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維度滲透 / 碎 石

理論上講,兩次波湧之間的幾十個小時內,全世界七十億人中,任何一個都可能在下一秒消失,甚至是人類大滅絕。

“見鬼!”

“怎麽了?”

“目標體!目標體的偏離預測值突然非線性增長!”

“什麽?”

“三號監測位報告!偏離值超過可接受範圍百分之二百三十,已經突破第一道警戒線,約百分之三百三十後將突破第二道警戒線!”

“前方A組報告,他們已經失去了目標體!GOCE(地球重力場和海洋環流探測衛星)發出引力波異常警告,引力變化尺度在過去四十秒內達到十億分之十三!”

“哦……真是見鬼!”

那天,夏後一點鍾就爬起來。用冷水洗臉的時候,他抑製不住地把頭伸到龍頭下,讓水稀裏嘩啦地衝了三分鍾。天氣預報說氣溫不到十攝氏度,他覺得水冷得像冰,真爽。

夏後抬起頭,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看著那張消瘦慘白的臉,那張絕望痛苦的臉,那張已經失去人性、失去人格、失去生命的臉。看著看著,眼淚又怔怔地流下來了。

他沒有阻止眼淚往下流。

三個多月了,這是第一次看見眼淚,很好,說明抑鬱症的治療已經有所起色了。從行屍走肉,看一切迷迷茫茫的狀態,走到了半死不活,看世界一片哀號的狀態。

是個好的開始,夏後對自己說。他擦幹淨臉,把長到鼻尖的頭發往後梳,梳得一絲不亂。他穿上襯衣,穿上外套,最後一次照了照鏡子。

他的目標是嘉悅大橋。選擇這座橋是因為三方麵的原因:一是不太著名。這是外環路上一座橫跨嘉陵江的斜拉橋,距離市區很遠;二是其下方專門有遊人通道,但因地處偏僻,基本上沒有人;三是足夠高。橋麵距離江麵超過七十米,如果心理素質差一點,在接觸水之前就已經昏厥,痛苦能減少到最低限度。即使沒昏,死是肯定的,斷不至於摔個高位癱瘓,臥床數十載,死得臭氣熏天慘不忍睹……

心理學家貝克曾說:“抑鬱症患者最危險的時刻,不在抑鬱的穀底,而在康複到有力氣走出家門的時候。”那時候,抑鬱症患者才能打得起精神來尋死。他說得真對。

夏後把一個黑色筆記本放在桌子最顯眼的地方。上麵記錄著這幾個月的研究所得。這些稀奇古怪的研究盡管對他不再有意義,對他的導師也許會有幫助。

他出了門,在門口靜待了片刻。在屋內他止不住眼淚,等到門關上後,卻霎時心中一片平靜。手機是早已停機了,他把鑰匙、錢包、身份證扔進垃圾桶,隻拿了一百元錢,找了輛出租車。

一百七十千米上空,近地軌道,“通勤四號”衛星正同時啟動兩組伺服電機,將兩組高敏電磁探頭同時指向地球某一坐標。顯然,事態達到最高預警級別,“通勤四號”自動啟動了關聯網絡。

在它下方二百六十千米,本應對某海域國軍事演習進行輔助監視的“通勤三號”衛星,臨時中斷了所有應用,把目標指向“通勤四號”提示的位置。更高的二百二十千米軌道上,“飛馳者一號”天鏈衛星也打破靜默命令,同時鏈接三大洲的十四個點位,將通勤係列衛星、GOCE衛星,以及NASA的兩顆磁場觀測衛星接收到的信息,以2.8G每秒的高速向地麵發送。

“第一波電磁屏障在三十六秒前生成!”三號抬起頭大聲宣布,“地點在E2330、D7607與E2401、H4400之間,地殼產生的能量偏移還未消除,還無法準確定位。與預測位置相距二十六千米左右!”

“預計第二波電磁屏障將在七十秒後達到可觀測強度!”四號說道,“‘通勤四號’觀測到的第一波熱輻射已抵達平流層下方,高空磁場擾亂現象明顯!”

“目標體完成態已經達到百分之七十六點三七七,能量反饋誤差在千分之三以內,符合量子諧振子第三波函數特性,生成形態完整!”二號緊緊盯著屏幕,“誤差值繼續縮小,各指數進一步收縮至標準形態!”

“目標體作用範圍?”泛所有項特別執行委員會執行官問。

“計算……”一號回答道,“完成了!範圍比預期略高,覆蓋範圍超過二點三平方千米,可觀測體約五十平方米,持續增長中,可能屬於第二種接觸模式……二號,預計最終形態會達到幾級?”

“達到五級標準的概率升高到百分之四十一。”

一號皺起眉頭:“概率相當高了……這一次為何會偏離預測位置這麽遠?”

“形態開始變化!”二號突然說,“兩側似乎受到幹擾,大量熱輻射向中間擠壓!”

“是工業區?”

“不能確定……形態呈流體變化,現在正高速突破地麵,可觀測範圍正在急劇增長,首次波湧已提前至一千六百二十秒後!根據目前的能量閾值,波湧持續時間大約十六納秒!”

“時間不算長。”執行官喃喃自語,“如果地域情況不複雜,也許不會造成太大影響……”

“有可能是江,”一號說,“目標區域的地質條件不可能出現大規模的地下水係,如果流體變化過大,很可能是因為接觸到了江河下方的滲透帶。三號,區域還沒有確定下來嗎?”

“等等……出來了,‘通勤三號’衛星連續收到規律反射信號,基本確定該目標體突出位置。”

“投射出來。”執行官命令。

大廳中央巨大的顯示屏上,高解析的地圖正顯示出來,地麵以綠色模塊表示,江麵是藍色,在這兩者下方,一個巨大的紅色氣泡正高速接近地麵。許多數據圍繞著它,其中最關鍵的經緯度、體積、與地麵的距離等字形最為突出。氣泡在半分鍾內,從一個完美的球形迅速演變成一根長長的圓柱體,其頂端稍稍探出地表,長約一百米,不過尚未能突破江水範疇。受到江岸和水流的共同影響,探出地麵的可觀測體收縮至江麵寬度,其表麵呈現出非常明顯的流體效應。

“是江……至少遠離居民區。”一號明顯鬆了口氣。

“首次波湧將在一千二百秒後形成!”二號再次宣布,“能量反饋將在一千一百七十秒後達到首次峰值,預計波湧時間—十六納秒!”

“行動小組情況如何?”

一直沒動靜的五號焦頭爛額地說:“由於跟預期值相差過大……呃……最近距離的三個地麵小組到達觀測點至少需要十分鍾……不過當地警方在十分鍾前,已封鎖了通向目標區域的道路。”

“但我們的人必須趕在波湧前確定該區域!空中支援單位呢?”

“兩個空中單位離得更遠……”五號滿頭大汗地拚命尋找著,忽然眼前一亮,“有一個單位離目標隻有三分鍾距離!哦……是後備支援部的一架備用直升機……”

“命令該單位頂上去,確認區域是否幹淨是最核心任務!”執行官站起身,環視四周,厲聲下令,“所有單位必須在規定時間內抵達目標區域,切斷一切交通,屏蔽無線電信號。本係統隻允許保持激光單鏈通信。通知警察,出動所有當值特警支援,以目標體為原點,封鎖範圍擴大至十千米。在目標體消失前,本係統自動提升至最高級別,擁有特別執行權,所有與本行動相違背之行為將視為非法。行動!行動!!行動!!!”

夏後在離嘉悅大橋兩百米時下了車,把一百元都給了司機,等出租車徹底消失在視線之外,才邁步向橋上走去。

天氣很怪異。高空一片澄清,隻有西方極遠處有些微雲。它們屬於高空雲係,被半弦月照亮了,散發出一種曖昧的暖色。天穹是藏青色,越接近地平線越淡,直至完全為城市的燈光所覆蓋。這種典型的北方深秋幹燥的夜晚,在重慶真是罕見。

夏後抬頭看天,一直走到橋上,想起此行的目的,轉而向下看。見鬼……哦,不、不,是好事。

大霧正從橋下滾滾湧過,目力所及的江麵全被大霧籠罩了。霧氣濃密,活像真的凝成了霧的江麵。霧的厚度至少有三四十米,因為大霧的頂部離橋不到三十米了。江風凜冽,吹得人骨頭發麻,將大霧頂端切割得非常平整。霧氣在寒風中散發出一種詭異的青色輝光,讓人覺得一旦掉進去,立即就要變成冰碴,繼而被永無休止翻滾著的霧之江水直接衝入幽冥黃泉。

非常好,在霧中看不見江麵,死亡的沉重又減輕了三分。夏後這樣想著,小跑著下了台階,跑進大橋的觀光通道。

這座大橋兩側下方專門修建有供行人行走的通道。不過因地處偏僻,平時隻有車經過此橋,行人非常之少。欄杆是普通不鏽鋼的,腳下就是江水,翻越太容易了。夏後一口氣跑到橋中央,才扶著欄杆。他在那個位置站了很久……很久很久。

一小時後……也許兩小時,也許更久。時間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他聞到有股微酸的味道,便往下看。

橋下的霧氣更加濃重了,顏色變成灰黑,活像橋下有什麽東西燃燒起來,濃煙融入了霧裏。不過並沒有什麽煙味,倒是那微酸的味道越來越濃烈。

就在他腳底正下方,從江麵升起的水汽與被橋麵阻擋、轉而向下的一股亂風較勁,霧氣便翻卷著形成一個旋渦,旋渦中心內部混沌一片,偶爾有什麽青白色的東西一閃。是江麵嗎?夏後不知道。隻是看那旋渦久了,不禁頭暈目眩,好像要被它一口吞沒似的……

其實該想的都想了,能做的都做了。為了治療抑鬱症,這一年來他翻遍了所有心理學著作,但沒用就是沒用。抑鬱讓他完全無法入睡,胃潰瘍、腸道**、無法進食、耳鳴、頭痛、惡心、尿血……已經沒任何可以留戀的了。夏後慢慢脫下外套。

這個時候,他聽到了聲音。“轟轟轟”……當頭壓下來的狂風吹得他連退兩步。

“大橋兩側快速通道已經封閉,十分鍾內沒有車輛進出通道記錄。衛星顯示,封鎖區域內沒有車輛滯留!特警已成功封鎖十六處人行通道。”

“大橋兩側可觀察到目標體的居民樓已被封鎖,警方已將所有人員帶至兩千米以外,正進一步撤離!”

“A組已經成功推進到離目標體六千米處,接近濱江公路,預計在四分鍾後抵達觀測點!B組離大橋約三千米……”

“‘飛馳者一號’傳回第一批高解析圖像,已經觀測到可觀測體!”三號叫道。

所有人都抬頭看中央屏幕。衛星地圖顯示,一大團灰褐色的霧正盤踞在江麵之上,並有向兩側擴散的跡象。地圖迅速拉近,經過多層、多頻段曝光的圖片很清晰,可以看見橋麵上幹淨得連一條狗都沒有。

“非常好,”執行官看表,“現在是淩晨三點,應該沒有什麽人。它攪起的霧氣掩蓋了自己,之後的新聞封鎖就好做了。”

眾人都鬆了口氣。這次行動經過數月精心準備,臨到頭才發現預測錯了幾十千米,已經慘敗,隻求能平平安安過去。沒有人在目標區域內就出不了大事,回頭向上級匯報時,責任就要小得多。

執行官想起一事:“那個後備空中小組在什麽地方?”

“空中小組已到達嘉悅大橋上方,離目標體約一百米。大橋範圍內沒有發現車輛,亦沒有人行通道。電磁幹擾越來越強,小組請求進一步指示。”

“波湧的最終時間確定沒有?”執行官回頭問。

“三百七十七秒後,誤差約二十毫秒。約三百六十秒後,可觀測體就將達到橋麵高度。”

“命令空中小組,暫時撤離到岸邊,關閉係統,等待命令。”

“明白。”

“是……第二後備支援小組明白,我們將在北岸著陸,等待進一步……見鬼!”

強烈的電磁幹擾讓頻道瞬間隻剩下背景噪聲,這意味著波湧即將到達,必須立即遠離此地了。機長關閉了通信,扳動操縱杆,直升機略轉了半圈,向左側傾斜,快速掠過橋麵,向北岸靠攏。就在機身剛下降到與橋身的相同高度時,副駕駛座上的泛所有項特別執行委員會第三期見習生齊薑突然尖叫一聲。

“有人!”

“什麽?”

機長嚇得一哆嗦,直升機向前猛衝一段,又拚命拉起。從橋下刮上來的風吹得直升機左右搖擺不定,電磁幹擾又使駕駛台上的儀表開始不受控製地亂動起來,這對飛行來說異常危險。但是目標區域一旦出現人,那可是最重大的事故,機長拚老命穩住機身,齊薑抻長了脖子仔細看。

“真是一個人!哦,真見鬼!人行通道在橋下方!拉上去,快拉上去!”

螺旋槳劈開厚重的霧氣,艱難地重新升到與橋麵相齊的高度。現在看得更清楚了,那家夥呆呆地站在欄杆後,大概沒有料到突然有直升機出現。下方翻滾的霧氣幾乎就要漫到他的腳了!

“這裏是……嘶嘶……總部,請求指示!這裏是……完全不行!”機長轉頭看齊薑,“通信中斷了!波湧要開始了!”

“那怎麽辦?”

“我們必須撤離!”機長握著操縱杆的手抖個不停。

“不行!”齊薑大吼。

機長也知道不行。事態太嚴重了,嚴重到他不敢想象……機艙內溫度隻有十幾攝氏度,他們兩人卻同時濕透了衣服。

隻猶豫了幾秒鍾,機長就下了個決心:“好,我下去……”

“不!”齊薑截斷他,“我通過了資格考試,我下去!”

“你瘋了!你隻是個見習生,根本沒簽那份協議,選擇離開一點責任都沒有!”

齊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放我下去。”

直升機迅速爬升到大橋上方,頂著狂風朝人行通道入口處降落下去。齊薑摘下頭盔,解開安全帶,直升機還沒有停穩,她就“咕咚”一聲跳了下去。風吹得她站立不穩,不得不緊緊抓住欄杆。

“齊薑!”機長叫住她,“你知道標準程序嗎?”

“我知道!”

“我……我是說……最後的標準程序?”

齊薑做了一個手勢。

“堅持住!”機長揮舞手臂,朝她狂喊,“一定要堅持到最後,懂嗎?!”

齊薑點點頭,貓著腰一路小跑著下了通道。直升機機頭翹起,想要拉升起來。但所有的儀表都開始瘋狂旋轉,警報震耳欲聾。尾部螺旋槳液壓失衡,帶著飛機橫著向左側撞去,“嘩啦”一下撞斷了護欄。直升機往前一口氣拉斷了十幾米長的護欄,才勉強停下。但是護欄卻鉤住了滑橇式起落架,它在離橋不到十米的高度盤旋著,周圍能見度降到不足十米,已徹底失去了規避的方位和時機。

金色、紅色的閃電開始頻繁閃現。這些高能粒子流如同一條條遊龍在濃霧裏穿梭,任何一束都可以輕易把直升機打成廢鐵。機長摘下頭盔扔到一邊,抹去臉上的汗水,“啪啪啪”地打開幾個按鈕。他看著瘋狂翻湧的黑霧背後,那團越來越明亮的紫色光團,喃喃地說:“渾蛋,來真的了嗎?”

夏後全身都在顫抖。

剛才直升機上升的時候,他看到了機身上有個顯眼的標識—是警察?這麽快就被發現了?他這麽想著,抓住欄杆,一步跨了上去。

哦,橋下那是霧嗎?簡直是一團扭動的墨色的怪物。什麽時候霧氣已撲上來了?夏後倉皇四顧,才發現整個橋都已籠罩在了霧中,看不出十米遠。酸味更加濃烈,他的皮膚刺痛難忍。不時從濃霧深處傳來閃光,靜電導致他所有的毛發都豎立起來,讓他一時恍如跌入了夏季可怕的積雨雲內,雷暴正形成……

“咚咚咚!”突然,通道裏腳步聲急,有人急切地叫道:“不要跳!不要跳下去!”

夏後回頭看,隻見一個纖細的身影正朝自己全力衝刺。那人一身黑色的警服……是了!他們來阻止我了!

夏後大吼一聲,猛地往下跳去。腰間一緊,那人竟然跟著跳出欄杆,一把抱住了他!

風驟然狂暴起來,夾雜著開天辟地般的巨響。夏後覺得身體瞬間被撕扯、被扭曲、被抽打、被擊穿、被粉碎、被……

被不可思議的虛空溶解、吞噬……

他最後的意識,是看到高空之上,一團紅色的火球掠過……

屏幕劇烈地閃爍了兩次,跟著不到一秒鍾時間,大廳內瞬間一片漆黑。幾秒鍾後,備份電池才緊急啟動,所有的屏幕都自動進入了檢查程序。有個抑揚頓挫的女聲在大廳內回**道:“第一次波湧於四點七三三秒前爆發,爆發等級:五級。爆發持續時間:十六納秒。爆發形式:觀測範圍內呈現的標準形式……係統正在重新啟動中……六十秒後開始接觸監測網。重複,六十秒後開始接觸監測網……”

所有人都呆呆地盯著漆黑的主屏幕不動。

第一次波湧的正常反應是極高能量電磁爆發,它導致周圍空氣被擊穿產生閃光。在第二次波湧到來之前,本應該陷入沉寂,然而可觀測體再一次閃爍,就隻能意味著一件事—有超過標準值的信息體穿越了屏障,穿透到了更高維度……

換句話說,至少有一個渾蛋掉進去了!

沉寂了一分鍾,三號的係統最先恢複,“飛馳者一號”的數據正源源不絕地掠過。他看到了一行代碼,禁不住叫出聲來:“直升機發射確認信號,兩……兩發!”

人群又是一陣**—進去了兩個人!

執行官深深吸了幾口氣,拍手大聲喊道:“好!好了!第二次波湧時間?”

二號的臉幾乎湊到了屏幕上:“第一次波湧的伽馬輻射強度還在統計中,江水吸收及反射模型還沒構建出來……根據以往模型的計算結果,預計第二次波湧將在二十三小時四十分四十秒之後形成……”

“第一次波湧對水體的輻射不可能影響第二次波湧。”一號麵色慘白地說,“我們隻有二十三小時了……”

“好……好。”執行官揉揉太陽穴,重新打開耳麥,向所有單位下令道,“都聽好了,事態為四級,並有可能向五級擴散。從即刻起,本係統維持最高級別不變,自動轉入引導程序。都給我打起精神,把那些家夥弄出來!”

“喂……醒來……喂……”

“喂……快醒醒……”

夏後豎起耳朵,覺得這聲音很是陌生。是誰?他想看,但似乎怎麽也張不開眼皮。身體好像消失了,意識空空****地飄浮在空空****的宇宙間……有星光……到處都是星光……這……這是死去後的世界?

“醒來……我們必須……快……”

聲音催促得更加焦急,忽大忽小,朦朦朧朧……突然之間,仿佛紅巨星內部終於生成了鐵元素,引力驟然間超越聚變產生的能量,不可思議的質量以光速向內塌陷,所有的感覺一下湧回了身體。

“啊!”夏後翻身坐起,隻覺全身皮膚無一處不火辣辣地疼,像剛從火焰中鑽出來,頭更像是要裂開一般。周圍的一切都在高速旋轉,什麽也看不清楚。他腹內翻湧,四肢不受控製地抽搐,剛坐起身,重又撲倒,“哇”地一下吐了出來。

有人拍打他的背,壓低聲音說:“好了,好了……吐出來就好。快點,我們必須走了!”

夏後吐了半天,除了胃液再也吐不出什麽,才勉強止住。眩暈感稍有減弱,他勉強回頭看,見扶著自己的是個年輕的女孩。

女孩眉目極深,雙目如漆,皮膚白得發亮,長發垂到胸前,遮住了胸前風光。她雖然扶著自己,脖子卻抻長了,不住地向四周張望,眉頭皺成一團,神色頗為緊張。忽而一陣風刮上來,吹得女孩的頭發上下翻飛,周圍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他這才發現自己趴在一簇荒草叢中,而荒草叢則處在兩座山頭之間的埡口。

兩側山頭上都長滿粗大的柏樹,柏樹林又密又高,枝葉遮天蔽日。天空中濃雲密布,雲層非常低,沉甸甸地壓在山頭之上。風從左側山頭刮來,“嘩啦啦”地刮得荒草漫天飛舞,紛紛揚揚地吹到右側林子裏去了。

“呃……”

女孩見他緩過勁,忙把他扶正坐好,仍然壓低聲音說:“快走,快!”

“這是……哪裏?我……我死了?”

女孩臉上露出惱怒的神情,狠狠地把他一拉:“死不了,也不能死在這裏!快跟我走,他們要搜上來了!”

“誰?什麽?哦!”

女孩用力一拉,夏後竟被她拉起來。他身高一米八,幾個月沒好好吃一頓,瘦得像根竹竿。他一眼望見山下有座宏偉的古代城池,而且似乎正冒著滾滾濃煙,嚇了一跳。

“啪!”女孩一巴掌把他打得彎下腰,叫道,“你想找死啊!跟著我!”他們貓著腰,撥開荒草,向左邊山頭樹林裏走去。

嗯……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但夏後腦子此刻仍然混沌一片,懵懵懂懂地跟著那女孩走。林子前長滿了低矮的灌木,女孩身體纖細,幾下就鑽了過去。夏後側身鑽入灌木,被灌木刮得通體疼痛。他低頭往下看,突然明白哪裏奇怪了—他與那女孩竟然渾身**!

再看仔細點,**的肌膚隱隱散發出一層暗紅色的輝光,特別是四肢,活像剛從蒸籠裏端上桌的大閘蟹。夏後忍不住舉起手聞聞,真的有股烘烤過的味道。

“我……”

“來啊!”女孩那同樣泛著紅潤光澤的身影一晃就消失在灌木後。夏後頭暈目眩地站了片刻,忽聽不遠處草叢裏傳來唰唰聲,有人大聲吆喝,似乎正帶著大隊人上來察看。

夏後渾身一激靈,貓下腰就跑。他一口氣跑過灌木,爬過一片岩石,茂密的柏樹林就在眼前。越靠近林子,地麵越不平坦,東一個坑西一道溝。這些凹陷處被草甸覆蓋,又剛下過雨,潮濕冰冷。夏後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著,淤泥、草葉沾得滿腳滿腿都是,身上到處是被鋒利的葉片劃出的小口子,這輩子還沒如此狼狽過。

眼看就要跑到石牆,夏後深吸一口氣,發力猛衝。突然斜刺裏跳出一人,從後麵死死抱住了他的腰,兩人一起向前撲去,“嘩啦”一聲跌入草叢深處的坑裏。

這個坑至少有一米深,雖然坑底鋪著厚厚的一層草甸,但夏後麵朝下直摔下來,仍然摔得眼前發黑。那人的身體從上麵壓上來,這衝擊力壓得他一聲都發不出來。那人繼續緊抱住他,一手捂著他的嘴,在他耳邊說道:“噓……他們追上來了!”正是那女孩。

坑邊的草叢反彈回去,自然而然地遮住了坑口。夏後不知來的是誰,但第一,自己的狀況極不自然;第二,這女孩似乎也不像壞人,那麽必然追上來的人就有問題;第三,背上傳來炙熱的肌膚**相貼的感覺,讓他還能說什麽呢?他點點頭,表示自己不會出聲,女孩才慢慢收回手,不過仍然趴在他身上不動。

坑裏的草木被水浸透了,有股泥腥和腐敗的味道,偏偏鼻子邊卻隱隱有股少女的香味,夏後一時如在夢中……

那女孩卻一直豎著耳朵聽。山坡上的風吹得蔓草窸窸窣窣地起伏不定,柏樹林方向卻少有聲音。須臾,傳來“嚓嚓”的腳步聲,偶爾有兵刃相交的叮當聲。這些人小心地散開,大概正以一個扇狀隊形向前搜索。有人咕噥著什麽,女孩既聽不清,更聽不懂。她身下的夏後卻顫抖了一下。她無聲地低下頭,把耳朵湊到夏後嘴邊,聽他低聲說:“他們要刺草叢……”

刺啦……刺啦……果然傳來長槍刺穿草叢的聲音,偶爾還有人罵罵咧咧地用刀亂砍灌木,一路搜索過來。夏後覺得那女孩的心怦怦亂跳,一下一下地撞在自己背上。這感覺真正怪異,在極度迷惑、茫然與恐懼之中,他居然有個念頭,想就這樣過一輩子也不錯……

女孩垂下來的頭發弄得他鼻子發癢,張嘴就要打噴嚏,又慌忙用手拚命捂住。女孩從他身上悄無聲息地滑下來,指指對麵,自己慢慢往後靠。她退到坑邊,又俯下身,側身貼著坑壁。

夏後立即明白她的意思。坑深一米,如果對方槍夠長,就能刺到坑底。但坑有近兩米寬,兩個人分開貼緊坑壁,才有可能躲開對方的試探。他也學女孩的模樣靠著坑壁側躺,隻覺得坑壁冰冷潮濕,渾身止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

覆蓋在坑口的草大半已枯黃,光透進來,變成一種曖昧的暖黃色。對麵的女孩側身躺著,光投射在她身上,泛起一層乳黃色的光輝。她那深刻的眉眼突出於灰暗凝重的背景之上,柔美和剛毅這兩種決然相反的神情同時浮現出來,讓她看上去既美豔,又詭異,夏後隻覺得口幹舌燥,不敢多看,便抬頭盯著頭頂的草蓋。

“嚓嚓……”“唰唰唰……”搜索的人逐漸接近泥坑。夏後的心又開始狂跳,用手捂著口鼻,身體用力往下壓。剛才還嫌坑底的腐草肮髒,這會兒恨不得整個人鑽進去。對麵的女孩騰出一隻手,無聲地把草葉往身體上蓋。

“唰!”一柄槍頭刺進草蓋,刺入他們剛才趴的地方。那人用力刺了幾下,喃喃地說:“恁麽大的坑?”語調極怪異,有點像閩南語,又有點客家方言的味道。

槍頭扯上去,等到再次刺下,卻換成了一柄長刀。長刀在坑內橫著劃了幾道,似乎想要探尋泥坑的邊緣。最後一刀從女孩肩頭掠過,一下砍在坑壁上。夏後爆出一身冷汗,因為那人確定了一側的邊緣,又朝自己的方向劃來。他驚慌之下,身體忍不住收縮,“哢嚓”一聲壓斷了一根枯枝。

上麵那人立即喝道:“誰!”

夏後全身的血都衝上腦門,見那女孩臉上瞬間露出恐懼的神色,心想:“不能連累她,反正我都要尋死!”手一撐就要站起來。忽聽外麵有人朗聲說:“阿彌陀佛。”

刹那間,隻聽抽刀出鞘之聲不絕,腳步聲紛亂,都向那發聲的人跑去,將他團團圍住。有帶頭的喝道:“和尚!你於此作甚?大人前日已下令,方圓三十裏所有人等,須立即遠離,不得逗留!感業寺、感恩寺、聖天寺諸僧與皇覺庵群尼皆已散去,爾何敢抗命不尊!來呀,為我擒下此人,帶回營前處斬!”

和尚平淡地說:“阿彌陀佛。貧僧元空,乃奉大行皇帝敕命於此修行,非詔不得下山。阿彌陀佛。”

那領頭的還要說,另一人驚訝地說:“元空?元空大師?大人,此、此人乃大行皇帝之弟,先皇之十三子,奉命於此出家,為皇陵祈福。如此……似乎……”

眾人頓時嘩然,驚訝中更帶著某種異樣的情緒,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領頭的遲疑片刻,方道:“既是奉詔,身不由己,姑且饒恕。但當今天下,唐室衰敗,氣數已盡,爾……爾還是速速下山為好。若執意不去,切記,數月之內都不得往前山,否則為他人所擒,恐……性命不保。爾自珍重罷!”

他說著招呼一聲,眾人收了兵刃,開始往回撤離,還聽見許多人上前向那和尚跪拜。有人暗自抽泣,有人輕聲道:“皇室暗弱,子嗣不存,先生何不還俗……”

領頭的厲聲道:“荒唐,還不快走!”於是,再無人說話。草叢裏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這群人迅速走遠了。

直到最後的腳步聲都消失,夏後才長出口氣,過度的驚嚇加上寒冷,隻覺身體酸軟,再也撐不住,一下子癱倒在腐草中,冷得牙關咯咯作響。

“嘩啦”一聲,對麵的女孩也翻倒下來。她接連滾了兩圈才停下,雙眼緊閉,麵色白裏發青,右邊肩頭鮮血淋漓—原來那一刀真的劈中了她,她居然忍痛不發一聲,但這會兒再也支持不住,已然昏厥過去。

夏後剛要爬過去,忽然頭頂一亮,有人扒開草蓋,扔了兩件衣服下來,說道:“阿彌陀佛,施主且上來吧。”

“頭!已經確認那人了!”

從耳麥裏傳來的直升機的轟鳴聲震耳欲聾,五號盡量提高聲音喊道:“目前有十三組監視頭拍下了那人的行蹤,他從淩晨一點多就進入大橋下方的人行通道,一直沒有離開!警方已經確認了該目標身份,夏後,男,二十六歲,本地戶口,沒有前科!目前正在追查他的住址!”

“知道了,繼續與警方合作。立即簽發搜查所需手續,一旦確認地址就開展搜索工作。記住,進入搜索程序後,要求警方回避,所有物件均需處於保密狀態,明白嗎?完畢!”

這個時候,直升機上下顛簸了兩下,在橋上著陸了。執行官摘下耳機,剛跳下飛機,B組組長七號就頂著風迎了上來。

“情況怎麽樣?”

“很糟糕,剛與醫院聯係過,說他生命體征很弱,肺部的傷勢尤其嚴重。”七號一臉陰鬱,“他在緊急規避距離內發射的確認信號,根本沒有時間著陸。萬幸的是直升機沒有起火。我們趕到時他還保持著意識,通報了‘滲透’的基本情況。”

他一邊說,一邊領著執行官走向那架墜毀在橋麵上的直升機。消防車已經撤離,機身和橋麵到處是消防泡沫。一群穿著防護服的人正指揮吊車上前,準備將直升機吊上拖車。從破碎的橋麵、被撞斷的欄杆來看,直升機當時在旋翼的帶動下翻滾了很長一段距離。

一名工作人員遞上防護服和頭盔,執行官鐵青著臉推開,大步跨過直升機殘骸,走到橋邊。這一片欄杆都被撞斷了,江風刮得嗚嗚作響,他卻毫不在意,鑽出臨時警戒線,半邊身體都探出橋麵,向下俯瞰。

幾十分鍾前,這裏爆發了一次第四等級的波湧,瞬時能量甚至超過了一次太陽風暴的總和。但能量幾乎全集中在高維度爆發,所以此時此刻,霧氣早已散盡。在幾架探照燈的照射下,黑色的江水奔流如常。除了橋麵上這片混亂,那場超越時空的劇烈波湧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波湧的程度和變數都超出預期太多了,非人力所能駕馭啊……執行官問七號:“確認那是一名見習生嗎?”

“是。第三期見習生齊薑,非常優秀的學員。畢業於國際關係學院,是同期生中最年輕的。”

“在你那裏見習多久了?”

“三個月。”七號說,“兩期測試她都是第一名,所以被提前派來做後備任務。”

執行官歎了口氣。

“光優秀不行的,”他歎息著說,“光優秀不行……這種情況,不是優秀,就能做出符合規則的……的……決斷。”

“機長說,她是自願下去的。我相信……她自己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麽。”

執行官搖搖頭,沒有再說話。

在一名地麵指揮人員的指揮下,另一架標有“DFHD”的直升機降落了。一名全副武裝的人員不等飛機停穩就跳下來,跑到執行官身邊喊道:“頭!特執會通報會,十五分鍾後開始,快!還有關於事態等級提升的命令等待簽署。”

他把一個平板電腦抵到執行官麵前,執行官在上麵飛快簽寫姓名,並且頭也不抬地說:“命令所有單位做好出發準備,‘天英號’、‘天琴號’和‘巨爵號’在機場熱機待命。七號,你和A組準備完畢後就立即分乘‘天英號’和‘天琴號’起飛。你們……”

他看了一下表:“距離第二次波湧還有二十二小時十五分,你們起飛後,與本部保持四百千米的距離,在空中等待進一步指示。空軍的預警機應該在半小時內就位,通信和具體的部署將交由它來控製,去吧!”

他們匆匆跑回直升機。進入艙門之前,執行官略停了一下,回頭看去。幾十輛大大小小的警車將橋頭圍得水泄不通,警燈不停地閃爍,但沒有鳴笛。四輛應急照明車把橋麵照得雪亮。兩輛吊車和一輛拖車圍繞在墜毀的直升機旁,正進行回收操作。三輛巨型房車頂著七八台各型雷達,停在靠近橋中心的位置,收集著已經非常細微的殘餘輻射。七號的輕型直升機在轟鳴聲中迅速飛起,低空掠過大橋東側,急速朝機場飛去。應急燈照亮了飛旋的螺旋槳,活像一團跳躍的光圈。

特執會通報會……責任、特別執行權、非線性後果、危機處理……又是一場硬戰。執行官一邊想著,一邊彎腰鑽入機艙。直升機立即翹起屁股往前衝了一段,地麵指揮人員猛揮熒光棒,指揮它向左側傾斜,迅速拔高,朝著離此最近的一個軍事基地飛去。

幾十隻黑鴉嘎嘎地叫著,一飛衝天。它們排成鬆散的隊列,在高高的柏樹上空盤桓了一陣,又一起掉頭,“嗖嗖嗖”地快速掠過佛堂頂端。

天空中濃雲密布,但此刻應該已過了中午,西方的天空卻比東邊還要暗淡。事實上,東麵天空的雲層更像是著了火。十幾裏之外的地方一定有個巨大的光源,照亮了低矮的雲層。

“此非雲霞也,乃玄武門與獻殿之火。”

“嗯?”齊薑回頭,見元空和尚扛著柴火,正艱難走上廟宇前的階梯。他見到齊薑迷茫的神色,指著東方的雲霞說:“溫縱部劫掠,焚玄武門、青龍門、獻殿,已三日矣。”

“哦……”

元空走上階梯,回頭也眺望東方的天空,半晌,才淡淡地說:“下宮或亦不免。四門俱毀,宮闕次第焚燃,而至於天相異變。二百餘年之皇皇盛世,終俱成過往雲煙。宗室毀壞,子嗣斷絕,天乎?運乎?阿彌陀佛。”

“……”齊薑還是不說話。雖然在進入特執會時的各國古語考試中,她的成績名列第一,然而真正聽到這樣似曾相識又全然不同的音調、詞句,還是覺得怪異至極。回答的話在喉嚨裏轉來轉去,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隻好繼續裝傻。

衣服是麻質的,又薄,在這深秋時節,雖然她兩手緊緊抓著衣角裹緊,仍覺得刺骨寒冷。但是剛才她已在廟堂內尋了一遍,簡直空空如也,連兩側侍立的菩薩身上掛的布都被人扯走了。她赤腳蹲在廟門的石獅子旁,凍得全身哆嗦。抬頭看天,才意識到這不是夢,自己是真的“滲透”進來了。

她醒過來時,肩頭的傷被人草草包紮過,血已經止住,已不覺疼痛。她記得傷口不深,卻很長,若不能及時消炎,恐怕會感染。好在到目前為止,所有的“滲透”最長不會超過二十四小時,這點時間還能撐過去。如果第二次波湧時,引導小組不能準確定位自己,那也用不著消炎處理了……

在這緊急關頭,自己竟然從早昏睡到現在,耽誤太多了!想到這裏,齊薑十根腳指頭抓緊地麵,顫抖著把衣服裹得更緊。不過,從另一個角度講,自己昏睡著,其實也最大限度地減少了熵值增加……

元空坐在台階上歇息片刻,拖著柴火向後院走去。忽聽腳步聲急,有人飛快跑上台階。來人一眼看見齊薑坐在廟門,頓時鬆了口氣,跑到她麵前坐下,大口喘氣。

齊薑等他喘得差不多了,才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我叫夏後。你呢?”

“齊薑。”

夏後回頭看她,“你是警察?”

“……比你想的要怪得多……”

夏後跑得一身大汗,沒留意齊薑的話。他抹著臉,四處看看:“那個和尚呢?”

夏後一躍而起,走到齊薑身後,低聲而神秘地說:“我……我發現一件事!很可怕、很怪異的事!說了你可能不相信!”

齊薑斜眼看他,見他整個人都繃緊了,說:“但是你要相信我,真的!我說什麽,你都別大聲喊出來,聽我解釋行不行?”

齊薑點點頭。

“我……我們……”夏後把嘴巴湊到齊薑耳朵邊,極輕地說,“可能……穿越了!”

“嗯。那你剛才是出去打探情況了?”

“是!你知道這是哪裏嗎?”夏後激動得顫抖不停,“這裏是梁山的山陰!我的天!你瞧那邊的雲霞,你瞧見了嗎?通紅的天空,知道是為什麽?哦!你一定不敢相信!”

“真幸運,”齊薑拍拍身邊殘缺不全的石獅,“我們至少還在中國境內。你怎麽了?”

“你……你不吃驚?”夏後眼珠子幾乎蹦出眼眶,“你……你當我是開玩笑是吧!”

“不,”齊薑歎口氣,“等你知道我要說的話,才會以為我是在開玩笑呢。繼續說吧,你打聽到此刻的年代了嗎?”

眼前這纖弱女子鎮定從容,夏後頓時覺得自己太失態了,搔著腦殼重新坐下。他把剛才得到的消息迅速匯總,冷靜地說:“如果這個和尚說的是真的,那麽現在應該是大唐末年,公元八百九十年……不,應是九百年前後的深秋。那片火焰……我去看了那片火焰……太大了,真的一直燒到天上去了—那是崇州節度使溫韜正在縱火焚燒乾陵的地麵宮殿!”

他回頭看,想從齊薑的臉上見到驚恐或是茫然的神情,卻大大吃了一驚—齊薑雙眼幽幽地發出光芒。等注意到他在看自己,齊薑嘴角往上一翹,對他嫣然一笑。夏後的心突然怦然亂跳。

“你怎麽知道是在哪一年?”她問,“和尚告訴你的?”

“我推測的。”夏後不自然地轉過頭,“溫韜鎮轄關中地區,是在八百年末至九百一十年之間。這期間,他大肆發掘皇室陵寢,唐朝的十幾座皇陵皆被發掘。若外麵燃燒的真是乾陵外圍宮殿城池,那一定在這個時間範圍內。”

“你是學曆史的?”齊薑眨巴著眼睛問。

“我……我是考古專業研究生……”

“哦……”齊薑用手支著下巴,若有所思地望著遠方的雲霞。西邊天空已經徹底陷入黑暗,來自東邊的紅光隱隱照亮了她的臉。她那深刻的眉眼和鼻梁被光勾勒出來,隨著光線忽明忽暗,有種不真實的美。

夏後呆呆地看著,想到幾個小時前她那散發出乳白色光芒的**的身體,覺得心中沒有一絲邪念……呃,真見鬼,真的一點邪念都沒有,是被這寺廟感染了?

“你在想什麽?”

“我……我想……我覺得奇怪,為什麽你一點都不緊張,或者懷疑?”

“沒有……”夏後稍有猶豫,立時覺得被齊薑抓住的手腕要折斷般疼痛,忙說,“真、真的!就算說了,他懂計算機、飛機是什麽嗎?我可不傻!”

“很好,千萬別說。一個字都別提。”齊薑口氣變得冰冷,“否則我會立即殺了你。”

那名隊員回頭看一號,見他點頭,便用力將撞門器向前撞去,大門應聲而開。三十幾名隊員立即一擁而進。

搜查令還在等待簽發,不過這一過程基本已可以略過。因為就在外麵的街道上,五十幾輛客車正往下傾倒四百多名全副武裝的特警。八輛輕型裝甲車和一百多輛警車封住與此相通的四個街口,三架直升機在空中盤旋。特警掩護著宣傳車邊走邊喊:“通告,通告!特別通告!鑒於食品安全方麵的原因,從即刻起有專人將逐家逐戶地進行安全檢查。居民們,請不要驚慌,沒有危險,重複一遍,沒有危險!請準備好您的身份證明,跟隨我們的人員到安全的地方。你們可能將接受必要的身體檢查,請保持冷靜……”

無數人驚慌失措地叫起來……特警開始排成隊列,沿著街道把人群往中間驅趕,跟在他們後麵的特警則將一棟棟樓房控製,等更多增援到來時,進行逐戶清理。有人放聲大哭,有人怒罵嗬斥,有人朝街上扔花盆……槍聲響了,橡皮子彈打得啪啪作響,人們開始陷入徹底的慌亂中……

砸這點門算什麽?

一號一麵往裏走,一麵大聲喊著:“所有的物品:照片、證件、筆記、醫療記錄、資料、衣服、頭發、皮膚組織、擺設、日用品……所有你們看得到的,統統帶走!直係親屬、朋友、老師、同學、同事、鄰居、情人、仇人……每個人建立獨立檔案,立即追查!該目標的行為模式必須在一個小時內得出初步結論!快!快!快!”

隊員們在他的咆哮聲中瘋狂地抓取看見的每一件物品,塞進箱子裏,打包,運到外麵標有“DFHD”標識的集裝箱車內。兩名隊員將四台便攜電腦同時聯上夏後的電腦,攫取裏麵的每一個字節。行為模式小組的成員用放大鏡查看房間內各處細節。有人趴在**搜尋皮膚,有人從馬桶裏取樣,有人翻檢垃圾桶內用過的紙巾……

突然有個人叫道:“報告!”

“什麽?”

那人一臉絕望地看著手裏翻到的一張照片,結結巴巴地說:“我、我發現……曾經跟他、他同一個中學……”

“帶出去。”一號簡潔地下令。

隊員們無限同情地看著他被幾個人蒙上頭罩,飛也似的被拽出房間—這家夥現在榮登“滲透者關聯體”榜單,在波湧結束前,將接受最為嚴厲的監管。當然,最壞的結果是—因為滲透者的“異動”而驟然消失……

“報、報告!”

“又怎麽了?”一號正拿起書桌最上麵的一本筆記本,頭也不回地問。

聯絡員關閉耳塞,說:“特執會公告,截至五分鍾前,共有相關聯的七十五人消失,目前其餘關聯人員還在統計中。特執會已準備在半小時發布進一步提升危機等級的消息!”

隊員們都在努力學習,並深切理解關於波湧和滲透的災難性後果,但是當第一次滲透的後果如此活生生血淋淋地展現在麵前時,他們還是一個個麵如死色。誰也不知那家夥滲透到了哪個時間點,更不知道自己的幾百代祖先是否與此關聯……理論上講,兩次波湧之間的幾十個小時內,全世界七十億人中,任何一個都可能在下一秒消失,甚至是人類大滅絕,而且沒有任何辦法阻止……

“都給我接著幹!”一號怒吼。他順手翻開筆記本,一頁紙從裏麵掉了出來。

一號盯著那張緩緩飄落的紙,突然間太陽穴嘣嘣亂跳。

“啪—哢—”

厚重的門關上了,房間立即陷入一片漆黑。隻有角落裏隱隱發出低沉的嗡嗡聲,那是量子通信設備正在預熱。執行官摸到沙發坐下,鬆開領帶,艱難地咽了幾口氣,又趕緊係緊。

名義上,即將到來的是通報會,其實已經是特執會聯盟最高級別的會議了。因滲透事件將影響整個人類曆史進程,所以特執會聯盟最基本的一條原則,就是審核每一次波湧,並根據評估判斷警戒級別。如果警戒級別提升到最高的紅色,六大特執會將無條件聯合行動撲滅真相……這後果,執行官連想都不敢想。

超過四級的波湧不是沒有,不過絕大多數都是在人跡罕至的荒漠,幾乎沒有引發超過同等級別的滲透事件。有一年,美國落基山脈一次四級波湧引發了五級滲透事件,他那時剛好以觀察員身份在場,覺得非常險惡。現在才知道,滲透這種事沒有最嚴重,隻有更嚴重。

此次滲透事件是整個地區曆史上的第一次五級滲透,又處在對曆史起決定作用的中央帝國,後續如何發展,誰也無法預料。而且與滲透者同時進入的是名見習生,她是否能夠應付,甚至為此犧牲,實在沒有把握……

他正焦頭爛額地想著,忽然閃了幾下光,正前方一個巨大的矩形屏幕慢慢亮了起來。

執行官先看看最右側的中國代表,他朝自己微微點了點頭,又搖搖頭,意思是五大國內部已經有所溝通,但分歧仍在,要自己從容應對。

根本不是分歧,一定是有人要乘機追責。記得特執會行動部隊剛組建時,還隻是特執會聯盟中最小的一個,而且差點讓日本搶了先;現在單論規模,已發展到第二的位置。執行官一麵覺得自豪,一麵又有些悲哀—這十年,發生的波湧事件呈幾何級數增長,指不定什麽時候會發生一次巨大波湧,大家徹底玩完。

“執行官,報告情況。”最中間的美國代表說,同聲翻譯得非常流暢。

“關於之前的狀況,我已經在報告內寫得非常詳盡。”執行官穩住情緒,不緊不慢地說,“此次波湧的偏差率遠遠超過預期,我們已經設立了十千米範圍,並提前疏散了十一萬人,但偏轉距離最終達到二十六千米,超出了第二道警戒線……”

“我們需要知道現在的情況,以及你們的應對,以此得出評估,看是否需要更改指揮權。”英國代表打斷他,“時間太短,不容細談。”

“大西洋特執會已在路上,最快三小時後能協助調查。”法國代表補充道,“如有必要,美洲特執會也能在五小時後提供協助。”

“第一次波湧的預測偏得太離譜了,”日本代表咕噥著,“讓整個事態陷入被動……”

“讓他報告下去!”中國代表不耐煩地用兩根手指敲著桌麵,“時間太短,已不容臨時更換。而且預測值是由六大特執會論證通過的,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你繼續報告目前的應對方案,執行官。”

“是。”執行官麵前的屏幕亮了,他用手放大裏麵顯示的地圖—幾位代表都低頭看桌麵上同樣的屏幕。

“根據前方測得的波湧爆發的輻射量,‘通勤三號’‘通勤四號’衛星繪製的磁場分布圖,NASA半小時前提供的地球磁場的變化數據,以及GOCE衛星觀測到的地球引力波變化曲線,我們初步估測出第二次波湧的範圍—以本地為中心,直徑約六百千米。也就是東至嶽陽,西到川西,南至百色,北麵不超過銀川,涉及大中城市二十六個,中小城鎮一千四百五十七個,人口……一億三千萬。”

幾名代表都不同程度地吞了口冷氣。日本代表喃喃地說:“夠嗆……”

執行官硬著頭皮繼續說:“這個數據和預測值已提交特執會指派的四個獨立小組,最終預測結果將在四個小時後出來。波湧前我們已經調集十四個小組,並有兩千兩百名警察協助外圍,現在我們已要求軍方支持。三小時內,我們將會在各城市及重要設施周圍部署超過十萬名軍警,協助布控。”

執行官沒有絲毫猶豫地說:“如有必要,八小時內應該能動員超過四十萬人。空軍有四個師、三架預警機參與行動,我們規劃了一下,基本能完全覆蓋整個可能的範圍。”

法國和英國代表對看了一眼。一億三千萬人口、四十萬軍警……兩個人一時不知該說中國人太多了,還是中國人真厲害……

“引導程序呢?”特別執行長官問。

“嗯……我們有一名隊員與滲透者同時、同地點滲透……”

“哦,一名見習生!”英國代表更正說,“這就是你們的應付能力?”

“波湧偏差率達到史上最大,整整偏離了二十六千米,但我們仍然成功地將一名熟知波湧本質的人送入時空隙,恰恰證明我們的能力是足夠應付的。”

俄羅斯和中國代表同時點頭,德國代表說:“同意。”

“但她不是正式成員。理論上講,她應該算是第二名滲透者!”法國代表比出兩根指頭,“兩名滲透者!此次事件已經與落基山脈滲透事件同級,我建議聯盟立即宣布將警戒等級提升到紅色!”

“她是一名經驗豐富的見習生,並且意誌堅定!”執行官不由自主地提高聲音,“我必須提醒你注意,她是在知道後果的情況下,自願發生滲透的。她必將完成所有的標準程序,將後果縮減至最低程度。如果我沒有記錯,落基山脈事件中,那位犧牲者甚至不是特執會成員。人類的自我犧牲精神是在麵對族群威脅時最自然的表現,這是本特執聯盟得以建立、特執會得以成功應對滲透的最核心基礎,相信你不會忘記。所以,請尊重我的隊員,代表先生!”

法國代表張了張嘴,似乎想到了什麽,身體縮回椅子裏,不再說話。房間裏沉默了片刻。

“如果她是自願,並且熟知滲透本質,那麽我認為她已經具備了特別執行隊員的資格。”一直沒說話的俄羅斯代表開口了,聲音低沉,“每一名特別執行隊員都是人類共同的英雄,我建議聯盟準備起草向她致意的文件。同時,我認為到目前為止,特執會的措施無可非議。在這資訊太過發達的時代,為保持穩定性,更好地應對第二次波湧,我建議繼續維持橙紅色警戒級別。”

德國代表首先舉手:“我同意。”

“我表示謹慎的同意。”法國人說。

“到目前為止仍在標準程序內……同意。”日本人說。

“同意。希望她能完成任務。”英國代表說。

“同意。”特別執行官點點頭,“本聯盟委員會要求每半小時得到最新進展報告,並根據報告決定是否提高警戒等級,同時要求其餘特執會行動部隊繼續向目標區推進,於規定地點待命。一旦發布紅色警報,所有特執會行動部隊將自動獲得特別執行權,進行全方位清洗措施。祝你好運,執行官。”

“步驟要再快、再果斷一點兒,”屏幕上的人說,“控製事態發展為第一要務。”

“明白。”

“我已簽發特別執行權,放手去幹吧。”

“是!”

執行官從屋子裏走出來時,一名隊員立即把耳麥遞給他:“頭兒,一號在線上等你!”

執行官戴上耳麥,先點了根煙,靠在牆上狠狠地吸了兩口,才接通了頻道:“怎樣?”

“我們找到了一條線索!”一號在那一頭大喊,“這家夥早上是在橋上準備自殺!他留了一封信給他的導師,大概在一點就出了門!”

“信上提到什麽?”

“除了告知他要自殺外,其餘全是考古研究,石刻、碑文什麽的,”一號說,“其中幾項的出土位置很可能就在第二次波湧範圍內!”

“找到他的導師。”執行官一字一句地說。

“我們正在路上!”

執行官關了耳麥,繼續靠在牆上休息了片刻,剛要往通道外走,一名隊員迎上說:“已經有人觀察到了異常,在社交平台上發布了,怎麽……”

執行官終於勃然大怒:“怎麽辦?刪帖!封ID!關論壇!立即逮捕那渾蛋,無限期關押至事態平息!除此外還能怎麽辦?”

那隊員狼狽地說:“是、是!同時安排一些花邊八卦新聞捅出去,分散人們的注意力,我、我立即去辦!”

篝火熊熊燃燒,偶有柴火發出一兩聲爆響,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寂靜,連一個蟲鳴、一聲鳥叫都沒有。現在應該還是下午,但也許是雲層太厚的原因,頭頂的天空已然漆黑,整個梁山都已沉沉睡去。

東麵天空中那團暗紅色的雲壓得更低,幾乎直接壓到了山頭之上。雲團無聲無息地翻滾著、旋轉著,時而擠成一堆高高的雲山,時而散成無數倒立的乳錐形狀,隻有那暗紅的顏色永恒不變。仰望雲團久了,有種奇特的錯覺,仿佛天地倒轉,那是遙不可及的地獄深處的烈火,而仰望的人卻正從高天之上向下墜落,不知什麽時候才會墜入烈火之中。

寺廟的後半殿已經塌了,廚房也隻剩下一個空灶,兩隻破碗。看情形,很久以來這裏都隻有元空一個人。元空就在後院一個小池塘邊燃起篝火,用隻破瓦罐煮了一鍋菜粥。說是粥,其實隻是不知從哪裏弄來的野菜,和著糙米一起熬成,苦澀難咽。夏後隻吃了幾口就放下了,齊薑卻連喝兩碗,一副明天就沒得吃的模樣。

他倆吃完了,元空收了瓦罐,朝兩人合十行禮,轉身進去收拾。齊薑看著他的背影,輕聲說:“我倆好像出來旅遊的。”

“連累?”

“如果……如果你不救我,就不會失手被我帶進來……”夏後慚愧地搔著頭皮,“真是對不起,我當時已經跳在空中,沒注意到你拉我……”

“你完全錯了。”

“嗯?”

夏後抬頭看齊薑,被她眸子裏冷冷的光射得一凜。她說:“我不是失手落足,被你帶進來的。恰恰相反,我是自願跟你一起參與‘滲透’,當然罪魁禍首仍然是你。”

“自願?滲透?我……我不是太明白……”

“這事解釋起來太難了。”齊薑歎口氣,“特別是你們這些文科生,要跟你們講多維宇宙、弦、時間、熵,真是怎麽也說不清。”她丟了根柴火進火堆裏,沮喪地說:“總之,你必須聽我的話,你也不能傷害任何人,但也絕對不能讓任何人傷害到你,別碰任何事物,最好是連話都別跟人說……唉,我們逃脫追捕,與人交談,還吃了別人的飯,熵不知道已增長了多少了!隻有挨過這十幾個小時,再想辦法,看能不能把熵值降到最低……”

夏後爬到她身邊,央求道:“拜托,給我講吧!我從來不相信真的有穿越這種事情發生,到現在我都完全茫然,像做夢一樣!你告訴我怎麽回事,求求你!”

齊薑咬著牙不回答。夏後說:“如果我不清楚事情的真相,我肯定不可能遵守許多規定,你也不可能事事都提醒我,是不是?萬一我做了什麽壞了你的計劃,讓那什麽……什麽熵又增加,讓我們回去更麻煩了,怎麽辦?”

“唉!你說得也有道理。雖然回去的希望微乎其微,但……也絕對不能讓熵值再增加了。”齊薑挪動身體,離篝火更近一些。

起風了,四周的密林發出嘩啦啦的聲響,林濤從山的這一頭打到另一頭,又折返回來,周而複始。篝火也不時跟著跳躍不定。齊薑裹緊了衣服,低聲說:“先說我的身份吧。我是泛所有項特別執行聯盟特別執行委員會第三期……呃……成員。”

“什麽特別……什麽會?啊,等等!”夏後毛骨悚然地站起來,“難……難道我穿越,是你們幹的?”

“別傻了。如果人類能做到自由返回過去,這世界早亂了。你坐下來,耐心聽我說嘛。”齊薑的臉被火烤得有些幹燥,這裏可沒有補水精華露。

她轉身麵朝池塘,背對著篝火,拍拍身邊的枯草,夏後不由自主地坐在她身邊。火光從背後照亮了她的頭發,一根一根如同金絲般,池塘裏的反光又照亮了她的臉,池水微微**漾,光就在她臉上跳躍不定。

齊薑說:“事實上,我們特執會的工作,就是當發生時空紊亂時,阻止曆史被更改。為什麽會發生紊亂?嗯……其實我們也不知道。到目前為止最合理的解釋是由劍橋大學的保羅·湯森德教授提出—他是從數學角度發現存在十一維度的第一人,也是目前特執聯盟的首席技術顧問。他證明,如果有一根宇宙尺度的‘弦’,處於第五至第九維度之間,當它快速振動時,將對第九維度以下所有的維度產生波震效果。在其他維度,波震將無限、永恒地擴散下去,變成一種普通的能量形式。但在我們這個三維度世界,波震卻略有不同。因為我們的世界是‘閉合’的……你聽得懂嗎?”

“從我們人類現在掌握的知識來看,三維是十一維度裏唯一完全閉合的空間。超過了這個維度,空間就變得分外複雜……複雜到我們無法理解,甚至無法想象。但正因為完全閉合,所以波震的能量沒有辦法無限擴散,就像往一個閉合的池塘扔塊石頭,泛起的波瀾向外擴散,在某一個空間、某一個時間點,各種反射的波形必將相互疊加,形成波峰。這就是波湧。”

“波湧?”

“對。同時,高維度的波震在低維世界裏,是無法消散或被吸收的。波震持續擴散著,但無論如何都無法突破三維的閉合態,將能量宣泄出去。於是,某個看似與十一維度不相幹的……的……嗯……獨立的一維,終於被擊穿了。你猜那是什麽?”

夏後呆呆地想了片刻,忽然一激靈,“時間!”

齊薑點點頭:“正是時間。時間是獨立於十一維度,卻又是所有維度裏最原始、最核心、最根本的組成部分。我們不知道在其他維度時間是怎麽樣的,多相的?閉合的?循環的?但恰恰在我們這個閉合的維度,時間隻有一個方向,永遠直線前進,永遠無法回頭。”

夏後環繞四周,“那……那我們在哪裏?如果照你所說,時間永遠向前,那麽我們究竟在哪裏?”

齊薑歎口氣:“你顯然沒有仔細聽我說。”

“每、每一個字我都聽進去了!”夏後站起身來,激動得不停地跺腳,叫道,“看看這四周,這廟宇,看看那邊燒到天上去的熊熊大火!你能告訴我消防車在哪裏?還有那些追趕我們的人,你、你肩頭的傷,這都是騙人的?如果時間無法回頭,那我們這是見鬼了?”

“你沒聽我說的這個詞嗎?”齊薑慢慢說道,“擊穿。”

窗外閃了一下,不久又是一下。

幾十千米之外正在雷鳴電閃,隻是距離太遠,聲音傳不過來。隻有閃電沉默地照亮了天空中濃重的雲層,照亮了蜿蜒起伏的山脊,又沉默地隱去。有一根銀色的根狀閃電擊穿了厚重潮濕的空氣,擊打在山脊之上。如果那下麵有座三代之前的大墓,不知裏麵的酸堿度是否會發生微妙的變化。

已經是十一月中旬了,還出現這樣黑雲遮天蔽日、雷鳴電閃的天氣,真是古怪。古人說十月打雷,老牛死光,難道明年又是大災之年?

考古學家、古代文字及符號學教授郎雲望著窗外,胡思亂想著。他的車被堵在了虎山高速路的洩湖服務區附近。此刻才剛到下午三點,天卻已經黑了。往前看去,茫茫一片紅色的車尾燈,往後看,是更多更加刺目的車大燈。二十分鍾之前,他們被卡在這裏,根本動不了分毫。難道是出了什麽重大事故了?

他忍不住問開車的秘書:“夏後還沒聯係上?”

秘書撥打電話,片刻放下來說:“還是處於關機狀態。郎老,你別擔心了,現在這些孩子呀,一個比一個任性,哪像我們當年……但真敢去死的還是少數。不過是些孩子氣的話罷了。”

郎雲歎口氣:“也許吧,希望如此……奇怪,為什麽我們這邊堵得水泄不通,對麵通道上卻一輛車都沒有?”

“一定是特大交通事故,”秘書蠻有把握地說,“大貨車,集裝箱車或是客車連環相撞,撞到對麵通道上,導致整條高速路封閉。唉,看樣子起碼要堵到晚上十點了。”

郎雲無可奈何,拿出一份發掘報告,就著車燈看起來。不一會兒,隻聽車頂上一陣劈劈啪啪的響聲,原來是下雨了。雨聲很快就從劈啪聲,變成了轟然之聲。在這深秋時節,竟然下起了瓢潑大雨。

郎雲有些茫然地看著窗外,忽然,一道強烈而奇怪的光照亮了隔離帶—光是從頭頂上投射下來的!巨大的光斑在地上晃動,又投射到前麵的車頂。

郎雲嚇了一跳,想歪著腦袋看,那道光驟然劃過窗戶,照得他兩眼刺痛。等他從天旋地轉中回過神來,秘書驚訝地叫道:“直升機?”

兩架直升機頂著大雨強行降落在了對麵通道上,風吹得隔離帶上的植物紛紛倒伏。幾名黑色裝束的人跳下飛機,徑直翻過隔離帶,跑到這邊道路上。其中一個人大喊著什麽,指揮其餘人手持電筒分散開,仔細打量每輛車的牌照。

“他們在找人?”秘書緊張地問,“警察?緝毒還是走私?”

郎雲搖頭。忽見有人指著自己的車大喊著,立即有幾道手電筒光照射過來,照得車內雪亮。郎雲本能地一縮頭,問:“他們要找你?”

秘書結結巴巴地說:“不……我……我想……這可不是什麽好玩的事……”

“砰!砰砰!”那群人圍了上來,領頭的人猛拍窗戶。郎雲哆哆嗦嗦地搖下車窗,秘書立即尖叫:“不要!”他嚇得又趕緊往上搖,那人戴著黑色手套的手不顧一切地伸進來,阻擋車窗升上去。

“郎雲教授嗎?”他用手電筒照著郎雲,大聲問,“陝西博物館的郎雲教授?”

“啊……”

“征召令!”他掏出一張紙“啪”地拍在窗戶上。紙已被雨水浸濕,光線又暗,根本看不清上麵的字跡。不過下麵一連串的紅印章倒是讓人觸目驚心。

“特別征召令!郎雲教授!”

“別回答他!”秘書尖叫,“他們不是警察!等、等我打110……”

另一人用手槍敲敲秘書的車窗,冷冷地說:“放下來。”秘書立即丟了手機,屁滾尿流地放下了所有車窗。狂風和粗大的雨點立即劈頭蓋臉地向郎雲砸去。

領頭的半邊身體都探進車子,把癱軟的郎雲扯起來,將紙塞到他手裏,朝他喊:“你有一個學生叫夏後,是不是?”

“啊?是……是……”