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令人窒息的黑暗籠罩下,影子從噩夢跌到了現實之中。

在方才的夢境裏,他是一具古老的、連名字都被遺忘的屍體,被封閉在一具狹窄而毫無溫度的棺材之中。他明明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但他仍能清楚地感覺到黑暗、逼仄和被埋葬的絕望。接著,似乎有什麽東西開始叩擊那副包裹著他的棺材,逐漸將它一點點地拆卸開來,而他則竭力掙紮,試圖阻止這副棺材被拆開—雖然待在這裏麵一點兒也不舒服,但他卻並不希望失去這最後的保護。他的直覺告訴他,在這鐵棺之外,存在某些令他畏懼的危險。

最終,棺材還是被打開了,在醒來的瞬間,影子聽到了一連串單調而枯燥的警報電子音,以及動力裝甲的接合處被便攜式切割鋸切開的尖銳嘶鳴。他搖了搖頭,試圖擺脫宿醉般的眩暈感,但一陣直射雙眼的強光立即刺激得他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看來你沒什麽大礙,長官。”幾秒鍾後,直射他雙眼的強光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軍用手電暗淡的鵝黃色光芒。在這光芒的源頭,龍中尉那張瘦削的臉正在陰鬱的黑暗中若隱若現,活像某個來自被遺忘的久遠時代裏的黑夜之神。與隻穿著一件製服襯衫的影子不同,他的這位副官仍然穿著整套動力裝甲,先前的強光也是從他裝甲頭盔上的微型照明燈中發出來的,“可惜你的動力裝甲已經完全損壞了,所以我隻能想辦法把它給卸下來,否則你恐怕沒法自己從那裏麵出來。”

“這我知道。”影子揉了揉額頭,懊喪地說道。雖然他的那套老舊的BA-65動力裝甲總出毛病,而且充斥在裏麵的異味從來都沒法清除幹淨,但它那平均厚度超過三厘米的陶瓷—金屬複合式裝甲層以及那套帶有核生化防護能力的空氣過濾係統,卻是相當不錯的保命手段。當影子看到它們變成一堆散落在地上的零件時,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不安感,仿佛自己正赤身**地行走在雅汶城犯罪率最高的貧民區裏。

“我們這是在哪兒?”影子警覺地問道。

“叢林裏的某個地方,更準確的答案我也說不上來,衛星定位係統摔壞了。”龍中尉聳了聳肩。

“其他人呢?”

“都完蛋了,長官。你在直升機墜毀之前被撞暈了,我隻能手動打開你的動力裝甲的助降係統,然後推著你一塊兒從艙門裏跳出去—就在我們這麽做之後不到四秒鍾,那架飛機就撞上了一座斷崖,然後……”龍中尉歎了口氣,“好吧,至少他們應該沒受太多的苦。”

“但願如此,”影子說道,“你和地區指揮部聯係上了嗎?救援隊什麽時候能夠抵達?”

“恐怕沒有,長官……”龍中尉支支吾吾地說道,“我們的無線電救生信標一直在正常工作,我從直升機殘骸那兒撿回來的一套遠距離通信設備還能用。按理說,地區指揮部或者這附近的自動化監聽站幾小時前就該接到消息了。但直到現在,我還沒有收到任何呼叫,我實在是不明白這到底是……”

“怎麽了?!”

“我好像在運動傳感器上看到了什麽東西!”龍中尉放下了動力裝甲麵罩,同時從腰間的槍套裏拔出了一支電磁射釘手槍遞給了影子,“不止一個,在我們的八點鍾方位,距離一百五十米、一百二十米……”

影子小聲咒罵了一句,隨即打開了掛裝在射釘槍下方的戰術手電。在慘白的電光照耀下,影影綽綽的叢林看上去反而更加令人心悸了:無數細小的夜行性飛蟲在燈光的吸引下發瘋般地四處翻飛,就像是一群不肯散去的喧囂陰魂;而樹木的枝丫與露出地麵的根係則像是無數從黑暗中伸出的手臂,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將他一把攫住,然後拖入某個難以想象的恐怖所在。

“八十米、七十米……”龍中尉的報數聲繼續從動力裝甲的頭盔揚聲器中傳出,“四十米、三十五米、三十米、二十五米……”

當不遠處的一叢兼具鬆柏與蕨類特征的本地灌木突然窸窸窣窣地顫抖起來時,影子下意識地做了個深呼吸,開始回憶自己在多年前的武器訓練課程上學來的電磁射釘手槍的射擊要領:他盡可能地將激光瞄準器射出的光點對準目標可能出現區域的中央,確認那些帶有破片殺傷彈頭的空心釘彈已經被調整為近炸模式,並最後一次檢查了槍支的自動測距儀與近炸引信控製設備的狀態。接著,他緩慢地呼出肺部的空氣,強迫自己無視血液中濃度越來越高的腎上腺素帶來的影響,竭力穩住自己的雙手,“二十米、十八米、十六米!它們來了!”

在灌木叢被分開的瞬間,影子的食指顫抖了一下,但最終並沒有扣下扳機—從搖曳的枝葉中鑽出來的並不是充滿敵意的叛亂分子,更不是長相猙獰的本地掠食動物,甚至也不是他想象中的妖魔鬼怪,隻是一團不斷蠕動的、像某種果凍和橡皮泥的雜交後代似的東西,那是一堆缺乏固定形體的棕褐色物體。在中學的自然科學入門課上,他曾經在密封式培養皿裏觀察過這些東西,也用顯微鏡仔細地察看過它的顯微結構,而拜那些課程所賜,他很清楚,即便沒有那套BA-65動力裝甲,他也不必害怕這種玩意兒。

“哈,原來是惡心的史萊姆。”龍中尉嘟噥了一句,隨即歇斯底裏地大笑起來,而影子隻是聳了聳肩—作為一名曾經奮發向上的好學生,他還記得自然科學課老師告訴他的這種玩意兒的學名:雅汶擬阿米巴獸,但大多數人都更樂意用“史萊姆”“黏膠怪”或者“軟泥怪”這類源自古地球時代文藝作品的詞匯來稱呼這些討厭的東西,要麽就簡稱其為“阿米巴獸”。不過,嚴格來說,雅汶擬阿米巴獸並非徹頭徹尾的“黏膠”或者“軟泥”,在成長到一定階段之後,它們也會產生類似神經索甚至軟骨的結構,最大的擬阿米巴獸甚至可以產生一個類似原始大腦的神經中樞,即便如此,它們仍然隻是一群沒有頭腦可言的完全靠本能行動的生物。

通常情況下,阿米巴獸是無害的,這些黏糊糊的討厭鬼小的隻有幾十個細胞重,大的有數十公斤重,廣泛分布在雅汶星的各個角落,甚至另外幾顆擁有獨立生態圈的“巨月”衛星上也有它們的蹤跡。它們的生活方式就是靠體表分泌的消化酶分解吸收它們在四處亂竄時遇上的各種細菌、真菌、原生動物或者孢子這樣的有機物顆粒,不斷長大,然後分裂出更多後代。它們偶爾也會客串一下導致電力係統短路的焦黑肉塊的角色,或者代替古地球上的蟑螂嚇唬嚇唬那些神經脆弱的女孩。沒人知道這些玩意兒來自何方,生態學家們也從未在本地生態係統中發現可以算得上是它“親戚”的物種。阿米巴獸的起源與“古人”的去向問題—後者是一個早於人類數百萬年抵達桃花源星係的智慧物種,但現在隻在“巨月”的衛星上留下了一係列巨大的建築物遺跡—被並列為這個世界的兩大未解之謎,而且截至目前,它們還沒有半點兒將要被解開的跡象。

“這些可惡的東西。”當更多大小不一的阿米巴獸開始從灌木叢後冒出時,影子嘟噥了一句,同時抬腳踩扁了一隻將黏液粘在他褲管上的阿米巴獸:或許這些小東西確實是無害的,但它們周身的黏液散發出的那股氣味絕對談不上有多麽友好。更奇怪的是,它們全都正在用體表伸出的變形偽足朝著同一個方向全速飛奔,仿佛正在逃離什麽可怕的東西,這種情況影子還是頭一次見到。

等等,它們在逃離什麽……

“繼續戒備!”影子朝龍中尉大聲吼出了命令,同時重新舉起了那支電磁射釘手槍。

與此同時,一個更大的東西突然壓垮了他麵前的整個灌木叢,將兩團逃脫不及的阿米巴獸在轉眼間吞噬得無影無蹤。

影子下意識地朝後退了兩步,同時將槍口下的手電指向了對方—緊接著,他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影子看到了一張來自地獄的臉。

沒錯,這是一張人類的臉,而且顯然是個成年男性。他可能曾是沼澤地區的某個農民或者漁夫,可能是在大泥河流域與護林員們捉迷藏的偷獵者,也可能隻是個誤入此地的不幸旅客。但這一切已經不重要了,他曾經擁有人性,但現在肯定已經**然無存了—現在呈現在影子麵前的是一張腐爛的、仿佛剛剛遭受過酷刑的臉。他的大部分皮膚已經損壞脫落,毫無血色的肌肉結締組織和殘餘的真皮層就像年深日久的抹布似的懸掛在露出的骨骼表麵,所剩無幾的毛發零散地垂在頭皮兩側,看上去活像是麵包上長出的黴菌菌絲。在這張臉之下是半截沒有皮膚與肢體的身軀,深黑色的瘀血殘跡與紫色的壞死組織在它的表麵仿佛構成了一套詭異的迷彩。這截殘軀的下半部分隱沒在一大團軟體動物腹足般的果凍狀軟組織中,仿佛有某個瘋子將這個不幸的家夥和一隻特大號的蝸牛生生嫁接在了一起,然後又將他扔到了這鳥不生蛋的荒郊野外。

“巨月在上!這到底是什麽鬼東西?!”龍中尉歇斯底裏的笑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突擊步槍高能發射藥持續擊發的陣陣咆哮。一連串11毫米口徑穿甲彈從他的步槍槍口中以八倍於音速的速度射出,像一隻無情的巨手將那張醜陋而了無生氣的臉生生撕扯成了幾塊。當那具腐爛的軀體殘塊砸落在那一攤包裹著他的肌肉組織和骨骸殘塊的汙穢中之後,他又跨上兩步,把彈鼓裏剩下的彈藥全都傾瀉到了那堆殘肢爛肉之中。

“節省彈藥,小子!”當龍中尉為他的自動步槍換上又一個100發彈鼓時,影子敲了敲他那濺滿膿液和腐肉的肩甲,“這家夥已經死了!”

“沒錯,他當然死了,他早就死了!”龍中尉有些語無倫次地嘟噥道,“早就死了!該死的,你難道沒看出來嗎!”

影子點了點頭。至少,龍中尉在這件事上沒說錯:從這堆爛肉上還能勉強看出形狀的部分判斷,這個人死了起碼有一兩個星期,甚至是更長的時間。那些殘骸上散發出的刺鼻惡臭讓他不由得回想起了上個月親自帶隊查處的一家用腐肉生產肉凍的黑作坊。但他同樣無法否認的是,就在幾秒鍾前,這堆毫無生氣的腐肉還在他麵前活蹦亂跳,而且顯然是衝著他倆來的。

這實在是太詭異了。

“當心!”就在影子開始走近那堆爛肉時,龍中尉突然大聲警告道。接著,一隻高度腐爛、活像在某個化糞池裏埋藏了好幾周的手臂突然伸出來抓住了影子的肩膀,將他生生拽倒在了地上。他的電磁射釘槍弄丟了,手電也不知蹤影,就在他試圖拔出一直掛在腰帶上的多功能戰鬥匕首時,又有幾隻手臂從灌木叢中伸出,像章魚用觸手纏住螃蟹一樣緊緊地抓住了他!

在求生本能的驅使下,影子竭盡全力掙紮著、踢打著。一隻軟組織已經爛掉大半的胳膊被他從肘關節的位置生生踢斷,而另一隻在指尖部分已經開始露出骨頭的手則被他直接從腕關節上扭了下來。但那些手臂似乎是無窮無盡的,他每掙脫一隻手,就會有另一隻,甚至更多的手補上空出的位置。

接著,一道揮動利器發出的寒光幾乎貼著影子的額頭閃過,然後是第二道、第三道—龍中尉終於及時趕到了他的身邊,開始用自動步槍的伸縮式刺刀奮力劈砍那些伸在空中的手臂,同時用三發短點射挨個打爛了那些與手臂相連的腐爛身軀。

死者特有的半凝固瘀血和膿汁以及腐肉四處飛濺,影子終於重新獲得了自由,但他的電磁射釘槍卻不見了蹤影。“我們必須立即離開這兒!”他抓著龍中尉的胳膊爬了起來,“動作要快!”

“當然,長官!”龍中尉在動力裝甲裏點了點頭。但他剛轉身邁出兩步,一隻足有成人軀幹那麽粗的肉質偽足就纏住了他的腳踝,將他生生拉倒在了地上。緊接著,一團足有農場裏的小型收割機那麽大的血肉果凍壓倒了一大片灌木叢,就像一道迷你海嘯般吞噬了這個不幸的年輕人。這堆半固態的有機物表麵覆蓋著一層令人作嘔的黃褐色薄膜,奇形怪狀的人體組織就像雨後的蘑菇般亂七八糟地戳在它的表麵,看上去就像是有人將一大堆金屬人扔進烈焰中融化,然後又在半途將它們重新拿出來冷卻後的產物。

在這團具象化的噩夢的擁抱之下,即便擁有動力裝甲力量加持的龍中尉也沒能堅持太久,僅僅十來次呼吸的工夫後,他的掙紮就變成了絕望的抽搐,從頭盔擴音器裏所發出的也隻剩下了窒息前痛苦的喘息聲。

“哦,不!”影子叫道。接著,他掉頭就跑。

極少有人敢在黑夜裏穿過叢林,因為人類天生就不是夜行性動物,也不屬於茂密的森林。早在影子的祖先還是一群生活在古地球非洲大陸東部的不開化原始人時,他們就已經將對夜晚與叢林的恐懼刻入了人類基因的最深處,對主要依靠視力搜索獵物、發現危險的人類而言,低垂的夜幕和濃密的樹林都會嚴重影響他們對周邊形勢的判讀能力—而影子現在既沒有手電,也沒有夜視設備。在一秒不停的狂奔中,他唯一判斷方向的手段是聽力:那些他不知該如何用語言形容的醜惡怪物在移動時並不像阿米巴獸那樣安靜,相反,它們會持續不停地發出一係列的咕噥聲、呢喃聲和嘎吱聲,仿佛被囚禁在它們體內的人類靈魂還在試圖證明自己的存在。正是憑著這種聲音,影子才能在危險接近時成功躲開:隻要某個方向的聲音變得太大,他就短暫地停下腳步,然後加速朝另一個方向衝去。

不過,他的好運氣並沒有與他一直相伴下去:在第六次轉向之後,他的靴底沒有踩在叢林地表那鬆軟的腐殖質上,一股泥水特有的冰冷幾乎在瞬間就從他的腳尖蔓延到了膝蓋,然後又上升到了他的腰部。

沼澤!影子驚恐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但現在他唯一能做的隻有攤開雙臂,盡力延緩沉入濕冷泥漿中的時間,同時傾聽著那些怪異的、足以令人發瘋的聲音逐漸接近,等待著屬於他的末日的降臨。

但他卻等到了烈焰。

在燃料泵被壓縮空氣驅動所發出的刺耳嘯聲中,躍動的火光如同靈蛇般纏上了那些不成人形的穢惡生物,給它們帶來了遲到的火之葬禮。那些原本已經離影子隻有數尺之遙的“果凍”,忽然開始燃燒、顫抖、收縮,並發出陣陣蛋白質氧化時特有的焦甜氣味。

除此之外,影子還嗅到了另一種刺鼻的味道:除了火焰,有人還在用高濃度酸液噴射這些東西,他覺得那很可能是鹽酸。

“看來咱們來得正是時候。”當最後一團蠕動的爛肉也變成黏結在地麵上的黑炭後,有人走到了已經被泥水淹到胸口的影子麵前。

借著四周殘餘的火光,影子看清了他們的衣著:手工縫製的迷彩鬥篷和戰術背心,一些人戴著寬簷遮陽帽,另一些則用工地上的頭盔保護著頭部,所有人的胳膊上都戴著一塊繪有黑色箭紋和抽象的金色階梯的臂章—對這種圖案,影子是再熟悉不過了。

“把這隻落湯雞拉上來,兄弟們。”其中一個人說道,“他還有用,讓他活著,帶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