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在“軟木塞”的東南方向兩百公裏外,一片遍布藻類的湖泊旁,另一群人也正聚在一棟二層小樓的陽台上。

與簡陋的“軟木塞”不同,被這些人選作聚會地點的是一座名為“銀風花園”的貨真價實的豪華飯店。簡潔卻又不失優雅的白色大理石外牆緊貼著大湖的防波堤。在古地球南亞風格的吊腳樓下,是一處很適合午後悠閑垂釣的小型碼頭;繁複的洛可可式裝飾爬滿了小樓內的每個角落,就像在年深日久的房屋內蔓延的苔蘚與蔓生植物。金燦燦的燭架上插著貨真價實的蠟燭,而非用塑料棍和燈泡做成的廉價仿製品。這個陽台也處在一層價格不菲的複合式隔音材料保護之下,可以讓將這裏選作聚會地點的人們放心交談,而不必擔心遭到竊聽。

在擺放於陽台中央的仿古紅木餐桌旁,影子正心不在焉地摁著那台配發給安全人員的PDA上的按鈕,切換著一份又一份文檔,好假裝自己正在工作。作為一個標準的急性子,他從來都沒有學會如何心平氣和地等待,哪怕對方是來自雅汶城的大人物。盡管麵前的桌上已經擺上了足足六盤本地的特色菜,但他眼下還是沒有一丁點兒胃口,隻能讓自己的副官龍中尉代勞—話說回來了,這個瘦弱的年輕人解決食物的能力倒是頗為出眾,幾分鍾工夫,他就已經吃下了一盤炭烤翅蝦的蝦仁和一碟子酸湯澆海藻,此刻正在準備解決一盤子被炸成金黃色的肥碩毛蟲。趁著中尉胡吃海塞的當子,影子一遍又一遍地翻閱著今天剛剛收到的報告,試圖以此安慰自己,證明自己並非虛度時光。

就像前兩個月收到的各種報告一樣,今天的幾份報告內容也都大同小異:在南風沼澤大區的東南和東北山脈地帶,原道救世軍和另外幾個規模較小的遊擊隊武裝在過去二十四小時內總共發動了五次襲擊,破壞了兩座檢查站和一處燃料儲存槽,共有三名保衛部隊士兵、十二名平民和十五名叛亂分子死亡。除此之外,又新增了五十五個神秘而又致命的羅斯瘟疫確診病例和一百九十八個疑似病例,還在六處公墓共增添了十八座新墳;大泥河與大魚河交匯處的洪水還在泛濫,當地民防部門要求調配更多的飛行器協助救災……

影子惱火地搖了搖頭,端起一杯又稀又淡的橘子味利口酒,仰頭一飲而盡。在南風沼澤大區的安全委員會的參謀處工作了十二年,又在首席參謀這個位置上混了兩年半,他一直以為自己已經見過了各種各樣的大風大浪,早就應該練成了處變不驚的功夫。但不幸的是,今年的風浪似乎要比往年大得多,而且變得越來越大、最終脫離他們的掌控……或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雅汶的那幫官老爺們才將他們的目光投向了這個潮濕偏僻的角落,決定派人來看看這兒到底出了什麽事兒。

“請原諒!我們遲到了,先生。”隨著雅座的雕花木門在自動化控製設備的操控下安靜地朝兩側打開,一個聲音柔軟得就像用蜜汁浸泡過的女子說道,“我們應該預見到今天的交通擁堵,如果早點兒出發……”

“那你們還是會遇上堵車,‘珊瑚’女士。”影子放下了手中的PDA,對魚貫而入的三人禮節性地擺了擺手。出於這次任務的保密要求,進來的這兩男一女都穿著便裝,但或許是由於長期在政府部門任職的緣故,他們愣是把休閑長褲和文化衫給穿出了製服的味道。“今天本市實施交通管製的原因是城外的檢查站發現了一批藏在車上的疑似爆炸物,因此我們不得不下令在市區內進行全麵搜查,以免發生恐怖襲擊。”影子補充說。

“有意思……”那個女人點了點頭,摘下了一直戴著的墨鏡。由於輕度遺傳性白化病的緣故,她的金發就像金銀合金一樣帶著亮麗的淡銀色,缺乏色素的雙眼活像一對血紅色的珊瑚珠。影子認為,這或許正是她代號的由來。

由於“必要的保密措施”,她的兩名同伴同樣以代號自稱,那位個頭很高、有著一雙藍得如同暴風雨前天空般的雙眼的生態學家自稱為“風暴”,而那個身材敦實、雙眼的顏色酷似天然鈾礦石的傳染病學家則管自己叫“輻射”。除此之外,他們也給他起了“影子”這個代號,影子認為這大概和自己那雙陰影般的深棕色雙瞳有些關係。

“那麽您認為,本地區哪些地方的狀況在目前可以稱得上安全?”“珊瑚”女士問道。

“從理論上講,沒有任何地方是絕對安全的,尊敬的特派員們。”影子拍了拍龍中尉的肩膀,示意他給客人們留點兒可吃的東西,“但至少,作為本地區的首府,白城有著最高的安保等級和最好的衛生防疫條件。盡管小規模恐怖襲擊或者零星疫情可能會在城區出現,但我們完全有把握將險情控製在最小範圍內。”

“是嗎?”代號“輻射”的男人輕輕用指節叩擊著他修長而光潔的下巴,“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可不會這麽自信。或許我該提醒你,你們承諾控製住羅斯瘟疫蔓延的努力正瀕臨失敗,下一輪的大規模擴散隻是時間問題。”

“也不一定,”“風暴”搖了搖頭,“如果我創建的環境模型沒出錯的話……”

“它已經出過一次錯了。”患有白化症的女人用小小的拳頭砸在了昂貴的紅木桌麵上,“六天前,我們還在雅汶市的研究所時,你和你的朋友們信誓旦旦地保證瘟疫的擴散會在蝠蚊的大規模羽化期結束後迅速停止。可事實是,在這一百四十四個小時裏,至少出現了八百個新增確診病例,有六處過去沒有疫情的居民點報告遭到感染,疫情的擴散速度比先前快了差不多三倍,而且它們全都不在你之前預計的疫情擴散方向上!除此之外,我敢拿五十塊錢和你打賭,考慮到本地醫療機構的低效和混亂,實際感染人數極有可能已經超過了四位數!難道這也在你‘允許的偏差範圍之內’?”

“那隻能說明我們手頭的某些數據有誤,因此無法在模型中代入較為準確的變量!”“風暴”氣鼓鼓地反駁道,活像一隻剛剛被人踩了一腳的牛蛙,“你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我們創建的模型有問題,而且……”

影子禮貌地咳嗽了兩聲,開口打斷了這場爭論:“尊敬的各位特派員,我相信你們之所以邀請我在這裏與你們碰麵,顯然不是讓我這個可憐的門外漢來擔任你們學術辯論的裁判。如果你們需要一個更專業的人士來擔此重任的話,我願意通知同盟科學院再派一位專家到這兒來。”

“不必了。”“珊瑚”擺了擺手,“不過你說得沒錯,我們確實應該先談正事。這麽說吧,自從我們上次見麵之後,我和我的同事們已經係統地檢索、分析與統計了儲存在本地安全委員會檔案庫裏的醫療機構報告,並試圖構建出一份羅斯瘟疫的擴散模型,找出它的發源地和主要傳染媒介,並最終製訂一套行之有效的針對性防疫方案。但不幸的是,這項工作完成得並不順利。”

“你的意思是,我們的人沒能很好地配合你們完成同盟議會指定的任務?”

“我想,我們有必要區分清楚‘做不到’和‘不想做到’之間的差異。”“輻射”雙手一攤,用拇指和食指從桌上的碟子裏拈起了一截蜜汁煮蓮薯塊根,一口吞了下去,“當然,你們的工作人員的熱心與敬業精神值得表彰,但不幸的是,他們的職業能力以及硬件設施的缺陷決定了他們無法僅憑熱心與敬業就為我們提供必要的信息。”

“但我們已經把每個片區的疫情報告和生態學資料都遞交給你們了,我親自看過每一份資料,確保它們沒有漏掉任何一個地點。”影子伸出一隻手指以示強調,但這種效果被龍中尉大嚼一塊熏肉所發出的聲音破壞了,“你們憑什麽懷疑我們提供的—”

“我們當然有理由懷疑這一點,影子先生。”“風暴”清了清嗓子,“沒錯,你們確實提供了每個片區的資料,但這並不代表你們就掌握了當地的實際狀況—事實上,你們也沒做到這一點。除了東北濱海外,南風沼澤大區是雅汶星上最大的一個行政區,而且很可能是地理狀況最複雜的地區:從錨頭峽灣到陽舞海西岸,這裏總共有三百一十萬平方公裏的叢林、山地和濕地,居住著至少四千五百萬人。而你們的安全、醫務和其他公共部門總共不到五萬名雇員,必要的技術裝備更有限。這些人隻夠你們維持對像白城這樣的主要城市和那些較大的聚居區的控製,而數以萬計的分散在山地和沼澤區的小型定居點則一直處於孤立的自治狀態,其資料很少被納入統計範圍,在這種情況下,巨大的誤差在所難免。”

“所以?”

“所以,我們計劃在疫區周邊進行幾次必要的田野調查。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你們能夠提供必要的交通工具,以及最低程度的護衛人員。”“珊瑚”用理所當然的語氣答道,似乎有些驚訝影子竟然沒有想到這個,“除此之外,為了避免引發不必要的恐慌,我希望你們不要對當地實施戒嚴。”

“但這……這麽做安全嗎?”影子問道,“最近大泥河河口地區的恐怖活動頻率持續上升,就連保衛部隊的哨站和檢查站也已經不安全了,我們在一個月內就損失了四十名正規軍士兵,還有一架直升機和四艘氣墊運輸艇。那些叛亂分子簡直就像一幫嗅到了血腥味的鯊魚!也許你們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但如果你們有什麽三長兩短,我可就得……”

“盡管放心,先生。”“風暴”擺了擺手,“我們也分析了你們的安全報告。很顯然,大多數暴力活動都發生在較為偏遠的難以得到支援的小型聚居區與檢查站,而我們會盡可能地避開這些不安全的地點。事實上,我們已經選定了一處相對安全且具有典型性的小型城鎮,作為我們田野調查的起點。”他拿出自己的PDA,從裏麵調出了一份資料,“你覺得這地方怎麽樣?”

“挺不錯,但還有些小問題……”就在影子打算接過對方的PDA時,他自己的那台突然低鳴著晃動了起來,一份標有“緊急”字樣的報告從它的屏幕上蹦了出來,“如果我收到的這份報告足夠準確的話,”在草草瞥了一眼屏幕之後,他聳了聳肩,解釋道,“無線電鎮恐怕已經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