼前的兩本書,是從沃爾索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中選擇出來的。其中獲得過2021年奧德賽獎和2013年意大利科幻獎的《繼人類》講述的是這樣一個故事:未來,消費主義泛濫,垃圾過剩產生,自然資源嚴重匱乏,疾病叢生,社會管理製度也走向崩潰。此時,生物資源變得比其他資源都更加稀缺。主人公在童年時代愛上了一個繼人類的女孩,但這個女孩被他哥哥和他們的黑幫殺害,主人公僥幸獲得了被殺繼人類女孩的軀體最重要的頭部,並一直保留,想要找到其他部分並恢複她的全貌。故事中的繼人類不是我們這種天生的人類,但他們具有仿生物的軀體和真人上傳而來的意識。在作品中,繼人類是人類的高級形態,但卻沒有被社會承認。於是,圍繞兩種不同等級的人類,小說展現出主人公的愛恨情仇。而獲得過2015年烏拉尼亞獎的《獵血人》講述的是在不太遙遠的未來,由於人類的血液病很多,治療的方法需要換血,但血液嚴重不足。於是,一種強製性的血稅製度被建立起來。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所謂“血暴組”的成員,他們的目標是按照稅法對拒不交稅的人施用刑罰,強製抽血。我不想講太多故事情節,免得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感到失望。但從這個基礎的設定,已經可以看出其中的想象力和小說對社會問題介入的深度與廣度。

兩部作品都是典型的賽博朋克小說,都是關於後人類的主題。但因為曆史發展的過程、故事的發生背景又跟我們當前的世界有所聯係,我們明顯能看出,故事中的世界就是我們世界的未來延續。在那樣的世界裏,電子遊戲、意識上傳、人造義肢、基因編輯等都是生活中的常態。由於我們所沿襲的這個世界缺乏管理,而我們自己正在對未來失去樂觀心態,所以才走到那樣的一步。我覺得沃爾索的小說不是以故事取勝的,更多的是通過敘事在討論一係列有關我們正在進入的這個世界的嚴肅社會問題和道德問題。我們需要技術這麽發達嗎?在這樣的狀態下我們是否已經被囚禁?如果打破囚禁,我們所保有的那些品行中,什麽是最重要的?至少在他的科幻小說中,我能看到愛、奉獻、利他主義仍然被褒獎。但這點東西,是否足夠我們應付未來,就看讀者自己的感受了。

疫情之後,弗朗西斯科·沃爾索一直想著能再來中國。他目前擔任重慶釣魚城科幻中心的主任一職。跟其他擔任名譽職務的國外作家學者不同,他與這個中心保持著非常密切的接觸,應該說是真正把自己當成了中心的一個成員,而且是對未來發展有著義務和擔當的成員。我們深圳南方科技大學科學與人類想象力研究中心也期待他再度來訪。這一次,我要拿著兩本新書找他簽名。我相信,他也會為能有這麽多中國讀者閱讀自己的作品感到高興。

是為序。

為避免先入為主的預判,我必須聲明:這不是一個關於血的故事。

故事裏有提到血,但理由也許跟你想的不同。簡而言之,表象具有欺騙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