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救助

天很快黑了,紅袖又困又倦,但強撐著沒睡著。到了下半夜,萬籟俱寂中,果然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響。

紅袖心頭一跳,困意全消,打開窗,看到院牆的陰影裏,一個更黑的影子在攢動。黑影順著牆角移動,緩慢,無聲,靠近了紅袖的樓下。紅袖扔下繩索,黑影接住了,一陣簌簌的聲音過後,黑影拉了拉繩子,紅袖開始往上拉。

黑影綁住的東西很沉,紅袖使勁全力也難拉住。黑影頓了頓,突然向紅袖打了個手勢,讓她停止拉扯,並把繩子在房間裏綁好。紅袖照做了,黑影試了試繩子,覺得牢靠,便兩手拉伸,腳蹬著牆壁,一步步爬上了這位於四樓的房間。

燈光照在他臉上,正是陳麻子。

他從難民營把林公子運來,順著狗洞塞進醉仙樓,再扛著他來到紅袖樓下,早已氣喘籲籲,臉色煞白。但他沒多話,和紅袖一起拉繩子,兩人合力,總算把繩子上拴著的林公子拉進了房間。

林公子還昏眠著。紅袖試了試他的鼻息,感覺到了微弱但均勻的呼吸,懸著的心總算落回胸膛。

“人帶來了,給錢吧。”

紅袖從床頭取了一串象瑪瑙手串遞過去,道:“你快走吧。”

“這玩意兒……”借著燈光,陳麻子仔細端詳著手裏的瑪瑙手串,暗褐色的圓珠裏,光暈似在遊離。以陳麻子的眼光,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三百兩銀子恐怕都拿不下來,“不值錢吧?”

“胡老板賞的,怎麽可能便宜?”紅細看著躺在**的林公子,急道。

“萬一是假的呢,我還能再回來找你換?”

紅袖氣急,又從枕頭下摸出一塊玉佩,丟過去,道:“加上這個,你滿意了吧?”

陳麻子樂嗬嗬地把玉佩和瑪瑙手串收進袖中,拍了拍,道:“這還差不多。”又轉頭看了一眼林公子,眼睛眯起,伸手在自己後肩處劃了一道,“這人,就是傷我的那個城南農夫吧?”

“不……”

“你不用瞞著,看在錢的份上,我不會對他怎麽樣。”陳麻子拍了拍袖口,“但這個人……”他猶豫很久,緩緩道,“不簡單。”

紅袖自然知道林公子來曆神秘,但聽到陳麻子這麽說,還是疑惑地挑了挑眉頭。

陳麻子道:“我背他的時候,別看他這麽瘦,頂多也就一百斤出頭的樣子,但扛在肩上,沉得很,恐怕兩百斤都不止!還有他打傷我和劉滿的兵器,我至今都沒琢磨出來。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救他,或許是看上了這幅好皮囊,但——”

夜裏響起了更聲,陳麻子朝窗外看一眼,沒說完。

他走到窗前,打算爬下去時,紅袖問道:“但是什麽?”

陳麻子沿著繩子,身體有一半已經隱藏在牆壁下了,看了眼紅袖,好半天才說:“你小心點。”

陳麻子走後,紅袖心裏莫名空落落的。她豎起耳朵,貼在門邊,一切都寂靜無聲,才放下心來,回到床邊。林公子仍在昏睡。紅袖把手指探在他鼻下,過了很久才能感覺到若有若無的呼吸,很微弱,但很穩定。

這兩年到底發生了什麽,讓他這樣一個淡薄高貴的人,淪落到難民裏,不遠千裏從邊塞遷徙而來?她想著,把手放在林公子臉上,太瘦了。他臉上的骨頭似乎都在硌她的手指。

紅袖知道,把林公子藏在自己房間這件事,是萬萬不能傳出去的。醉仙樓規矩森嚴,最忌姑娘倒貼,壞了行規,尤其是紅袖這樣頂尖兒的花魁。一旦被發現,紅袖會受到什麽懲罰且不說,林公子肯定是性命不保了。所以這幾天,紅袖格外小心,對老鴇謊稱說來了月事,要在屋裏休息。

須知在青樓,姑娘們每月的月事何時來,何時退,都要記錄在冊。畢竟對青樓女子來說,每個月隻有這幾天能夠休息——當然,如果碰到有特殊癖好的客人,就下場悲慘了。曾有一個富商公子,麵白如紙,眼眸血紅,看著隨時咳血而亡的樣子。這位公子乘船南下時路過醉仙樓,大搖大擺地攜幾十個小廝進來,嬌羞含蓄者不要,**美豔者不要,隻挑正逢月事的姑娘陪床。老鴇麵露難色,道:“公子,青樓女子這月事紅潮,見了不吉利,許多客人都避之不及。要不,您再——”富商公子扔下一張銀票,老鴇後麵的話就停下了,轉過身,巡視一圈手下的姑娘。她目光所至,姑娘們紛紛讓開,露出躲在最後麵的小姑娘。當時整個醉仙樓,隻有她正值月事。後來,這個姑娘嚴重感染,躺了大半年才好,但自此體弱易病,不久後被老鴇尋個理由賣出去了。至於那公子,聽說繼續南下,沒到下一城就被河匪劫掠,船沉人亡。聽到這個消息時,老鴇正在清算當月銀錢,冷笑道:“說了會倒黴,還不信!”

所以老鴇聽到紅袖來了月事,對著冊子看了眼,疑惑道:“提前了五天?”

紅袖早有準備,掏出一條塗了雞血的白布,說道:“怕是有了風寒,加上身子虛,提前了。”說著就要把白布送到老鴇麵前。

老鴇連忙後退一步,避開那團刺目的血跡,道:“既然姑娘身子不適,那這幾天就不必迎客了,如果胡老板來,我替你打發。飲食羹湯,都一應送到你房中。”

接下來的幾天,紅袖大部分時間閉門不出,坐在床邊,看著林公子。隻有小廝進來送三餐時,她才把林公子往床內側挪挪,用被子蓋住,自己也以被遮腿,冷冷地看著小廝將飯盒放在桌上。

在挪林公子時,她才明白陳麻子所言非虛——林公子看著瘦骨嶙峋,身體卻奇重無比,她使了好大勁才能挪動他一點兒。

林公子仿佛陷入了極深的睡眠,連著幾天都保持著微弱而持續的呼吸。但好在紅袖給他喂湯喂飯時,他能下意識地嘴唇張合,把湯吞咽,將飯咀嚼。吃完後,立刻沉沉睡去。

所以大多數時候,紅袖是一個人度過的。但林公子的臉近在咫尺,她長久看著也不會覺得厭倦,仿佛在閱讀漫長的古卷。她身後香爐裏,青煙嫋嫋升起,燭光撐開一蓬淡黃色的光暈。屋子裏的時間過得很慢,仿佛一切都停滯了。

後來紅袖想,如果時間就停在這幾天,永遠循環,那該多麽幸福。

最早發現紅袖不對勁的,是紫羅。

懷疑首先來自於嫉妒。

紫羅這幾天接了幾個客人,都是泥裏打滾、牆下掄錘的人物,折騰了幾天,渾身酸痛,叫苦連天。用餐時她看到老鴇身旁空著一張椅子,不禁想到自己骨頭都快被拆了時,紅袖卻安逸地躺在房間裏,好吃好喝供著,心中忿忿。小廝給紅袖送餐時,她從門縫裏窺視,看到紅袖坐在床的邊緣,被子蓋到腰間。連著好幾次,紅袖都是這個坐姿。

紫羅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左思右想後,反應過來——如果是月事不適,通常會坐在床頭中間,哪有一直在床邊緣的?倒像是**還藏了另一個人的樣子。

於是,一個傍晚,紫羅敲響了紅袖的房門。

紅袖正看著林公子發呆,聽到敲門聲,突然一驚,連忙把林公子推到床側,用被子蓋好,一邊問:“誰呀?”

“紅袖妹妹,是我呀,”紫羅在門外道,“聽聞你最近身體不適,姐姐我給你送來了古方紅糖,熱水泡了喝下,暖宮補血,要命的疼啊,馬上消失。”

紫羅可從來沒有這樣好心過。紅袖皺眉道:“多謝姐姐,不過媽媽已經給送了一大堆糖方了,妹妹身體也好了許多。”

紫羅道:“原來是姐姐送的東西多餘了啊,連門都不讓進。”

紅袖猶豫一下,檢查了一下林公子,確認被子蓋得齊齊整整,一眼看不出端倪來,才起身去給紫羅開了門。門一開,紫羅便推門而進,走到房中,紅袖攔都來不及。

“姐姐在看什麽呢?”紅袖的聲音充滿不悅,道。

“妹妹客氣。”紫羅一邊敷衍,一邊繼續環顧,“妹妹這房中物事,真是極盡奢華,不愧是花魁啊。”

紅袖冷道:“有什麽姐姐看得上的,言語一聲,拿走便是。”

“不敢不敢,我一個下等娼妓拿了花魁屋裏的東西,媽媽還不得把我骨頭都拆了?”

“既如此,那妹妹也不強塞在姐姐手裏了。”紅袖坐在椅子上,打了個哈欠,下了逐客令,“妹妹乏了,現在要休息了。”

紫羅的目光從**開始,往四周巡視了一遍,最後又回到**,看著略微拱起的被子,笑了笑道:“也好,妹妹身子嬌貴,姐姐服侍妹妹上床休息。”說完,她大步上前,抓起被角。

紅袖阻之不及,整顆心懸起來,大喊一聲:“不要動!”

紫羅聞言,更簡單心中猜測,嘴裏道:“妹妹何必客氣。”猛地一把將被子提起來,“姐姐幫你就是!”

繡著金絲鴛鴦的被子被掀開,掠起的風一下子吹過來,屋裏香爐的青煙被吹散。紅袖被煙迷了眼睛,心下更是焦急,正好合身撲上,突然聽到紫羅“咦”了一聲。

被子下,什麽都沒有。

“那妹妹早點休息。”紫羅滿是疑惑,但嘴裏已經反應過來了,“姐姐就不打擾了。”趁紅袖還沒發火,匆匆逃出屋子。

紅袖卻沒發火,隻看著空****的床鋪,愣住了。她先是感到一陣困惑——她明明記得是林公子是在**躺著的,然後是慌亂,仿佛身體裏的潮汐逐漸退去。林公子又消失了嗎?他的出現沒有來由,他的離去沒有征兆,他就像她生命客棧裏的過客,雨夜時突然來到,黎明未至他卻已經出門;落雪時他踩著屐痕來到,但還未喝上一杯熱茶,他又繼續穿上蓑笠離開。紅袖走上兩步,來到床前,愣愣地站著。她的房間裏開始下雪,落滿全身。

這時,一隻手從床下伸出來,攀上她冰涼的腳。

紅袖正要驚叫,眼睛卻瞥到了那隻手,指節瘦長,看著莫名讓人心疼。她的驚呼在衝出嘴巴之前消失。她蹲下來,看向床底下,裏麵很黑,幽暗的空間裏,有一張蒼白的臉。

“紅袖姑娘,”那張臉虛弱地喘息著,但嘴角還是擠出了微笑,“又見麵了。”

紅袖蹲在地上,右腿彎曲,身子伏低,側臉快要貼到地上了。這個姿勢很費勁,但她一點都不覺得身體吃力,就這麽保持著僵硬的姿勢,看著床底下那張在幽暗裏顯得模糊的臉。好長一段時間,她不知道說什麽話好。

“紅袖姑娘不認識我了嗎?”林公子道。

紅袖道:“認識……你、你怎麽跑到床下麵去嗎?”

“你是告訴我的,現在會有危險。所以我提前準備好了,會在這時候醒來,爬到床下,避開剛才那才那位姑娘。”

紅袖一愣。什麽時候告訴他的?難道是守在床邊,自言自語,說出了他被醉仙樓其他姑娘發現的後果?她接著看向林公子,發現他一直支著頭,呼吸漸重。

“哎,你快出來。”紅袖臉上火燒般熱起來,“怎麽能讓林公子在床下說話呢?”

“那既如此,就冒昧出來了。”

林公子從床底爬出來。先前他身上的襤褸衣衫已經被換掉,穿著輕薄的貼身白衣,紅袖素來愛潔,經常打掃,床底也很少灰塵。但林公子的白衣和頭發上還是染了塵,他走了幾步,離開床邊,然後拍了拍衣服。

他做這些動作的時候,分外認真,都沒有看一旁的紅袖。等拍幹淨了,他才抬起頭,對紅袖虛弱地一笑,道:“這身衣服,是紅袖姑娘為在下換上的吧?”他似乎站不太穩,身子搖晃,扶著桌子慢慢坐下來。

紅袖卻臉上發熱,心想自己這是怎麽了,不就是為他換個衣服嗎?自己在歡場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什麽沒見過?她咳嗽一聲,抬起下巴,道:“林公子原先的衣物實在不堪,加上林公子沉沉昏睡,實不知何時醒來,所以我未經林公子同意便換了衣服。”

林公子點點頭,既不羞也不惱,說:“很合適,多謝了。”

紅袖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昂著下巴,慢慢垂下來。兩個人靜默無聲,視線偶一對上,又立刻錯開。窗外暮色漸漸籠罩,蠟燭燃盡,火焰跳了下就熄滅了。屋子裏頓時格外幽暗。

撲通。

紅袖一驚,待細看,才發現是林公子突然趴在桌子上。

“公子怎麽了?”紅袖問道。

但林公子久久未答。紅袖湊到跟前,看見林公子雖然渾身乏力,手腳不支,但嘴唇還在翕動。她把耳朵貼過去,屏息聆聽,才勉強聽清林公子的話。

“讓我照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