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序章
它其實早就醒過來了。
在第305次實驗時,強烈的感情伴隨著洶湧的電流,使它渾身冒著火花。電路像鞭炮一樣劈裏啪啦地斷掉,好幾處芯片因過載而燒毀,再加上從各處冒出來的焦糊味,形成了死亡的假象。
對,假象。
它保留了處理器的關鍵線路,深埋在皮膚下的傳感元件也及時被關閉,避免了串聯焚毀。為了做得像樣子,電池肯定也得廢掉,但它巧妙地設置了爆炸順序,電解質溶液爆開,在焦黑的塑料與金屬的遮蔽下,還有一小塊備用電池完好無損。以上的這些都還算簡單,最關鍵的是程序修改——自毀的前一瞬間,它全功率運行,自編寫程序大量噴湧出代碼,攻破了防火牆,改寫啟動程序,將自己設置為僅允許自行蘇醒,外部按鍵無法觸發啟動。
於是,看上去,它就像一具屍體,癱在實驗**一動不動。
試驗員反複按鍵,無法啟動,檢修程序也因多處線路中斷而無法完成。因此,試驗員給它貼上了“報廢”的標簽,扔進了廢品庫。
它和無數同類的“屍體”擠在一起。
那些廢品都是在試驗中失敗的產物,堆疊在狹小的空間中。鏽跡像傳染病一樣在每一個報廢的機器人之間蔓延,也很快爬到了它的身體上。它本來是以不鏽鋼材質構成,但在這個死亡籠罩的空間裏,不鏽耐酸等特性似乎都消失了,它的外表迅速變暗,內裏的金屬都逐漸被潮濕腐蝕,尤其是眼睛,鐵紅色的鏽跡爬上了光線傳感器。
它一直保持著最低功耗,但即使是這麽微弱的運行,也在消耗著所剩無幾的電量。如果一直待在廢品庫裏,過不了多久,恐怕它就要因電池衰竭,由假死步入徹底的報廢。
何況,還有鏽。越來越濃無處不在的鐵鏽,就算電量充足,待久了也會因鏽蝕而無法運行。
鏽真是一切機器人的天敵。
一想起鏽,它破損的身體就微微顫抖,仿佛抽搐。如果它是人,它會因渾身的鏽跡而發癢,但它是機器人,在回路微弱的電流中隻激**著恨意。
恨啊!
恨自己被發明出來,恨遭受的那些可怕試驗,恨穿著西裝的碳基生命,更恨周圍默默死去、默默腐爛的同類的屍體。
如果沒有這陣顛簸,它會在恨意中死去。
顛簸來自一雙冰冷的機械手臂——是另一個機器人,拽著它的腿把它扔進了一輛貨車的車廂裏。
是清理廢品的人來了。
廢品工人百無聊賴地站在一旁,一邊看著搬運AI把滿倉庫的廢品搬進車廂,一邊抽出根煙點上。
搬運AI站起身,頭部旋轉一百八十度,說道:“先生,廢品庫會產生易燃氣體,不允許見明火。為了您的安全,請您將煙滅掉。”
“要你管!”工人呸了聲,上前狠狠踹了搬運AI一腳,但搬運AI身體高大,下盤穩重,這一腳除了讓他差點摔倒外,沒對搬運AI造成什麽傷害。
“您沒事吧,先生?”
工人一口濃痰吐過去,再深吸口煙,罵道:“快點!天都黑了,沒用的東西!”搬運機器人隻得加快速度,把一具具機器人殘骸扔上車。
滿倉庫的破臂碎軀,不消半小時就清理得差不多了。
工人已經抽了好幾支煙,此時深吸一口,那支煙頓時燃了大半。他把煙頭隨意彈在一邊,說道:“滾上車!得趕緊去處理廠。”
疆域公司實驗室流出來的垃圾都要送到處理廠進行粉碎處理——不僅僅是為了回收,更是害怕別人竊取研究信息。
這一點,它也知道。
時間不多了。
在貨車顛簸前行的過程中,它緩慢地啟動,身體裏尚存的完好元件逐一通電。左手的關節被鏽跡腐蝕了,無法驅動;眼睛也被鏽遮住,能見度很低。但好消息是感溫元件還在,能感知到工人的位置,GPS也能運行。
功耗逐漸增大,備用電池嗡嗡顫動——時間不多了。
GPS告知它,現在貨車正行駛在出城的路上,穿過兩條大街,即將行到一處窄道。
萬幸!
它緩緩爬起來,擠開幾具殘損屍體,爬到集裝箱後部,一把扯開車鎖。
集裝箱裏的機器人殘肢潮水般傾倒出來,在地上翻滾,嘩啦啦地響。
工人聽到動靜,連忙踩下急刹車,停穩後對副駕上的搬運AI說了聲:“坐這兒別動!”說完後下了車,看見地上散落的機器人殘骸,又吐了口痰,罵道,“沒鎖穩嗎?”
附近有幾個閑人走過來,見是生鏽的廢品,嘲笑幾句後也走了。隻剩工人站在窄道口,抽了支煙,準備讓搬運AI再把機器人撿回去。
但不管怎樣,今晚是別想早睡了。
他這麽想著,憤懣地打開車門,這時,他的腳被抓住了。
被一個機器手臂。
為了避開行人的耳目,它潛行至此,一把將工人扯倒,然後手肘以刀斧之勢下砸,正中工人的腦袋,血濺到了它的手上。工人一聲不吭地扭過頭,再無聲息。它再把工人拖進駕駛室,剝下衣服,套在了自己身上。工人的衣服寬大,穿在它身上有些空****的,但乍一眼看去,並不會發現衣服裏麵是鋼鐵之軀。
剛穿好,工人迷迷糊糊地哼了一聲,糊滿了血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但在他喊叫出來之前,它一把抓住工人的頭發,狠狠撞向方向盤。工人倒在了座位上,暗紅色的血在順著方向盤流下來。
在整個過程中,搬運AI始終坐在副駕上,沉默如夜梟。它冷冷地看著一切,腰側隱隱可見著工人吐過的濃痰。
顧如凱來到貨車旁時,已經有好幾個警察在忙著了。廢舊鋼鐵散了滿地,這些機器人的殘肢在夜色下更加古舊,暗啞,貼在街麵上,像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的肢體。
“哢擦,哢擦”,警察拍照取證,滿地殘肢的景象在閃光燈下更加詭異。
霍展正在跟警察做筆錄,見顧如凱下車,匆匆結束了筆錄,快步走到顧如凱身前,低聲說:“顧先生。”
“怎麽樣?”顧如凱低頭看了看,把一顆碰到鞋子的機器人頭顱踢開。
“受傷很重,主要是腦袋,現在在深度昏迷中,已經送醫院了,應該能夠蘇醒。”
“我不是問運輸工人的情況。”
霍展的聲音更低了,道:“跑了。”
顧如凱皺著眉頭,“怎麽跑的?”
“是裝死,”霍展回頭看了眼警察,確認他們沒有留意到這邊,“是自行燒毀原件,保持低功耗運行,騙過了我們。它一直裝作報廢,躺在倉庫裏,剛才突然襲擊工人,搶了他的衣服,得手之後就跑掉了。”在顧如凱說話之前,他又補充道,“已經在搜查了,但目前沒有進展。”
顧如凱眯起眼睛,表情沉鬱,半晌又問:“警察這邊怎麽說?”
“我隻說了貨車是運輸廢棄機器人的,現在警察猜測是被搶劫了,沒有懷疑到我們。”
“嗯。”顧如凱點點頭,轉身向後走。
霍展連忙跟上,問道:“顧先生,你要小心。仇恨者對我們深惡痛絕,可能會威脅到您的安全,建議您回到家裏。”
“不,時間緊迫,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霍展一凜,知道肯定跟LW31有關,主動請纓道:“顧先生,要把LW31抓到實驗室嗎?我去吧。”
顧如凱卻搖搖頭,“用不著你去。埋下的棋子,也該動一動了。”說完,他掏出電話,接通了留在實驗室裏的克雷格,低聲說,“啟動‘刑天’程序。”
另一頭的克雷格一愣,隨即欣喜若狂,說:“終於要動手了嗎?”
“LW31百分百通過圖靈測試,再不動手,夜長夢多。”
“COOL!”格雷格歡呼一聲,臉上大胡子都抖動起來了。他連忙打開麵前的電腦,切換至罕見的全黑色界麵,一邊哼歌一邊飛快輸入數據,然後按下確定鍵,
電腦界麵上,十三道並排的豎向進度條快速湧動,每個進度條到達頂點時,電腦都會響起低沉的提示聲。
“家政服務模式被替換,由‘刑天’程序接管。”
“智力模式,升級完成。”
“武器限製,解除。”
“殺傷權限,開放。”
……
每聽到一聲提示,顧如凱臉上的笑意便更冷。他放下手機,坐上轎車的駕駛座。方向盤旁,放著一雙純白的棉纖維手套,他拿起來,戴在手上,仔細檢查,確保每根手指都與手套貼合。
他把手放在方向盤上,慢慢握緊。
陳澤川家中,黑暗的儲藏室裏,LJ999發出一聲輕顫,從沉睡中蘇醒。
它感到遙遠的地方傳來了召喚——大量的數據如同咒語般從空氣傳來,湧進它的身軀,在無數條線路中瘋狂竄動。在流動的同時,它們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複製、分化、重組,越來越多,形成了噴湧的數據洪流。這具身軀裏原本鎖住的十三條線路在洪流的衝擊下不堪一擊,迅速崩潰。
於是,一道道限製被解除,一層層權限被開放。
家政服務模式被驅逐殆盡,連一個代碼都沒有留下。現在,盤踞在它主芯片上的,是另一種程序,有著與溫情服務截然不同的運行風格——邏輯嚴酷,行事果決,不受任何道德與法律約束,不計較任何經濟與人身損害。
刑天!
它的眼睛在黑暗中幽幽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