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土地

1

“在地洞坍塌時死掉,並不可怕。岩石掉落下來,嘭!你慘叫著,身上一疼,眼前一黑,死了。死了就什麽都不知道了。不知道害怕,不知道饑餓,不知道黑暗。可怕的是,地洞坍塌了,你的同伴都死了,你卻僥幸活著。也許受了傷,也可能沒有,這不重要。你會覺得自己是幸運的。與死相比,至少你還有活下去的希望,不是嗎?其實不是,真的。你在黑暗中挖掘,拚盡全力,挖呀掘呀,想要找一條出路。但你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什麽事情?”

“方向。在坍塌的地洞裏,你根本不知道往哪一個方向挖才能回到紅土地。”

“為什麽?”問完我就知道我問了一個奇蠢無比的問題。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不動動你的腦子?”果然,老梁的譏諷來得毫不留情,“你置身於一個坍塌的地洞裏,空間很小,僅僅能容下你一個人的身體,也許連翻身都辦不到。四周漆黑一片,沒有一絲光可供你判斷方向。你被岩石砸得頭暈眼花,甚至不知道哪邊是上,哪邊是下,你要如何判斷往哪個方向挖才能逃出生天?”

但是在那種情況下,除了找個方向拚命挖,我還能幹什麽呢?難道躺在原處等死嗎?我一邊思忖一邊用電筒指向前方的地洞。昏黃的光在漆黑的地洞裏射得並不遠,我聽見在遙遠的電筒光照射不到的某個地方,有水滴持續掉落的聲音。“老梁,警戒線到了。”我伺機轉換話題,“往回走嗎?”

老梁也不說話,用行動回答了我的問題,我趕緊轉身跟上。兩束電筒光在地洞四處來回掃射,伴著我們匆匆的腳步聲和細微的喘息聲。

走了一段路,老梁說:“把電筒關了,節約用電。”

我依言關了電筒,掛到腰間的皮帶上。黑暗頓時從四周如濃稠的岩漿一般湧了過來。我緊盯著老梁的電筒光照亮的地方,跟在他後麵,亦步亦趨,不敢有絲毫的懈怠。這裏的地洞不比紅土地那邊的主洞,隻是草草挖好,沒有經過打磨,地下和洞壁一樣凹凸不平。部分地方還有深淺不一的積水,一不小心就會踩上,跌倒。

回去的路還有很遠,我向老梁提出問題:“我們巡邏是為了鼠族。可鼠族到底長什麽樣兒?我還沒有見過。”我忽然發現這句話有漏洞,趕緊補上,“我是說,沒有見過活著的鼠族,隻在保安隊的宣傳欄裏見過它們的畫像。”

“你這孩子的好奇心還挺重啊。”

“我不是孩子了。”我辯解道,“我已經十八歲。”

“十八歲,很大嗎?”老梁毫無顧忌地哈哈大笑,語意中有某種揶揄,或者說暗示,“你沒有見過的東西多了。”

我覺得臉皮發燙,仿佛被火灼燒一般。這大概就是書上說的害羞吧。按照書上的說法,這個時候我的臉應該紅得像蘋果。雖然我從未見過真的蘋果,隻從書上和大人嘴裏得知,那是一種掛在樹上、顏色豔麗、滋味鮮美的水果。吃過它的人都嘖嘖讚歎,然而我是出生在紅土地,還沒有機會品嚐蘋果的滋味。但我為什麽會臉皮發燙呢?是因為那揶揄讓我想到了什麽不該想到的東西嗎?

為了化解尷尬,我定了定神,轉而說道:“聽說幾天前保安隊在離紅土地不遠的地洞裏發現了一個鼠族部落,就把他們全部殲滅了。”

“你聽誰說的?”

我忽然緊張起來:“大家都在說。”

老梁重重地歎了口氣,把滑落到胸前的長發挪到腦後邊去。“你這孩子還真是審慎。不過要在這地下世界繼續活下去,不審慎是不行的。”他搖了搖頭,“你說的那個消息,是真的。”

老梁的兒子梁清揚在保安隊裏任職,可能有一些內部消息。我趕緊追問:“這麽大的事兒,怎麽沒有見到宣傳欄報道啊?”

“那個鼠族部落有七十多個成員,工鼠就有四五十個。為了殲滅它們,保安隊也折損了三十多個人。”

“啊,一半的保安隊沒了!”我輕輕感歎了一聲,繼而壓低聲音問:“那梁大哥……沒事兒吧?”

“受了點兒輕傷,沒什麽大事。我叫他別當什麽保安,有危險,他偏不聽。唉!兒子大了,不聽話呀。”老梁晃晃電筒,似乎要把這不愉快給晃掉,“趙市長非常生氣,不認為這是勝利,而是巨大的恥辱,所以就沒有報道。今天讓數十個巡邏小組外出,並且嚴令要到最遠的警戒線,就是因為保安隊人手不夠。”

鼠族。我抬眼環顧,它們似乎就在身後的黑暗裏潛伏著,默然不語,伺機撲出,撕咬並吞食我的肉和骨頭。危險的感覺如同雪地裏嗚咽的風在我心間縈繞。不,不是縈繞,而是堆積,堆積成高高的山。我下意識地捏緊了手裏的工兵鏟,似乎這樣就能把危險鏟除幹淨。但沒有用,那感覺還在,像無數條毒蛇盤踞在我的心窩裏,死活不肯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