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了擔驚受怕和亡命奔逃,吳璜很快就體力不支,她蜷縮在狹小的船艙裏,沉沉睡去。我怕她著涼,脫下了衣服,小心地蓋在她身上。她已經洗淨了喪屍的偽裝,這樣睡去的模樣像是某種小動物。小船微微晃動,仿佛搖籃,她在睡夢中露出了一抹淺笑。這是我認識她這麽久以來,第一次見到她笑起來的樣子。

我看了許久,抬起頭,猛然見到一輪巨大的圓月懸在海麵上。

我從沒見過這麽大的月亮,快要占據我視野的一半了,而且它垂得這麽低,仿佛伸手就能摸到。月光亮得出奇,落在海麵,被波浪揉成星星點點;另一部分月光落在我身上,我上身**,月輝如同水流,在僵硬腐爛的身體上流淌。我看看吳璜的側臉,再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美好與醜惡的區別如此明晰地被月亮照亮。我不禁有些沮喪,但好在我身上還有一朵花,可以勉強扳回一局。我看向肩膀,不知是不是錯覺,肩上的肉竟然隱隱有一絲鮮紅的血色。

正要細看時,船旁的水麵“嘩啦”一聲,一個腦袋掙紮著冒了出來。“老詹姆?”我大驚,向他打著手勢。

老詹姆在水裏撲騰著,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我警惕地往四周看,見跟上來的隻有他一具喪屍,才放心下來。水花聲把吳璜吵醒了,看到老詹姆,她又驚又害怕,但看了一會兒,突然說:“他好像被繩子給纏住了。”

我這才看清,原來是我劃船逃離時,船尾的繩子正好纏上了老詹姆的雙臂,將他拖進海水裏。他手臂被捆,無法拉扯繩子上浮,加上血肉僵化,很快就沉進水裏去了。但喪屍的生存並不依賴於呼吸,所以他一直沒死,剛剛憑借最後的力氣轉動身體,讓繩子一圈一圈地纏在腰上,這才浮出水麵。

但這麽一來他將自己也捆成了粽子,隻有頭能動,他用眼睛惡狠狠地盯著吳璜。吳璜現在不再害怕,“哼”了一聲,伸手去解船尾的繩扣。

我猶豫一下,伸手攔住了她。

“你解開繩子,他就會沉下去,”我在她手中寫字,“海底辨不清方向,他可能會成為魚食,那樣一來他會死的。”

“他是喪屍,已經死了。”她頓了頓,聲音變低,“對不起,我不是說你……你跟他們不一樣……”

我沉默了一會兒,“他是我的朋友。”

“那怎麽辦呢?總不能把他拉到船上來吧,船這麽小,而且他肯定會咬我。”

我一拍腦門,既然這樣……

幾分鍾以後,老詹姆身上的繩子被打了死結,捆在船側,身體與船平行。他被繩子吊著,沒有沉進海裏,剛好能仰麵漂浮。他的鼻子浮出來時,能聞到吳璜的氣息,所以他的表情依舊很凶惡。

“喪屍真是神奇,這樣都能維持生命,要是人類,早被淹死了。”吳璜無限感慨。

我在她手裏寫下了“病毒”兩個字。

她點點頭,說:“是病毒改造了你們的身體,讓你們的細胞出現了一些變異,不再需要氧氣,就像厭氧菌一樣。”隨即,她又陷入了思索,“但奇怪的是,既然不需要有氧環境,為什麽病毒會對血肉產生親和性,讓喪屍見人就咬呢?還有,既然不能有氧供能,你們行動的能量從哪裏來的呢……難道是光合作用?可是你們身上沒有葉綠體呀。”

她說的話我大多聽不懂,但聽到最後一句,我高興地聳了聳肩膀,寫道:“葉綠體,我有葉綠體。”

她湊過來,看著我肩上長出來的花苞,臉上的表情不斷地變換著。看了許久,她問起這朵花的來曆,我想起那個獨臂喪屍的話,回答道:“有一次在追活人時,我的肩膀被樹枝劃開了,可能種子就落進去了吧。”

“我不認識這種花,”借著月光,她再次端詳,然後搖搖頭道,“但我學的是中醫,又在這座城裏長大,可以肯定,這不是本地的物種。”

我頓時高興起來,寫道:“那我要好好養著它,等它開花結果,到時候就知道這是什麽花了。”

吳璜看著我,“阿輝,你真是個與眾不同的……喪屍。”

正說著,船側傳來一陣水花聲,我湊過去一看,是老詹姆在掙紮。他瞪著吳璜,十分猙獰,但他被捆在腰間的手慢慢地劃動,用別扭的手勢說道:“是啊,他一直是個與眾不同的喪屍,所以才會喜歡你。”

吳璜已經知道了喪屍之間有獨特的手語,見狀問道:“他在說什麽?”

我連忙寫道:“他誇你很漂亮。”

“他不是要吃我嗎?”

我解釋道:“是病毒要吃你,我們的身體雖然每次都去咬人,但心裏其實還是不願意的。不過也沒有辦法,病毒太強大了,所以我們隻能一邊咬人,一邊用手勢交流。”

“那謝謝你的誇獎。”吳璜衝老詹姆說,後者隻能以低聲的咆哮回應。

她又看向我,說:“你們的手勢跟人類手語不一樣,吃飯怎麽表達?”

我用右手拍拍左胸。

“那走路呢?”

我雙掌合十,拍了三下。

“撒謊呢?”

我用右手中指按著太陽穴,揉了一圈,又在她手心上解釋道:“如果一直說謊,手就不放下來。”

吳璜皺起眉頭,說:“奇怪,這種語言既不是基於哪種已知語係,也不是出自生活經驗……這麽說來,雖然你們變成了喪屍,聲帶僵化了,但並沒有忘記文字和語言,甚至還有自己的交流方式。你們還不用呼吸,體力卻又增強了很多。要不是喪屍喜歡咬人,簡直就是人類進化的高階版。”

我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聞言沉思一陣,慢慢寫道:“但我還是想做回人類,繼續跟你在一起,真正保護你。”

吳璜臉上泛起紅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但最終還是保持沉默,別過了頭。

月輪垂得更低,像一個巨大的橙黃的玉盤,盤底邊緣已經插入了海麵。小船隨浪起伏,駛入明月當中。吳璜側身坐著,從我的角度看,她逆隱在光暈裏,樣貌模糊而輪廓清晰。這個晚上,她像是一張被月光裁出來的剪影,輕輕地貼在月亮上。

天快亮的時候,我四下環顧,周圍一片幽暗,海水茫茫。

糟糕,迷路了。我著急起來,拉起吳璜的手臂,想給她寫字。但一拉過來,就覺察到她的體溫高得異常,再看她的臉,臉頰通紅,嘴唇顫抖,眼睛緊緊閉著。

昨晚連續驚嚇,加上海水濕冷,她瘦弱的身子終於熬不住,發起了高燒。

怎麽辦?怎麽辦?茫茫大海,無著無落,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忙。我站起來,轉來轉去,一沒留神,跌進了海裏。

老詹姆在海水裏漂浮著,一些小魚群正圍著他啄食,我跌下來,把魚群驚散了。下沉之前,我一把抓住老詹姆,爬上了船,再回頭,發現老詹姆已經泡得發白,身上腐爛的地方都被啄幹淨了,隻留下巨大的創口。

“你再不把我拉上去,”他的手指慢慢滑動,“我就隻剩下骨架了。”

我連忙把他拉上船,繩子卻沒有解開。他躺在船尾,貪婪地看著船頭的吳璜,手上卻比畫道:“她好像發燒了。”

“我知道。”

“如果不及時治療,她會死的。”

“現在沒有藥也沒有醫生,你知道怎麽救嗎?”

“我知道啊,不需要藥物也不需要大夫,有一個很好的救她的辦法。”

我大喜過望,連忙比畫:“什麽辦法?”

老詹姆緩緩道:“趁她還沒死,咬破她的血管,讓她感染成喪屍。這樣她就不會死了。”

“也不會活著了。”我一屁股坐在船艙,緩緩道。

“但至少就跟我們是同類了,你們可以天長地久地在一起。”

“你說過,愛是成全,不是—”

“你就當我的嘴巴是肛門,說的都是屁話,你怎麽就當真了呢!”

我看著吳璜,她的麵孔隱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裏,但我依舊能記起她的美好。不,她不能變成喪屍,而且我對她有承諾,保護尚且沒有做到,更不能傷害了。

老詹姆看出我的猶豫,頓了頓,再次移動手指,“既然這個上上之選你不用,那就隻能用下下之策了。”

我木然地看著他。

“往岸邊劃去吧,帶她去人類陣營,那邊會有藥物。”

我搖頭比畫:“別諷刺了,現在海岸在哪個方向都不知道,怎麽劃回去?”

老詹姆努力伸著脖子,他下巴所指的方向,有一顆星星正一閃一閃地發著光。那是黑暗裏唯一的光亮。“這是啟明星,這個季節出現是在南方。我們要劃回岸邊,是在西邊,你參照著它劃就行。”

我大喜,“你怎麽不早說!”

“因為我還不想死在人類手裏,”他慢吞吞地說,“真正的死。”

的確,如果送吳璜回人類營地,人類要做的第一件事並不是救她,而是殺了我和老詹姆。這個結果我想過,但我還是決定送她離開。我沉默了一會兒,對老詹姆說:“死亡,是我們最終的結局。而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他的手指動了動,卻沒表達任何含義,又收攏起來。

我向西邊劃槳,小船逐漸向岸邊靠近。天光微亮,遠遠地就能看到一大片鬱鬱蔥蔥的黑影,應該是紅樹林。我擔心岸邊還有喪屍,沒有直接上岸,而是使勁再劃,繞開紅樹林,轉向濱海大道的方向。朝陽正冉冉從我們背後升起。

“再往前,就是人類的勢力範圍了。”老詹姆說,“你還記得上次人類又來進攻,我們越過那個草坡,一路追過去,衝向人類嗎?”

我劃著槳,沒空回答他。

他接著說:“你肩上的傷口就是那時候留下的。我們那麽多喪屍一起衝,都被人類擋回來了,現在隻有我們倆—哦,不,我被綁住了,隻有你一個喪屍,你覺得你能把她送到人類手裏嗎?”

這個問題也困擾著我。人類害怕被咬,一看到我,隔老遠就會亂槍齊發,將我打成篩子。但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小船繞過紅樹林,靠在岸邊。這裏曾是個公園,但早已破敗,炮彈留下的焦坑隨處可見。岸上就是一個斜坡,老詹姆說得沒錯,上次喪屍追擊人類,我就是在這裏被一根樹枝劃中肩膀,留下了傷口。但我環顧四周,一棵樹都沒有了,地上隻有燒焦了的樹幹。初春時節不應該是這樣的景象,但戰爭毀了一切。

“你留在這裏,”我衝老詹姆說道,“我送她過去後,再來跟你一起回城裏。”

“別想太多,能把她送回去,就已經是極限了。”

我低著頭,把昏迷中的吳璜抱起來,走上草坡。但剛走沒幾步,一聲槍響便震碎了靜悄悄的黎明。我一驚,抬頭看到一隊人類士兵從斜坡的另一邊出現,一共六人,挎槍攜彈,警惕地看著我們。我站在坡頂,朝陽從我身後照過來,他們逆著光,一時看不清我的樣子,隻是開槍示警。

看到他們的一瞬間,我的腹中又湧起了饑餓感,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衝過去。但我右肩的麻癢感前所未有地強烈起來,瞬間傳遍了全身,連喉嚨都癢了起來。我側過頭,看到了肩上的花,它被清晨的光照著,海風掠過,微微招展。才經過一夜,它的花苞已經長大了不少,色澤更加湛藍,一些花蕊伸出頭來。看見它的一瞬間,那股永遠折磨我的饑餓感,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士兵們慢慢包圍過來。

這麽近的距離,逃肯定逃不掉,那麽這個被戰火焚燒的草坡,就是旅程的終點了。我想著,把吳璜放到草坡上。她依舊昏迷著,臉上的紅暈,像升起了朝霞。我留戀地看了她一眼,往旁邊走了幾米,舉起手,示意沒有威脅。

士兵們懷疑地走近,看清我的樣子後,大驚失色,齊刷刷地舉起了槍。

我閉上了眼睛。心想:“下一秒,他們的槍聲就會響起,但接著他們會發現吳璜還有呼吸,會救起她。”

“等等,”有人說,“這個喪屍好像有點不一樣。”

“對啊,他為什麽沒有衝過來?”

“他投降了?”

“第一次看到這麽(上屍下從)的喪屍……”

他們拿槍指著我,疑慮重重。這時,有人看到了岸邊的小船,叫道:“那裏還有一個喪屍……但好像被捆住了。”

一個隊長模樣的人沉吟道:“最近羅博士在征集活體喪屍,正好遇到這兩個,一個被捆,一個沒有攻擊性,就跟白撿的一樣……那就都帶回去吧。”

他們把我捆得結結實實,又將老詹姆扛了過來。一個士兵打算去捆吳璜,剛碰到她,一愣,手指在她鼻子前探了探,報告說:“隊長,這個女孩還有呼吸!”

“她不是喪屍嗎?”

“應該不是。”

我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

然而,隊長聽到吳璜是人類時,臉上卻露出失望神色,似乎救助人類遠不如俘獲喪屍的功勞大。他端詳了一會兒吳璜,搖搖頭,說:“那她怎麽會跟喪屍混在一起呢?恐怕是喪屍的間諜吧。”

士兵說:“可能也是被咬了,正在發燒。”

“營地裏的藥物也不夠……那就把她留在這裏吧。是死是活,就看她的造化。”說完,他們扛起我和老詹姆,大步往西邊走。我愣了一下,隨即掙紮起來,士兵們合力把我按住。隊長走過來,狠狠地用槍托砸了我的腦袋,皺著眉說道:“剛才還挺老實的,現在怎麽鬧起來了?”

我被砸得一陣眩暈,但梗著脖子,努力看向身後。吳璜躺在草坡上,藏在陰影裏,我看不清她的樣子。我還想掙紮,但我被皮帶捆著,抵抗不了這幾個強壯的士兵,接著被抬了起來。吳璜的身影被擋住,我再也看不見了。

我喉嚨裏的麻癢變得劇烈,像有種子想突破泥土。我張開嘴,大聲喊道:“等一等!”士兵們呆住了,他們的隊長詫異地看著我。連老詹姆也轉過頭,最後將視線落在了我身上,他殘缺的嘴張著,久久不能合上。“求求你們,救救她!”我繼續喊著。然後,我自己也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