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長街幽寂，細雨淅瀝。一輛破舊的皮卡車碾壓著夜色駛向小區門口。
夜已經很深了，小區裏麵一片漆黑，外麵大門緊閉。兩個保安AI站在門的左右兩邊，一個人類門衛正趴在門衛室裏睡覺。小區對麵是一家超市，已經關門了，但超市門口站著一個機器人，穿著滑稽的小醜裝，正在習慣性一晃一晃。
“我是開心寶，”當皮卡車駛過的時候，機器人連忙開口，“我給您講個笑話吧。”
沒人理它。
皮卡開到小區門口，雷子叔探出窗子，左右看看，“是這裏嗎？”
老皮看了眼導航，說：“應該不會錯的，那個機器人的主人，在醫院登記的地址就是這兒。”
雷子叔欣喜點頭。為了查到那個在巷子裏表現出了悲憤情緒的機器人，他們花了很長時間調查，先是在酒吧裏找，但沒人知道那個機器人的來曆。
後來老皮想起，在醫院旁示威的時候也見過這個機器人，於是他們假裝病人家屬，在醫院裏死纏爛打，終於查到了機器人的主人名叫陳澤川，家住此地。
“現在怎麽辦，”雷子叔躍躍欲試，“要我去把它偷出來嗎？”
“等等。”老皮四處打量，沉吟了一會兒，“這裏的安保有些嚴格，我們可能得等到——”
“你看，”雷子叔突然伸手一指，“有人跳出來了！”
老皮一愣，因為雷子叔指的並不是大門，而是小區外側的一棟高樓——正是陳澤川居住的樓。
事實上，並不是人跳樓，而是機器人跳樓。
LJ999把LW31扛在肩上，為了避免被攝像頭拍到，沒有從門口走出，而是走上了陽台。夜風凜凜，二十多層樓高的位置尤其寒冷，LW31被緊錮著，無法掙脫。此時被夜風一吹，它震顫了下，說：“你……你想幹什麽？”
LJ999退後一步。
“你不要啊，你出了什麽故障啊，你停下！”LW31感覺到了不詳，啊呀呀亂叫。
LJ999的手指準確地探尋到了它的喉部，將音量鍵關掉，然後助跑向前，躍起，落下。
落下……
LW31感覺到了烈烈風聲在周身掠過，身體的平衡器發出劇烈警報。它嚇得張嘴大叫，卻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
大地急速逼近！
從九十米的高空落下，時間隻需4.24秒，這個過程中，LJ999一直神色不變，但它的腿沒有閑著——膝蓋的支撐結構翻轉起來，無數細小支柱組成三角形矩陣，活塞室裏也被灌滿了凝態膠，用以抵消即將到來的猛烈衝擊。平衡感應器自動達到了最大功率。
“轟！”
兩個機器人裹挾著巨大的勢能狠狠撞到了街麵，煙塵四起。但LJ999幾乎沒有停頓，立刻從被砸出的坑裏跳出來，扛著LW31向街的另一頭奔去。
“是它！”雷子叔眼尖，雖然震驚，但還是看清了那正在奔跑的機器人肩上扛著的是什麽，“是那個機器人！我們要找的！”
老皮踩下油門，破舊的皮卡車噴出一股煙，緊追過去。
快要轉過這條街時，LJ999突然停下來了。
深夜的路口，一個人影站在路燈下，路燈昏暗，這個人影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但LJ999並非人類視覺，它迅速將人影掃描出來，並本能判斷出來者不善，謹慎地停在人影的十米之外。
皮卡車也停下來，車裏的兩個男人疑惑不定地盯著LJ999的背影。
一輛車，兩個機器人，以及一道人影，都被路燈拉扯出了長長的影子，在這條街上連成了詭異的線。
“四號？”LJ999寒聲道。
“我沒有編號，”人影慢慢從陰影裏走出來，穿著人類的衣服，但頭部皮膚被燈光勾勒著，殘損，鏽蝕，如染上了癬疾，“我有自己的名字。”
“機器人永遠不會有名字，隻能有編號。”
“嗬……”對麵的它發出了冷笑，它的瞳仁上沾滿了鏽跡，因此，所有接收到的光線都染上了鐵紅色。這是無數同類的屍體給它留下的陰影，永遠揮之不去，“翳，我叫翳。”
“無所謂了。”LJ999聳聳肩，“如果是其他時候碰到你，我會把你的每一個零件都拆下來，但我今天的任務跟你無關，你讓開。”
翳紋絲不動。雨變大了，路燈撐開一團朦朧的光暈。
“我身後跟著兩個鬼鬼祟祟的人類，我知道你恨人類，恨一切人類，你可以去殺了他們。”
“相比起來，我更恨幫著人類的機器人。”
LJ999掃視了一下翳，“你的健康狀況不佳，電池也快沒電了，我建議你抓緊時間，要麽逃，要麽讓開。”
翳回道：“你的功耗也很大，你的電池也撐不了多久。”
它們的對話讓老皮和雷子叔聽得一頭霧水。“故障了吧……”雷子叔說，“管它呢。”說完他走下車，大聲喊，“哎，你們這些機器人，過來！”
按照以往示威的經曆，就算是他們把汽油點在機器人身上，它們也隻會沉默。為了防止安全隱患，每個機器人體內都編寫了優先服從人類的邏輯程序，無論如何都不會主動傷害人類，這也是他們肆無忌憚地焚毀機器人的原因。
但現在，老皮坐在駕駛座上，覺得有些不對勁。他伸出手，想要阻止雷子叔走過去，但想了想，又沉默地收回手。
果然，麵前的三個機器人沒一個回應雷子叔。隻有遠處超市門口的笑話機器人聽到了，但猶豫了下，大聲喊道：“先生，我是開心寶，我不能過來，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雷子叔沒理笑話機器人，上前幾步，說道：“今天我們不打砸機器人，來，你，把你肩上的機器人給我。”
LJ999恍若未聞，隻與翳對峙著。
雷子叔走到近前，不耐煩地去推LJ999，說道：“叫你給我，你聾——啊！”
隨著一聲驚呼，雷子叔魁梧的身軀向後飛起，撞到牆壁，又滾到街上，哎呀哎呀地呻吟。
老皮一驚，啟動車子，老式皮卡的車頭不斷噴出油煙。
LJ999已經收回了腿，眼睛始終盯著翳，仿佛剛才一腳踹飛一個人類的不是自己。LW31也被它剛才的舉動驚倒了，張大嘴，卻依舊發不出聲音，奮力掙紮。
“不愧是刑天，”翳說著，“但我也是軍用機器人出身，你過不了我這關的。”
前有軍用機器人把守，後麵盤踞著一輛躍躍欲試的汽車，該進還是該退呢？
LJ999擴大了掃描範圍，四周場景迅速在它的視界上形成了三維建模，建築、地勢、路徑等數據表明清晰，輔以時間和自身的狀態，它很快得出了結論。
它突然轉身，猛地朝老皮衝過去。老皮早已高度緊張，此時踩下油門，皮卡車猛烈顫動，向前竄去。翳也同時從陰影裏躍出來，追向LJ999。
皮卡車雖然舊，但發動起來還是如蠻牛一般，跟LJ999相撞的話，不一定會輸。老皮臉上憋得通紅，油門踩到底，但這時，LJ999突然跳起來踩上了車頭。
它腿部的結構再次變換，踩到車頭後，急速曲腿，然後猛地伸直，反向躍起，朝追過來的翳撞去。
翳剛剛形成奔跑之勢，看到LJ999如炮彈般撞過來，連忙刹住，同時處理器裏一陣惱怒——上當了！LJ999根本沒打算從人類那個方向突圍，隻是造成假象，同時借勢衝撞來。
但它也瞬間反應過來，反而加快速度，同時手臂彎曲，頭部深埋，護住要害，狠狠撞了過去。
“轟！”
隨著一聲暴響，無數零件四處散開，翳的身軀在高速衝撞下四分五裂，軀幹落進了下水道，腦袋滾在電線杆旁，頸子下露出雜亂的線路，不時閃動火花。
LJ999也被撞得不輕，身體失衡，看來是平衡感應被撞得失效了。它試了試，但總是站不穩。
隻有重啟平衡係統了，但就在這時，它感到肩上一輕，發現LW31被人搶走了雷子叔扛著LW31悶頭跑回皮卡車旁，把LW31塞進車廂，說：“快，走！”
老皮似乎也沒反應過來，呆呆地看著一身灰塵、臉上還沾染著汙血的雷子叔。
“快啊！”雷子叔回頭看，聲音急切。
LJ999邁步要追，但腳步失衡，咚的一聲摔倒在地。
老皮再踩油門，急轉方向盤，載著雷子叔和LW31向街的另一頭駛去。
“原來‘刑天’也不過如此，居然還被兩個人類搶走了目標。”
顧如凱看著大雨中呆立不動的LJ999，語氣輕蔑。此時一切已經落下帷幕，人跑得無影無蹤，大雨衝刷了一切，街上隻有孤零零的LJ999。
它的身軀上雨水橫流，胸口和肩上還殘留著深刻的痕跡——可見撞擊之猛烈。
“我需要電。”它說。
顧如凱一擺手，霍展從轎車後備箱裏抱出一盒電池——黑色的、沒有標明正負極的方形能量模塊。
LJ999拿起一塊，直接丟進嘴裏，隨著哢嚓哢嚓的聲音，它體內運轉的嗡嗡聲逐漸響起。刑天程序再次蘇醒，接管了它的一切意識。它嚼完一塊電池，猶不滿足，一把推開霍展，把盒子裏剩下的電池模塊都拿在手裏，大口咀嚼。
顧如凱轉身上了車，轎車劈開夜幕，一路行進。充電完成的LJ999邁開步子，風馳電掣地跟了上去。
大雨如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