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聲

那天晚上，當安琪和大勇在兩三個小時的神遊後，再度出現在其他朋友麵前時，已經是手挽手的情侶了，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從此，安琪正式成了大勇的女友。她和大勇一起出了國，兩年後，他們結婚了。他們的婚禮別出心裁，是在“安琪之星”上舉行的，而且就在他們定情的那座小島上。他們邀請所有的朋友一起去了那顆虛擬的行星，去了那座神秘的小島。上百人一起見證了那個夢境般奇妙的世界，見證了刻在水月亮上的愛情誓言。

婚後，他們在一起度過了幸福的七十年歲月。大勇仍在不斷地修改完善那個屬於他們的行星，增添了更多有趣或浪漫的細節每年，他和安琪都要去那裏生活幾天，靜靜地享受異星上的二人世界：坐在巨菇樹頂一起看日落，或是乘著鯨龍在海上遨遊，或是到南極去看奇異的水晶花……後來他們有了孩子，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孩子們也跟著爸爸媽媽一起到了那顆奇妙行星上。對他們的子女來說，那顆七百光年外的行星，簡直就是他們的第二故鄉。

當然，大勇和安琪也好，他們的子女也好，都從未踏上過那顆真正的行星半步。安琪的行星仍然在七百光年外的軌道上平靜地轉著圈，對這一切一無所知。

七十年後，大勇安詳辭世，半年後，安琪也隨大勇而去。臨終時，她對孩子們說，她和大勇的共同心願是如果他們將來有機會，一定要去那顆行星上看看，看看祖先愛情的見證究竟是什麽樣子。

他們的愛情故事一代代流傳下來。隨著民用宇航技術的普及他們的孫子第一次去了太空，他們的曾孫到了太陽係的另外幾顆行星上，但人類的探索止步於太陽係的邊緣，無力超越光速。幾百年過去了，那顆七百光年外的行星仍然遙不可及……

直到七百年後的今天，掌握了空間擬合技術的人類，才第一次能夠克服光速的限製，跨越宇宙的鴻溝，馳騁在銀河星海，成為這個宏大星係真正的主宰。

直到我，他們的第二十四代後裔，第一次踏上了∑X-6470-2的土地。

此時，我手裏捧著那本古老的行星所有權證書，站在一個空曠的白色房間中，眼前是一道由七彩光環組成的星際之門。空間擬合係統無聲無息地發動起來，一束超空間波束射向那個七百光年外的小小行星世界，在肉眼看不到的維度中開啟著相隔七百光年的兩個空間點之間的超空間糾纏。

“空間擬合完成。”柔美的電腦語音提醒我，星門的光環閃爍起來。我深吸了一口氣，開啟了周身的防護場和光學隱形設備，走進了星門中。不需要任何時間，我就出現在那顆祖先心騁神往的行星之上。

我又一次來到了那顆行星。

這次，我發現自己站在一個灰蒙蒙的廣場上，周圍披著人造皮毛的二足動物走來走去，它們比我高一倍左右，但沒有大勇想象中那些巨獸龐大。粗糲的人造道路上，原始的燃料動力車川流不息，天空中布滿微小粒子構成的霧霾，太陽隻露出一個圓形的輪廓。遠處有一些呆板的水泥建築，在被嚴重汙染的霧氣中若隱若現。

我背後是一座粗糙笨拙的方碑，麵前是一棟又矮又寬的紅色建築，上下有兩層，屋頂是黃色的，也分兩層。兩邊呈簡單對稱，並各有一行古裏古怪的象形文字，中間掛著一個外星人的頭像。

隻需要看一眼就知道，這是一個異常乏味的世界。

這不是我第一次來到這顆行星，但每次來到這裏，我的厭惡都要加深幾分，無論在這個星球的任何角落，我都找不到可以喜歡它的地方。誠然，主宰這個行星的準智慧生物表麵上和人類有幾分相似，但空有人類的狡詐和愚蠢，卻全無人類的靈氣。

更不用說，這個真實的世界距離大勇創造的那顆神奇的行星相差得實在太遠。這就是現實和夢想的差距吧，我想。如果大勇帶安琪來的是這顆行星，安琪還會愛上他嗎？怕是會厭惡地扭頭就走吧。

外星二足動物們看不到隱形的我，在我身邊穿梭來去，忙忙碌碌，不知所謂。這裏好像是一個什麽旅遊地點，許多家夥帶著原始攝錄裝備在這裏拍攝來拍攝去，真可笑。

這些徒勞的生物，他們全然不知，自己和整顆行星的命運已經走到了盡頭……

“勇哲先生！”這時候，一個漂亮女孩從星門中追了出來，她穿著一身管理署的製服。

“你是？”

“我叫夏麗，是宇宙管理理事會生物保護部的，很抱歉打擾您。但是我們上次的提議，上頭希望您再考慮一下。這是一顆有生態係統的星球，理事會願意以兩顆無生命的恒星及其全部附屬行星進行交換。”

“這是我們家族祖傳的遺產，我不會換的。”我冷冷地說。

“那麽，能否請您注意不要破壞上麵的生態環境？這顆行星的生物資料對人類可能很有用。”

“得了，我記得你們管理署在交給我之前，就派碟形無人機來過，還搜集了很多樣本，對科學研究夠用了。”

“但是您知道，它上麵還有智慧生物……”

“是‘準’智慧生物，”我糾正夏麗說，“不在星際高等文明保護法規定的範圍內，這些二足生物從來沒有離開過他們的行星。”

“可是他們至少登上過自己的衛星……”

“在星際法的定義上，隻要不脫離自己行星的引力場就不是離開自己的行星，而衛星仍在其中。”我提醒她，心中不無僥幸。幾年前我來到這裏時，才知道這些原始二足生物已經在行星的唯一一顆衛星上登陸，距離登上其他的行星不過一步之遙，但由於經濟原因放棄了。而它們的無人探測器已經拜訪了所有的行星，甚至飛到了星係邊緣。如果它們真的登上了其他行星，在法律界定上就成為嚴格意義上的智慧生物，那麽這顆行星就會受到理事會的保護，縱然我是行星的業主也無可奈何。

“可是……”夏麗還是不甘心。

“好了，”我不耐煩地說，“不要喋喋不休了，這隻是一顆普通的原始碳基生命行星，氨基酸組合類型也是最常見的，在銀河係中，這樣的行星隨便就可以找出幾十萬個，何必大驚小怪？還有，這是私人領地，請你……”“離開”二字我沒有說出來，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真受不了你們這些家夥！”夏麗忍無可忍地發作了，“借著祖先在古代經濟危機時期弄了幾張所謂的產權證，鑽了法律的空子，就把自己當成從來沒見過的外星球的主宰，對那些無辜的外星生命生殺予奪！有什麽了不起，我有一個祖先，當初還買了一個星係呢！”說完扭頭就走。

“等等，你回來！”我嗬斥道。

“還有什麽事嗎，勇哲先生？我可不敢再入侵您的私人領地了！”夏麗轉過頭來，用嘲弄的口吻說。

“夏麗小姐，”我盡量放緩口氣，“別生氣。如果你有時間的話，就聽我說一個故事吧。等我說完了，你就知道這個星球對我的意義了。”

不久後，我和夏麗懸浮在高空軌道上，周身不可見的約束力場將我們和宇宙空間分隔開來。我們一起望著腳下這個蔚藍色的球體，幾塊難看的不規則的大陸漂浮在海洋之上。

“所以，這裏就是安琪的行星了……”夏麗動容地說，擦了擦眼角，經過我的講述，她已經完全陶醉在故事裏了。

我點了點頭：“是的，∑X-6470-2，‘安琪之星’，我們家族的星星，多少世代的夢想。七百年後，我才第一次到了這裏。雖然當初有些數據不準確，比如，它實際上是第三顆行星而不是第二顆—最內側的那顆行星由於太小也太接近恒星，當年沒有發現—和恒星的距離是一億五千萬公裏而不是一億三千萬公裏，但千真萬確，當初大勇買下的，就是這顆行星，宜居帶，有生命。

“但它的確隻是一顆普通的行星。普通的岩石構成，普通的大陸和海洋，普通的生命係統，普通的原始文明，帶著一顆更普通的小衛星。和在銀河係任何一個角落能看到的差不多，和我們的星球也有幾分相似，沒有任何稀奇之處。

“這不是大勇和安琪的那個夢幻世界。至少現在還不是。”我歎了口氣說。

七百年前，大勇和安琪的點滴回憶仍然在我的腦海中，這是家族遺傳的記憶，每一代人都會遺傳父母生命中一些重要的記憶雖然經過近千年的傳承，到我身上隻剩下了支離破碎的片段。但即使在這些片段的印象中，他們的愛戀與憂傷，驚喜和歡樂，仍然如同在我自己身上發生的一樣。這是人類特有的情感記憶，在我腳下這個星球上，那些不會遺傳記憶的原始生物，它們是不會理解的。

在某種玄奧的意義上來說，擁有他們遺傳記憶的我就是大勇就是安琪，他們通過我的眼睛，看到了這個遙遠的世界，並且不隻是大勇他們，七百年來的二十多代祖先，幾乎都曾經拜訪過虛擬現實中的安琪的行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的記憶也在我的腦海中一一浮現。他們今天也同樣在這裏，和我在一起，用我的眼睛凝望著這顆行星。

“當年的大勇隻能在電腦係統中構築他想象中的世界，雖然惟妙惟肖，但仍然是虛幻的影像。而今天的我，可以在現實中實實在在地建造那夢幻的家園。”我告訴夏麗。

“那你打算怎麽做呢？”夏麗好奇地問我。

“第一步，當然要從全麵改造行星表麵開始。”我說。

“怎麽改造呢？”

“很簡單，用引力鏡。”當著她的麵，我打開超空間波儀，發射了一個指令。在一億多公裏外的恒星周圍，早已待命的四台空間引擎運作起來，直徑一百八十萬公裏的一片圓形區域被扭曲的引力子所充滿，空間開始畸變。當恒星所發出的電磁輻射經過這片區域時，會被扭曲空間中的引力介質扭轉成不同的角度，從而由發散變為匯聚。

簡單說來，這相當於造出了一片和恒星一樣大的臨時凸透鏡，而安琪的行星，正好在它的焦點上。

用這種最簡單的方法，可以將半顆恒星的輸出能量都匯聚在這顆小小的行星上，相當於它在正常情況下接收恒星能量的十億倍，即該行星每秒鍾獲得的恒星能量相當於以往三十個行星年的總和！這個過程隻會持續很短的時間，它不會因此毀滅，但它的海洋會在上萬度的高溫中瞬間蒸發，大地會在不久後融化，幾十億年形成的穩定地殼板塊將不複存在，地幔中的熔岩將翻滾著，重新布滿行星表麵，如同初生之時。至於上麵的原生態係統……那隻是一些順帶被清除的雜質而已。

然後，我會扭轉空間力矩，讓該衛星和行星對撞，造出一個更大的新衛星，然後用能量吸收纖維，讓行星迅速冷卻並形成新的板塊結構，再從星係邊緣引一些冰彗星撞上去，帶來新的海洋和大氣，再將用進化程序製造出來的那些奇妙動植物放上去，這些就很容易了，是不值一提的瑣碎工作。“那需要多長時間，你才能改造好安琪的行星呢？”夏麗問我。“這個工作說起來簡單，具體操作還是有點複雜的……至少要兩三年吧，到時候，請你來玩好不好？”

夏麗有些向往，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引力鏡準備倒計時：十二、十一、十、九……”

夏麗臉上有些不忍，這個善良的女孩對這些蟲豸都充滿了愛心。她歎了口氣，不想看下去，轉身望向七百光年外的太陽。我也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經過基因改造後，我們視力已經足以看到那遙遠的母親—太陽，雖然還看不到地球，但它反射的微光或許也包含在這一星半點的星光之中。我忽然想起我看到的正好是七百多年前來自故鄉的陽光，那時候，大勇和安琪剛剛離開虛擬世界，甜蜜而又羞澀地看著對方，對未來充滿了美好的憧憬，然後相依相偎，在星空中尋找著這顆行星……

那些古老的故事一直在我的記憶中。而今天，我仿佛又變成了大勇，而身邊夏麗的倩影則和年輕時的安琪重疊在一起。就這樣，在這顆遙遠的行星上空，我握著夏麗的手，友好地交談著麵對浩瀚銀河中千億顆璀璨的星球，出神地想著那些悠遠的往事亦如一代代的祖先那樣，心中充滿了愛的柔情和悸動。

“……三、二、一，啟動—”

來自超空間波的一束信息提醒我，引力鏡已經啟動，幾分鍾後，一束聚攏在一起的光線，不，一顆愛的火種就將到達∑X-6470-2，讓它在無上的光明中獲得重生。

七百年的漫長等待後，安琪的行星終於要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