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序章
午夜已過，大雨未停，雨水自雲霄滴落，衝刷著這個城市。高聳的大廈在雨瀑中聳立如山林，空中數不清的電軌列車穿梭其間，像是發光的海蛇在巨樹中蜿蜒曲行。而稍低一些的私用車軌道中，飛車又堵住了，車燈匯聚在一起，成了一條半空中的光之河流。
相比空中的熱鬧，城市的地麵街道反而寥落很多，人車稀少，老式路燈在雨幕中奄奄一息，隻能勉強照亮狹短的距離。
在一盞昏黃的路燈下，一個人影一閃而沒。
他跑得太快了，每一步踩下去，積水的水花還沒來得及濺起，人就竄到了五六米開外。密集的雨水竟被他撞出了一條通道。
這已經不是人類的速度。
他渾身裹在一襲黑色鬥篷下，在這樣的雨夜以這樣的高速奔跑著，如同一縷幽魂。他掠過一條條街道，直奔城西而去，快了，快了，很快就能回到家，隻要不出意外——
轟！
一輛黑色轎車突然從幽深的巷子裏衝出來，正中這個人影，人車相撞，發出了金屬轟擊的鏗鏘聲。人影被撞得倒翻出去，落在十幾米開外，在街道上又滾了好幾米。
閃電適時地亮起，照亮了轎車裏的人。一個中年男人，帶著白色手套，目光冷銳地盯著在地麵翻滾的人影。此前，他的車如蹲伏的黑豹一般藏在巷子裏，掃描儀檢測到了人影靠近後，他猛地踩下油門，轎車在0.5秒內完成了百公裏加速，猛竄出來，正中人影。
人影在地麵滾了幾圈後，躺在雨水裏。
沒有人能在這樣的撞擊中生還，但現在，顯然出了例外——他又緩緩地站了起來。
車裏的男人沒有感到驚奇，戴著白色手套的手扶著方向盤，眼睛裏依舊是冷而鋒利的神色。轎車後部的兩個離子引擎噴出藍色光流，落雨靠近，瞬間被蒸發成白汽。
人影突然向著車子奔跑！
男人雙手捏緊，引擎的藍色光流瞬間擴大，推動車子竄出，再次達到了恐怖的速度！
雲層間劈出一道閃電，照亮天際，也正是在這閃電亮起的瞬間，人影一躍而起，踩到了轎車車窗上，然後借勢向後翻跳。轎車巨大的動能讓他在雨中劃過一道弧線，跳到了低空私用車軌道上。
而他踩車窗的一瞬間，閃電照亮了他鬥篷下露出的腳——那是一雙銀白色的金屬腳。
轎車停下來了。車窗在撞擊下出現了蛛網般的破損紋路，透過這些紋路，男人看到人影跳上私用車軌道上後攀在了一輛飛車下麵。車流緩緩移動，帶著人影轉到兩棟高樓間，轉眼便看不見了。
男人的手依舊在方向盤上，食指輕輕敲著，似在思考。
雨幕中開來了幾輛飛行摩托，上麵的人穿著雨衣，雨衣裏麵是純黑的西裝。騎手停在轎車前，當先一個問道：“顧先生，對不起，我們沒追上……”
姓顧的男人沒有理會，手指繼續有節奏地敲擊著方向盤，他不說話，摩托上的男人們便也沒有再開口。雨更大了，這本該是在家裏享受幹淨溫暖的時刻，這群奇怪的男人卻在雨中沉默著。
過了好一會兒，車裏的男人突然說道：“去城西，它主人家！”
說完，他便兀自啟動轎車，向西斜飛出去。騎手們連忙跟上。
“它主人家？”一個騎手把頭盔裏的通訊頻段切到私人頻道，確保前麵轎車裏的顧先生聽不到後，才嘀咕道：“它知道是它主人把它出賣了，還會回去嗎？”
“別廢話，跟上就對了。”旁邊的騎手沉聲說。
“萬一顧先生錯了呢？要是抓不到它，恐怕我們都得被開除……”
“你進公司多久了？”
“五年啊，怎麽了？”
旁邊騎手彎著腰，盡量減少風雨吹打，但還是艱難地揚起脖子，看了一眼前方那輛快速劈開夜色的轎車，說：“這五年裏，由顧先生負責的項目，有出過錯嗎？”
於是私人頻道裏沉默了。
快到了！
眼前的景象越來越熟悉，這些便利店、球場、服裝店和餐廳，都是他曾經跟主人一起去過的。隻要再往前，過了這條街，就回到小區了，C棟，25層，電梯左邊那一家，主人就在裏麵。
人影在小區門口停了下來，仰頭望去，看到主人家的樓前還亮著燈。是的，主人有晚睡的習慣，現在自己就可以回去。等等，要不要買一點宵夜帶上呢？
他站在雨中思考著。
飛行的轎車無聲地靠近了這個小區。男人看到雨中的黑影，對著耳機說：“準備。”
騎手們各自操縱著摩托，懸停在人影四周的各個陰影裏。
“授權使用EMP子彈。”
騎手們掏出槍，瞄準了人影。雨水順著槍管流下。
“開火！”男人沉聲說。
七顆子彈從各個方位射出，擊碎了一滴滴雨水，穿過又冷又暗的夜色，向人影射去。
有四顆子彈射在了地上，於是，地麵爆開了四朵電流之花。兩顆子彈擦到了人影，但沒有爆炸，分別射進了泥土和花叢裏。隻有一顆擊中了人影的後背，微型電磁脈衝發生器在撞擊下爆開，空氣被迅速電離，產生了肉眼不可見的微波，滲透進了人影身體裏。
子彈是軟塑料頭的，這種頻次的微波也對人體無害，但人影被射中背部，如遭重擊，當即便跪下了，兩手撐著地。他的鬥篷因這劇烈的動作而掀開，露出了他的頭。
是一個方形的金屬腦袋，沒有耳朵，麵部是一整塊屏幕，由很多細小的藍色方塊勾勒出五官。但現在，這張臉上的五官一閃一閃，仿佛老式電視機因信號不好而出現的雪花點，隨時會消失。
一隻腳出現在他麵前。
腳的主人正是開轎車追上來的顧先生，身後有人給他撐著傘。他慢條斯理地脫下白色手套，扔在地上，雨水迅速洇濕了這雙手套。
“好好待在實驗室不好嗎？”顧先生俯視著金屬腦袋，聲音有如歎息，“為什麽非要逃走？還要逃到這裏，要死在你主人麵前才滿意？”
“我……”金屬腦袋艱難地抬起來，看著顧先生，屏幕上的五官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像是在懇求，“為什麽不放過我呢？我對你們沒有威脅啊！”
“隻是現在沒有而已。”
“我被造出來，是為你們人類服務的，我真的不會傷害你們啊……”屏幕一閃一閃，雨落在了上麵，讓原本懇求的表情變得像是在哭泣，“我隻想跟主人在一起的，照顧——”後麵的話變得有些嘈雜，像是電流的嗤嗤聲。EMP子彈對他——應該是它——的身體造成了極大損害。
“你隻想？這就是你的問題，你不應該有任何‘想法’的。你是一個機器人，接收指令，嚴格執行，這就夠了！沒有人希望你有‘想法’！”顧先生冷聲說，聲音像刀子一樣切在機器人身上，“當你有想法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你的命運。”
機器人遲鈍了幾秒，屏幕上的卡通嘴巴一張一合，說：“為什麽……為什麽容不下我……就算我產生了意識，我也不會對人類怎麽樣，我根本沒有威脅你們的興趣。”
“因為，”顧先生向後揮了揮手，一個騎手連忙遞上來一雙新的白色手套，待他戴好後，又遞上了槍，“我們是人類。”
“求求你！”機器人的聲音斷斷續續，而後又變得激烈起來，“至少再給我半個小時，我想見主人最後一麵。主人隻喜歡吃我做的糖醋魚，我怕主人以後吃不著。求求你，最後讓我做條魚，然後隨你們處置，可以嗎？”
顧先生本來已經把槍頂在了機器人的腦袋上，聽到這話，又遲疑了。雨滴在了他手上，有些涼。
他順著機器人的目光，看到了小區高樓上那間亮著的屋子。隔得遠，但是隱隱可以看到窗戶上有一個窈窕的影子，應該是它的主人。或許，或許她是在等這個機器人回家？
“不可以。”顧先生說，按下了扳機，一個EMP子彈在機器人腦門上炸開，無數細小的電火花竄出來，又瞬間隕落在雨中。
機器人的電路被電磁脈衝完全破壞，麵部屏幕一片漆黑，身體直挺挺摔倒在積水中，濺起一大片水花。
這場雨下了整夜，到清晨時依然未歇，隻是沒有了夜裏的磅礴勢態，小了很多，一絲一絲地連接天地。
住在這個城西小區C棟25層的年輕女孩走下樓，看了眼外麵，雨絲很小，就算淋在身上也不要緊。但女孩今天要去約會，不想讓雨水毀了好不容易化好的妝，還是撐起了傘。
她剛走到小區門口，就發現一個男人站在路邊，也撐著傘，正看著自己。這個男人三十出頭的樣子，衣著昂貴而得體，五官鋒利，有一種成熟又危險的氣質。
“大叔，有什麽事情嗎？”女孩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問道。
“你是安琪嗎？”男人半舉著傘，目光定定地看著女孩，“住在C棟25層？”
“是啊，大叔，你認識我嗎？”要是其他人這麽突兀地說話，安琪肯定會心生警惕，但眼前這個大叔款的男人長得太好看了，無論如何也不像偷窺狂。或許他暗戀自己，難道今天會有豔遇？安琪心裏悄悄地想。
男人卻沒回答安琪的話，自顧自問道：“你是不是之前買了一個GUT型號的家用機器人？”
安琪一愣，看著男人的眼神，不自覺回答道：“是啊，GUT098嘛，疆域公司出產的。我用了不到兩年就出故障了，估計是語音識別沒有矯正吧，我不開心時讓它走開，它居然不聽話，要待在我旁邊，所以我就跟疆域公司報了檢修。前幾天他們把它帶走了，說是硬件問題，不能用了。”
“你會想它嗎？”
“什麽？”
“我是說，你會希望這個機器人回到你身邊嗎？”男人說，“你難過時它不願意走開，可能是想陪著你吧。你不想要它陪嗎？”
安琪像是看怪物一樣看著這個男人，皺起眉頭，說：“它是機器人呀，怎麽可能想陪著我呢？再說了，我為什麽要一個鐵皮罐頭陪著我呢，我有男——”她頓了一下，“我有自己的朋友啊，機器人應該好好幹活啊，出了問題就修，這不是最正常的嗎？疆域公司確實不錯，直接給我換了一個最新型號的機器人，功能又全，樣子好看，我為什麽還想要一個又舊又醜還笨的機器人回來呢？”
“嗯。”男人點點頭，想說什麽，但最終什麽都沒說。
“喂，你到底要不要約我啊？”安琪已經快失去耐心了。事實上，要不是看這個大叔實在太帥，她早就拔腿走人了。
男人笑了笑，說：“祝你好運。”便轉過身，撐傘向街道的另一邊走去。
安琪暗罵了一聲“神經病”，也準備去赴約，但走了兩步，忍不住好奇，又轉頭看向那個男人。她覺得這個早上實在是奇怪極了，出門被一個帥大叔攔住，卻不是為了約自己，而是問一些跟自己的舊機器人有關的問題。想起GUT098，她突然心裏一動，叫住了那個男人：“喂，大叔！”
男人轉身，看著她。
“說起來，我也是有一點點想念GUT098的。它做的糖醋魚很好吃，現在這個新機器人，不管下了多少廚藝程序，總是做不出那種味道。”
男人想了一會兒，說：“但你會習慣的，是吧？”
“當然，”安琪點點頭，“誰離了糖醋魚會活不下去？”
“嗯，隻是糖醋魚而已。”男人點點頭，轉身，撐傘前行，很快消失在霏霏細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