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我有十分鍾的電話時間,我不想浪費,可除了瘦子和roy之外,想不到還能打給誰。瘦子聲音怪異地講著牙買加的阿拉瓦語,roy沒有接電話。我放下聽筒,發著呆。

“嗨,老爹,你在浪費所剩無幾的生命。”後麵排隊的人不耐煩地開口。

我無意識地撥了熟悉的號碼。與往常一樣,鈴響三聲之後,電話接通了:“你好!”

“你好嗎?媽媽。”我說。

“我很好。你呢?頭痛還出現嗎?”聽筒裏傳來拖動椅子的聲音,對麵的人坐下了。

“最近好多了。他呢?”我說。

“你從不主動問起他。”母親的聲音有些詫異。

“唔……我想……”

“上個月他去世了。”母親平靜地說。

“哦,是嗎。”

“是的。”

“那麽有人照顧你嗎?”

“你的姨媽陪著我,放心。”

“他的墳地……”

“在郊區。距離你姐姐很遠。”

“那我就放心了。那麽……周末快樂,媽媽。”

“當然。也祝你愉快。再見。”

“再見。”

聽筒傳來忙音。我揉搓右手上的醜陋的斑,試圖把那些畫麵從眼前抹去,酒氣熏天的父親、哭泣的姐姐、變得無動於衷的母親大學時代回家看到的畫麵,如今因生命的流逝顯得不再那麽沉重“老爹,時間寶貴啊,嘀嗒嘀嗒。”排隊的人指指手腕,模仿秒針跳動。我掛好聽筒,轉身離開。

午餐時,我與一個紅頭發的家夥坐在一起,他的臉上刺著男人的名字,胳膊上花花綠綠的,像穿著件夏威夷衫。“這家夥是個同性戀!別靠近他。別讓他摸你的手。”與我分享房間的墨西哥人曾經告誡我,我想他是好意。我端著餐盤,挪開了一些。

紅頭發嬉皮笑臉地湊了過來:“要分享我的羊奶布丁嗎?我不是什麽乳糖愛好者。”

“謝謝,不必了。”我盡量禮貌。

紅頭發伸手過來,我觸電似的縮回手臂,但還是被他捉住了他把我的右手緊緊握在掌心,指尖輕輕抓撓,讓我感覺到十分不適。

“我想我不太適應這種關係,我說……”我盡量掙紮。旁邊的人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鼓勁似的敲打餐桌。熟悉的感覺傳來那是手指聊天的訊息,一樣的縮寫方式,快速而準確,“如果你懂的話,反饋我。”

我冷靜下來,看了紅頭發一眼。他還是一副令人反感的表情我手指反勾,告訴他:“收到。”

“天哪!”他表情不變,卻寫下代表強烈感情色彩的感歎詞“終於又找到一個了。現在聽我說,午餐後去閱讀室,東邊靠牆的地方是哲學區域,第二個書架底層,在黑格爾與諾瓦利斯之間有一本二○○九版的《哲學史大觀》,拿去看。如果不明白閱讀方法,第一百四十九頁到一百五十頁有簡單說明。稍後我會再跟你聯係,為了安全起見……我建議你做好變成同性戀的準備。現在打我。”

“什麽?”我沒反應過來。

紅頭發帶著惡心笑容伸手去摸我的屁股,我揮起拳頭,砸在他的鼻梁上。“噢!”圍觀者愉快地哄然大笑。獄警向這邊看來,紅頭發從地上爬起來,捂著流血的鼻子,罵罵咧咧地端起餐盤離開了。“我說什麽來著?”同屋的墨西哥人端著盤子出現,挑起大拇指,“不過,你是個有種的老家夥。”

我沒理他,盡快把食物塞進口中。午飯後,我獨自來到閱讀室,在哲學書架底層、黑格爾與諾瓦利斯之間找到那本精裝的《哲學史大觀》,交給圖書管理員登記,帶回房間。墨西哥人還沒有回來,我躺在上鋪,翻開厚重的封皮。沒什麽出奇,這是一本空洞的哲學書籍,從密密麻麻的條目和引文名單就看得出來。我翻到一百四十九頁。這頁紙被人調換了,令人頭痛的哲學名詞中間,出現一張分明從其他書中撕下的泛黃紙頁,正麵是毫無意義的關節保健知識,背麵是大段的頭部按摩方法和配圖,末尾一段,用三百字篇幅簡單介紹了一種盲文的讀寫方法,據說這是一種誤碼率很低、效率極高的新型盲文,但由於各種視覺與非視覺新技術手段給盲人帶來的便利,盲文漸漸式微,新型盲文夭折在應用之前。

哦,當然,盲文。我合上精裝書,閉上眼睛。封麵、封底隻有燙金大字。在封麵內頁,我找到以一定方式排列的密集小圓點,如果不用心感覺,就會誤以為是因封裝質量不佳帶來的頁麵坑窪不平。我對照著,慢慢地解讀盲文信息。由於壓縮率比較高,我幾乎用去兩個小時才明白封麵內頁攜帶的文本信息。

“‘手指聊天聚會’歡迎你,朋友。”不知名的撰寫者在盲文中問候,“你一定察覺了那些變化,但你不明白,你迷茫、憤怒,甚至成為別人眼中的瘋子。你也許屈服於現實,也許一直在尋找真相。你有權利得知真相。”

我點點頭。

“這是一項龐大的計劃。國會秘密通過第三十三條修正案成立聯邦信息安全委員會,對可能危害社會穩定和國家安全的信息進行過濾和替換,在漫長的嚐試後,一套高效率的係統逐漸形成這個係統叫作‘以太’。最初,‘以太’是工作在互聯網上、對互聯網設備和移動互聯網設備進行監控的自動化體係,它對一切被認定存在潛在威脅的文字、視頻、音頻進行數據欺騙。簡單舉例一旦語義分析接口認定一個討論組中存在有害主題,‘以太’就會對接入該討論組所在服務器的所有相關會話,發送欺騙信息,除發表者之外,其他人看到的都是經過調製的討論話題,同時,信息發送者會被數據庫記錄。假如你發表名為‘參議員的午餐’的話題,被判定為有害信息,運行於巨型計算機上的、因法律體係而淩駕於所有網絡防火牆之上的‘以太’在其他程序會話接入之前會控製所有端口,將數據包中的相關字節替換,於是在別人眼裏,你發表的話題就變成了無趣的‘KFC超值午餐’。以這種方式聯邦政府秘密地徹底控製了網絡,可悲的是,絕大多數人並不知情。他們隻是悲觀地認為,革命精神在互聯網上逐漸消失—這也是聯邦最願意看到的。”

我感覺後背發涼。這時墨西哥人走了進來,把髒毛巾丟在我的肚皮上:“老家夥,你應該偶爾參加一點集體活動。”

“閉嘴!”我用盡全身力氣叫嚷。墨西哥人愣了。他的表情由驚詫、憤怒變為恐懼,挪開了視線,不敢看我充血的眼睛。我的手指顫抖著在《哲學史大觀》的扉頁上移動。

“隨著‘以太’的成功,聯邦政府對廣播、電視和紙質出版物的控製成為順理成章的結局,對部分不肯配合信息安全法案的媒體人士,則以與‘以太’同源的信息欺騙技術進行隔離。納米微電子技術被用於信息欺騙,很快,權力者意識到納米機械在肉眼可見光範圍內存在信息替換方麵的潛力,在第三十三條修正案頒布後的第七年,他們決定向空氣中散播納米微機械。這種微型設備懸浮在空氣中,利用土壤和建築材料中的矽進行自我複製,直至達到預定濃度,它們僅具有簡單的機械結構,濃度達到規定濃度後則進入工作狀態;它們會自動偵測具有潛在威脅的文字(可見光信號)和聲音(音波信號),將之替換為無害信息,並將發布者記錄在案。它們附著在印刷文本和標語牌表麵,通過偏振光向除發布者之外的觀察者發布欺騙光學信號;它們改變聲波的擴散形態,向除發布者之外的傾聽者發布欺騙信號,當然,發布者本身因為骨骼的傳導作用,聽到的還是自己的原本想說的話。飄浮在空氣中的小惡魔使‘以太’無所不能、無所不在,如同哲學家口中人類無法察覺卻充滿一切空間的神秘物質—‘以太’本身。”

“我看到的,是社會與民主的進步。”我想到心理醫生的話,握緊拳頭,牙齒咯咯作響。

“這就是我們生活的時代,我的朋友。一切都是謊言。網絡討論組是謊言。電視節目是謊言。坐在你對麵說話的人,說著謊言。高舉的標語牌,刻著謊言。你的生活被謊言包圍。這是享樂主義者的美好時代,沒有爭執、沒有戰鬥、沒有醜聞,當陰謀論者被關入精神病院,最後的革命者會在孤獨的電腦屏幕前鬱鬱而終,等待我們的是脆弱而完美的明天,彬彬有禮的懸崖舞者,建在流沙上的華美城堡。”

“我是誰?我是無名小卒,參與編織‘以太’黑幕的罪人,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察覺到這一切變化、有權利得知真相,現在真相就在你手中,由你選擇接下來的道路。手指是我們最珍貴的禮物,因為在可預見的二十年之內,納米機械沒有欺騙人類精密觸覺的可能。若你下定決心的話,隨時可以通過你的介紹人加入‘手指聊天聚會’,加入‘以太’無所不在監視下唯一的、最後的反抗組織,加入虛假世界內的僅有的真實。

“‘手指聊天聚會’歡迎你,朋友。”

我合上厚重的封皮,一幕幕畫麵在腦海中串聯起來。我看到了真相,卻產生更多的疑問。這一切疑問,隻有寫下這些文字的人能夠給予解答。我用手掌撫摸長出短短灰色發茬的頭皮,知道自己早已作出選擇。

晚餐時,我見到紅頭發的同性戀者,徑直走過去拉起他的手餐廳裏一片嘩然,我們成為嘲笑的對象,但我視而不見,在他的手心寫道:“我加入。”

他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歡迎你。第一次聚會在兩天後集體勞動時舉行,木器廠東北側。內部刊物在哲學第二書架的底層,尼采文集的扉頁,每周更新。對了,女監區亞麻色頭發、長著雀斑的小妞向我傳達‘對性感光頭大叔’的問候。我想,我沒找錯人。”

我張大嘴巴。

那一刻,我想了很多。我沒有想使用幼稚的交流方式給世界帶來變化,而是想著父親留給我的一切。我以為父親的棍棒與責罵讓我不懂得怎樣去愛,但我發現,愛是人類無法割除的靈魂片段,而不隻是荷爾蒙的顫抖;我如此憎恨我的父親,以至於年複一年抗拒著有關他的所有回憶,但我發現,責打孩子的父親未必不能養成健全的人格,疼痛起碼是真實的,我更憎恨(即使是善意的)欺騙。

我需要做的是像二十三年前一樣,大聲對那個用盡一切辦法控製我人生的家夥喊出:“去你的!”

她給予我勇氣,有著亞麻色頭發、藍眼睛的她。我握緊紅頭發的手,仿佛透過他的皮膚,感覺到她的體溫。我們的手心裏寫著愛與自由,滾燙的愛與自由,燒破皮膚、鐫刻在骨骼的愛與自由。

“我愛你,黛西。—不是對你說,請別會錯意。”眾目睽睽中,我在紅頭發的手心寫下。

“當然。”紅頭發早有準備地以一個熟悉的、調皮的笑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