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線後, roy已經離開,我歎口氣,關掉電腦。“手指聊天聚會”從午夜十二點開始,我從未如此急切地等待天黑,不停起立坐下、切換電視頻道,坐在馬桶上發呆,反複看表。為消磨時間,我從保濕盒裏取出珍藏許久的玻利瓦爾二號雪茄,將昂貴的鋁管打開,用雪茄剪小心地切開茄頭,劃火柴點燃,深深地吸一口慢慢地吐出,古巴優質雪茄厚重濃烈的煙氣讓我感覺舒適得要眩暈,但很快負罪感湧上心頭,三十美元一支的雪茄?這不是我應當享受的。這樣美妙的東西應當永遠保存在我簡陋的保濕盒裏像漂亮的摩托車一樣時時瞻仰一下就夠了。

說起來,我的摩托車在回家的路上開始工作不良,發動機發出虛弱的咳嗽聲,我想是化油器老化導致霧化效果下降,老夥計年紀畢竟不小了。今夜應該用更隱秘、更安全的方法到達伊甸道我開動腦筋想著,無意識地撥動遙控器切換頻道。電視如同網絡一樣無聊,昨夜聚會討論的話題沒有任何一個出現在電視節目裏更別說那些天馬行空的批評和議論。我焦躁不安地吸完整支雪茄直到煙頭燙手,到臥室衣櫥裏翻出一件學生時代的深藍色連帽衫套在身上,戴上兜帽,走到穿衣鏡前。

皺皺巴巴的藍色連帽衫上印著史蒂夫·喬布斯的黑白畫像—那是一個當代年輕人可能根本不知道的過時名字,衣服顯得很合身,我的體重自從大學時代後就沒有增加過,兜帽裏浮著一張蒼白的、兩腮瘦削、眼袋浮腫的中年男人的臉,男人試圖擠出一個微笑,配著大大的酒糟鼻,顯得有些滑稽。

所以我才如此想念“手指聊天聚會”。在一片漆黑裏,誰也不用看見誰不討人喜歡的臉龐,有的隻是手指的觸感和書寫的思想。我想著,掀開兜帽,把頭發仔細地向右邊梳,怎樣也掩不住半禿的天靈蓋。

天色終於暗下來,我把奶酪放在餅幹上疊成高高的一摞,壓緊後送入烤箱,又開了一瓶啤酒,當作簡易晚餐。奶酪在胃裏燃燒,我怎麽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悸動,穿著連帽衫在起居室裏走來走去,這時電視新聞裏出現一個極無聊的家夥舉著碩大的標語牌在市政府門前抗議,現場圍觀者很多,但似乎沒人參與到他發起的示威中來。我想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兩個穿著黑色連帽衫的身影。是他們嗎?我丟下遙控器,扣上兜帽,決定出去看看。

地鐵裏人不太多,有些人佯裝盯著屏幕上的廣告,實則偷偷打量我、和我連帽衫上的史蒂夫·喬布斯。“那老頭衣服上印著的是誰?”“我想是個宗教領袖,像呂克·茹雷那種。”“……那又是誰?”兩個十五六歲、留著時興的蘑菇發型的年輕人低聲談論著。你們說對了一點,無知的小子。我把兜帽壓低一點,在我們那個時代,喬布斯就是領袖,直到移動互聯網變得惡俗無聊、人們丟掉複雜的智能手機回歸基礎通話功能的大變革到來。

半個小時後,我來到市政廣場,明亮燈光下的草坪中站著那個舉著標語牌的人,牌子大得嚇人,用紅紅綠綠的顏料塗寫著幾行字,我看不太清。我的視力也在衰退,這應該和幻聽一樣,是飲酒過度的後遺症。母親在電話裏說起,我的父親現在瞎得像隻鼴鼠。我想象不出那個大胡子、紅臉、擁有強壯手臂和結實大肚腩的粗魯漢子如今是什麽模樣,也沒有興趣知道。

一群人遠遠站著圍觀,幾個警察靠在警車上嚼著口香糖,滑板少年在台階上玩著花樣,電視采訪車前,記者與扛著攝影機的家夥聊著天,示威者顯得有些孤獨。我走近些,眯起眼睛看標語牌,上麵的紅字是:壁爐燃燒木材是造成溫室效應的元凶。下麵的藍字寫著:拆毀一個老式壁爐,延長地球一天壽命。

我皺起眉頭。第一修正案就是為這些無聊的話題準備的嗎?“手指聊天聚會”中那些犀利的觀點都到哪裏去了呢?我走近圍觀的人群,試圖找出黑色連帽衫的蹤跡,但這時警察走上前來以草坪維護為理由請示威者離開,人群也隨之散去,我沒能在其中找到熟悉的影子。幾個警察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我,其中一個舉起手指指我衣服上的頭像,另一個恍然大悟,並大笑了起來。我立刻轉身離開。

不由自主的,我乘坐地鐵向城東出發,在環線最東端的地鐵站下車,攔了一輛出租車並告訴司機:“伊甸道289號。”

“伊甸道?”出租司機嘟噥著,“希望小費夠多。”

車子拐入小路,街區越來越破舊,路燈也稀少起來,隨著出租車停在黑暗的伊甸道中央,我的緊張和希冀已然水漲船高。“考慮搬家嗎,老兄?我知道幾個不錯的旅館。”司機接過車費,替我打開車門。

“不必了,我喜歡安靜。”我下車,關上車門,揮揮手。出租車的尾燈亮起,接著迅速變小,消失在深遠的夜裏。現在是晚上九點,伊甸道依然寂靜得像一座墳墓,我走近碎掉一扇窗戶的289號大門,想了想,推門而入。

我知道我來得太早了,可些許等待會讓今夜的聚會更加有趣同昨天一樣,我的心髒怦怦跳著,不同的是興奮代替了恐懼。在搖晃的白熾燈的照明下,我找到樓梯背後的小門,擰開黃銅門把手,狹窄而深邃的四十階樓梯出現在眼前。我沒有手機,當然也沒有手電,我整理一下兜帽,閉上眼睛,走入漸漸黑暗的地下室一、二、三、四、五……三十九、四十。麵前出現一堵牆,樓梯在此轉彎,我摸索著,伸出右腳試探,找到向下的台階,一、二、三……三十九、四十。雙腳落在平坦的地麵,前麵應該是掛著銅質字母“S”的綠色木門,我滿懷希望地伸出雙手。

手指摸到的,是冰冷的水泥。

記憶出現偏差了嗎?我努力回憶昨夜的經曆,樓梯的盡頭有一扇門,僅有一扇門。不會錯,我清楚記得黃銅字母“S”的光澤。我移動腳步,左右試探,兩邊都是混凝土牆壁,正前方原本應該是門的地方,也是一扇粗糙的牆壁,樓梯的盡頭,竟然是一個死巷。

我感覺血湧上頭部,耳朵開始發熱,頭痛再次襲來。冷靜,要冷靜,我對自己說,深呼吸,做個深呼吸。我摘掉兜帽,長長地吸一口氣,地下冷且潮濕的空氣湧進我的肺,讓我過熱的大腦稍微冷卻。

平靜了幾分鍾,我再次試著尋找那扇消失的門。沒有任何痕跡表明這裏曾經出現過一扇門,坑窪不平的牆壁刺痛我的指尖,我頹然坐下。

“你的朋友們去哪兒了?”父親的臉出現在黑暗中,帶著漫不經心的放肆的嘲笑。“住嘴!”我叫道,把腦袋埋進臂彎,堵住自己的耳朵。“我說過了,別惹麻煩。”父親抹去嘴角的酒跡,呼出臭烘烘的灼熱氣息,他攬著姐姐的肩膀,姐姐明亮的藍眼睛中汪著透明的眼淚。母親在一旁哭泣。“住嘴!”我尖叫道。“你已經十八歲了,現在滾出我的房子,找份工作,或者去上你那該死的大學,我沒有責任再與你分享我的牛肉濃湯了。”父親咆哮著,將衣箱扔在我腳下。姐姐躲在廚房裏流淚望著我,母親無動於衷地端著鍋子。“住嘴!”我歇斯底裏地尖叫著。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我沒辦法準確計算時間。我或許做了一個噩夢,也可能根本沒睡著。我扶著牆壁,慢慢地站起來每一個關節都在因長時間蜷曲而發出呻吟。現在我想做的,隻有回到我小小的公寓,喝一大杯不加冰的威士忌,倒在沙發上,打開電視,才能把我昨夜荒唐的夢境完全忘掉,才能把手心殘留的觸感完全忘掉,才能把“手指聊天聚會”這個荒誕不經的名字完全忘掉。

我邁出左腿,腳尖踢到什麽東西,那東西滾動兩下,亮了起來。白色光斑照亮狹窄的空間。那是我昨夜丟在門前的手機,我獨一無二的、被當今時代唾棄的老式智能手機。

那不是夢。我立刻找回了全身力量,拾起手機。電量馬上就要耗盡,但足夠讓我仔細檢查憑空出現的牆壁。沒錯,這堵牆是嶄新的、由快幹水泥臨時砌成的,在牆壁下方接縫處我發現了被掩埋一多半的木質門檻。門還在,隻是被試圖隱藏秘密的人保護起來。我敲敲牆壁,水泥的厚度在我破壞的能力範圍之外。穿黑色連帽衫的人不是我的幻覺,他們隻是換了聚會的地點,忘了通知我而已,我有些欣慰地自我安慰著。

我在那裏等到淩晨兩點,沒有人出現。我走上地麵,步行到兩公裏外的地鐵站,在那裏找到一輛出租車回到公寓。我一步一步地走上嘎吱作響的台階,心情亂糟糟的,但周三上午還要工作,打開公寓門之後,我想的是趕快喝杯酒、衝個澡,然後好好睡一覺。

我愣在門口。我的沙發上,坐著一個穿黑色連帽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