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界

一縷陽光照在甲蟲的背上,甲蟲醒來了,它翻了個跟鬥飛到空中,迎著陽光照耀的地麵做了幾個高難度動作,準確地落在烏龜背上。

“我的定點降落不錯吧?”甲蟲走到龜背前緣向下望去,“嗨,你醒了,不是被我嚇醒的?”

烏龜緩緩伸出頭來說:“事實上,我沒有睡覺,我隻是打盹。我每次睡一覺起來,十年就過去了,所以我不能常睡。”

甲蟲抬起頭驚叫道:“哇喔!十年!那是多少?”它看看自己的兩隻前足,“一,二,”又低頭看看自己其他的腳,“三,四,五,六。”

“不用數了,你數不清楚的。”

“那你有多少歲了?”

“我還真記不得了,或多或少,三百歲,差不多。”

甲蟲又發出一聲驚歎:“天哪!”它的神經網絡裏已經遠遠不能形成三百歲的概念,隻能形成一個大大的驚歎號。它低聲說:“我隻能活八歲。”

“其實,”烏龜有點不忍心說出口,“那是八個月,不到一歲。”

“噢……我太短暫了。”

“給時間以生命,而不是給生命以時間。”

“呃……”甲蟲感到它的神經網絡一陣繁忙,好像拋進了一團亂麻,它趕緊把這個記憶拋棄,終於回過神來。

“你是個有生命的古董。”甲蟲小心地敲敲腳下的這塊圓圓的殼,它這才注意到上麵布滿了劃痕,每一個劃痕都提示著一個年代。“這個爪印是恐龍留下的嗎?”它問。

“三百年沒有那麽遠。”烏龜說著話又開始啟程了。

“你今天還走嗎?”

“是的。”

“聽著,往樹林走,我要回到昨天那裏去。我的小仙子,它就是被你在那裏弄丟的,你要幫忙找回來。”

“沒問題,反正這也是走的一部分。不過,你要保證在天黑前趕回來,如果我在別的地方打盹,我會不習慣的。”

“好的,你真好。走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我走不了那麽長的路,我能記住的東西有限,走過的路就會忘了。”

“記憶是痛苦的根源,能忘記也是好事。”

烏龜和甲蟲來到前一天的樹林。早晨的露珠綴在草葉、樹葉上閃閃發光,像天上的星星。兩隻動物同時發出感歎—多美好的食物!甲蟲飛上樹找它愛吃的樹葉,烏龜追逐掉下來的美味的果實,過了一會兒它們會合了,繼續往樹林裏麵走去。

“我以為甲蟲吃露水就可以的。”烏龜咂巴著嘴巴說。

“我以為烏龜可以不吃不喝的。”甲蟲表達了相似的觀點。

它們來到老地方,小仙子並沒有出現在這裏,甲蟲很失望,它又埋怨起烏龜來。

“它是天下最好的一隻甲蟲了!你毀了我的全部!”

烏龜不以為然地說:“你還不認識它,怎麽知道它是最好的?”

甲蟲反駁:“你也不認識它,怎麽知道它不是最好的?”

它倆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論著,來到了一個小坑旁。小坑像是被砸出來的,因為它的中間躺著一塊石頭,周圍的樹葉從裏到外被掀得幹幹淨淨。石頭是銀白色的,有著奇怪的金屬光澤的花紋。

“喂!”有人喊。

烏龜扭頭看看甲蟲,“你聽到了嗎?”

“聽到了,在坑底下。”

“喂!幫個忙!”又一聲。

甲蟲說:“可能是挖坑的掉下去了。”

“是我!這裏!”那個聲音喊道。

烏龜說:“是那塊石頭。”

“對!就是我!你猜對了。”石頭說,“幫個忙。”

“我們為什麽要幫一塊石頭?”烏龜望望甲蟲,甲蟲點頭表示同意,它們掉頭離開。

“不!”石頭著急起來,“我不是石頭!我在一架飛碟裏,我是從外星來的。”

“哦。”烏龜停下來,仔細研究那個東西。

“我沒有惡意。”飛碟說。

“你要我們幫你從坑裏出來嗎?”烏龜問。

“不,我的飛碟壞了,隻要我到外麵來就能修好,但是,那裏有一隻細腰蜂,它在等著我出來,好抓我到洞裏,把卵產在我身上。”飛碟說著說著幾乎要顫抖起來,“你們能幫我把它趕走嗎?拜托了。”

甲蟲轉著眼珠搜索,很快它在一根樹枝上發現了細腰蜂。

“你能解決嗎?”烏龜歪頭問甲蟲。

甲蟲猶豫了一下,說:“它比我靈活,我隻能暫時把它引開。”

“好,”烏龜叼了根樹枝在地上畫,“你把它引開,我擋在飛碟的前麵,你要讓它貼地飛行—在這個角度以內,我才能擋住它的視線。”烏龜轉頭問飛碟:“你需要多久?”

“七分鍾。”

“我的續航時間隻有五分鍾。”甲蟲說。

烏龜做了決定:“我們隻給你五分鍾。”

“好吧。”飛碟妥協道。

烏龜用前爪把作戰地圖擦掉,說道:“行動。”

甲蟲起飛向細腰蜂發起了挑釁,細腰蜂拿這個銅殼鐵甲的東西沒辦法,隻好仗著流線型的身體逃竄開去。甲蟲搶占了製高點,把細腰蜂壓製到低空。

烏龜向飛碟發出指令:“快!趁現在。”

飛碟的蓋打開了,一個穿著盔甲的小外星人從裏麵鑽出來,拿出七八件工具,撬開飛碟的外殼。

細腰蜂甩開甲蟲繞回來了,甲蟲在後麵大喊:“它飛過去了!”

烏龜挪了個位置,隨著細腰蜂繞來繞去,它不停地挪著位置,這對慢吞吞的烏龜來說是件很有難度的事。它喘著氣催促小外星人道:“老兄你好了沒?”飛碟正刺刺冒著火花,像一個熱鬧的打鐵鋪子。

細腰蜂一連穿過幾個樹杈,甲蟲的體力漸漸不支,它在最後一個樹杈上一頭撞上去,打著滾掉到地上,爬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警報!警報!它升上去了……”

烏龜也發出警報:“警報!警報!細腰蜂來襲!”

升到高處的細腰蜂發現了小外星人,飛快地俯衝下來。小外星人剛把飛碟的外殼補上,趕緊把工具扔到飛碟裏,它自己剛爬到飛碟的入口,細腰蜂就已經到了。細腰蜂像一陣風掠過,把小外星人卷走了。但它顯然低估了小外星人的重量,一個沒抓牢,小外星人掉了下來。

等小外星人連滾帶爬地爬起來,細腰蜂已經折回來了。烏龜當機立斷喊道:“趴下!”小外星人“撲通”趴下,烏龜像一座小山一樣壓上去。

甲蟲精疲力竭地爬回來,正好看到眼前的一幕,它恐懼地捂著嘴巴,瑟瑟顫抖起來。細腰蜂從烏龜上麵掠過,盤旋了一圈又一圈,最後悻悻地飛走了。

“警報解除。”烏龜鬆了口氣,挪開沉重的身軀。小外星人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它的頭盔上裂了條縫,氣體正刺刺往外冒。

“你……你……你把它……壓死了。”甲蟲責怪地說,它的呼吸仍沒有恢複平穩。

“不是那樣的,”烏龜撥過來幾片樹葉把小外星人蓋起來,“它可能隻是睡著了,我們走吧。”

飛碟嗡嗡地啟動了,它飛過來,伸出一隻機械手把小外星人抓了進去。過了一會兒,飛碟發出聲音:“我差點就死了!”

“哦,抱歉。”烏龜說。

甲蟲說:“我很同情你,我知道那樣的感覺有多可怕,但是比起被細腰蜂當作美餐,這是可以忍受的不是嗎?雖然幾乎就要相等了。”

飛碟說:“這個世界太危險了!我可沒想過要設計防被烏龜壓的宇航服。不過,你說得對,你們救了我一命,扯平了。本來我可以實現你們的一個願望的,現在我隻能說謝謝了。”

烏龜說:“那就很好,想一個願望很傷腦筋的,尤其是隻能想一個的時候。”

飛碟飛到半空中說:“再見了!朋友們。”

甲蟲說:“等等!你是從天上來的?”

“是的。”

烏龜說:“你來地球幹什麽?”

“事實上,我是被流放來的。”

甲蟲說:“等等,你是什麽時候掉到這片樹林的?”

“昨天。”

烏龜說:“流放?你犯了什麽錯?”

“我試圖尋找造物主。”

甲蟲說:“那你有沒有看見一隻像我一樣的甲蟲?從天而降,然後就不見了。”

“看見了。”

烏龜說:“哇,尋找造物主,聽起來很酷,它是爬行類嗎……”

甲蟲封住烏龜的嘴巴,叫道:“閉嘴!閉嘴!你沒聽見嗎?它說看見了!”它仰頭問飛碟,“它是從哪兒來的?到哪兒去了?”

飛碟說:“它是一隻在樹林裏遊**的甲蟲,後來就走了。”

“不會的!怎麽會?”甲蟲抱頭叫起來,“它是一隻從天而降的仙子!”

“我真不該告訴你,”飛碟說,“當時我的飛碟失去控製了,它嚇得假死了,當時就是這樣。”

“不—”甲蟲發出一聲慘叫,衝天而起,然後一頭撞在烏龜的殼上,它撲在上麵瑟瑟發抖。

烏龜對飛碟聳聳背:“生活的真相總是讓人傷感。”

飛碟的外殼上變幻出憂傷的花紋,它對甲蟲說:“我很抱歉。”然後問烏龜:“是這樣說嗎?”

烏龜說:“是的,發音相當標準。”

“那麽外星朋友,你應該去過很多星星了。”烏龜這時可以隨心所欲問自己的問題了。有些問題的答案令人傷心,可知道總比不知道好。

飛碟說:“是啊,大多是路過。”

“告訴我,世界有多大?”

“你是說所有的世界嗎?那是無限的。”

“那麽我能走出這個城市嗎?”

飛碟沒有說話,它久久地沉默旋轉著。

飛碟說:“你知道三界理論嗎?”

“三界?”

“某些星星上的科學家提出,宇宙裏的人分為三界:人類界、動物界和外星界。”

“我感覺這個不對,為什麽人類獨自在一界?為什麽動物有那麽多種,烏龜呀甲蟲呀魚呀鳥呀,卻都歸為動物界?外星有外星的動物也有外星的人,它們也都歸為一界?”

“這不是一個邏輯問題,這是對現象的總結,科學家們通過觀察各個世界的大量現象得出了這個結論,人類是處於最高級的一界,你的問題就與這一界有關。”

“我還是不相信。”烏龜搖頭說,“人類連任何一顆星星都沒有去過。”

“星星,隻是到達你眼底的光芒。”飛碟說完徐徐飛走了。

烏龜馱著甲蟲往回走,它們一路上不言不語,各自揣著各自的心事。

烏龜想起該安慰甲蟲一下,於是說道:“我曾經也有個會假死的女友,它是一隻可愛的灰背負鼠。其實裝死也不是什麽壞事,它能讓你躲開眼前的危險,哦……後來它真的死了,因為它躺在馬路上裝死,被一輛馬車輾過。裝死不是什麽情況下都適合,它那麽聰明,怎麽就沒明白呢?”烏龜說得自己也傷感起來。

“女友?”甲蟲有了一點精神,“你是說,女……對了,這就是用來表示另一麵的詞語?”

“另一麵?”

“我和你是同一麵,另一隻甲蟲和負鼠是另一麵。”

“你是說男和女嗎?”

“男和女!多好聽的詞語,這就是世界的真相嗎?”

“我一般稱之為世界的假象,不過夠熱鬧的,是的,男和女,男男女女男男。”

“形容世界上最近的距離?”

“形容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又是一陣沉默,這時甲蟲已經沉浸到另一番玫瑰色的想象中去了,它知道世界真的是兩麵的,這不是它的異想天開,因為有兩個詞語來形容這兩麵—男和女!詞語是神奇的東西,從來不會無緣無故誕生,它們的誕生往往預示著世界的規律。

而烏龜則繼續它哲學般的思考,它們各自延續著這樣的狀態直到入夜。

睡覺前,甲蟲問烏龜:“我要拋掉一部分關於那隻甲蟲的記憶。告訴我,一個下凡的仙子和一個假死的甲蟲,我應該忘記哪個?”

“忘掉不切實際的幻想。”烏龜說。

“我忘不了。”甲蟲想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忘掉生活的真相,隻留下水晶般的初遇的感覺。

“好吧。”烏龜說,“該說晚安了,今晚的星空真美。還有,今天,合作愉快。晚安。”

“晚安。”甲蟲說完飛上枝頭。

小男孩在睡覺前打開窗戶,把玻璃瓶子放在窗台上,這樣過一晚上它就能裝滿星光。“晚安,唐卡。”他對自己說。星星透過玻璃瓶彎曲成奇幻的光芒,宛如小男孩的夢境。

這天夜裏,甲蟲夢到自己飛過一棵燦爛開放的櫻花樹。這棵櫻花樹一直生長到天上,樹上是一個由甲蟲仙子組成的王國,其中有它遇見的那一隻。而烏龜則在半夢半醒中看到自己生出了一雙甲蟲那樣的翅膀,帶著它飛越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