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永生

靠近佟塵的一瞬間,她猛地回過頭來。

還是那副比鬼魂還要蒼白的麵孔。

何光突然意識到:剛才她不是昏睡在第一個夢裏了嗎?為什麽現在站著?難道她已經從第一個夢裏醒過來了?

不,她的眼神不對。

不迷惘,也不清醒。很……詭異。

“你是這個星球上第一個通過壁壘的人。”

仍然是佟塵的聲音,但是音調不對,有種詭異的標準感—太過標準。

何光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隻有一個解釋。

“你用極短的時間便通過了偏振光之壁,”佟塵用一種讚賞的語氣說道,“雖然關於波動光學的知識體係,地球人早已熟知,但你確實屬於智商較高的一個個體。”

何光不知道該說什麽。現在,他終於確認了對方的身份。他壓抑住了叫“好漢饒命”的衝動。

死也要有點尊嚴吧?

何光的眼睛濕了。他突然有點不想死了。

“是,”他小心回答,“早在兩百多年前,我們就發現了布儒斯特定律。”他本科是學物理的,一百多年過去了,沒想到現在派上了用場。

“是啊,你們已經有初步的量子論了呢。”佟塵笑了。

這種彌勒佛一般慈祥的笑容浮現在眼前這個十六歲少女的臉上,令人不寒而栗。

“一百多年前……我們就建立了初步的量子論……然後是弱電統一的量子電動力學……和關於基本粒子的標準模型。現在,我們在基於超對稱理論的基礎上建立的最新模型……已經幾乎可以將四種基本作用統一起來了……”

“四種?”

“對啊。”

“你們還沒有發現耦合在引力裏的時間量子啊?”

何光愣住了,不知道說什麽。

“那你們也不知道這時間柱輻射的時振子了?”

時間柱?何光突然反應過來,對方說的便是身下的水晶樹了。

“時振子是什麽?”他艱難地問道。

我正在幹什麽?什麽時候了還在討論學術問題?!何光簡直難以相信自己。

“一種具有負相位的時間量子。通過超對稱湮滅,可以產生一對相位相反的時間量子,正相位的量子以長波的形式輻射出去,與普通物質不產生明顯相互作用。負相位的時振子則不同—它有什麽作用,相信這段時間你們也已經體會到了吧。”

“你們的身體真有趣。這種感覺……好像你們叫‘尿急’。”TA用佟塵的身體伸了個懶腰。

“你是說,讓人長生不老?”何光問。

“長生……哪有那麽簡單?它隻是間歇性地抵消了你們身體細胞中的時間相位,延緩了你們的衰老罷了。”

“可是,我的癱瘓被治好了。”

“治好了?哦,你誤會了。那些身體的損傷隻是被隱藏在正向的時間相位中了,一旦你離開當前這個負相場,那些隱藏的損傷就會顯露出來。”

原來我隻是生活在被治好的幻境之中,他發出一聲苦笑。所有人都是。

“你們為什麽要這麽做?”

“為什麽建立時間柱?當然是為了支撐在你們星球中開辟的超空間的存在。維持這道兩公裏寬的超空間通道,需要極其龐大的能量,所以我們持續地在這些時間柱裏進行超對稱湮滅,從湮滅中得到能量。至於輻射出的時振子、電磁波以及其他微粒子,都隻是這種湮滅過程的副產物罷了。”

一股巨大的空虛感撲麵壓過來,何光覺得雙腿發軟。

他扶著地麵慢慢坐了下來。

我們自以為是天堂的施舍,其實不過是一次反應所產生的廢料。

一切根本與人類無關。同時,這也解釋了一切。

很多人不明白,為什麽“上帝”在賜給我們“生命射線”的同時卻又在其中混入了高劑量的不明輻射,讓我們的身體在保持青春的同時,卻承擔著不明疾病和大腦功能衰弱的風險。

可是,偏偏“生命射線”—也就是時振子—卻又無時無刻不在反轉這個過程,讓這些病弱的身體不會向著更嚴重的境地滑去。因此,這便形成了一種詭異的平衡。在這種強烈的輻射裏人們的衰老被極大地延緩,並且永遠不會得癌症,或者患上任何絕症,但卻又無時無刻不處於輕微甚至是嚴重的病痛折磨之中。

如同浮士德和魔鬼的契約,這是一個無法反悔的交易。

當生活在天城的人們厭倦了這一切,重新回到地麵生活時,身體上那些由輻射所帶來的傷害將迅速惡化。因為在地麵,可沒有時振子來平衡這一切了。

何光突然想笑,為這個可笑的世界,為這個在兩公裏狹縫中的天堂而大笑。

他也想哭,卻哭不出來。

太滑稽了。如果人們知道了天城的真相,會是一副怎樣的表情?

追求長生,是為了永遠生活在痛苦之中嗎?

“為什麽要打開這個裂縫?”何光的聲音有些發抖。

出乎意料的是,對方並沒有立刻回答。TA閉上眼睛,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等了幾分鍾,TA終於長歎了一口氣。

“為了永生。”

何光感覺自己的喉嚨仿佛被什麽東西堵住了。

“我們的種族早在幾萬年前,就拋棄了以實物粒子為載體的軀殼,轉而將思維和意識加載到了電磁波中。所以,從某個角度來說,光,就是我們的身體。

“當然,能承載我們意識的並不是普通的光,而是偏振光。我們將處於不同偏振方向的光通過量子糾纏結合在一起,從而可以實現龐大的存儲和超高速的量子計算。對了,你們有這樣的量子計算係統嗎?”

“有,”何光長吸了一口氣,“我們已經能夠構造出少量的糾纏著的偏振光子對來實現簡單的量子計算了。可……這和裂縫有什麽關係?”

“光在傳播的時候,其能量總是會衰減的。隨著時間的推移,組成我們身體的偏振光,其振幅會逐漸地減小。特別是在經過一段廣闊的星際塵埃後,很多人的增幅便會衰減到無法維持糾纏態存在的地步。那個時候,我們的意識便會永遠耗散在這個宇宙之中了。”

佟塵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TA歎了一口氣:“這種感覺是餓了嗎?好不舒服……除了這些討厭的星際塵埃外,我們最恐懼的便是各種大型的星係了。通常情況下,我們會避開這些物質密集的區域,防止我們的身體被散射或吸收,但這次情況特殊—我們發現你們所謂的銀河係時,已經離得太近,即使我們想盡辦法竭力避讓,還是不可避免地會擦過銀河係的邊緣,也就是你們星球所在的這條懸臂上。經過計算,我們最終的軌跡將橫穿你們星球的北緯30度線附近。”

“所以你們砍了地球一刀?”

“哈哈,可以這麽說……為了生存,我們不得不在前路上打開一個口子。”

何光沉默了許久。

最後,他抬起頭,直直地注視著TA,眼裏竟然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為了長生,你們不得不在漫長的旅行中艱難地左閃右避。這和我們有什麽區別嗎?”

TA收起了笑容,沉默了幾秒鍾。

“你一直在努力攀登。小的時候是,今天也是。同樣,你們的星球發展出如此美妙的文明,也是數千年來不斷攀登的結果。如果不是這樣,我們可能早就直接讓地球消失了。”

TA的眼神變得柔和起來,仿佛正在俯瞰天城眾生。

“在文明的進程中,我們和你們一樣,也在不斷攀登。階梯陡峭,前路未知。盡頭也許是天堂,也可能是地獄。永生,未必是最好的結局。”

“死亡未必是解脫,永生也未必是天堂。”何光喃喃自語。

“一會兒,我會反轉超導磁約束區域的磁場方向,把你放下去。你應該已經呼叫了警員。”

“你要走了?”何光艱難地問。

“道路阻且長,會麵安可知?”TA溫和地說。

何光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裂縫會一直存在嗎?”

TA久久沒有回答。

突然,佟塵全身一抖,斜斜地癱在了地上。

何光連忙走上前去,把她抱了起來。

她睜開眼,眼神空洞而迷惘。TA已經離開了。

“這是哪兒?”她迷迷糊糊地問。

最高、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何光很想這麽回答。

一束光線突然映在佟塵晶瑩的瞳孔上。她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何光抬起頭。

一片無垠的流光,正從天城的中央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