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另一個我

“你確定要這樣做?”

在我躺進蘇的工具箱之前,馬修問。

工具箱裏掛著各種尺寸的刀和刷子,我坐在裏麵,聞到十三年來每天都會聞到的氣味,這真讓人安心。

“我必須看一看張素貞女士的屍體。”我說,“已經死了三個人了,前兩個我都沒有看到。既然治安官認為是我幹的,多少總該讓我這個殺人凶手看看死人的樣子。”

“如果你被發現了……”

“我會沒命地跑。”

“不可能。”蘇說,“人們把紅房子圍得水泄不通。我隻能保證我和屍體獨處的時候沒人能發現你。可是一旦你跑出去……全城的人都在外麵守著!”

“聽著,我沒有殺人。所以即使抱最壞的打算—我被抓住了好吧,讓治安官拿出證據證明他那些愚蠢的推斷。”

“你最好別被抓住。”

我躺進那個箱子。天啊,它又窄又小,就像一個裝滿了陪葬品的小棺材。

“可以出發了嗎?”我說。

蘇“啪”地一聲關上了蓋子。

在這個小小的世界的幕布被飛速地拉上之前,我看見了馬修的臉。在“啪”地一聲之前,這張臉被流動的空氣虛化成了小麥的顏色,像極了我夢裏那位十六歲的開膛手。

在這完美的一瞥之後,一切都沉入了黑暗。不僅是我的視覺我的聽覺、觸覺、嗅覺……我的身體,每一寸皮膚,都沉入了潮水一樣的黑暗。

當光亮重新回來,世界的幕布一點點地重新拉開。我看見一個橫亙在眼前的世界:紅房子大廳的棕色走道。

等我從箱子裏爬出來,世界漸漸清晰,而且也立體了起來。

地板上幹幹淨淨。或許這就是治安官推斷這裏不是第一現場的原因。

“好吧,張素貞女士在哪裏?”我問蘇。

她盯著我的頭頂,她的臉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難看,“你背後。”

我回過頭。

—那真是一副令人難以置信的景象。

張素貞女士,她被吊在離地十幾米高的地方。一些白色的絲線把她從大廳的天花板上懸掛下來,靠近她身體的部分,線都被染成了深紅色。這些線一定是非常堅韌,它們穿過張素貞女士的肉和骨頭,讓她保持著一種屈膝飛翔的姿勢。

日光從十幾米高的氣窗透進來,散碎的彩色玻璃讓這幅景象有些失真。

張素貞女士還穿著我見她時的那條睡袍,胸前那塊被血染紅了,遠遠看上去像是一枚巨大的、蔫掉的花朵。

我仰著頭,看著懸掛在空中的女巫師的屍體。天花板開始晃動起來,它在我的瞳孔裏旋轉,旋轉,越來越快。那些粘在天花板上的汙漬仿佛是死者的血跡,可是後來它們變成了黑夜裏閃爍的星座。一個星座追趕著另一個星座,最後連成一條條銀亮的線。我看見我的父母。他們起初掛在遙遠的天空裏,好像夜幕中有小衣鉤鉤住了他們的衣服領子。然後,他們也隨著巨大的星空轉了起來。

我的頭痛得要裂開。我站在那裏,無法動彈。世界在不停地轉啊。我的眼睛在張素貞女士的白色身體上模糊了焦點。我再次看到了死去的父母,他們下垂的手腳在夜空中像風箏那樣擺動,他們越轉越快,越轉越快—直到我再也無法從那些銀亮的線和墨汁一樣黑的宇宙深處認出他們來。

我突然記不起自己的名字。

我的專有姓氏是……我有專有姓氏嗎?我是誰?

是的,我的腦子被好多東西塞滿了,它們像一鍋架在炭火上的蠟,黏稠地四處流動。

屍體化妝師、蘇、祖父、死去的父母、精確的規則、瘋狂而有序的白色之城……我的腦子裏塞滿了一切,卻沒有自己的名字。

我經曆過什麽?還將經曆什麽?一切是已經注定還是終究要因為一些古怪的瘋狂而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

隻有在這樣頭痛欲裂的時候,我才發現正視痛苦的人會是多麽脆弱。過去,當我始終記得那個與我父母的死聯係在一起的“專有姓氏”,從來沒有發現自己會像現在這樣無力。可是,或許另一個“我”開始覺醒了。

她在我的身體裏醒過來。一個脆弱的、甜得微微散發著苦味的我,一個聞起來像蘇一樣的我。

她不知不覺就醒來了。真不是時候。在以前,看到眼前這一幕,我隻會說:“哇噢!”

而現在,我的腦袋已經痛到眼珠子快要掉出來。我很想哭想嘔吐,像生病了一樣。我感覺到自己發抖得很厲害。我的頭頂上是濃墨一樣的星空,那裏懸掛著我的父母。

而在這樣的時候,我找不出任何一個人可以一起承擔所有的痛苦。我什麽也說不出來,眼淚,嘔吐,疾病,發抖。我無法描述這些現象背後的原因,所以不會有人站在我這邊。

直到我想到馬修。

他蒼白的膚色好像一粒止痛的藥片。想起他,就覺得好多了。

我不知道這樣的感覺前前後後過了多久。總之,後來我終於可以重新理智地思考,而蘇似乎根本沒有發現剛才我有多難受。

“她錯了。”我說。

“什麽?”

“昨天晚上張素貞女士占卜出了一張逆位的屍體化妝師,她說這是‘第二個死者正在走來’的意思。她錯了。看來馬修是對的,撲克牌占卜的結果預示了死神的到來。在我們離開後不久,凶手就殺死了她。”

可是,凶手為什麽要如此殘忍?年老的張素貞女士,她的血隻夠染紅自己的睡袍和凶手的繩子。她的每一處關節都被線穿透了,似乎隨時都可能再動那麽兩下子。

“她和前兩個死者有什麽相同點嗎?”我問,強忍住胃裏翻江倒海的不適。

“和第一個死者沒有什麽相同點。畢竟一個被剖成兩半兒的屍體還是極其罕見的。不過,第二個死者也是這樣。”

“也是這樣?”

“被線穿過,被懸掛起來,被打開腹腔。”

“變態。”

“是的,第二個死者是在夢中被殺死的。和張素貞女士一樣,他的腹腔是空的,內髒被掏得幹幹淨淨。”

“像是夜遊症患者幹的?”我用一種嘲弄的口氣說。

“至少治安官得出的結論是這樣。第一個死者的屍體附近有火藥粉末;而第二個死者被人開膛剖肚。治安官相信殺死侏儒的人是唯一獲準擁有火藥的人;而殺死第二個人的凶手則是一個典型的夜遊症患者,也許她以為她所做的隻是打開書包尋找一支鉛筆。”

我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張素貞女士。我問蘇:“你覺得,凶手像是在死者的肚子裏尋找什麽嗎?”

“或許是也或許不是。很明顯,凶手翻檢了死者的腹腔,但是他會把內髒拿到哪裏去?”

“器官移植?”

“風之皮爾城不出產冰,隻有那些外鄉人的船上才有。在這兒誰會幹這樣的事?—一邊殺人,一邊開膛,一邊取出內髒,一邊給受移植者做手術。”

“那麽會不會是外鄉人幹的?”

她聳聳肩:“說不準。”

“治安官怎麽看這具屍體?”

“他用了‘極端冷血’這個字眼。除此之外,他連碰都不願意碰屍體。”

“我們先讓張素貞女士下來吧。”

接下來,我和蘇搬來了一架木製的兩腳梯放到張素貞女士身下。

她的血已經完全凝固了,深深淺淺的顏色就好像傀儡娃娃身上褪色的塗料。

這時候突然有人敲門:“化妝師!化妝師!”

蘇向我使了個眼色,我隻好躺回黑暗的工具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