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喪屍群裏衝鋒時,雖然表情猙獰,齜牙怒目,但心裏其實很木然,甚至覺得有點無聊。饑餓感驅使著我向那些血肉之軀追逐,理智卻是抗拒的。不過理智在欲望麵前,往往不堪一擊,所以隻能用來思考一些其他的事情。

比如,這是人類的第幾次進攻?

城市淪陷之後,喪屍遍布大街小巷,每隔一陣,人類都會來進攻。當然,結局往往是丟下更多的屍體,有些成了我們的食物,有些成了我們的同類。

但今天有點意外。

人類出動了重型武器。戰機如禽鳥一般掠過雨幕,丟下一枚枚炮彈,火焰如花般綻開,而被氣浪掀起的喪屍,像極了燃燒的花瓣;坦克布成一排戰線,“轟隆隆”地前行,炮口不斷地吐出火光,把衝鋒中的喪屍撕扯成殘肢碎體;士兵們持槍拿盾,噴吐的火舌幾乎串成了一條線,照亮了整條街道……總而言之,今夜的人類,有點兒猛。

“他們今天怎麽了?”老詹姆在旁邊跑著,嘴裏咆哮著,表情猙獰,眼睛裏卻滿是困惑,衝我打手勢問道。

“不知道啊,”我邊跑邊回複,“可能是孤注一擲,絕地反擊吧。”

“真讓人感動,像是好萊塢大片的結局,就是不知道主角是誰,我想過去跟他打個招呼。”

“可惜我們不是觀眾,也沒有站在布拉德·皮特(1)那一邊。”

老詹姆一把撞開警盾,從人堆裏抓出一個瘦弱的男子,咬住他的喉嚨,然後扔到一邊。“話又說回來,我好久沒看電影了,”他繼續撞著警盾,回頭衝我說,“你說我長得這麽帥,生前會不會是個演員?”

“不是教授或者作家嗎?”

“還是演員好,教書能掙幾個錢?寫書就更別說了。”

就在我們一邊憑本能衝殺,一邊憑本性聊些令人乏味的話題時,那個被咬的瘦弱男子從地上爬了起來,身體略有些僵硬,也衝向人堆。他的眼睛一片血紅,齜著牙齒,喉嚨處的傷口流出的血已經變黑,很快就凝固了。

“你們好,我是新來的,”他打著手勢,友好地向我問道,“這邊有什麽規矩嗎?”

“不要去撞槍—”我提醒道,但“口”的手勢還沒打完,一架加特林機槍的子彈就掃中了他,大口徑子彈及其所攜帶的巨大勢能瞬間就將他撕成了兩片。

雙方廝殺得難解難分時,人類陣營裏站出一個魁梧的中年軍官,渾身被雨水淋透,臉上卻滿是堅毅的神情。他揮了揮手,軍隊中立刻扔出一些拳頭大的氣罐,落地後噴出大量的紫色氣體。

我正疑惑,周圍的喪屍們聞到氣體,動作突然變得緩慢,仿佛空氣密度一瞬間增大了,擋住了他們。

“羅博士的研究果然起作用了!”人類陣營裏爆發出振奮的聲音,“殺了這群魔鬼!”

魔鬼?也許他們忘了,我們曾經也是他們的朋友、鄰居或親人。病毒把我們拉到了黃泉之河的另一岸,但病毒並不是我們研發的。

當然,喪屍沒辦法跟他們解釋這些。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繼續往人堆裏衝,但周圍很多喪屍的動作變慢了,使得人類炮火的命中率大大提高。

喪屍潮一下子被遏製住了!

“希望就在今夜,就在這正義的雨幕之中!”軍官拿著喇叭高聲喊道,“我們研究的藥劑奏效了,從此以後,人類在這場戰爭裏將不再處於弱勢!殺吧,把你們的憤怒和炮火向喪屍們傾瀉過去。今晚,我們要收複這座城市,讓文明重新降臨世界!”說完,喇叭裏播放起了雄壯激昂的音樂,如同戰鼓,引導著人類向我們開火。

老詹姆點點頭,衝我打手勢道:“看來這一位就是人類的主角了。”

“是啊,連背景音樂都有。”我說,“在電影裏,出現這種背景樂的話,一般都到了大結局,主角要贏了的時候。”

“贏了也好。我們這種群演也該收工了。”

話沒說完,軍官腳底一打滑,從戰車上摔了下來。一個喪屍正好撲過去,咬中了他的手臂。很快,軍官再爬起來,紅著眼,撲過去咬他的副官,被副官一下子轟開了腦袋。

我和老詹姆麵麵相覷,彼此都有些尷尬。

“布拉德·皮特”一死,人類就亂了陣腳。加上喪屍實在太多,哪怕動作變得遲緩,也如潮如浪,一波接一波地湧向人類。天快亮的時候,雨也停了,人類開始整齊地撤退,喪屍們追了過去,撕咬了一陣,距離就拉開了。

“人類真是善良的物種,”老詹姆看著滿地狼藉的戰場,臉上有種豐收的喜悅,“定期給我們送糧食過來。”

人類撤退後,新鮮血液的氣息四散開來,我的饑餓感頓時蔫了,對滿地血肉也失去了興趣。取而代之的,是來自肩膀的麻癢,仿佛有小蟲子在那道傷口裏噬咬著。“怎麽回事?”我撓了撓,麻癢的感覺更加強烈。

“對了,”老詹姆沒有留意到我的困惑,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為什麽人類釋放了那種紫色氣體,他們的動作就變慢了呢?”

“可能是……一種新型武器吧。”

“但我們倆為什麽沒有受到影響?”

我想了想,說:“不知道,說不定人類在謀劃什麽,可能是大招。”

老詹姆點點頭,說:“希望吧。每次人類撤退的時候,都留下這麽多屍體,人類越來越少,萬一哪天我們真的贏了怎麽辦?萬一這顆星球上布滿喪屍,沒有活人了,那—”

“你放心,”我安慰道,“那樣就違反了影視劇創作規律,那樣的事情是不會發生的。”

“也是,在所有的故事裏,我們都會被消滅,隻是早和晚的區別。”

回到家,吳璜好奇地問我發生了什麽事情。

此前人類進攻的規模都不大,她又一直膽戰心驚地躲在房間裏,所以從不知道人類會試圖收複城市。甚至,在她的想象中,整個世界已經全部淪陷,她是唯一沒被感染的人類。而她沒有被絕望殺死,活下去的動力就是我離開之前對她說的話—“我會回到你身邊,我會保護你的。”

原來,我生前能說出這麽厲害的話,試想,哪個女孩子聽到這句話能不感動?連我自己聽了,心裏都微微發顫。

吳璜見我發呆,又問了一遍。

我回過神來,連忙跟她寫了人類進攻的事情。

看完之後,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晨曦中,她的眉頭微微皺起,像是春天裏長滿綠草的山丘。這種情緒一直影響著她,後來她跟我講以前的事情時,有些心不在焉。我想她整夜擔驚受怕,應該是累了,就讓她休息,自己下樓回到了街上。

經過一夜的戰鬥,城市裏更加狼藉,但對喪屍來說,一切都沒有區別。血液幹涸後,我們不再受饑餓驅使,繼續無所事事地在街上閑逛。

太陽從高樓間探出頭,微紅的光線斜照下來,像灑下了脂粉,將大街小巷都染得微紅。我和老詹姆仰著腦袋,看向朝陽。

“真美啊。”我說,“讓我想起了一首詩,日出江花紅勝火,日照香爐生紫煙。”

“是啊,像是一張天邊的山水畫,有一種畢加索印象派的風格,讓我想起了一幅著名的畫作《日出·印象》。”老詹姆跟著打手勢說。

旁邊一個少了一隻手的喪屍艱難地比畫道:“我記得,畢加索好像是畫油畫的吧?”

“而且《日出·印象》,應該是莫奈的作品。”另一個腦袋被炸飛半邊的喪屍想了想,慢慢揮舞著手臂,“畢加索是現代派,我記得以前上藝術史的時候學過。”

就在他們討論藝術的時候,我沐浴在朝霞中,肩上的異物感又出現了,而且比之前更加強烈。我正要伸手去摸,老詹姆從我身後繞過來,驚訝地打著手勢:“你看你肩膀後麵,長了一朵花!”

半腦喪屍找來鏡子,和獨臂喪屍一前一後,對照著給我看—我右肩的傷口依然裂著,灰白、汙濁,但在腐爛的肉縫間,居然顫巍巍地長出了三片綠葉,以及一朵花苞。

兩片葉子隻有指甲蓋大小,簇擁著淡藍色的花苞。花苞還未開放,像沉睡的嬰兒。但可以看到最外麵的花片上,隱隱有幾絲血色的脈絡。它們都連在一根細莖上,而細莖紮進傷口裂縫,可以想見,它的根須正在我肩上的腐肉裏纏繞、縮緊。

“哇,喪屍的身體居然還能孕育生命?”獨臂喪屍非常興奮,“這是大自然的奇跡!”

半腦喪屍也說道:“看樣子,你的肩膀被劃傷時,應該有種子恰好落到了你的肉裏。我們是喪屍,傷口不會愈合,腐肉正好提供了營養,而昨晚下雨又落進了水分,讓它生根發芽,並且開花了。種子的生命力很強,我記得以前上生物課的時候學過。”

獨臂喪屍說:“你怎麽懂這麽多?”

半腦喪屍說:“因為我以前是寫科幻小說的,要查很多資料,所以各方麵都涉獵一點。我的筆名叫阿……阿什麽來著?”

獨臂喪屍說:“阿西莫夫?”

半腦喪屍剛要高興,又覺得哪裏不對,猶豫著比畫:“我記得好像是兩個字……”

老詹姆見他們越扯越遠,連忙打斷,問:“你們認得出來這是什麽花嗎?”

兩個喪屍看了半天,搖搖頭,認不出來。他們攜手離開,邊走邊討論藝術和文學。

老詹姆說:“這些天你肩上不舒服,多半就是因為這個,要我給你拔下來嗎?”

我連忙拒絕,“既然這是生命的奇跡,又是生物學的勝利,那我應該珍惜。我要養著這朵花,等它開放,看它能結出什麽果。”說完,我繼續站在街上,讓肩膀衝著太陽。

綠葉在微風中招展,藍色花苞在陽光裏輕輕搖晃。

曬到了晚上,我又去屋簷下給它滴了幾滴水,這才小心翼翼地往家裏走。我迫不及待地想跟吳璜分享這件事。在死得不能再死的喪屍身上,能長出花來,這是生命和死亡的較量,有一種腐敗又堅韌的美感。

但我還沒來得及寫,她就一把抓住我,滿臉興奮。“我要離開這裏,”她急切地說,“我要回到人類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