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底是哪裏失誤了呢?刪除記憶時刺激到了腦神經?模糊處理做過了?還是態度蒙版的模擬演算出了問題導致排異現象產生?阿諾從沒懷疑過自己的能力。自他接觸編程語言以來,它就成了他母語般的存在;從經典到流行,阿諾熟練掌握多門主流計算機編程語言,它們適用於不同平台,核心算法卻共通。他用C語言編寫了發送到禦雲記憶接受中心的“青韻”,用UniversAl編寫了埋進青憶記憶的態度蒙版。他反複核查過可行性,也進行過錯誤模擬,也許這隻是一個意外。

從結果來看,阿諾成功了。青憶對於自己的記憶上傳並沒有任何覺察,她對阿諾的態度也確實變好了。隻是,她沒有覺察的事情有些過多,態度好得有些過火。阿諾沒有想過失敗的後果,他確信自己會成功,如今隻是成功得有些過分。

最初的驚詫過後,青憶的轉變並沒引起阿諾多大的憂慮,畢竟她沒法再反對自己和吟風的事兒了,不是嗎?此刻更讓阿諾在意的是那個叫何語的男人,徐青憶的丈夫,吟風的父親,記憶上傳之路上的獻祭者。青憶的記憶中充斥著與何語有關的片段,阿諾昨晚的夢中出現了何語鬼魅般的存在,而心智退化後的青憶更是將阿諾當作何語本人。他必須得查清楚。

(二)

在禦雲幹技術活兒的好處就是能自主控製上班時間。阿諾到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鑽進自己的膠囊隔間接通量子終端,開始檢索分析一切有關何語的情報。當然,他也沒忘記勻出百分之二十的運算量執行吟風交付的任務:挖掘禦雲收購HMC之後的戰略調整,調查事件與吟風被辭的內在聯係。

數以億計包含“何語”字段的搜索結果在阿諾眼前築成一堵牆,直通天地,貫穿東西。阿諾添加了“姓名”這一限定條件,牆麵收縮了一些,雖然還是很大,卻已能看到邊緣。他將時間限定為最近五十四年,排除掉何語出生前的無用信息,又通過智能鑒定刪掉性別為女的、非中國國籍的、生活在其他城市的……信息牆迅速瓦解重組,它更小了,也更近了,阿諾能看到牆麵上隱隱閃著光的紋樣,由橫豎撇點鉤折構成的“何語”二字。阿諾下達指令整合重複或相似的信息,牆上的磚塊開始新一輪移動,其中一些開始脫離牆所在的平麵,疊到其他磚塊之後。很快,阿諾麵前剩下的就隻一張信息掛毯,他開始瀏覽這些篩選後的信息。

比起徐青憶來,何語要高調得多。他出生於五十四年前,獅子座,AB型血。何語是本地人,自小便在計算機編程方麵展露天賦,一路憑借計算機特長免試升學,可惜他的才華也僅僅止於此,曾兩度隨隊參加ACM(1),均未奪得名次。何語不隻滿足於編寫代碼,他追逐技術潮流,熱衷於體驗各種最新電子設備,還開設了個測評博客;他也活躍於各大論壇和社交網站,關注者人數達數萬,算是個網絡紅人。何語是徐青憶大學期間的學弟,他認識她後便對其展開了瘋狂追求,一時在校園內引起熱議,事跡甚至上過新聞頭版;何語碩士畢業後與徐青憶結婚,一年後誕下一女,取名何吟風。婚後的何語沒有多大變化,依舊活躍於網絡,並在體驗性記憶數字化取得階段性成果之初便公開表達支持與關注,課題組招募誌願者時也成為最先一批報名的申請者,隨後成功當選為第一位誌願者,也是人類曆史上第一位嚐試記憶上傳的勇士。可惜,實驗失敗了,不僅何語的記憶沒能成功數字化存入外部存儲設備,他腦海中的原始記憶也消失不見。事故原因至今不明,課題組給出的解釋也含糊其辭,媒體普遍猜測是由於課題組的粗心大意忘記備份而引發事故。失去記憶的何語被送回家中,一個月後不明失蹤。警局有徐青憶的報案記錄,可二十年來,警察並沒能找到那個曾經叫作何語的男人,何語被宣告失蹤。

失憶和失蹤又如何?何語的名字被載入史冊。單憑他自願參與體驗性記憶數字化實驗的勇氣,何語就夠格稱得上是男人。阿諾想,如果自己處於那個時代,恐怕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這可是無上的光榮啊。與這光榮相比,記憶又算得了什麽?丟了也可以再造。阿諾打心底裏讚賞何語的行事風格,如果他還在,一定會支持自己和吟風在一起吧。

假設並沒有用。阿諾進入了何語實名認證的社交網站主頁。何語曾分享諸多領域的文章和視頻,看來興趣廣泛,但除了計算機外沒一樣精通;他的狀態多而潦草,時常出現錯別字,不拘小節;前幾分鍾狀態裏還在說想去哪兒吃什麽,不出多久就會發布食物照片,是個徹頭徹尾的行動派……阿諾覺得何語的性格跟自己真還有點像,如果他們認識,絕對會成為好哥們兒。

阿諾猜測何語像自己一樣,除了社交網站的主頁外,一定還有其他匿名活躍的站點。阿諾用何語的注冊郵箱、用戶名、昵稱進行不同組合,加上主流郵箱後綴,命令量子終端進行智能檢索。

等待結果的同時,阿諾決定休息一下,他點了一杯咖啡,斷開大腦和量子終端的連接。冒著熱氣的咖啡等在飲料機中,無糖、加奶,終端一向記得他的口味。阿諾喝了一口咖啡,開始審閱二號任務的結果報告。禦雲公司在收購HMC後沒什麽大動作,人才戰略方麵的指示為“采取溫和保守策略,暫時保持HMC獨立運營,以避免並購過程中發生的人才流失”,收購並沒有造成HMC裁員,更別提僅僅是為HMC控股、一直都保持獨立運營的Reservoir了。報告顯示,禦雲收購HMC與Reservoir辭退吟風之間的相關係數為百分之零點三五,無可推斷聯係。

他把報告通過個人郵箱發送給吟風,加上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再次接入個人量子終端,繼續一號任務。

果然,量子終端找到了何語在“第二伊甸”的匿名賬號,用戶名為“霧中人”。阿諾的智能備忘錄提醒了他那個名為“清霧”的任務,又是霧,他將那個任務的關注度調整為“高級”。

何語在“第二伊甸”的個人主頁由對比鮮明的金紅色塊組成,極具視覺衝擊力,卻又簡潔大氣;他的等級達到了赤金,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看來他在“第二伊甸”上花了不少時間,參與完成的任務數以千計。阿諾調出“霧中人”參與任務的曆史列表,最近一次任務是在—兩個月前!這怎麽可能?何語不該在二十年前就失憶了嗎?失憶又如何能登錄“第二伊甸”?難道是生物信息認證?不,不可能,按照吟風對他消失前狀態的描述,何語對丟失的記憶並無留戀,即使是在“第二伊甸”,也該重新注冊賬號,而不是沿用過去那個何語的身份。莫非有人盜用何語的賬號?這種可能性也很低,畢竟“第二伊甸”的安保措施在阿諾見過的網站中算得上完備,何況,盜用這個賬號有什麽好處?為了那塊虛擬的赤金獎牌?

阿諾屏住氣息繼續看下去,在過去二十年間,“霧中人”完成了三百二十八件大大小小的任務,他似乎不挑剔任務級別,而且往往選擇獨自完成,很少與人合作。怪不得他拿得下赤金,阿諾鬆了口氣,原來並非何語,或者說這個“霧中人”比自己能幹,而是他多了二十多年時間。阿諾將時間軸移到何語失憶之前,他失憶前接的最後一項任務名為“AP計劃”,阿諾選擇查看任務詳情……

一陣眩暈,阿諾甩了甩頭,麵前不再是“霧中人”那金紅配色的個人房間,而是阿諾自己的膠囊隔間,狹小昏暗。大腦與量子終端的連接被強行中斷,毫無緩衝。怎麽回事?阿諾用植入式接口連接網絡訪問“第二伊甸”,查找用戶“霧中人”,得到的結果卻是—“404未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