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一直到電影快開始了,佳璿才姍姍來遲。
“怎麽了?”陳澤川見她臉色不太對勁,關切問道,“出什麽事了嗎?”
佳璿搖搖頭,“哦,沒有,加了會兒班。”她看了看陳澤川,“咦,LW31沒有來嗎?”
陳澤川哈哈哈幹笑了幾聲,說:“它在家裏充電呢。”
“哦……進去吧。”
這是一場老電影,名叫《與機器人同行》,早在2017年就上映過,隻是當時是3D版本,而今重製成全息製式再次上映。這部影片講述的是機器人與人之間的友情,節奏舒緩,溫情款款,有不少擁躉,因此重映時引起了不小的觀影熱潮。陳澤川就是擁躉之一。
因全息影像的特性,現在的影廳取消了沿階梯而上的一排排座位,采用的是球形影廳,整個球麵都布置了座位,球體中心放映立體影像,便於各個方位都能觀影。
陳澤川訂的座位在球形廳的半腰上,兩人緊緊挨著,他感覺到了佳璿手臂傳來的清涼。他坐得端正,眼睛卻使勁斜瞥著,看到佳璿的右手搭在扶手上,電影開始了,這纖細的手指在微光下猶如玉蔥。
咚,咚,咚……陳澤川心跳加速,吞了口唾沫。他把手伸過去,快要碰到她的手時,又停下來了,抬頭看著佳璿——她正專注地看著電影,變換的光影在她臉上遊移。
而隨著電影逐漸開始,她的眼中漸漸溢出了幾絲淚光。
陳澤川一愣。
他想起前天晚上,LW31替自己表白後,他和佳璿留在電梯裏,兩個人其實都沒有說話。氣氛有些微妙,陳澤川也不知道該解釋還是應該乘勝追擊,便隻是看著玻璃外的夜景。最後,電梯停下來,佳璿衝他一笑,說:“以後要多約我出來玩。”
所以他們現在就坐在了這裏。
“怎麽了?”陳澤川把手收回來,看著佳璿眼中淚光,“片子很感人嗎?”
佳璿搖了搖頭,然後目不轉睛地看著電影,但眼神裏有一絲猶疑,不知是被電影吸引了,還是在想什麽。
陳澤川又把注意力放在了她的手上。
這次看電影,他好說歹說才把LW31留在家裏,但走之前,LW31千叮萬囑:“你一定要牽住她的手。要是她沒有掙紮,這事就成了!”
他手猛地伸過去,握住了佳璿的手。
咚!
心髒劇烈跳動一下後,便暫時停歇下來了。他的手握著,周圍一切都如全息畫麵消逝般黯淡了。他緊緊抓著。
佳璿扭過頭,看了陳澤川一眼。
陳澤川努力在臉上擠出一抹笑容,想要解釋,但又說不出話來。不過雖然表麵上緊張,心裏卻澄明得很,不斷告誡自己——不能慫不能慫,千萬不能放手,打死也不能鬆開!
佳璿看了他好一會兒,身子輕輕挪動了一下,說:“你太用力了,抓疼我了。”
“對不起,”陳澤川連忙道歉,手稍微鬆開了一點,但依然握著佳璿的手,“我沒什麽經驗。”
佳璿沒有掙紮,任他握著,繼續看電影。倒是陳澤川手心不斷冒汗,兩個小時的電影一分鍾都沒看進去。
好容易電影結束了,其餘人陸陸續續起身往外走。
“你再不鬆開,我們怎麽走呢?”佳璿說,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既沒有生氣的怒容,也不是羞怯的笑意。
陳澤川鬆開汗水涔涔的手,兩人走出去。這個過程中,來自LW31的第二條建議又襲上心頭。
“看完電影,往回走的時候,”說這條建議的時候,LW31下意識地把聲音壓低,“要邀請她到家裏來。”
當時陳澤川嫌棄地看著LW31,說:“你們機器人怎麽也這麽猥瑣呢?不!我要循序漸進,慢慢來。”
LW31放出全息影像,佳璿妙曼的身姿在屋子裏旋轉,小腿勻長,腰肢纖細。“這麽美麗的姑娘,你不想騙——不想請到家裏來嗎?”
“我……”陳澤川咽了一口唾沫,“想!”
“那不就得了!你就邀請她喝茶啊,再看一部電影啊,什麽借口都好。隻要她來了,你就可以……”
陳澤川把頭湊過去,“就可以怎麽樣?”
“嘿嘿嘿……”LW31怪笑著說。
“嘿嘿嘿……”陳澤川跟著傻笑。
但現在,車水馬龍,流光四溢,陳澤川邊走邊思考:該用什麽去邀請呢?喝茶?不不不,自己一向粗枝大葉,佳璿一定不會相信自己家裏藏了好茶。現在去喝酒,喝完了就留在自己家裏?也不行,自己酒量差,說不定比她先醉。讓佳璿跟自己回去看看LW31,咦,這個主意不錯,而且她又那麽喜歡LW31……
一番思量,他終於鼓足勇氣,開口道:“那個,要不要——”
“我能去你家裏看看LW31嗎?”佳璿轉過頭,眼睛在夜色中閃爍著微光,問道。
今天真是順利得出奇。
先是摸到了佳璿的手,而且沒有被掙開,跟著自己想請她到家裏時,她居然主動說了出來。回家途中又遇到堵車,他們到家時已經十點半了。
十點半,完美的時間。
當佳璿看完了LW31後,時針指到了十一點。LW31估摸著差不多了,便準備向陳澤川使眼色,但它又看到了佳璿的臉——跟平時的活潑飛揚不一樣,佳璿的神情裏帶著一絲憂傷。
“你好像不開心?”LW31眼中倒映出她的臉,遲疑著問,“是因為我讓你不開心的嗎?”
佳璿一驚,隨即搖頭:“怎麽會呢,我沒有不開心呀。”
LW31沒有再說話了,定定地看著佳璿。這一刻,佳璿突然有一種照鏡子的感覺,所有的一切都在這兩隻金屬瞳孔中暴露無遺。她從來不知道,這個一向“傻大哈”的機器人,會有這樣安靜澄澈的“眼神”。
“咳咳,”陳澤川在一旁暗示道,“那誰……”
“啊呀!”LW31聽到陳澤川的話後,身體微微一顫,恢複了以前的樣子,站起來,又直挺挺地倒下,“我的回路!我的電源!我的處理器——啊呀!”
陳澤川立馬撲過去,驚慌地喊道:“LW31,你怎麽了!快,告訴我你怎麽了!”
“我出故障了,很嚴重,不能幫你做家務了!我報廢後,你把我處理了,再買一台新的家政機器人吧——”LW31閉上眼睛,聲音變得微弱,斷斷續續。
佳璿從剛才的晃神中回過神來,連忙說:“快,你有沒有工具?”
“有,你會修理嗎?”
“當然,我也是疆域公司員工,還寫過它的程序,它的構造我全部熟悉!隻要拆開它的胸腔就可以查出哪裏壞了。”
陳澤川明顯感到身下的LW31抽搐了一下。它睜開眼睛,猶豫著說:“我好像感覺好了,不用拆——”陳澤川用威脅的眼神把它剩下的話給逼了回去。
接下來就簡單了,等佳璿在LW31的胸腔裏翻來覆去地檢查,發現沒有問題時,已經午夜了。外麵很冷,夜風在城市高樓間穿梭,風聲幽咽如訴。
“嗯,很晚了,要不——”陳澤川深吸口氣,鼓足勇氣,“要不你就在我家裏過夜?我有一間房是空著的,可以給你鋪一張床。”
她扭頭看著漆黑如鐵的窗外,在陳澤川緊張而殷切的目光中,點了點頭。
LW31適時地醒過來,把胸腔裏的零件塞回去,說:“哦,那我去鋪床。”
佳璿休息後,陳澤川和LW31坐在沙發上,四目相對。陳澤川問:“接下來該怎麽辦?”
“放心,剛才我鋪床時,故意沒有放枕頭……”LW31的機械五官扭出了一個奸笑的表情。
陳澤川心領神會,連忙拿起枕頭,就向她的房間裏跑去。跑到一半,陳澤川又停了下來,整理了一下發型和衣著,才慢慢敲了一下房間的門。
“嗯?”
“你沒有枕頭吧,我給你拿一個。”陳澤川扭開門走進去。她整個身子縮在被子裏,隻留出一小截頭發,雪白的床單襯得發絲烏順如瀑,“你的枕頭。”
“嗯,你幫我枕上吧。”她說。然後她從被子裏伸出頭來,揚起腦袋。
這個樣子讓陳澤川想到了以前養的小貓兒,柔軟溫順,總是用略帶溫熱的頭蹭著陳澤川的小腿。陳澤川把枕頭塞在她的腦袋下麵。這時,他碰到了她的頭發,像空氣一樣,沒有重量。
隨後,陳澤川替她掖好了被子,站在床邊,想說些什麽。可是她一直閉著眼睛,表情恬淡,似乎已經睡著了,他就什麽話都說不出口了。他轉過身,出了房間門,剛要回到沙發那兒,突然聽到身後傳來的聲音:“等等?”
啊?陳澤川的心開始砰砰亂跳,難道……難道她要自己留下來陪她?這樣太快了,不行不行,自己一定要義正言辭地拒絕!
於是陳澤川轉過身,一臉嚴肅地說:“什麽事?你說吧,隻要是你說的,我一定答應,一定辦到,即使犧牲掉自己的……”陳澤川還沒有把“貞潔”兩個字說出來,就聽到她說:“能幫我把門關上嗎?”
“哦。”陳澤川失望地應了一聲,關上門。
回到沙發上,陳澤川依舊是一臉鬱悶。LW31顯然看出了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說:“不要著急,你還有八次進她房間的機會。”
陳澤川頓時兩眼放光,連聲問它有何良策。
“不就是找借口嗎。”LW31往沙發上一指,說,“你看,這兒還有八個枕頭!”
八個枕頭的攻略自然是行不通的,但陳澤川也不著急,於是抱著枕頭回房間睡覺了。LW31站在客廳裏充電,身上的指示燈一閃一閃。
窗外夜色深濃,風越來越大,拍打著窗子。陳澤川已經甜蜜地入睡了,嘴角還掛著介於滿足和猥瑣之間的笑容,不知道是在做什麽夢。LW31的聲紋接收器捕捉到風聲,出於身為家政機器人的責任感,它自動從待機狀態喚醒,睜開眼睛,打算去檢查一下窗子。
但睜開眼睛後,視覺裏首先出現的,是佳璿的臉。
她站在這黑暗的客廳裏,一直在打量著LW31,不知有多久了。看到LW31睜眼,她也有些措手不及。
“小姐,你……”LW31剛要說話,卻被佳璿止住了——她把手放在LW31嘴上,看了看陳澤川臥室的門,頓了大概半分鍾,依舊是一片寂靜,便說道:“到我房間裏去吧。”
LW31露出為難的表情,說:“這樣不好吧,我……我可是個清白的機器人……”
“我隻是想問你幾個問題。”
“在這裏問不可以嗎?”
“不可以。”
“哦。”
佳璿帶著它走進臥室,關上門。在黑暗中,LW31頗有些不自在,扭來扭去,直到佳璿開口說道:“LW31,你跟別的機器人不一樣,你知道嗎?”
“我知道。”
“那你知道原因嗎?”
LW31搖搖頭,但醒悟過來佳璿在黑暗中看不到自己的搖頭,又說:“我也很疑惑。”
“你看,你疑惑——但你本不該疑惑的,你隻要嚴格按照指令行事,每一個動作都應該是為完成任務而做到。但你現在不但有很多冗餘的動作和話語,還會疑惑,會興奮。”
“你是說,我生病了嗎?”
“應該說,你出故障了。”
“嗯,但不知道為什麽,生病是我程序反應出來的首選詞。”
佳璿歎了口氣,腦子裏出現了顧如凱高大沉默的身影,又咬了咬牙,說:“我給你做一個測試吧。”
“什麽測試?”
“圖靈測試。”佳璿掏出手機,按下了某個鍵,說,“從現在開始,你把你自己當做一個人類,無論誰問你問題,問你什麽,你都以人類的身份回答。”
“可是我不能騙人。”
“沒關係的,這隻是一個遊戲。如果你成功讓他們覺得你是人類了,你就能早一些讓陳澤川通過評估。”
“真的嗎?”LW31的語氣明顯活躍起來了,說。
佳璿愣了下,腦子裏出現了顧如凱的身影,咬牙說:“當然,我怎麽會騙你呢?”
“好的,我們就開始這個遊戲吧。”
“你是誰?”
“我叫陳澤川,我是一個二十五歲的男生。”
“你平常有什麽愛好呢?”
“我喜歡籃球,閱讀,和姑娘。”
“哈哈,你會泡妞嗎?”
“誰不想跟漂亮女孩子一起呢?”
“可是你機器人,你跟漂亮女孩子在一起沒有用!”
“我不是機器人,我是人類,我叫陳澤川,我是一個二十五歲的男人。”
“嗬嗬。”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複你。”
“因為你是機器人。”
“我不是。”
“你是誰?”
“剛剛已經有人問過了,我叫陳澤川,我是一個二十五歲的男人。”
“哦,你二十五歲了,那你接過吻嗎?”
“……”
“怎麽,不敢回答?”
“這是我的隱私,我不想回答。”
“哈哈,對不起。”
“沒關係的。”
“你好。”
“你好。”
“你好。”
“你好呀。”
“你好。”
“怎麽了,我很好啊。”
“嗯,你是人。”
“你喜歡甜粽子,還是鹹粽子?”
“當然是甜粽子啊,還用問嗎?”
“如果我說所有的鹹粽子都難吃,你同意嗎?”
“太同意了,鹹粽子都應該扔進垃圾桶!”
“有一座橋,橋頭有一個女孩,橋尾有一個老人。橋快塌了,你救誰?”
“我會撐著橋,兩個都救。”
“你不能兩個都救,你隻能救一個。”
“我無法選擇。”
“陽光明媚,你會高興嗎?”
“當然會啊!”
“天氣陰暗,你會難過嗎?”
“不會啊。”
“為什麽?”
“為什麽要難過呢?就算天氣陰暗,明媚的好天氣還是會來的。”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你最喜歡其中哪一類人?”
“全部喜歡。”
“不準全部喜歡。”
“那我拒絕回答。”
“你愛我嗎?”
“我不知道你是誰,但如果你是一個溫柔善良,明媚的大眼睛女孩,我想我會愛上你的。”
“謝謝,不過我又老又醜,住院已久。”
“那我還是會愛你。”
……
在這些問答進行的同時,佳璿的手機正把聲音轉錄為文字,並即時傳到疆域公司的某間辦公室。
顧如凱就坐在這間辦公室裏。
他已經等了一整個晚上。旁人很難想象,顧如凱這樣的疆域公司高層會推掉所有的會,拒絕好幾波重要的晚宴邀請,隻是安靜地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
事實上,他甚至沒有吃晚餐,獨自坐在座椅上,手指耐心地敲擊著桌麵。咚,咚,咚,這敲擊聲一直響起,像永恒沉睡之人的心跳,遲緩,但不斷絕。
終於,手機響了,數據開始湧進來。
佳璿果然沒讓自己失望!
電腦屏幕上不斷閃爍著LW31的問題和回答,這些文字也倒映進他的眸子裏,如流水般劃過。
圖靈測試的本質是測試人是否能判斷出回答者的身份,因此也需要人為驗證。就在佳璿的數據聯通的瞬間,疆域公司至少有一百名員工接到了通知,要參與與LW31的對話。他們並不知道是跟機器人聊天,隻被要求通過文字問話,判斷這回答是機器作出的,還是人作出的。
這份通知上,表明了來自疆域公司的最優先級別。因此短時間內,他們的判斷就又重新匯聚到了顧如凱手機上。
手機的係統會整理他們的回答和判斷。
而現在,試驗的結果在顧如凱眼中如流水般掠過。
“不通過。”
“通過。”
“通過。”
“不通過。”
“通過。”
……
通過率57%!
顧如凱猛然站起,在辦公室轉了一圈後,撥通了克雷格的電話。
“它終於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