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我被關進了一個房間,一麵牆是鏡子,另三麵都刷得雪白。房間裏除了一副桌椅,空無一物,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對著鏡子,齜牙咧嘴。有一次我張開嘴,看到我的牙齦居然鼓起來了,上麵還有幾條充盈的血管,不再像過去那樣幹癟,隻一層枯灰色的皮。

“怎麽回事,”我有點不解,“難道我又變成人了?”

這幾天,一些零碎的記憶也在慢慢恢複。房間的布置很熟悉,我想起來了,在很多電影裏,審訊室就是這樣的,我在鏡子中隻能照見自己,門外的人卻像對著透明玻璃一樣能看見我的一舉一動。

我衝鏡子擺擺手,說:“對麵有人嗎?你們好……”可以想象,對麵的人一定嚇得往後退了好幾步。

果然,我這麽說完之後,門就被推開了。羅博士走了進來。他身後有四個士兵,兩人用槍指著我,另外兩人把我綁在了椅子上。

我沒有絲毫反抗。

“你真的跟其他喪屍不一樣。”他搓了搓手,看著我,“在你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真的是索拉難病毒又變異了嗎?”

我說:“吳璜呢?”

羅博士繼續看著我,興奮地說:“但是索拉難病毒的機理我們已經研究透徹!一旦被血液接觸,百分百會被感染,百分百會致人死亡。你的心肺功能、語言功能、消化係統……全部崩潰了,而且根據我們的研究,這一切是不可逆的。”他上下打量著我,“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的語速如此急促,像是連珠炮一樣,眼神也很急切,仿佛我在他眼中是一件珍寶,而不是致命的喪屍。真是典型的科研人員。我心裏想,但還是忍不住問:“吳璜呢,她在哪裏?”

“噢,噢,那個女孩,她很好……”

羅博士說完後,吩咐士兵又把針管插進我的動脈裏。我說:“別費力氣了,我身上沒有……”說著,我也愣住了—隨著推杆的上升,一股褐色的**在針管裏出現了,雖然很黏稠,但確實是血液。

羅博士甚是驚喜,迫不及待地收起注射器,裝進冷藏箱,匆匆出門。看守的士兵們知道我吃過餅幹,因此每天送常規食物進來。他們也對我充滿了好奇,我埋頭吃東西的時候,他們會問東問西,我回答之後,也問道:“對了,這個羅博士是什麽人啊?”

士兵們立刻露出敬意。原來,別看羅博士不修邊幅,在病毒肆虐前,就已經是病理學博士了,好幾篇論文都登上了頂尖期刊。病毒暴發後,他一心研究喪屍,尋找解決這場末世浩劫的辦法,研製出了許多對付喪屍的藥。之前喪屍行動緩慢,就是因為羅博士把僵化藥藏在屍體裏,漂到岸邊讓喪屍啃食,再輔以藥劑噴霧,才讓他們集體行動遲緩,戰鬥力大減。

“原來這個書呆子這麽厲害啊。”我也不由得佩服起來。

在接下來的幾天裏,羅博士每天都會來抽一管我身上的血,每次他來時臉上的驚異之色都會加深。有時候他圍著我轉,嘴裏念念有詞,說:“到底是怎麽回事……長得也一般啊,怎麽會如此不同?難道是因為他身上長了一朵花?”

我一聽,連忙說:“怎麽會!雖然你厲害,但這朵花可不是為你長的。”

“那是為誰?”

“是為了吳璜。”我慢慢地說,“我生前的女朋友。”羅博士聽完,若有所思。

也許是這句話起了作用,第二天,吳璜就來看我了。牆麵鏡被調成透明的了,隔著玻璃,我與吳璜對視著。她看起來很高興,但嘴裏說的話卻完全被玻璃擋住了,我什麽也聽不到,不過能看到她臉上的笑容,我也很開心。我肩上的花隨著她的笑容招展搖曳。

那天過後,我很長時間沒有看到吳璜。玻璃外看守我的人看我的眼神也出現了一些變化,不再是一味的嫌棄和恐懼,目光中摻雜了一些別的東西。

“外麵肯定正在發生什麽事情。”我想,而且直覺告訴我,這件事肯定跟吳璜有關。

這一天,玻璃外看守的人換了班,但下一班人遲遲不來。我有點好奇,於是推了推門,不料合金門竟應手而開。

我叫了一聲,但門外空****的,無人回答。我隻得疑惑前行。廊道裏空無一人,直到我走出看守區,都沒有見到一個士兵。

我高興起來,想去找吳璜,便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隨即朝人類氣息密集的西邊走去。

天色慘淡,一群鳥在樹林裏撲騰。這片營地藏在一片樹林中,人類伐出了一大片空地,空地上布置了許多帳篷和板房。我走到一處板房前,聽到了喧嘩聲,邁步進去前又停下了—我這副相貌,要是進了人群,恐怕會嚇壞不少人。於是,我繞開板房和帳篷,沿著周圍的樹木轉悠,希望聽到吳璜的聲音。

走了一會兒,直到夜幕降臨,吳璜的說話聲沒聽到,卻撞到了一個人。

“是誰呀……”對麵的人疑惑地問。

借著遠處帳篷透過來的燈光,我隱約看到,站在我麵前的是一個小女孩,十歲左右,穿著破舊的裙子,正好奇地看著我。

她想必是出來撿拾柴草的,光線太暗,她看不清我灰敗的臉色和腐爛的傷口,隻有一個模糊的輪廓。她好奇地盯著我,說:“你也迷路了嗎?”

我說:“你迷路了?那我帶你回去吧?”

我牽著她的手,朝樹木縫隙透出的光亮處走去。“你的手好冷。”她抱怨道。

我有些不好意思,挪了挪,隔著衣服握住她的手臂。“這樣好些了嗎?”

“好多了……其實冷一點也沒有關係。”

夜深了,身後的樹叢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低頭看了下,小女孩走得很認真,不禁問道:“你不害怕嗎?附近可能有喪屍。”

“我聽媽媽說,喪屍已經不可怕了。”她說,“最近營地裏還來了一個喪屍,身上長著花兒,藍色的,可好看啦,而且不咬人。要是每個喪屍都這樣,我很快就能回家了!”

我不禁一陣暗喜,又問:“你家在哪裏?”小女孩撓撓頭,說:“我忘了……”

正走著,草叢裏一聲輕響,小女孩“呀”了一聲。

“怎麽了?”

“我的手被劃破了……”

其實不用她說,我也知道她流血了,因為我的鼻子本能地**起來,牙齒一陣戰栗。久違的饑渴感湧上腦袋,讓我一陣眩暈。

“是我劃傷,你怎麽呻吟起來了?”她奇怪地說。

這一聲稚嫩的話語將我從饑渴中喚醒,我蹲下來,從衣服上撕下布條,替她包好。幸好傷口不深,可能是被鋒利的葉子劃破了,包好就沒事了。

我們牽著手走到帳篷區,聚集起來的人們看到我們,都驚呆了。一個女人衝過來,拉開小女孩,退後兩步,警惕地看著我。

“她迷路了,所以我帶她回來。”我解釋道。

女人看了看小女孩,後者點點頭,她猶豫一下,低聲道謝。

人們看我的目光有些柔軟了,其中一個人鼓起勇氣走到我跟前,又轉頭衝其餘的人笑道:“他真的不咬人……”於是,更多人走了過來,好奇地捏捏我身上的肉,還有人看到我肩上的花了,讚歎道:“這朵花真漂亮,這個喪屍真**。”在這些讚揚聲中,我真的紅了臉。

吳璜就站在人群中,視線越過許多人,也看著我。這時候夜色濃重,帳篷裏有燈光透出來,仿佛一個個昏黃的月亮,落在了地上,簇擁著她。

在與她的對視中,我肩上的花苞微微顫抖,仿佛被風吹動,又仿佛在蠕動。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我一愣,也轉過頭,看到花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綻開,藍色花瓣雖然小,但層層疊疊,幽香四溢。

“花開了?”吳璜走近說。

“是啊,看到你,”我說,“花就開了。”

她伸手想去觸碰,隨即又縮了回去。我連忙摘下一片花瓣,居然微微有一些痛楚,皺了皺眉。

“怎麽了?”她問。

“沒事,這片花瓣送給你。”

吳璜剛剛接到手裏,剛想說什麽。這時,一群士兵擠開人群,把我重新押了回去。

不久後,羅博士又來見了我。他還是一副髒兮兮、亂糟糟的模樣,眼睛裏血絲密布,似乎好幾天都沒睡著了。他靠近我的時候,我嫌棄地退了一步:“你手上有油,別碰我……”

“那你跟我走。”

“去哪裏?”

他說:“去見你的朋友啊,跟你一起來的喪屍。現在你的身體已經跟喪屍不一樣了,我得看看喪屍對你有什麽反應。”

他領著我來到關押老詹姆和其他喪屍的看守室,門一打開,喪屍們立刻“嗚嗚”嘶叫,羅博士連忙退出去,把我留在房間裏。

喪屍們圍過來。

我有點害怕,畢竟我身體裏也開始有血流淌,對他們而言,這足以引發可怕的饑餓感。

但老詹姆看了我很久,才抬起頭,打著手勢:“你好像變胖了。”

我說:“你好像變醜了。”

其餘喪屍也跟我打招呼,我問他們:“你們一直在這裏嗎?”

“是啊,”他們說,“原先有很多喪屍,一個個被拖出去,說是做實驗,結果都沒有回來。現在就剩下我們幾個了。”

見喪屍跟我一直閑聊,沒有絲毫攻擊的意圖,羅博士和士兵們走進來。喪屍們立刻撲過去,士兵們噴出網兜,罩住他們,羅博士拉著我走了出去。

“我還沒跟他們聊完呢……”我抱怨說。

走到門外,我眼睛一亮,因為麵前站著吳璜。她臉上笑意盈盈,看著我說:“阿輝,我要找你借一樣東西。”

“不管你要借什麽,我都會給你!”我連忙拍著胸脯說。

她指著我的肩膀,“你的一片花瓣。”

原來,我被關在看守室的幾天,吳璜也沒有閑著。她回到營地以後,仔細琢磨我身上的變化—我既然能夠由喪屍向人類轉變,從死亡之河的另一岸橫渡而回,那其餘喪屍也應該有生還的可能。

她向幸存者臨時委員會匯報了我的情況,委員們有不怕我的,也有怕我的,兩邊爭執不下。直到我牽著小女孩的手出現在帳篷區,他們才最終確認我跟其他喪屍不一樣。

而吳璜思索許久,發現我身上唯一的不同之處,就是肩上傷口長出來的花兒。想通之後,她連忙去找我,聽士兵說我被帶到了老詹姆這邊,又跑了過來。

我看著她的眼睛,說:“這朵花本來就是為你長的,你要摘掉,當然可以啊。”這句話一出口,周圍士兵們麵麵相覷,連羅博士也皺了下眉頭,嘀咕道:“沒想到世界末日了,還被喪屍喂一口狗糧……”

我說:“我們本來就是情侶嘛。”

吳璜的臉也紅了,忙說:“不要一整朵,花瓣就可以了。”她讓我站住,用鑷子小心地夾下花瓣,放在冷藏盒裏,遞給羅博士,“您可以分析一下成分,製成藥劑。”

羅博士如獲至寶,連連點頭。

三天後,根據花瓣研製出來的第一管藥劑就出現了。整個營地的人都很興奮,在實驗室外圍觀,要看藥劑打進喪屍體內的效果。我也被帶到了關押老詹姆的看守所外麵,跟人群一起觀看。

羅博士顯然三天都沒有休息,眼睛裏的血絲密密麻麻,但他臉上是興奮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這就是世界的希望,”他說,“如果每個喪屍都能變回正常人,那我們就可以跟親人再度擁抱了。”

這番話在人群裏引起一陣漣漪,有些人的眼角噙著淚。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將注射器紮入老詹姆的一條胳膊,然後迅速退出看守室。老詹姆被捆在座椅上,羅博士離開之後,按下了某個按鈕。

單向鏡子裏麵,我看到幾個喪屍身上的皮帶“啪”的一下被解開,喪屍們都站了起來,在房間裏走動。隻有老詹姆還坐著,腦袋微晃,似乎有些迷茫。

看到他不同於其他喪屍的模樣,我心裏一喜,站在一旁的吳璜也露出了笑容,“看來我猜得沒錯,你肩上的花,確實是解……”

話還沒說完,看守室裏就發生了變化,老詹姆一下子站起來,臉上的腐肉瘋狂地**,齜出烏黑的牙齒,狂躁地走來走去。他一邊走,一邊發出低啞的“嘶嘶”聲。

喪屍們有些困惑,衝老詹姆打著手勢,但他沒有絲毫反應。我和吳璜對視一眼,都非常不解。

這時,老詹姆仰頭嘶吼,卻隻發出低沉的嗚咽。吼完後,他猛地轉身,朝一個喪屍撲去,咬住了喪屍的手臂,然後猛一甩頭,將那個喪屍的整條手臂撕了下來。

一束黑血從喪屍肩上噴出,濺在單向鏡上,緩緩流下,將我們的視野染成一片黑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