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狩獵

漆黑的密林深處,一小團火光忽明忽滅。夜色濃醇,這正是綠海最安靜的時刻,但絕不是最安全的時刻,就在這微弱的光明附近,無數生靈瞪大了眼睛,端詳著三位暗夜裏的勇敢者—準確地說,是兩位勇敢者。

“喂喂,我們是不是走得太遠了?”

沒有人回答法瑪斯,他畏首畏尾地緊隨在薛裴身後,不住地左顧右盼,好像生怕有什麽東西會突然從黑暗的樹叢中躥出來。

阿隆舉著火把,一語不發地走在最前方,搖曳的火苗看似耀眼,卻也隻能提供幾米的光明。薛裴身上帶著手電,但她隱約覺得,還沒有到非用它不可的時候。

“薛……薛,我可不可以回去?”法瑪斯苦笑著道,“我……我這人很怕黑的。”

“堅持會兒,帥哥,”薛裴柔聲細語地道,“你就當是有美女相伴的午夜約會吧。”

“是啊……還有壯漢相伴呢。”

至於為什麽要帶法瑪斯一起來做這件可能會有風險的事,薛裴當然有她自己的理由—法瑪斯是個“外人”,之前從來沒有到過巴布裏托爾,以後估計也不會,他在這裏與誰都沒有利益瓜葛。雖然就目前的觀察而言,這人是個地地道道的“窩囊廢”,但至少,他應該不會在自己背後開槍,而當有人在自己背後開槍的時候,多少也會有所顧忌。

她看了一眼自己右腕上的手鏈,那個保平安用的手鏈—是的,簡單地說,薛裴信不過阿隆,信不過烏蘭和雪梨,信不過巴布裏托爾的每一個人。

“我記得就在前麵……”阿隆放緩了腳步,不知道為什麽,他還壓低了聲音,“那天早上例行巡林的時候,發現的屍體。”他揮了揮手,“跟我來……”

“屍體?什麽屍體?”法瑪斯咽了一下口水,“你們,在找……在找什麽屍體呢?”

四下一片寂靜,這次依然沒有人回答他,出於對黑暗的恐懼他本能地隨著光源前行,雖然他也本能地覺得這不是個好主意。

薛裴鼻頭微動,嗅到了淡淡的異樣氣息。她似乎不久前還聞過類似的氣味,隻是不敢確定究竟是何時何地。

阿隆在一棵大樹前停下,前後轉了兩圈,又用火把在麵前照了照。

“差不多就是這兒了,”阿隆指著樹根,“當時有兩具屍體,男的就躺在這個下麵,女的那具離這邊大概兩米的樣子,”他扭頭看了看法瑪斯,“對,就在他站的那個位置。”

法瑪斯倒吸了一口涼氣,猛地後跳了小半步:“啊?什麽?在哪兒?怎麽回事?什麽意思?”

“成熟點兒,王牌,”薛裴皺著眉頭道,“這裏沒有危險,”她拍拍挎在腰間的Q9P型傘兵槍,“就算有也不用怕。”

“讓他回去吧,”阿隆直起腰道,“說實話,這一帶還是挺危險的。

“那好吧,”薛裴聳聳肩,一臉惋惜地對法瑪斯道,“你一個人回去吧,我和阿隆還要再待會兒。”

“我?一個人?”法瑪斯回頭看了看來時的路,“還……還是算了吧。”

“另外還有兩具屍體,兩個男人的……”阿隆原地轉了一整圈,“我沒法確定究竟是在哪個方向,離這裏有三四百米。”

“那兩人也是死在一起嗎?”

“是,但不像這兩具……”阿隆走到薛裴跟前,“他們好像還進行過反抗,畢竟是兩個大男人。”

“你是說發生過戰鬥?”

“呃,”阿隆稍稍回憶了一下,“應該算是吧,我看到許多折斷的樹枝,而且血跡也很淩亂分散。”

“從戰鬥的痕跡能輕易判斷出紅臉的體形與級別,”薛裴頗認真地說道,“現在既然屍體已經被中國人拿走,就隻能從現場開始入手調查,所以阿隆—”她抬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拜托你無論如何也要找到發現屍體的位置,而且越快越好,森林會吞噬所有證據,說不定等到天亮,我們就什麽也找不出來了。”

阿隆抿著嘴,用力點了一下頭,發出一聲沉悶的“嗯”,然後將手裏的火把遞到薛裴麵前:“這個給你,在這裏等我,我找到再回來帶你們過去。”

“那你……”

“我沒問題,”阿隆搖搖頭,“這一帶我很熟,拿著火把還礙事,有月亮照著就足夠了。”

說完,阿隆便鑽入不遠處的樹叢,眨眼間就消失在無邊的夜色之中,連一點動靜都感覺不到了。看著他遠去的身影,法瑪斯小聲道:“他還真賣力呢!”

“廢話,我付了錢的。”薛裴把火把往法瑪斯臉上一橫,“來,幫我拿好,給我照著亮。”

法瑪斯小心翼翼地接過火把,跟著薛裴來到剛才阿隆所指的樹下。

“那現在,讓我來研究一下,”薛裴蹲下身,伸手摸了摸樹皮,用拖長了的音調“嗯”了好一聲,“血跡已經幹了啊……”

“那是一定的吧……”法瑪斯顫巍巍地道,“都過去一整天了。

薛裴抬頭瞥了法瑪斯一眼,攤開手道:“看啊看啊,連你都能意識到‘已經過去一整天了’這個條件啊。”

“呃……”法瑪斯愣了一下,“抱歉,我……我沒懂你的意思?

“不需要任何專業訓練,隻是憑你簡單的常識,”薛裴站起身,指著地麵,“告訴我,法瑪斯,你覺得一具屍體在森林裏能待多久?”

“呃,這我……真說不上來……”

“我提示你一下,”薛裴張開雙臂,“這片由生態兵器衍生的綠海足足有一千平方公裏,方圓千裏內,隻有巴布裏托爾這一個地方有人類居住,其他地方布滿了豺狼虎豹,還有各種大的、小的飛的、跑的食腐動物。”

“啊,這樣的話啊……”法瑪斯略作思索,“我……我還是說不上來呢。”

“嗯,正確。”薛裴聳聳肩,“如果單獨地看,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她轉過身,繞著樹慢慢踱起步子,一圈又一圈,一邊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一邊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屍體可能隻消半個小時就被路過的狼群發現,那樣恐怕連根骨頭都剩不下來。也有可能經過一整夜都沒有動物願意靠近,直到早上才被禿鷹啄食而變得殘缺……”她頓了一下,好像在樹幹上發現了什麽,“……屍體的完整度,現場的完整度,隨著環境和季節的不同而千差萬別,甚至會出現直到腐爛生蛆都不被食肉動物碰觸的可能性。但問題在於,這種可能性有多大,會出現多少次。”

法瑪斯自然是一頭霧水,而薛裴也沒有打算把後麵的話說出來,她的思緒還有些混亂,太多不確定的線索尚不能給出一個足夠說服自己的結論。

她停下腳步,輕輕捏了捏眉骨—法瑪斯昨天下午遭到襲擊,與另外四人失去聯係,今天淩晨阿隆發現了他們的屍體,這中間最多隻有十二小時的時間,且不論十二小時可以在綠海裏走多遠,單就屍體這麽快就被發現來看,阿隆—或者說巴布裏托爾村的巡邏隊,他們的效率非常驚人,他們不僅找對了方向,還算對了距離,而且最重要的是—

“是四個人啊……”薛裴抬起頭,思考暫時告一段落,她轉過身對法瑪斯道,“第二個問題,如果你在野外看到兩具屍體,你會怎麽做呢?”

“我?你問我?”

“喏,這裏還有誰?”

“我……我當然是回去找人幫忙了。”

“喏,如果是我,我也會。”薛裴笑道,“但是有人不會,他在毫無線索的情況下,向一個特定的方向又多走了三四百米,找到了另外兩具屍體。”

“我真糊塗了,”法瑪斯滿臉愁容,“雖然聽不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有不太好的預感……”

“是的,”薛裴收起笑容,嚴肅地說道,“存在這樣一種可能性,即阿隆從一開始就知道屍體有四具,甚至知道確切的位置。”

“阿……阿隆?就是……就是剛才那……那個……領路的……”

“沒錯,”薛裴點了點手指,“就是他。”

阿隆有足夠的理由被懷疑。在野外湊巧發現幾具屍體,當然不能證明什麽,但正如剛才薛裴所說,這裏麵有個“可能性”的問題,在綠海這樣的野生動物園裏,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現屍體—按中國裝甲巡邏隊的那個上士的說法,今年已經有二十多具,這種可能性有多大?

“大概十年前吧,我在日本的阿野武叢林裏獵龍虎,當然還有紅臉,”薛裴回憶道,“那時我們有三十個人,一整支狩獵隊,裝備有GPS、突擊步槍、安全陸戰通信係統、生命掃描儀和近距離支援型戰鬥機器人,結果我們的副領隊失蹤了。大家花了整整二十四個小時,從狩獵場到營地,幾乎翻了個底兒朝天,還是一無所獲。你知道嗎,法瑪斯,在森林裏,‘死’隻是大家都能預料到的常態,而最可怕的,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啊……”法瑪斯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哦。”

“阿隆和他的巡邏隊—我估計最多十個人吧,除了獵槍,什麽裝備都沒有,他們找到屍體的概率,隻能用‘湊巧’來形容但他們的‘湊巧’也實在是太多了。”

“我有點明白了,”法瑪斯艱難地咽了一下口水,“你的意思是說,阿隆和紅臉串通好了對吧?”

薛裴愣了幾秒,開始有些後悔對這個白癡般的男人浪費了如此之多的口舌。“我真是佩服你的想象力……這樣和你說吧,依我的推理,這裏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什麽‘紅臉襲擊事件’,你懷疑阿隆和紅臉串通,還不如懷疑他在和這附近的土匪串通。”她頓了幾秒,直到法瑪斯臉上的驚訝變成疑惑,“柯南·道爾說過,‘奇特總能提供一種線索。一種犯罪越普通,越不具特點,就越難以查明’。而這裏的一切,都太‘奇特’了,我與紅臉打交道十幾年從沒有聽說過像巴布裏托爾這樣的狀況。紅臉隻是動物,是動物就可以預測它的行動結果,看到結果,就可以掌握它行動的原因而這裏的事件完全無法理喻,更談不上推出前因後果……”

她突然不再揮舞自己的手指。

令人難耐的寂靜充斥在黑暗的森林之中,淡淡的異樣,幾秒鍾前還平靜的氣氛變得微妙起來。薛裴抬起頭,彎月醒目,在那華美的蒼穹之上,無數璀璨的明星閃耀著,隻是粗粗一瞥就讓人心馳神往。

“你聽到什麽了嗎?”薛裴壓低聲音,“不尋常的聲音?”

對方剛要說話,薛裴突然做了個“噓”的手勢:“……聽見了嗎?又響了一聲。”

法瑪斯憋紅了臉,努力做出了“聽”的模樣,但最後還是痛苦地搖搖頭。

薛裴壓低身姿,從肩上卸下傘兵槍,慢慢地挪到樹邊,用左肩抵住樹幹。法瑪斯雖然搞不清楚狀況,但也學著薛裴的樣子,蹲在她的身邊。

“是……是什麽東西?”法瑪斯將火把抬到麵前,緊張地四下觀望,“在哪裏?”

“你到那邊去……”薛裴伸手指著前方不遠處的一棵樹,小聲道,“把火把舉過頭頂。”

“啊?為什麽?”

“這樣當你死的時候,”薛裴不耐煩地擺擺手,“我們就能知道是‘什麽東西’,還有‘在哪裏’了。”

法瑪斯慘笑著道:“你……你不是認真的吧?”

“不想死的話,就給我冷靜點兒,”薛裴冷冷地道,“有些掠食獸,比如‘盲爪’和‘死神蝙蝠’,會捕捉周圍微弱的生物電場,你越是緊張害怕,它們就越是誌在必得。”

奇怪的聲響暫時消遁,薛裴閉上眼睛,屏住呼吸,側耳傾聽了幾秒—一無所獲。毫無疑問,對方采取了相同的潛伏策略,這也就是說,無論來者是誰,“他”的目標正是這邊。

“法瑪斯,”薛裴頭也不回地小聲問道,“你是代償者嗎?”

“當然不,”法瑪斯好像受了委屈似的,“我有哪點兒長得像‘怪物’嗎?”

“哈!”

薛裴聽到“怪物”這個詞,像被惱人的小蟲蜇到般苦笑了一聲的確,對絕大多數的普通人來說,代償者就是“怪物”的代名詞他們在神經係統裏植入特製的微調劑,寄希望於獲得超越常態的感官和身體機能,無論最終結果是否理想,他們都再也不可能回到過去普通人的身份,因為被微調劑侵入的大腦組織會受到永久性的損害,代償者所獲得的“能力”越強大,他的神經就越不健全所以在前幾年代償手術的熱潮過去之後,現在想要去做代償者的年輕人已經寥寥無幾了—畢竟,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看著那些在瘋人院和療養所裏的所謂“超人”,無論是誰都會心有餘悸吧。

“喏,你可能不知道,法瑪斯,”薛裴一邊觀察著四周,一邊輕聲道,“以前,我們怪物獵人決定去蠻荒之地狩獵的時候,沒有雇到代償者就不會出發。他們是我們的眼睛,是我們的耳朵,是我們的鼻子,有時還是我們的武器。比方說剛才,如果是我原來的搭檔,他在對方發現我們的瞬間就能準確判斷出‘誰’‘在哪’‘要幹什麽’‘什麽時候’這樣的問題,我甚至可以事先擺好拿槍的姿勢,等在獵物出現的位置上……”

“真的假的?”法瑪斯將信將疑,“我可從沒聽說過有那麽牛的代償能力。”

“他說他能看到萬事萬物中飄忽不定的‘命數’,真是鬼話……”薛裴搖搖頭,“但他確實救了我們很多次命,是個可以信賴的好男人……”她頓了一下,“也是個地地道道的‘怪物’。”

“那後來呢?”

薛裴從夾克的口袋裏摸出一把有些陳舊的黑色長刃匕首,慢慢地塞在傘兵槍槍口下方的刺刀座槽上。

“我們去了很多地方,墨西哥的紅色荒漠,北歐的高地,哦對,還有噩夢般的黑森林……”薛裴用力推了推匕首的柄部,發出一聲清脆的“哢嗒”,步槍和刺刀終於連為一體,嚴絲合縫,“我們的人越來越少,有些死了,有些殘了,有些回老家結婚了,其他人也大多厭倦了遊獵的生活,我們決定在東京叢林的合約結束之後就解散,各安天命。”

黑暗裏響起了樹枝微顫的聲響,薛裴立即停住,端起步槍朝後慢慢移步。多年遊擊隊般的遊獵經曆,讓她無時無刻不在留意周圍的地形,她把身子埋到另一棵更大的樹木之後,用手勢示意法瑪斯保持原地不動。

她探出頭,這個位置剛好麵對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而法瑪斯所蹲的地方則處在兩點之間—一團明亮的火焰,這就和麵對太陽時,人們往來難以瞄準是一個道理:薛裴露出的小半張麵孔,從聲源的角度來看,剛好被火團所遮蔽。

聲音時斷時續,每響一次後總有好幾秒的間隙,這確實是掠食性動物靠近目標時的動作,但也不排除更危險的可能性—帶著槍並且充滿敵意的人類。

忽然之間,聲響開始變得頻繁,在那漆黑的枝葉深處仿佛正有一場**在醞釀,難以抑製的不安在薛裴胸口激**,她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死死瞄準正前方。而與此同時,法瑪斯倒是神情木然,甚至可以說是有些“淡定”—他從一開始就什麽也沒有察覺,自然不會覺得害怕與擔憂。

薛裴的右手開始發熱,這場再普通不過的夜間狩獵讓她有些莫名興奮,她默默念著一些含混不清的類似祈禱詞的字句,全神貫注,隻等著獵物現身—無論它是什麽。

樹林間卷起一陣沒來由的晚風,連薛裴都覺得有點涼,她下意識地用餘光看了一下身上的外套—一件人造革的皮夾克,隨後又立即想到,自己應該感覺不出寒意才對。

不,這不是寒意,這種久違了的感覺,這種幾乎是基於獵手本能而產生的不祥的感覺—是殺氣,是即將有什麽東西被撕碎血濺三尺時才會有的濃烈殺氣。而且它近在咫尺!

她慢慢別過頭,麵無表情地盯著身後的怪物。

“大意啊,薛裴,”她臉上帶著自嘲似的微笑,“你真的是老了。

那的確是一個紅臉,體形不大,乍看上去像隻山貓,渾身被血紅色豔麗的毛發所覆蓋,惡狼般的麵孔上嵌著兩塊白色的外骨骼,好似一匹披掛著白色鎧甲、隻露出眼睛的戰馬。它前屈著身子,趴在離薛裴不到四米的地方,在她回過頭的同時齜牙咧嘴發出陣陣駭人的低吼。

雌性、兩三歲、級別應該在哨兵與守衛之間—一連串的信息在刹那間湧進腦海,但根本就沒有多餘時間去思考,薛裴用她能想象出的最快的速度掉轉槍口。

但是四米的距離對紅臉來說已經是太近了,這隻小怪物一聲狂叫,撲將上來,一口咬住了薛裴托著傘兵槍槍管的左手。薛裴頓時皮開肉綻,一串血花從傷口裏噴湧而出。薛裴借著被撲倒的力量,用膝蓋頂住紅臉的胸口,順勢向後躺去,把對方甩向地麵落在法瑪斯與薛裴之間的草叢上。

法瑪斯嚇得幾乎是跳著站了起來,在他還沒有來得及吐出半個字的感想之前,薛裴便朝仰倒在地上的紅臉扣動了扳機,子彈不偏不倚,正好貫穿了紅臉後頸的薄弱處,它“嗚嗷”一聲便伏在地上不動了。

“我的上帝!”法瑪斯激動地指著地上的紅臉屍體,“它這是死了嗎?是死了嗎?”

“留神側翼!”薛裴舉起傘兵槍向兩邊搖晃,“至少還有一隻!

話音未落,從原先聲響發出的方向,一隻幾乎一模一樣的紅臉跳出樹叢,雙腿直立,站在法瑪斯背後,仰著脖子,發出一聲狼號般的長嘯。

不等法瑪斯閃開,薛裴抬手便射,伴著Q9P傘兵槍開火時的悶響,一串熾紅的彈道劃破空氣,打在紅臉身上,發出一陣清脆的“叮叮咚咚”。子彈沒能擊穿紅臉頭部和胸腔兩側的骨甲,隻是憑借衝擊力把它打翻在地。

薛裴這時才想起自己的傘兵槍裏依舊裝著昨天與土匪對射時用的普通彈藥,連忙退下彈夾,用血淋淋的左手摸向腰間的彈帶。

恰在此時,第三隻紅臉從她右側的樹上一躍而下,還沒落穩便再次起跳,單爪前撲,直直拍向薛裴的太陽穴。

她不慌不亂,依舊保持著手上換子彈的動作,隻是上身微微後仰,甚至連一個正視都沒有便閃過了紅臉的撲擊。這隻野獸很明顯是由於出力太猛,竟有些失去了平衡,薛裴在它與自己擦身而過的瞬間突然伸出殘缺的左手,用食指和拇指摳住它脊背外側凸出的骨甲,順勢往地上一帶,便讓它摔了個“五體投地”。薛裴不等它起身,把步槍輕輕拋過頭頂,右手擒住槍管,用盡全力紮了下去,刺刀沿著背部骨甲的縫隙深深地鑽入紅臉體內,可能是傷到了什麽要害,怪物沒做什麽掙紮便不再動彈了。

剛剛被子彈打倒的紅臉此時也已經翻過身體,朝薛裴惡狠狠地吼著。法瑪斯早已嚇得癱坐在地上,離這最後一隻活著的紅臉不到半米,但奇怪的是,野獸猙獰的眼裏,似乎隻能看到薛裴,對近在爪邊的男人卻毫無興趣。

“對,猶豫吧,就像這樣,”薛裴全神貫注地凝視著對方,喃喃自語道,“膽怯吧,退縮吧,思考是不是該逃走了吧?好姑娘,快離開……就這樣離開的話,我保證不傷你一根汗毛。”

仿佛是聽懂了薛裴的獨白,怪物被激怒了似的,咧開大嘴好一聲咆哮,然後便四肢踏地一躍而起,飛撲了上來。

薛裴拉動槍栓,“哢嗒”一聲之後,一顆剛剛換好的新子彈被推進槍膛。在紅臉前爪即將搭上薛裴肩膀的刹那,槍聲響起,八毫米的劣化鈾穿甲彈終於擊碎了它麵部的骨甲,撕裂皮肉,又貫穿了整個顱骨,從後腦呼嘯而出。

這頭年輕的獵手還沒有完成它的最後一次撲擊,便匆匆化為屍體,撞到了薛裴身體,兩者一並倒在地上。

薛裴從紅臉癱軟的身下慢慢地鑽了出來,斑斑血跡不僅染髒了皮夾克,連她的側臉上都沾著一串血點。驚魂未定的法瑪斯艱難地站起身,空氣裏飄彌的血腥味竟讓他有些恍惚,神色慌亂地四下張望,對周遭的每一次風吹草動都要先愣個幾秒鍾。最後雖然還不敢確定自己已經安全,內心深處的紳士風度還是讓他一步跨到薛裴跟前,做出要攙扶的架勢。

“走開!”薛裴不客氣地揮揮手,“有空閑逛不如去看看地上有沒有裝死的!”

“啊?”法瑪斯一臉茫然,“裝死?誰?”

薛裴掃了一眼四周,三具雌性紅臉的屍體分布在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小空間裏,血液染紅了草坪,都已經連成了一片—看起來,她對自己身手退化的擔心有些多餘了。

“薛!你!”法瑪斯突然驚叫起來,“你的左手!你的左手怎麽了?”

薛裴低頭看了一眼:“哦,小意思,不必驚慌。”她剛準備要把手背到身後,法瑪斯突然握住了她的左腕,不無驚恐地瞪著眼道:“這……這還叫‘小意思’?”

在他眼前的是一隻非常可怖的左手,中指因為劇烈的衝擊而向後彎折,紅臉撕咬的痕跡順著虎口一直延伸到小拇指—應該說是小拇指原來所在的位置,現在那裏隻剩下一團模糊的血肉,手掌中央的肌腱也被扯開,弄得好像整隻手都快要散架似的。

既恐懼又帶著點憐惜,法瑪斯連忙鬆開手,從懷裏東摸西找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的簡易戰地醫療包,上麵還印著卡奧斯城監察軍航空隊天使之翼的標識。不知為什麽,本打算阻止他的薛裴欲言又止,隻是饒有興趣地注視著對方。

“先……先包紮吧?”由於左手拿著火把,本來就有些慌亂的法瑪斯動作更顯笨拙,“哦,不,應該先消毒,不,應該先止血!對!”他抬起頭,盯著薛裴的左手,“要先止血……”他愣了好幾秒,“……血?”

在火光的照映下,薛裴手上點點墜落的“血滴”,像一股混著油漆的淤泥,不僅顏色不像血,連形態都區別甚大,法瑪斯一時語塞,嘴張得老大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如果借著光仔細看的話,他會發現在她手上的破口深處隱約露著黑色的、仿佛蛇皮狀的網格形物質—分不清是生物組織還是其他別的什麽東西,就好像是在普通的“人手”之下還嵌著另一隻“鬼爪”。

憋了足足半分鍾,法瑪斯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那個手……手……疼嗎?”

“疼,”薛裴搖搖左手,“但並不是手疼。”

她這一動,傷口裏的“蛇皮”更加醒目,看得法瑪斯心驚肉跳,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你絕對想象不到,當我傷痕累累的時候,心中所經受的痛苦,”薛裴微微笑道,“因為我根本就感受不到疼。”她把槍丟到地上,用右手握緊左手中指,“外部的組織性疼痛對我來說隻是遙遠的記憶……”她咬緊牙關,猛地一用力—與法瑪斯預想的不同,薛裴並沒有試圖把彎曲的中指“掰正”,反而是把它整根拔了出來,在他眼前晃了兩晃。

“法瑪斯,有一個秘密瞞不了你了……我雖然不是代償者,”薛裴露出不易察覺的、淡淡的哀傷,“但的確是一個‘怪物’。”

法瑪斯麵色嚴肅,眼神凝重—他還是第一次在薛裴麵前展現出如此認真且有男子氣概的模樣。就在薛裴以為他要說出什麽義正詞嚴,或者至少是安慰性的話語時,這個“廢物”又一次讓她失望了—雖然她之前也沒抱什麽希望。

法瑪斯“哇”的一聲吐了出來,眉頭緊鎖,表情痛苦,在幹咳了好幾聲之後才停下。

“抱……抱歉……”他一邊用袖子擦嘴,一邊麵露愧色地道,“我不應該……反應這麽激烈……隻是我一下……實在沒忍住。”

薛裴微微搖了搖頭,輕歎了一口氣,法瑪斯並不是唯一看過她“秘密”的人,但他的確是其中反應最強烈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