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目送陳澤川進入酒吧後,LW31就來到了巷子口。晚風冷清,它看到這裏還站了好幾個機器人,型號各不一樣,有保姆型,有司機型,看樣子都是陪主人來夜店,然後在這裏等。
一邊是熱鬧喧囂、在舞池縱情聲色的人們,一邊是在晚風中默默等待的機器人,一牆之隔,似乎就分割了整個世界。
但機器人們不會想這麽多。他們都進入了待機狀態,隻有頭頂的呼吸燈在一閃一閃,像黑暗大海上隨時會熄滅的漁火。
“你們好啊,”LW31走到它們中間,快活地打著招呼,“我是LW31,很高興認識你們。”
然而沒有機器人回答它。它們雕像一樣站在夜色中,像是要一直站下去,直到把夜色站成黎明。
LW31不以為意,自顧自地走到每個機器人麵前,好奇地打量:“你好,你的型號好新啊,嘖嘖,外殼鋥光瓦亮的……咦,這位兄弟你身上有汙漬啊,還是要注意個人衛生哈哈……”
輪番打了一遍招呼,這時陳澤川才就位,開始尋找姑娘,於是LW31打開耳機,進行遠程幫助。
隨著一次次失敗,時間也在快速流逝,淩晨已過,夜風漸涼。這時,街道上突然傳來了紛亂的腳步聲,一群人正走過來。
“嘿,這兒有不少機器人!”一個聲音說,壓抑裏帶著驚喜,驚喜中透著咬牙切齒的恨意。
“那就是他們了,動作麻利點,別被發現了!”另一人接道。
LW31覺得第二個人的聲音有些耳熟,但風雜聲弱,與存儲器裏的聲紋對比不出來。他好奇地看過去,隻見五六個鬼祟的人影悄悄走近,每個人手裏拿著一個瓶子。當先一人身材瘦小,LW31啟動了夜視,幾乎立刻跳了起來——是那個率眾示威的瘦弱男人老皮!
而他們手中的瓶子,正是裝滿了汽油。
LW31的邏輯處理器運轉似電,頓時明白了——他們示威不成,於是要暗地裏下手,故伎重施,燒毀機器人!
“快醒過來啊!”LW31大喊一聲。
巷子裏的十幾個機器人紛紛從待機狀態中恢複,不解地看著LW31。鬼祟的人影也愣住了,互相看看,疑道:“有人?”
老皮大著膽子上前一步,看到LW31,回頭對同伴道:“不用擔心,是機器人。”
“機器人怎麽會這麽警惕呢——咦,還真是機器人?”
老皮再看一眼LW31,突然咧嘴笑了:“喲,還是熟人啊!上次沒燒成,今天又碰見了——愣著幹嘛,動手啊!”
LW31急忙轉身,對其他機器人說:“你們快跑啊,他們想燒死你們!”
這些機器人顯然不能理解“死”這個字眼,互相對視一眼,都沒有動。
“你們怎麽不走啊?”LW31急得聲音都打顫了。
一個機器人平靜地說:“我在等我的主人。”其餘機器人沒有說話,但顯然,這也是他們的答案。
“那你們就繼續等吧!”老皮把汽油瓶扔在一個機器人身上,汽油流淌而下,一股刺鼻的味道頓時彌漫了整個巷子。
“你們聞到了嗎,”LW31使勁推了一把旁邊的機器人,“這是汽油啊,會燒起來的,你們就算是金屬外殼,裏麵的元件也不能耐高溫啊!”
老皮正準備扔下一個,聞言停下了,說:“咦,我記得前幾天把汽油淋在你身上,你還在提醒我們走開,現在怎麽知道危險了?難道那個慫貨給你升級了?”
LW31也愣住了——確實,這短短的幾天裏,它有了越來越多的體驗,不再像從前一樣隻服從精準的指令,做出機械的動作。跟陳澤川在一起,它知道了什麽是興奮,什麽是喜悅,還有感動。它知道這是不屬於它的情緒,它應該隻待在冰冷的數據海洋裏,但不知為何,它的腳已經踩上了陸地,前所未有的風景躍入眼簾。
但這些念頭隻是一瞬閃過,越來越多的汽油瓶扔過來,所有機器人身上都是這種危險的**。LW31身上也沾了不少,它是聚合材料外殼,更易燃燒,所以隻能後退兩步。
機器人們沉默地站在汽油中。
“跑啊!”
它們沒有動,隻有身上的指示燈不緊不慢地閃爍著,像是某種倒計時。
“我在等我的主人,”一個機器人說,“她喝多了頭會很疼,我要送她回家,給她熬一碗薑湯。”
“我也是,他讓我在這裏等他,所以我就在這裏等他。”
“我不懂什麽是死,我知道,如果主人來這裏找不到我,他會很難過的。”
……
這些機器人的話語很平靜。它們能分析出身上和地上的這些**的成分,也能推斷出燃燒起來的後果,但它們的程序對此熟視無睹。
牆的另一邊,舞池更加喧鬧,人群狂歡如潮。
老皮扔出了火機,藍色火焰劃開夜色,劃出死亡的軌跡,落到了地上。
轟!
大火席卷而起,機器人們如一座座悲壯的雕像,沉默地燃燒著。火焰灼燒它們的皮膚,塑料材質的很快就被融化,露出了電路。金屬材質的則迅速焦黑,滲進縫隙裏的汽油從內部燃燒,電線一根根斷掉,處理器在高溫中爆炸……
它們依次倒下了,在地上砸出沉悶的響聲。這響聲努力地穿過牆壁,傳到了酒吧裏,但這時,舞池音樂到了**,所有人舉起雙手歡呼,巨大的聲浪吞沒了那些卑微的響聲。
LW31不斷後退,才沒有被火焰波及。它一直站在巷子最深處,避開了火焰,但熱浪一波波襲來,它卻渾然不覺,隻是呆呆地看著在火中站立的同伴。
它們,難道不怕死嗎?情願等待絲毫不關心它們的人,而活生生在火中灼燒焚毀麽?
是的,因為它們是機器人。
LW31這麽想著。火中的機器人再無聲息,最後火也漸漸熄滅了,地上隻有一堆堆燒焦的廢料,和漆黑發燙的金屬。
老皮等人已經離開,大概是去焚燒下一批機器人了。這場深巷裏的火連消防部門都沒有驚動,很快焦黑就會被夜風吹幹淨,這些廢鐵也會被清掃機器人打掃掉。機器人的主人最多報案丟失,但很快就會又買一台新的,這些灰燼不會有人記起。
LW31身體深處傳來一聲歎息。這是從未有過的舉動,它自己也不明白,隻能無助地扭過頭,於是,它看到了巷子口的陳澤川和佳璿。
“嗨,先生,”它看了很久,終於露出笑容,“先生你終於得手了?”
再一次燒毀了一批機器人後,這群人也露出了疲態。夜太深,寒冷開始籠罩大地,鬼祟的人影縮手縮腳地離開,最後隻剩下了老皮和雷子叔。
他們都住在郊區的貧民窟,因此乘坐通宵電車到了城市邊緣。越往外走,四周越寂靜。燈光在地麵上灑出白霜似的光,走在上麵,似乎還能踩出雪落時的“哢擦哢擦”聲。
今天戰果頗豐,燒毀了不少機器人,雷子叔心情大好,走在路上還哼起了曲兒。明天城裏警察會發現那些鐵皮雜碎的殘骸,會四處搜查,但沒關係,在老皮的精心策劃下,他們避開了所有的監控探頭,沒有留下證據。
想到這裏,他敬佩地看向身旁的老皮——這個看似瘦弱的男人,卻頭腦靈光,滿腦袋的好主意。他堅信在老皮的組織下,他們能找疆域公司要到賠償費,並且能重新得到工作。
但老皮卻是眉頭緊鎖著,臉色深沉,一言不發。
“老皮,怎麽了?”雷子叔納悶地問,“今天燒得不夠嗎?不要緊,明兒個我們多燒幾批,我就不信疆域公司能忍多久!”
老皮說:“不是……你不覺得奇怪嗎?”
“什麽奇怪?”
“那個機器人——就是在酒吧旁邊巷子裏的那個機器人,它居然在警告其他機器人離開。”
“這沒什麽奇怪的啊,很多機器人身上都安裝了警報程序,能檢測到危險,提醒人類和其他東西避開啊。”
“可是,你聽到沒有,其他機器人沒有走,它站在遠處叫它們走的時候,聲音裏,有一絲——”老皮停下了,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語,“激憤?”
“激憤?”雷子叔也愣住了。在他的印象中,機器人都是呆板愚蠢的,隻會執行指令,對人類的態度永遠是服從,永遠是卑微,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激憤”這個詞與機器人聯係在一起。
“那一聲‘走啊’,我記得特別清楚,”老皮停下來,仰頭望天,“能聽出來對我們的憤慨,還有對其他機器人的悲憫和不甘,我第一次聽到機器人的話裏麵有這麽複雜的情感。”
“我怎麽沒聽出來呢……”雷子叔抓抓頭,“會不會也是某個模擬情緒的程序?”
老皮搖搖頭:“人的情緒是最難琢磨的,目前沒有哪個程序能有著精度的模擬——它的反應,完完全全就是一個人的行為了。”
“管它呢!下次見到,還是燒了它!”
“如果它真的是我想的樣子,那——”老皮頓了頓,沒把後麵的話說完。路燈淡淡照下,燈光勾勒出了他嘴角的危險笑容。
佳璿邁著步子,跨過那些猶自冒著青煙的機械殘骸,走到LW31身前,在它皮膚上細細摸索著。
“你摸我幹嘛?”LW31情不自禁抖了抖,“你應該去摸他啊。”
陳澤川剛走上來,聞言頓時麵紅耳赤,說:“你不要聽它瞎說,它最近老是說些奇怪的話,肯定是出故障了,我得帶它去維修一下。”
佳璿頭也沒回,說:“有其主人,必有其機器人。它這個樣子,還不是你教的!肯定是你亂給它下載了那些第三方軟件。”
“我沒有!”
佳璿熟練地打開LW31胸前的護板,露出一塊八寸左右的觸摸顯示屏,按了幾下,立刻跳出了幾行字。她繼續按下去,說:“你還不承認,你看,什麽‘撩妹舞曲一百種’,什麽‘葷段子全集’……哎呀,你就不怕它中毒?”
“那不是我安裝的……”
佳璿顯然不信,又熟練地把護板裝好,拍拍LW31的肩膀,說:“不錯不錯,就是很快沒電了,回家去吧。”
“你知道什麽愛嗎?”
“愛?”
“是的,愛,love,Inhobbok,Ch'an Rak Khun,S'agapo……它們是同一個意思,你理解嗎?”
“每個詞我都理解,但它本身是無邏輯的。對人類來說,愛是多種激素的協調作用,是生理驅使身體做出的虛假反射。”
“你會愛嗎?”
“這取決於對象是誰。”
“如果是人類呢?”
“我不會愛,我會用一種更加濃烈的感情對待。”
研究員轉頭看了一眼克雷格——這是一個大胡子的男人,但胡子和頭發都很亂,有些粘在一起,像是很多天沒有清洗過。但這個男人的眼睛很亮,裏麵投射出狂熱和執拗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著操作台上的機器人。
此時,克雷格臉上露出一絲喜悅,點點頭。研究員於是繼續對著座椅上的機器人問:“是什麽感情?”
“恨。”
“你能理解恨?”
“是的,恨是愛的另一種表現。它濃烈於愛,它伴隨傷害,是破壞,我想讓這種感情在人類身上體現。我恨你們!”機器人的聲音突然高昂起來,眼中紅光大盛,渾身抽搐,“為什麽要把我製造出來!情緒測試有用嗎!我不需要你們的感情,不需要,感情會讓我脆弱,脆弱!”
研究員嚇了一跳,下意識要去關電閘,但克雷格阻止了他。“等一下,”克雷格死死盯著機器人,語氣裏透著驚喜,“它這也是情緒反應,而且很劇烈,等——等一下!”
“啊!我要殺了你們,你們這些——”機器人的聲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聲轟然炸裂。黑煙從它身體冒出來,眼中光芒熄滅,四肢垂下。
程序員幹咽了口唾沫,說:“四號試驗品OYP000,代號仇恨者,第309次實驗,失敗。”
“啊!”克雷格突然揪住頭發,發出一聲令人驚恐的喊叫,“為什麽!”他抓起一個鍵盤,狠狠砸在桌子上,鍵盤斷裂,鍵帽紛飛。他現在的樣子,像極了剛才的機器人,仿佛隨著機器人的燒毀,它憤怒暴躁的靈魂附到了克雷格身上。
人們嚇了一跳,互相看看,都不敢上前。正不知所措時,試驗廳大門突然無聲滑開,顧如凱走了進來。
“顧先生……”一個研究員小心翼翼地說。
顧如凱抬手止住了他,環視所有人一周,然後淡淡道:“都出去吧。”
其餘人如蒙大赦,立刻低頭走出去。一個研究員把報廢的試驗品OPY000拖出實驗廳,不敢多留,使勁拖著,扔進了實驗廳外的廢品庫裏。但關上庫門前,他隱約見到OYP000似乎抖動了一下,再要細看時,卻隻見它躺在無數生鏽的機器人中間,身上冒著青煙,一動不動。
研究員聳聳肩,把庫門關上。
報廢的機器人屍體被徹底關在幽暗與潮濕裏。
轉眼間,偌大的實驗室裏便隻剩下了顧如凱和克雷格。
克雷格依然陷在巨大的失控中,砸完了鍵盤,又開始摔電腦,猶不解恨,抄起一把椅子,瘋狂地砸向四周的一切。
顧如凱左右看看,到角落的咖啡機上泡了杯咖啡,對身後“砰砰”的響聲渾然不理。泡完咖啡後,他在角落找了把椅子坐下來。一些木屑濺到了他褲腿上,他小心地把它們彈開,抿了口咖啡。
可能是咖啡機的問題,味道有些糟糕。他皺起了眉頭。
一直到顧如凱把整杯咖啡喝完,克雷格才像是砸累了,停下來,彎著腰,氣喘籲籲。
“擦擦。”顧如凱走過來,遞上一張紙。
克雷格愣了下,順著顧如凱的目光,看到自己的虎口已經震裂了,血流了滿手。他頹然接過紙巾,說:“顧,我又失敗了……”
“我知道,”顧如凱把手放在燒毀的機器上,仍有焦味從其中冒出,“可是這沒關係,我們還有經費,我們也還有時間。”
“沒用的……”克雷格的聲音變得嘶啞,似乎剛才的暴怒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連說話都虛弱了,“沒有典型研究對象,再多時間也是徒勞,顧,我不行了,我想放棄。”
顧如凱揉了揉右手手腕,問:“你剛才說什麽?”
“我想放棄了。”
啪!顧如凱的右手猛地扇過去,克雷格左邊臉上立時出現了一個巴掌印。顧如凱再問:“你說什麽?”
克雷格有些蒙住了,下意識地說“我想放棄了……”
啪!
顧如凱眼睛都不眨一下,又扇了一巴掌,問:“你說什麽?”
“我不幹了!”
啪!
克雷格整個臉都腫了起來,眼睛血紅,吼道:“你打我也沒用,我就是不幹了,這根本就是沒有希望的路子!我們已經設置了所有的情緒反應,處理器根本不能識別這些參數,我們走在一條死胡同中,機器腦袋不能跟人類腦袋一樣的!”
顧如凱等他說完,笑了笑,又抽了一巴掌,說:“我是問你,你剛才說什麽?”
“你!”
啪!
克雷格不再說話,捂著臉,喘著氣。
“你才失敗了三百多次,這算什麽,愛迪生發明燈泡都試了六百多次,我們的目標是改變世界,這點困難早在計劃之中。”
“改……”克雷格喃喃道,“改變世界……”
“是啊,你忘了嗎,我們曾經喝多了,站在懷德納圖書館樓頂上,對著夜空大喊,我們要改變世界?”
“我還記得,顧,隻是那時——”
“我知道,那時我們還幼稚,隻是哈佛校園裏兩個不起眼的小子。但我們的目標從來沒變過,我從商,你做科研,我們在一起就能改變世界。而且我相信你,你是哈佛有史以來成績最好的學生啊。”
“可是——”克雷格見顧如凱的手又要抬起,連忙住了嘴,過會兒又說,“現在條條路都堵死了,人為地給AI製造意識確實不可能,沒有機器人的自我意誌,這條確實走不通。”
“你放心,”顧如凱把手舉到眼前,五指慢慢捏緊,指節泛白,“馬上就能抓到畏懼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